⊙肖雯川 [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珠海),廣東 珠海 519082]
加西亞·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創(chuàng)建的是一個濃縮了的文明宇宙,通過描繪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從崛起、發(fā)展到最后毀滅的過程,全方位地展示了南美世界的微縮面貌,揭示了這個故事背后關于人類神秘預言和文明導向的深層次秘密,“預言家—羊皮卷—嬰兒”這個線索或可大致勾勒出這一預言敘事的完整脈絡。墨爾基阿德斯是所有預言的起始點,如同開辟鴻蒙創(chuàng)造世界的主,他手握開啟小鎮(zhèn)馬孔多近現(xiàn)代文明的鑰匙,為小鎮(zhèn)乃至整個虛擬的南美世界帶去現(xiàn)代性的沖擊;同時他也是預言家,是唯一一個看得到起始與終點的人,他寫下的羊皮卷,是關于馬孔多和布恩迪亞家族生存與毀滅的預言?!把蚱囊活^是預言,墨爾基阿德斯在這里設置了一個懸空時態(tài)的百年宿命?!倍蚱ぞ碇械囊磺兄匾P節(jié),都是由這個家族所誕生的“嬰兒”,也即“嬰兒”這個意象來具體實踐的。在展開分析之前首先需要確證“嬰兒”這個概念的具體指代,原書中文譯著中與之相關的意象名詞更多地被翻譯成“男嬰”“孩子”“生出的兒子”“遺腹孿生子”“胎兒”“嬰孩”,甚或是“豬崽兒”。這些將要出生或是剛出生沒多久尚在襁褓中的人類生命具有“幼態(tài)”與生理意義上的“原生態(tài)”,都可被納入本文所說的“嬰兒”范疇中。了解“嬰兒”這一人類初始生命意象的存在、意義,并探究他們的存在為整個預言世界帶來的持續(xù)而長久的影響,有助于幫助理解整部作品的文化與精神內核。·
阿爾卡蒂奧并沒有以他的嬰兒時期出現(xiàn)在文本中,而只在羊皮卷中留下了一點蹤跡,即羊皮卷卷首的提要:“家族的第一個人被捆在樹上,最后一個人正被螞蟻吃掉?!钡稳?p>·阿爾卡蒂奧作為馬孔多布恩迪亞家族的第一個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家族發(fā)展史上的第一個幼體生命,這種存在方式是隱性的、無聲的。更重要的是,他作為小鎮(zhèn)馬孔多的領導者、創(chuàng)立者,見證了家族乃至整個馬孔多誕生的全過程,從尋找并開發(fā)馬孔多,引入吉普賽人及其預言,再到為閉塞的微縮世界帶去現(xiàn)代文明,整個過程具有強烈的開蒙色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就是家族在嬰兒時期的見證人、扶持者,是這個小鎮(zhèn)的文明鴻蒙投射在人類世界里的產物。而馬孔多時代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嬰兒”出現(xiàn)在何塞·
阿爾卡蒂奧之后,也就是布恩迪亞家族的第二代,宣告了家族百年噩夢繼承和預言實踐的開始:“走了十四個月后,吃猴肉喝蟒蛇湯壞了胃口的烏爾蘇拉生下了一個健全的男嬰。”“健全的男嬰”也就是后來的奧雷迪亞諾上校,“嬰兒”意象的特殊性即在于它是與預言者、羊皮卷等一同建構了宏大的預言敘事,孤獨與滅亡的宿命在血脈與親緣的延續(xù)中不斷推進,而延續(xù)的起點、節(jié)點和終點則落在了每一個新出生的嬰兒身上。他們代表著未知的可能,卻又不可避免地走向輪回、墮落與毀滅。在烏爾蘇拉所孕育的那個“健全的男嬰”到來之前,羊皮卷的預言始終還處于可能與未知的狀態(tài),直到奧雷迪亞諾到來,羊皮卷的故事才真正變成了現(xiàn)實的宿命。在第一代奧恩迪亞諾到來之前,烏爾蘇拉的家族與布恩迪亞家族的聯(lián)姻曾經有過一次悲慘的先例,生出來的孩子拖著一條“拔塞器形狀的軟骨尾巴”。這是全書第一次出現(xiàn)帶有豬尾巴的嬰兒形象,也為那個百年之后將要降生的與之同病相憐的生命埋下伏筆?!柏i尾巴”的出世是上天的警告,它帶來了恐懼與陰霾:“家長們還是試圖阻止,他們害怕這兩個數(shù)百年交好的家族這一代健康的后裔會遭受生出鬣蜥的恥辱?!边@種羞恥與對死亡的恐懼橫亙在這個家族每一代的繁衍與新生之間,逐漸形成了后期悲觀孤獨的人生態(tài)度和一代又一代無處不在的宿命感。第一個帶著豬尾巴的孩子,他的存在與死亡實則是家族百年孤獨并走向毀滅的先聲。
關于奧雷迪亞諾上校嬰兒時期的故事,直到后來烏爾蘇拉晚年回憶過去時才陡然間浮出水面,以一聲嬰兒的啼哭劃破孤獨世界里的時空屏障,喚醒了這個家族深重頹敗的記憶。“而她卻渾身顫抖,確信這深沉的哭號正是那可怕的豬尾巴的最初征兆,懇求上帝讓他死在腹中。然而晚年的洞察力使她明白,這一點她也多次向人提起,胎兒在母腹中的哭泣不是腹語或預言能力的先兆,而是缺乏愛的能力的明顯信號。”烏爾蘇拉的預感顯然是正確的,她所聽到的那聲哭號,既是對于前一位長出了豬尾巴又最后死去的嬰兒的應和,亦是布恩迪亞家族百年宿命的肇始。這種從骨血里萌發(fā)的宿命感足夠令尚未真正觸摸到孤獨與荒凉的烏爾蘇拉為之震顫。奧雷迪亞諾上校深沉的哭聲與第七代嬰兒的“洪亮哭聲”遙遙相對,嬰兒的哭聲也在文本中形成了一個閉合而完整的宿命鏈條,環(huán)繞在這個家族的每一代人中間,提醒著懲罰與苦難的即將到來。
但在羊皮卷預言的時間點沒有到來之前,嬰兒降生所帶來的不是豬尾巴或毀滅,而是家族的另一種苦難,即恐懼與孤獨。作為母親,尤其是作為可能誕下帶有豬尾巴的嬰兒的母親,烏爾蘇拉對家族滅亡的恐懼感最為真實和劇烈,每一個嬰兒的生死都與她血脈相連,她在知曉這個詛咒之后漫長的時光里,每一次生育,都必然伴隨著對新生命的期待和源自靈魂深處對預言的敬畏和恐懼。孕育是以她為起點的,在這之后出生的每一個可能改變家族命運的嬰兒,都與她這個“肇始者”密不可分,這是烏爾蘇拉在聽到嬰兒在她腹中的哭聲時如此驚慌的原因,也是她在這之后每生下一個嬰兒,都必須在眾人之前首先檢查它是否帶有豬尾巴的原因。這種恐懼伴隨著烏爾蘇拉在家族中穿梭的身影蔓延開來,成為家族內了解這個秘密的人不可言說的痛苦與惶然。他們的出走流浪、放縱情欲等作為,從深層意義上說都蘊含著某種知曉命運而又無可奈何的妥協(xié)之感?!罢斔@自己命不好,認定兒女們的怪癖與豬尾巴同樣可怕時,奧雷里亞諾的眼神定定地望著她,令她感到一陣茫然。”奧雷迪亞諾的表現(xiàn)與烏爾蘇拉的“茫然”心照不宣,在時間里劃下了未來的軌跡。再如小說臨近終結時最后一代的奧雷迪亞諾得知了亂倫的真相:“想到妻子竟是自己的姐妹,奧雷迪亞諾心悸不已。”結合在這之后旋即到來的毀滅,“心悸”一詞或是對自身乃至家族命運在某一時刻最精微也最恐怖的體認。
嬰兒的哭聲則是對家族孤獨感的感知。在馬爾克斯筆下,“布恩迪亞整個家庭都不懂愛情,不通人道,這就是他們孤獨和受挫的秘密”。而一些學者據(jù)此論證:“作者將恐懼與孤獨感對應起來,哭聲若不是長豬尾巴的先兆,就是孤獨的信號,恐懼和孤獨感成了非此即彼、互相對應的情緒?!奔易宓臒o愛帶來了曠世的孤獨,也導致了滅亡的宿命。但是從宿命論的角度來說,是宿命帶來孤獨與毀滅,而哭聲則是結局的預告。這個家族難以為外人所理解的孤獨其實是在滅亡宿命尚未到來之前的情感醞釀,嬰兒的哭聲是對這種孤獨意志的發(fā)泄和無奈確認,在血緣意義上,這裹挾著孤獨感的哭聲肇始于奧雷迪亞諾上校在母胎內的那聲哭號。很顯然,嬰兒這個宿命體察的存在較之羊皮卷的預言更加善于隱藏,也更加著力于深入家族內部對孤獨感和茫然感進行預定的培植,從而引導著家族一步步走向遺忘、保守與封閉的深淵。
帶有豬尾巴的孩子本應是宿命的最后一環(huán),但在每一代新生兒成長的過程中都能找到他可怕的印記,譬如孤獨無愛,譬如第一個奧雷迪亞諾深沉的哭聲。這樣的存在方式與預言者梅爾基亞德斯有著共通點。梅爾基亞德斯的“死亡時間”來得很早,但是在之后長達一個世紀的時間里,他從未真正地離開過,他仿佛依舊能夠作為超越現(xiàn)實物質世界的精神層面的存在,連接現(xiàn)實與虛幻,肇始輪回與命運,觀望著布恩迪亞家族繁衍生息的歷史。而烏爾蘇拉假想中的帶著豬尾巴的嬰兒也是如此,在時間節(jié)點到來之前,它并未切實地來到人世,但從烏爾蘇拉聽到腹中孩子的第一聲啼哭開始,它就已經宣告了自己的降臨——以一種虛無的形式存在于一個精神世界里,烏爾蘇拉已經聽到它了,但還不能看見它。
這種體現(xiàn)在家族每一個人身上的孤獨感,可以說是身處于懸空世界的嬰兒孤獨意志的外化。在那一聲哭號之后它便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直到第七代的真實的“它”降生于世,發(fā)出久違了一個世紀的洪亮哭聲,與家族第一個嬰兒的哭聲共同構成完整的敘事閉環(huán)。這個帶著豬尾巴的嬰兒的哭聲是對這個家族百年來長久磨滅的情感、長久壓抑的孤獨感的極致發(fā)泄。這種發(fā)泄也同時意味著,當最后一個嬰兒真正滌除頑固的惡習與孤獨的天性時,這個家族也將走向悲劇來臨的節(jié)點。
在預言敘事的閉環(huán)中,羊皮卷和小說文本實則是“共用一個底本的兩個敘述層次”,布恩迪亞家族對于羊皮卷的破譯與故事的發(fā)展是雙線并進的狀態(tài)。預言的雙重性一方面賦予了塵埃落定的命運以神秘深邃的力量;另一方面,“嬰兒”與羊皮卷之間也有著顯隱交織和快慢演進性敘事的區(qū)別。羊皮卷本身的特殊性使得它的預言行進狀態(tài)是隱性的,而“嬰兒”的誕生與死亡卻是即時性的、顯性的實踐。以家族滅亡的命運行將到來為例:“這孩子只剩下一張腫脹干癟的皮,全世界的螞蟻一齊出動,正沿著花園的石子路努力把他拖回巢去?!蔽浵亴⒆拥目幸浅掷m(xù)性的,而預言里也明確地寫道:家族的“最后一個人正被螞蟻吃掉”?!罢凇币辉~表明了“嬰兒”所呈現(xiàn)出的行進預言模式,它對預言的演繹充滿了過程感和宿命將至的儀式感,更趨近于電影畫面里的慢動作回放,呈現(xiàn)出一種無聲的醞釀狀態(tài);而羊皮卷的預言演進則是在漫長的掩飾之后,在破譯的一剎那走向瞬時性,“他再次跳讀去尋索自己的死亡日期和情形,但沒等看到最后一行便已明白自己不會再走出這房間”??炻惶娴漠嬅鏄嬛宋谋緩娏叶蔚膹埩Γ秩玖松衩囟凝澋乃廾鼩庀?,也使得這個預言敘事的含義更加豐富、深刻而明晰。
從“嬰兒”意象的文本存在和與之相關的宿命—預言體系建構中,我們不難理解這個意象的實質及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首先,這是一個虛實結合的存在,嬰兒誕生與死亡的循環(huán),既意味著家族的延續(xù),也得以在文本中形成一條完整的預言模式閉環(huán)。嬰兒既是起始點,喚醒了家族潛藏的原罪懲罰,也是最后的終結,見證了家族走向滅亡,更是每一代延續(xù)的關節(jié),實現(xiàn)了家族的血脈傳承??梢哉f,嬰兒意象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正在于證實了“百年”這個時間維度的存在,后者正是在前者不斷誕生的基礎上得到確證,方才導向最終的命運寓言。
當“嬰兒”這個意象作為《百年孤獨》中宿命的閉環(huán)鏈條之一時,它就不再特指某個單一的生命體,而是一個多維度生命體的結合,隱喻著七代之中所有與家族宿命密切相關的,負載著豬尾巴詛咒而來的生命群體。這種“多維度”還體現(xiàn)在其意旨的多面性上,在許多情況下往往導向兩種相悖的概念,從而形成單一意象的多重悖論。
嬰兒身上蘊含著的關于新生與滅亡的悖論。嬰兒的出生能夠給家族帶來繁衍生息的希望,但如上文所說,家族孤獨感的體認來自嬰兒在母胎的第一聲啼哭?!皨雰簜儭彼坪跆烊粩y帶著孤獨的因子,他們將給家族帶來不間斷的災難,但與此同時,人丁已經逐漸凋零的布恩迪亞家族急需更多新生兒的出生來填補缺口,每一個新生兒的降臨在預言里都意味著向詛咒的到來和家族的危險邁進一步,整個家族也因此處于恐懼、茫然與焦慮之中——由此形成了一個群體在心理層面和現(xiàn)實層面的雙重悖論。而事實證明,在布恩迪亞家族的歷史里,任何嘗試逃避命運的手段都將被證明無用,新生與死亡的悖論是永遠無法消解的。
當然,即使在宿命的主導之下,新生確乎無用,死亡確乎必然,人們在面對新生命時所表現(xiàn)出來的神圣感、莊嚴感乃至集體的生命敬畏意識也是無法否認的。譬如為了應對豬尾巴嬰兒出世的焦慮,何塞曾說 :“一句話就解決了這個難題:‘我不在乎生下豬崽兒來,只要會說話就行。’”而且,在夜晚聽到腹中胎兒的哭聲之時,何塞也“高興地認定兒子擁有腹語能力,其他人則預測他會成為一個預言家”。
他對于家族的詛咒毫無戒懼或憂慮,這一方面或可說明他的無知無畏,但另一方面,相較于詛咒與死亡,他更期待新生。在一個接近原始的世界里,當死亡成為尋常,那么生命就顯得無比可貴。出生的嬰兒,就是他們用來抵御滅亡的一種方式——即使這會帶來詛咒?!澳俏灰荒樜⑿?、為賣身糊口的女孩們接生的產婆,讓她躺上飯桌,跨坐在她的腹部,粗暴地擺弄直到她的尖叫被一個巨大而洪亮的哭聲壓過?!苯Y合馬孔多的原始狀態(tài)和拉美人對奇異、蠻荒處變不驚的文化特質,這種“原始”與“野蠻”也許是一種富有拉美特色的處世方式,是新生命降臨之前必然要經受的苦難與艱險,充滿了激情、野性與魔幻。“一個巨大而洪亮的哭聲”便是對在極致壓力和蠻力下迸發(fā)的生命活力最真誠的頌揚。因此,即使已然知曉最后的結局,也不能因此論證文本中的“生命無用”。馬爾克斯需要通過百年的延續(xù)完成文明覆滅的文學建構,但是對于個體生命本身,他始終抱以敬畏。嬰兒的存在還將揭示原始性與現(xiàn)代性的沖突?!霸肌笔邱R孔多小鎮(zhèn)和布恩迪亞家族在大多數(shù)時候留下的獨特印記。馬克爾斯很早就意識到了拉美文化視域與現(xiàn)代化的西方文明體系有所不同?!袄∶乐薜娜粘I罡嬖V我們,現(xiàn)實中充滿了奇特的事物。”“我沒有講述任何一件跟他們的現(xiàn)實生活大相徑庭的事情?!痹诶牢幕砟钪?,大多數(shù)超自然和近乎荒誕的事件都可以被平靜接受,這一理念反映在文本中便是大量充滿神秘與奇幻色彩的描寫,它們往往脫離現(xiàn)實的邊界,卻又能在人物的反應中找到其存在的合理性。
我們將這些不可解說的描寫定義為“原始”,它們的存在比現(xiàn)代理性的文明更加貼近自然,也更加超越充斥著科學解釋的現(xiàn)代世界。來自人類原始記憶和久遠時空隧道深處的文明碎片散落在拉美的馬孔多小鎮(zhèn),它們如同布恩迪亞家族后期凌亂的房屋一樣亂糟糟地堆積在這個被文明遺落了的部落匯集地。史前文明的印記好似在馬孔多的空氣中揮發(fā),古老部族的每一步邁進都散發(fā)著腐朽而鮮活的氣息。嬰兒身上長出的豬尾巴就是這種原始境況的最好證明。長豬尾巴本身是一種返祖現(xiàn)象,是在人類進化過程中被逐步淘汰的,因此,布恩迪亞家族的恐慌本質上是人類在告別原始形態(tài)未久的狀態(tài)下對于回歸“動物性”的恐慌。這種恐慌的根源顯然不僅僅在于死亡的回歸,更在于富有暗示性的共同記憶將喚醒人類肉體與精神的巨大痛苦,迫使他們在潛意識里回到腐朽歷史的深淵??嚯y的沉潛“成為一種每一世紀僅增加極少變化和差異的史前社會生活經歷的回聲”,而豬尾巴則將記憶里的“回聲”變成了現(xiàn)實。
“嬰兒”和它身上帶有的豬尾巴都可被認為是對人類原始世界的某種回返與嘗試。如上文所說,《百年孤獨》的原始文明印記濃重,而“嬰兒”的生命階段恰恰是人類自我意識尚未覺醒,一切混沌未明的階段,也是身體機能保留原始殘余的時期,它天然地攜帶著令人類返歸自然和探究生命的吸引力,并試圖以此召喚人類文明的共同記憶,馬爾克斯似乎也承認這種原始性存在的合理性與客觀性??梢哉f,“嬰兒”這個意象的選擇是成功的,它確定了在一個“許多事物還沒有名字,提到的時候尚需用手指指點點”的原始小鎮(zhèn)上誕生的帶有人類記憶的生命。這種人與自然外物的無間交融將迅速指引馬孔多走向原始意義上的繁榮。
甚至于作為原始意象的定型,“嬰兒”這一符號意象與當時正徘徊于西方現(xiàn)代文明之外的南美大陸亦相契合。對于原始記憶的崇拜和敬畏將幫助人們消解疑惑,解除混沌時期的苦難,但現(xiàn)代文明的強勢入侵也使得古老而原始的小鎮(zhèn)徹底換了面貌,傳統(tǒng)在強大的沖擊下迅速走向崩潰,而過分激烈的變化又未能給新的文明以適應和積累的時間,本土意識走向消解,安寧的馬孔多陷入了混亂與戰(zhàn)爭的旋渦。
而家族的成員們也陷入了一場長達百年的可怕輪回中,豬尾巴的詛咒無處不在,家族內部原始的生活方式、對沒落衰頹的氛圍的自我選擇,將之與外部世界、與整個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南美生態(tài)徹底分割開來。他們曾經是馬孔多小鎮(zhèn)上最為引人矚目的家族,第一代的何塞帶領族人建立了這個小鎮(zhèn),可是現(xiàn)在他們卻要和小鎮(zhèn)決裂,進入一種自閉孤獨的自我保護中。這種原始與現(xiàn)代性的悖論,我們將之歸咎于布恩迪亞家族的孤獨意識,但所謂的孤獨意識的產生,卻與帶來那聲哭號的嬰兒,以及它所攜帶著的原始記憶有關。
當我們確證了預言中嬰兒身上攜帶著的豬尾巴所隱含的動物性,以及原始與現(xiàn)代的悖論性,寄寓在“嬰兒”身上的第三重悖論,即文明與野蠻的對抗才有可能被理解?!栋倌旯陋殹分械摹半p文化視角”一直是一個重要的話題,一個尚處于原始狀態(tài)的南美洲小鎮(zhèn),在世界工業(yè)文明大發(fā)展的背景之下,接受了吉普賽人帶來的令人眼花繚亂的世界。現(xiàn)代知識與科技在馬孔多的降臨無疑會是一場激烈的碰撞,也就是上文所說的原始與現(xiàn)代的沖突。但這一概念更多地被用以形容現(xiàn)代物質對實際生活狀況的改變。較之于前者,“文明與野蠻”則更加具有意識形態(tài)與價值立場層面的褒貶色彩。
身處在預言的線索脈絡中,作為閉環(huán)關節(jié)的“嬰兒”就無法避免地成為書寫這種“野蠻與文明”的重要手段?!巴高^朦朧淚眼,阿瑪蘭塔·
烏爾蘇拉看到又一個真正的布恩迪亞,如同所有的何塞·
阿爾卡蒂奧一般粗壯任性。……‘完全是個野人樣,’她說,‘叫他羅德里戈吧。’”文明與野蠻的交匯反映到意象上,是第一個嬰兒與最后一個嬰兒跨越一個世紀的生命碰撞。第一個帶著豬尾巴的嬰兒是布恩迪亞家族的旁支,他的出生同時建立在沒有愛情和家族亂倫兩個前提之下,他從誕生起便受到了原始的野蠻挾帶而來的詛咒,而第一代奧雷迪亞諾接收到了詛咒,他的出生是對亂倫與無愛的懲罰,布恩迪亞家族的人們開始失去“愛人”的能力,一步步誘發(fā)滅亡的成形,這亦是對自身“野蠻性”的一種應和。但是到了第七代,事情發(fā)生了轉變。其一,這個嬰兒是在“愛情中孕育的生命”,這種愛情因素的存在無疑擺脫了預言中對于布恩迪亞家族孤獨的詛咒;其二,這份遲來的愛情產生于豬尾巴最后的導火索——亂倫。亂倫是原始社會野蠻的表征,所以阿瑪蘭塔所說的“完全是個野人樣”也暗示著這個嬰兒是一個作為“野蠻性”的本體存在。最后一個嬰兒擺脫了奧雷迪亞諾那一聲哭號帶來的夢魘,從第一代到第七代,布恩迪亞家族終于逃離了豬尾巴帶來的恐懼與孤獨,尋求到了所謂的“愛情”。然而殘酷的事實在于,布恩迪亞長久的孤僻、封閉和近乎野蠻冷酷的婚姻形式都沒能摧毀這個家族,反倒是誕生在愛情之中、滌除了孤獨與惡習——我們可以稱之為“文明”的新一代決定了這個家族徹底消失的宿命,這是關于文明與野蠻的第一重悖論。同時,雖然亂倫生命的出世觸發(fā)了預言里宿命的機關,又或是長久的“野蠻”導致了必然性的積累,使最終的結果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但必須承認的是,最后一個因為愛情誕生的嬰兒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了家族的罪惡。這一點與《麥克白》中的“預言”之于人物的命運有著一定的相似性,即無論過程如何,悲劇結局都會在某種程度上消解人物的罪惡,并且激發(fā)了人們對悲劇主體的憐憫意識。嬰兒誕生所帶來的毀滅根源于家族內部的亂倫,但是這場基于愛情的結合卻又在阿瑪蘭塔的眼淚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寬恕與諒解,以至于我們往往會忽視這場結合背后潛在的罪惡,而馬孔多小鎮(zhèn)上那些墮落與荒蕪的“文明人”卻沒有這種待遇,這是關乎對待文明與野蠻態(tài)度的第二種悖論。兩種近乎荒謬的悖論使得我們不得不重新對《百年孤獨》中表現(xiàn)出來的“文明與野蠻”的狀態(tài)進行界定和解讀。
布恩迪亞家族的“野蠻”性似乎可以被視為救贖文明墮落的一種有效方式。最后一個嬰兒的“滌除”是家族最后的抗爭,走向滅亡的宿命在最后一刻生出了希望。與其說這種希望對這個家族有什么現(xiàn)實的意義,莫若說這是在馬孔多真正覆滅之后,從覆滅的土地上誕生的南美社會所能夠找尋到的救贖消失文明的可能。若以此為基礎,布恩迪亞家族對野蠻的固守,就有了另一種解讀。家族里的第一個嬰兒昭示著馬孔多尚未開化的寧靜與野蠻,在這之后小鎮(zhèn)逐漸擁抱西方現(xiàn)代文明,他們在繁衍中一步步走向人性畸形的墮落,如同布恩迪亞家族預言中那曠世的孤獨與對情欲極致的放縱。和小鎮(zhèn)中狂熱的人們不同,布恩迪亞家族似乎先天預見了傳統(tǒng)沒落之后的混亂與殘酷,又或是在迷茫與混沌中總結出了應對滅亡的方法,即在畸形繁榮的小鎮(zhèn)中固守“蠻性”的因子。從結果來看,他們對野蠻的選擇避免了以“文明的方式”墮落,最后一個因為愛情而誕生的嬰兒似乎也恰恰證實了他們的成功。
布恩迪亞家族保守封閉的氣質是應該被否定的,拉美民族也需要追求幸福并獲得重生。亂倫的罪過是布恩迪亞家族“野蠻”最直接的證據(jù),而這個事實也在某種意義上否定了以上對“野蠻”救贖“文明”的猜想。但同樣具有諷刺意味的現(xiàn)實在于,被文明世界所認可的生活方式,諸如香蕉公司帶來的小鎮(zhèn)繁榮,無法避免地走向了殖民、腐敗、屠殺的深淵。在野蠻試圖救贖文明的事件背后,“文明”與“野蠻”的雙重墮落也許才是世界的真相。而這種雙重墮落的結果,也許正是作家辯證的清醒,因為雙重的墮落未必不能指向雙重意義上的拯救,只有打破這種畸形的美好與繁榮,拉美人才能真正完成現(xiàn)代性的精神蛻變,從而建立一個切實的“新的烏托邦”?!耙靶U”會蛻變成對拉美本土和傳統(tǒng)文化的認知與認同,而“文明”則將構筑兩個大陸交流的橋梁。這或許是馬爾克斯的偉大夢想,雖然他為馬孔多與布恩迪亞選定了相同的滅亡的命運,但是毫無疑問,對傳統(tǒng)和本土意識的重視將幫助拉美大陸的人們在馬孔多的惡果之后找到與現(xiàn)代文明接軌的出路。
第一個嬰兒與最后一個嬰兒的命運形成了三重意義的反背,預言帶給人類的宿命感與悲愴感也許正在于此,但無論是怎樣荒凉的絕境,我們終究是看到了獲得新生的希望。從原始走向現(xiàn)代,從文明走向野蠻,從古老走向新生——這或許也是宿命閉環(huán)之外,文學之于現(xiàn)實的意義所在。
①郭蓓:《預言與回憶——墨爾基阿德斯之于〈百年孤獨〉探析》,《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9月第5期。
② 〔哥倫比亞〕 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范曄譯,南海出版社2011年6月第1版,第358頁。(文中相關引文均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③趙曉珊、羅帆:《一個嬰兒的哭泣——從原型批評看〈百年孤獨〉》,《益陽師專學報》1999年第4期。
④ 董明來:《預言與回旋——從〈百年孤獨〉中的羊皮卷看回旋分層的邏輯特點》,《符號與傳媒》2012年01期,原文相關內容如下:“也就是說,兩個文本在內容上乃是一樣的。或者換一個說法:羊皮卷作為一個次敘述層,敘述了主敘述層中的世界——兩個敘述共用了一個底本,即使作為述本,它們并不完全相同。”
⑤ 〔哥倫比亞〕馬爾克斯、〔哥倫比亞〕門多薩:《番石榴飄香》,林一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109頁。(文中相關引文均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⑥ 王岳川:《榮格分析心理學理論及其文藝思想》,見胡經之主編:《西方文藝理論名著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