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建
(中國社會科學院亞太與全球戰(zhàn)略研究院,100007,北京)
U.R.阿南塔穆爾蒂(Udupi Rajagopalacharya Ananthamurthy,1932—2014)是印度當代最為著名的作家之一。 他不但是小說家,兼擅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而且是詩人、劇作家和文學評論家。 他曾出任印度文學院院長,獲得過印度文學最高獎圣壇獎(Jnanpith Award,一譯“講壇獎”)。 他的長篇小說代表作《一個婆羅門的葬禮》是一部現(xiàn)代經典之作,于1976 年被譯成英文,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他的短篇小說集《太陽的牡馬及其他故事》遴選了他短篇小說中的精品,于1999 年被譯成英文,由企鵝書局出版。 兩家世界級大出版社使他的國際聲譽長盛不衰。
阿南塔穆爾蒂于1932 年12 月21 日出生在今南印度卡納塔克邦希莫加縣蒂爾塔哈利鄉(xiāng)一個名叫梅利杰的小村莊里。 當時這里還是英屬印度統(tǒng)治之下的邁索爾王國。 他成長于一個正統(tǒng)的婆羅門社群,祖父是一名祭司,而他的家庭屬于世代相傳的婆羅門家庭。 所以,盡管他家境比較貧寒,但他家庭的文化氛圍卻十分濃厚。 他所生長的小鎮(zhèn)雖然遠離大城市,屬于邊鄙之地,但也富于文化氣息。 于是,他在青少年時期就熟悉了鄉(xiāng)間豐富的宗教生活,也在時代更替之際受到了現(xiàn)代理念和話語的浸染。 所以,他很早就對一些因襲數千年之久的神圣觀念表示質疑。 他最初就讀于一所傳統(tǒng)梵文學校,熟悉了一些基本的梵語古典文學作品,尤其是史詩和神話,為他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奠定了深厚的民族文化基礎。他通過坎納達語、梵語和英語而博覽群書,開闊了視野,深化了思想,萌發(fā)了現(xiàn)代意識。 他小說中的一些意象和主題就源于他童年時期的見聞。
1950 年代初期,阿南塔穆爾蒂在中學畢業(yè)后進入印度南方名校邁索爾大學,次第獲得英語學士及碩士學位。 在大學讀書期間,他受到坎納達語詩人戈帕拉克里希納·阿迪加(Gopalakrishna Adiga,1918—1992)的巨大影響。 阿迪加是現(xiàn)代坎納達語杰出的詩人之一,以新風格詩歌的先驅而著稱,也是當時現(xiàn)代主義文學運動的領軍人物。 在他的引領之下,阿南塔穆爾蒂逐漸成為這場坎納達語新文學運動的風頭人物之一。
阿南塔穆爾蒂最早嘗試的文學體裁是當時十分流行的短篇小說。 1955 年,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沒有結尾的故事》(Endendoo Mugiyada Kathe)面世。 1963 年,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說集《問題》(Prashne)出版。 這兩部短篇小說集使他在南印度文壇嶄露頭角,名聲大振。
1963 年,阿南塔穆爾蒂獲得英聯(lián)邦研究生獎學金,前往伯明翰大學留學,撰寫了題為《20 世紀30 年代的政治與小說》的博士論文,輕取英國文學博士學位。 留學期間,在比較印度文化與英國文化的異同與短長的同時,他萌生了強烈的思鄉(xiāng)之情,于是用母語坎納達語寫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一個婆羅門的葬禮》。 這部作品于1965年出版后,迅即成為現(xiàn)代印度最為流行也最有爭議的長篇小說之一。 有些人認為,小說歪曲和攻擊了印度傳統(tǒng)社會的價值和信仰,但是更多的人則將這部小說視為對已經衰朽的傳統(tǒng)婆羅門教派的現(xiàn)實主義描繪。 小說對婆羅門群體戲謔性的摹寫,冒犯了南印度的一些婆羅門社群。 他們認為,作家在丑化正統(tǒng)婆羅門這一代表印度傳統(tǒng)文化的最高種姓的同時,對離經叛道的另類婆羅門及處于社會底層的首陀羅婦女寄予明顯的同情乃至偏愛。 盡管如此,這部小說還是獲得了廣大讀者和眾多文學評論家的認同和激賞。 1970年,根據小說拍攝的同名電影照樣遭到一些狂熱的正統(tǒng)婆羅門的嚴厲抨擊。 他們甚至試圖阻止它的發(fā)行。 然而,這部電影獲得巨大成功,受到各界觀眾高度評價,成為年度最佳影片,贏得了總統(tǒng)金質獎。 嗣后,由于電影的助力,這部小說越發(fā)聞名遐邇。
1976 年,《一個婆羅門的葬禮》由長期執(zhí)教于芝加哥大學南亞語言與文明系兼語言學系教授、印度詩人、評論家、翻譯家A. K. 拉馬努詹(A. K. Ramanujan,1929—1993)譯成英文出版。他曾以英譯泰米爾語古典詩歌而聲名鵲起。 隨著他對這部經典作品的鼎力譯介,阿南塔穆爾蒂成為一名具有世界性聲譽和影響的作家。
1966 年,阿南塔穆爾蒂從英國返回印度,開始在邁索爾地區(qū)教育學院任教,隨后成為邁索爾大學英語系教授。 他在執(zhí)教之余繼續(xù)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 1973 年,他的另外一部長篇小說杰作《婆羅蒂普羅》(Bharathipura)出版,被認為是普列姆昌德的名著《戈丹》(1936)問世以來最重要的種姓文學(caste literature)作品。 這部小說后于2010 年被譯成英文,仍然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他在1978 年和1994 年還分別寫過兩部長篇小說。 其中《存在》(Bhava)也已被譯成英文。不過,它們的影響已不如他青壯年時期創(chuàng)作的那兩部長篇小說。
阿南塔穆爾蒂一直堅持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 這也是他得心應手的一種文學樣式。 1972—1981年,在將近10 年的時間里,他先后出版了3 部短篇小說集,包括《沉默的人》(Mouni,1972)、《太陽的牡馬》(Suryana Kudure,1975)和《天與貓》(Aakasha Mattu Bekku,1981)。 其中《生葬禮》等兩個短篇小說也被拍成了電影。 不難想見,阿南塔穆爾蒂的短篇小說具有豐富的內容和很強的故事性。
除《一個婆羅門的葬禮》等5 部長篇小說、6本短篇小說集之外,阿南塔穆爾蒂還出版過5 本詩集、16 本評論集及1 個劇本。 他的詩歌至今在國際上依然有一定影響,可以在互聯(lián)網上找到其中一些作品。
阿南塔穆爾蒂曾應美國詩人保羅·安格爾的邀請前往艾奧瓦大學為國際寫作計劃講授“亞洲文學與社會”課程。 他還曾在艾奧瓦大學、塔夫茨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擔任客座教授,長期旅居美國。 此外,他還曾頻繁作為印度作家代表團成員廣泛訪問歐洲、亞洲及蘇聯(lián)。 他在英國留學和在美國講學的經歷,在他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說中留下了一定的印痕。
1990 年代,阿南塔穆爾蒂擔任印度國家文學院院長直至退休。 他還曾擔任戈德亞姆圣雄甘地大學副校長、印度國家圖書托拉斯董事長及印度電影電視協(xié)會主席。 1995 年,他因對印度文學的卓越貢獻而獲得印度最高文學獎圣壇獎。 他還曾經榮膺馬斯蒂文學獎、二級蓮花勛章等重要獎項。 在將近60 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他的眾多作品和文學成就影響了卡納塔克邦一代代的讀者和作家。
2014 年8 月22 日,阿南塔穆爾蒂因心臟停搏辭世,享年81 歲。
阿南塔穆爾蒂是20 世紀坎納達語最重要的作家,也是當代印度文學卓越的代表之一。 他雖然精通英語,卻認為印度語言寫作更為得心應手,因而堅持用民族語言創(chuàng)作。 他的成就使坎納達語文學的影響超出了國界。
印度語言可以劃分為四個語系。 印歐語系和達羅毗荼語系諸語言是印度的主要語言,前者的使用人數占人口總數的74.2%, 后者占21.5%。 換言之,屬于這兩個語系的諸語言為印度95%以上的人口所使用。
印度的主要語言有18 種。 其中13 種屬于印歐語系,4 種屬于達羅毗荼語系,包括泰盧固語、泰米爾語、馬拉雅拉姆語和坎納達語。 在印度諸語言中,坎納達語是一種相當古老的語言,出現(xiàn)在公元前3—前2 世紀,僅晚于梵語和泰米爾語。 它通行于印度西南部,系今印度卡納塔克邦的官方語言。 卡納塔克邦西臨阿拉伯海,面積19 萬平方公里。 目前,約有5 000 萬人在使用坎納達語。 坎納達語與泰盧固語是相鄰語言,是在泰米爾語興起之后問世并發(fā)展成為一種獨立語言的,所用字母與泰盧固語字母高度相似。
坎納達語文學歷史悠久。 現(xiàn)存證據表明,最早的具有文學性的坎納達語銘文可以追溯到公元5 世紀。 它們明顯帶有梵語語言及文學的影響。 現(xiàn)存最早的坎納達語古籍《詩王路》(Kavirajamarga),是9 世紀時拉什特拉庫塔王朝(Rastrakuta Dynasty,753—973)宮廷詩人室利·毗阇耶(Sri Vijaya)撰寫的一部詩學論著,其中提到了梵文史詩《羅摩衍那》的幾部早期坎納達語譯本。 令人遺憾的是,這些譯本今已散佚。 不過,《羅摩衍那》與另一部梵文史詩《摩訶婆羅多》的后出坎納達語譯本現(xiàn)在還有很多存世。2022 年1 月面世的《眾多的摩訶婆羅多》(Many Mahabharatas)一書就探討了現(xiàn)存有關譯本。 它們并非單純的譯本,而是改寫本,既不同于梵文史詩原著,也不同于其他印度語言的譯本。
坎納達語的歷史過去被分為四個時期:1)古代坎納納達語時期(截至5 世紀);2)舊坎納達語時期(5—12 世紀);3)中世坎納達語時期(12—18 世紀);4)現(xiàn)代坎納達語時期(18 世紀迄今)??布{達語學者R.S.穆加利在《坎納達語文學史》一書中,將坎納達語及其文學劃分為兩個時期,即古典時期與現(xiàn)代時期。[1]這一看法得到不少學者的認同。 可以肯定的是,連續(xù)不斷的坎納達語文學史至少已有1 千年之久。
在古典和中世時期,所謂“占布詩”(Campu Kavyas)的作者們就在嫻熟地根據具體用途而交替使用詩歌和散文兩種體裁,他們的詩歌主要用于抒發(fā)情感,而散文主要用于描寫和敘事,從而形成一種韻散相間的文體。 16 世紀坎納達語圣徒詩人迦那迦(Kanaka, 1509—1600),被認為屬于剎帝利種姓,生活在今印度卡納塔克邦。 他用純樸的口語創(chuàng)作表達虔信的詩歌,具有普遍的藝術感染力。 除《那羅傳》等5 部主要作品外,他還創(chuàng)作了約200 首不同形式的歌,在坎納達語文學史上頗有影響。 札格納特·達薩(Jagannatha Dasa,1728—1809)出生于今印度卡納塔克邦賴久爾縣(Raichur district)曼維城(Manvi town),也是個著名的坎納達語圣徒詩人。 他寫過大量宣揚毗濕奴信仰的虔信歌,還寫過近千首坎納達語中獨有的六行詩(shatpadi)及三行詩(tripadi),形成一個有32 章的集子,闡述摩陀婆派軌范師的哲學。 這部哲理詩集被視為他的代表作,是吠檀多不二論派的重要作品。
在現(xiàn)代坎納達語文學時期,散文異軍突起,成為創(chuàng)作的主要媒介,極大地增強了文學的表現(xiàn)能力。 在克里希納羅阇三世(Krishnaraja III,1794—1868)統(tǒng)治時期,散文文體就獲得了廣泛使用。 據說,克里希納羅阇三世是個愛好文學的君主,不但獎掖他人寫作,而且親自操觚,寫了約50 本書,大多為散文。 19 世紀的散文創(chuàng)作為坎納達語現(xiàn)代文學的興起起了練兵和預備作用。
在現(xiàn)代坎納達語文學興起的初期,翻譯文學和改編作品起了重要的示范作用。 因此,19 世紀,尤其是其中葉和下半葉,被稱為坎納達語的“翻譯和改編時期”。[2]1829 年,坎納達語《圣經》譯本問世。 隨后,大量英國文學名著和梵語經典作品被翻譯或改寫成坎納達語。 例如,莎士比亞的《奧賽羅》、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或被改寫,或被迻譯。 《天路歷程》的譯本(1848)被認為是第一部坎納達語長篇小說。 此外,彌爾頓、約瑟夫·艾迪生、斯威夫特、塞繆爾·約翰遜、戈爾德斯密斯、埃德蒙·伯克、華茲華斯、雪萊、濟慈、司各特、簡·奧斯丁、麥考萊、狄更斯、薩克雷等英國著名作家、小說家、詩人的代表作紛紛被譯成坎納達語出版。 英國劇作家謝立丹、蕭伯納乃至挪威劇作家易卜生作品也被翻譯過來。 此外,荷馬史詩、希臘劇作家埃斯庫羅斯及索??死账沟膭∽?法國大仲馬、雨果的小說,俄羅斯托爾斯泰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如此等等,也被不斷譯入坎納達語。 《伊索寓言》《天方夜譚》也被改寫或被迻譯。 大量古今文學批評理論及哲學方面的著述隨而被系統(tǒng)介紹進來。 與此同時,許多梵語戲劇及印度其他語言的優(yōu)秀作品也被譯成了坎納達語。 例如,孟加拉語小說大家班基姆·錢德拉·查特吉的長篇小說就被翻譯過來。 這些主要來自歐洲和印度的各種體裁的作品,對促進坎納達現(xiàn)代文學的繁榮和文化的發(fā)展提供了多方面的借鏡和啟示。 在諸多外來營養(yǎng)的滋育下,現(xiàn)代坎納達語文學發(fā)展迅猛。
20 世紀初期,現(xiàn)代坎納達語文學原創(chuàng)性作品呈現(xiàn)初步繁榮局面。 1914 年,坎納達語文學協(xié)會的成立成為這一地區(qū)文藝復興的一個標志性事件。 從1920 年起,現(xiàn)代坎納達語文學進入黃金時代,各種文學社團成立。 一批富有才華的年輕詩人和作家紛紛登上文壇。 各種樣式的詩歌、小說令人耳目一新。 嘗試現(xiàn)代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作家不少,M.S.普坦納(M.S.Puttanna)被認為是坎納達語第一個重要的長篇小說作家。馬斯蒂·文卡特薩·伊延加爾(Masti Venkatesa Iyengar,1892—?)被譽為坎納達語短篇小說之父。 他多才多藝,也創(chuàng)作過一些優(yōu)秀的詩歌、劇本、長篇小說、傳記等。 詩人斯里剛泰亞(B. M.Srikantaiah,1884—1946)對20 世紀前30 年的坎納達語詩歌創(chuàng)作產生了舉足輕重的影響。 他不但翻譯了《英語歌集》(Inglis Gitagalu),而且在邁索爾大學講授英語和坎納達語,影響了大量有抱負的青年詩人。
到了20 世紀中期,杰出的詩人阿迪加創(chuàng)作的《峽谷》等被認為是與T.S.艾略特的《荒原》類似的現(xiàn)代派詩歌。 從1920 年至印度獨立前,由于浪漫主義是坎納達語文學的主流創(chuàng)作方法,因而這一時期也被稱為浪漫主義時期。 作家總體了解并熟悉西方現(xiàn)代哲學,如薩特的存在主義哲學。 浪漫主義等文學運動,使坎納達語文學的主題、風格、思想等都呈現(xiàn)多樣化的局面。 當時,小說領域就出現(xiàn)了意識流一類的現(xiàn)代小說,而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則呈現(xiàn)流行態(tài)勢。
印度獨立后,坎納達語文學隨時代興替發(fā)生了相應的巨大轉變,進入了新文學時期。 這一時期的作家關注個人和社群的生存困境,追求作品的形式、風格、結構及敘述方法的創(chuàng)新性和現(xiàn)代性。 現(xiàn)代派文學特別關注人的異化、焦慮、絕望、身份迷失等問題。 可是,盡管坎納達語作家不斷受到西方現(xiàn)代文學思潮和流派的影響,他們還是深深沉浸于南印度的社會生活與文化氛圍之中,作品帶有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自然也不乏現(xiàn)代意識及技巧。 阿南塔穆爾蒂就是在這一背景下開始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并逐漸成為新文學運動的健將的。傳統(tǒng)的梵語文學與具有現(xiàn)代性的英國文學,成為支撐他文學事業(yè)的兩大基石。 他以深刻反映或形象再現(xiàn)卡納塔克邦希莫加地區(qū)的社會生活而迅速成為現(xiàn)代坎納達語文學最杰出的代表。
《一個婆羅門的葬禮》通過描寫一個日趨沒落的婆羅門聚落的生活場景,再現(xiàn)了印度傳統(tǒng)社會與教派在現(xiàn)代思潮沖擊下面臨的變局。 這部小說的原標題Samskara 是個梵文語詞,也是個印度哲學術語,有凈化、凈法、圣禮、葬禮等多個復雜義項,而作家為小說命名采用的正是“葬禮”(funeral obsequies)這一義項,至于此詞的其他一些義項,則蘊含在小說情節(jié)之中。 根據傳統(tǒng),印度教四大種姓中的前三個,尤其是婆羅門種姓,須遵奉有關凈化儀式,而他們身后的火葬儀式則是一樁大事。 小說圍繞一個婆羅門的猝死這一中心事件以及接踵而來的瘟疫展開,生動而形象地摹繪了這個婆羅門社群面臨的嚴重生存危機。半個多世紀過去了,這部小說依然在不斷再版或重印,不但成了印度現(xiàn)代文學的一部經典作品,而且被公認為現(xiàn)代世界文學杰作之一。 《一個婆羅門的葬禮》因而成為阿南塔穆爾蒂最為馳名也最有影響的代表作。
這部小說出版時,作家正值盛年。 隨著A.K.拉馬努詹的英譯本問世,這部小說又被譯成其他多種語言。 這些譯本為作家?guī)硎澜缧月曌u。1988 年秋,A.K. 拉馬努詹應邀到威斯康星大學南亞學系舉辦專題講座,主題是《一個婆羅門的葬禮》與托馬斯·曼《魂斷威尼斯》(1912)的比較研究。 這兩部小說的共同點在于,作者都是30來歲,內容都涉及死亡,作品背景都與瘟疫有關,語言都具有詩意美,情節(jié)都蘊含著諸多隱喻,在手法上都具有現(xiàn)代主義的審美傾向,篇幅相若,都不算長。 不同之點在于,前者充滿印度神話的意象,后者則巧妙利用了希臘神話的意象;前者是一部文化人小說,后者則是一部“藝術家小說”。 我在這次講座上首次了解到這部小說及A.K.拉馬努詹教授對它的高度評價,也萌生了日后翻譯此書的愿望。
托馬斯·曼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是一個在中國相當有影響的作家,而阿南塔穆爾蒂的眾多作品,卻一直沒有一部被譯成中文。 《一個婆羅門的葬禮》既然是可與《魂斷威尼斯》相提并論的現(xiàn)代世界文學名著,那么就理應介紹給中國讀者和學術界。 翻譯這部小說的恰當時機終于隨著“中印經典和當代品互譯出版項目”的啟動而到來。
《一個婆羅門的葬禮》故事發(fā)生在南印度卡納塔克邦一個名叫杜爾瓦薩布羅的印度教摩陀婆派婆羅門聚落里。 所謂摩陀婆派(Madhvacaris),乃是印度教毗濕奴派的一個分支。 該派產生于13 世紀,創(chuàng)始人為吠檀多哲學家摩陀婆(1197—1276)。 主要流行于邁索爾地區(qū),也就是今卡納塔克邦一帶。 要求信徒聽誦經典,嚴守戒律,無限虔誠,禮敬濕婆神等,以實現(xiàn)精神解脫。 嚴守道德準則是該派的一個突出特點,學習經典、行善、不貪、不淫等是信徒必須遵守的規(guī)范。 至于杜爾瓦薩布羅,則是個虛構的地名,而所謂聚落(agrahara),則指專供婆羅門居住的地區(qū),是一個相對獨立而且封閉的社群,絕對不允許屬于其他種姓或教派的人員入住。 那是一個由于長期因襲著傳統(tǒng)社會的重負而走向窮途末路的社區(qū)。
故事以聚落里一個離經叛道的婆羅門居民那羅納帕的猝死開篇。 那羅納帕具有叛逆精神,不僅蔑視婆羅門的精神修持,而且無視同一教派的清規(guī)戒律。 他雖然生為摩陀婆派信徒,卻無視正法,褻瀆神圣,玩世不恭,為人放蕩,生活毫無禁忌。 他飲酒食肉,終日與一些穆斯林朋友廝混在一起,甚至同他們一道捕捉印度教神廟池塘中的圣魚。 他拋棄了婆羅門種姓的結發(fā)妻子,卻與一位低種姓女人長期同居。 他還引誘年輕人突破種姓規(guī)矩,恣意行事。 他宣稱自己是享樂主義派,“寧肯借錢舉債,也要吃香喝辣”。 他藐視聚落婆羅門領袖普拉內沙阿阇梨,想與他決一雌雄,看誰贏在最后。 他甚至通過講述離奇的故事來影射和嘲諷普拉內沙阿阇梨。 不僅如此,他還想摧毀婆羅門教。 這些不端行為早就在聚落里引起公憤,使他成為諸多正統(tǒng)婆羅門的眼中釘,使他淪于眾叛親離的境地。 只是由于他受到現(xiàn)代世俗法律的充分保護,而且他經常以皈依伊斯蘭教來威脅,鄰里縱然想把他革出教門,卻也無可奈何。 如果他真的皈依伊斯蘭教,而且繼續(xù)住在聚落里,那么必須放棄這個聚落的就會是那些擔心受到污染的正統(tǒng)婆羅門。 他的暴亡使聚落里的眾婆羅門松了一口氣,同時也給他們提供了一個懲罰他的機會,于是一場軒然大波掃過聚落,而一場刻不容緩的葬禮遲遲不能舉行。 問題的要害在于,婆羅門忌諱這樣一個叛逆會在舉辦葬禮之后化為鬼魂,廁身于他們的列祖列宗的英靈之中。 結果,不僅婆羅門不愿為他操辦葬禮,連首陀羅也受種姓制度制約,因擔心接觸婆羅門的遺體會下地獄而拒絕承擔火化任務。
按照印度教法論及摩陀婆派風俗,在一個婆羅門逝世后,應當盡快為他舉行葬禮,最好在當天即依照有關規(guī)定操辦此事,至遲在黎明前將遺體火化完畢。 這一即時舉辦葬禮的規(guī)定,與印度地處熱帶與亞熱帶,不宜延期存放遺體的環(huán)保理念有關,是有科學性的。 否則,由于遺體腐爛,可能引發(fā)瘟疫,危及生者。 然而,那羅納帕是個特例。 他還算婆羅門嗎? 一個人生為婆羅門就永遠是婆羅門嗎? 那羅納帕生前的種種劣跡,引起了對他是否有資格享受相應葬禮的強烈質疑。根據《摩奴法論》,應當褫奪藐視種姓規(guī)范之人的種姓。 在眾婆羅門心目中,那羅納帕實際上已經等同于異教徒,配不上一個正統(tǒng)婆羅門才能享有的葬禮。 即便可以為他舉行葬禮,由于他沒有子嗣和其他直系親屬,那又該由誰來為他舉行葬禮呢? 哪個婆羅門愿意自告奮勇? 由于沒有任何一個婆羅門愿意為那羅納帕舉辦葬禮,他的遺體遲遲未能得到火化。 相對而言,他的情婦錢德麗是個卑微之人,倒顯得有情有義,拿出自己的金首飾懸賞,期望有人能夠出面主辦葬儀。 價值兩千盧比的巨資激起了一眾婆羅門的貪心。 他們于是次第造訪普拉內沙阿阇梨,競相爭奪為那羅納帕舉辦葬禮的機會。 棘手的問題困擾著整個聚落,使之陷入瘟疫和瀕臨覆滅的危境。 小說就圍繞這一中心問題鋪展開來,在主要人物之外,也用簡潔的筆觸勾勒了其他婆羅門的群像。 其實,在這個以保守著稱的聚落中,在那羅納帕之外,其他人也并非都是信守教派戒律的正人君子,或貪財好色,或欺凌孤寡,或無比吝嗇,或過于迷信。 他們看不慣那羅納帕貪圖世俗歡樂,卻也在私下心向往之。 根據由來已久的風俗和規(guī)定,在聚落有尸體存在的情況下,眾婆羅門不得禮拜、沐浴、祈禱,也不得進餐。 由于那羅納帕的遺體不能得到及時處理,整個聚落的生活陷入癱瘓和混亂。 然而,眾婆羅門擅于坐而論道,缺乏實際行動能力。
小說中的中心人物是婆羅門軌范師普拉內沙阿阇梨。 如果說那羅納帕是個享樂主義者,那么他就是個苦行者。 如果說那羅納帕是個背教者,那么他就是個無與倫比的虔信者。 兩個人物一正一反,在許多方面形成鮮明對照。
普拉內沙阿阇梨曾在梵文中心迦尸(又名貝拿勒斯,今名瓦拉納西)苦讀,獲得了吠陀學之寶的光榮稱號。 他不僅博覽群書,通曉經典,學識淵博,而且自律甚嚴,品行高潔,深孚眾望,是這個婆羅門聚落當之無愧的精神領袖。 不過,他雖然博學,而且未到不惑之年,卻思想保守,泥于陳舊僵化的傳統(tǒng),一心維護舊秩序,也十分珍惜自己的名聲。
在那羅納帕遺體迅速腐爛,聚落瀕臨疫病隨時暴發(fā)的危急關頭,眾婆羅門紛紛上門向普拉內沙阿阇梨求教,迫切指望他盡快定奪。 處理那羅納帕的遺體,本來不應該是個大問題,卻使他進退失據,處于兩難困境。 他雖然身負重責,卻不能當機立斷,而是像一個原教旨主義者那樣,查找原典,窮搜經書,卻無法找到現(xiàn)成答案,于是轉而前往供奉猴神哈奴曼的印度教廟宇尋求神諭,結果照樣一無所獲。 他在從神廟返回聚落途中,無意間在密林中邂逅錢德麗。 這個美麗而又健康的女子與他的妻子又形成鮮明對照,瞬間激起他長期壓抑的情欲,竟然讓他拋開多年恪守的禁欲主義及婆羅門信仰。
其實,普拉內沙阿阇梨當年刻意迎娶和照料病妻,是包含著沽名釣譽的動機和自我主義的盤算在內的。 幾十年來,他克己自制,恪守戒行,也并非純粹出于無私之愛。 實際上,他把妻子當成了自己的“人生苦修之地”,以及自己奉獻犧牲的祭壇。 因此,他不過是在維系著早已名存實亡的婚姻。 在與錢德麗茍合之后,幾經彷徨,冷靜下來,他意識到,自己此生原來是個“口是心非的兩面派”。 他深感內疚,覺得自己失去了領袖群倫、處理聚落事務的資格。 那么,他應該何去何從?顯然,他與錢德麗的茍合,標志著他對正統(tǒng)的背離。 他也不再是一個合格的婆羅門。 猝然發(fā)生的精神危機以及在何處安身立命的現(xiàn)實問題,使他身心備受煎熬。 是繼續(xù)堅持苦行還是聽憑欲望驅使? 是恪守正法,還是率性生活? 他實際上已經走向了反面,與那羅納帕殊途同歸。 他們雖然都是婆羅門,但與出身卑賤卻人格健全的錢德麗相比,也未免遜色。
實際上,普拉內沙阿阇梨從神壇墜落象征著婆羅門教的墮落,也隱喻著他人性的蘇醒和精神的解脫。 他最終超越宗教禁錮,擺脫婆羅門社會,拋掉了光環(huán),獲得了精神再生。
由于那羅納帕的葬禮一直在延宕,聚落中瘟疫暴發(fā)的跡象越來越明顯。 普拉內沙阿阇梨等一眾婆羅門未能處理的危機,由錢德麗不動聲色地解決了。 她拜托幾個穆斯林友人在夜間幫她把那拉納帕的遺體運到野外火化了。 與普拉內沙阿阇梨相比,她似乎更講道德,更為實在,更負責任,也更有行動能力,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一個令眾婆羅門一籌莫展的棘手問題。 這樣的對比,隱含著作者對印度社會種姓等級制度尤其是道貌岸然的高種姓者的不屑和批評。
普拉內沙阿阇梨勉強回到聚落,在匆匆火化亡妻之后不知所措,于是開始在周邊地區(qū)游蕩。他在途中偶遇一個過分熱情的青年普塔。 普塔是一個私生子,父親是婆羅門,母親是首陀羅。他雖然出身卑微,社會地位低下,但天性快樂,富于活力。 普拉內沙阿阇梨隨他進入了“一個著魔的世界”,也就是普通人紛亂擾攘的原生態(tài)世界,見識了他從來不曾經歷過的生活。 這是“一個充斥急切的欲望、復仇、貪婪的魔界”。 他感到驚恐萬狀,“喘不上氣來”。 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在這個人情詭詐而酷烈的世界里生活下去的本領”。普塔同錢德麗一樣,也屬于下層社會,與普拉內沙阿阇梨也形成了鮮明的性格對比。
普拉內沙阿阇梨在現(xiàn)實世界里感到格格不入。 這個在婆羅門社群舉足輕重的人物一旦離開處于社會文化頂端的象牙塔,就突然成了一個邊緣人,不再有任何優(yōu)越感。 他四顧茫然,無所適從。 他雖然難以再回到婆羅門聚落,但也無法適應下層社會辛苦恣睢的生活。 他動了前往異鄉(xiāng)與錢德麗一道生活的念頭,但這還只是個一廂情愿的想法。 他漫無目的的徘徊,也是他陷入走投無路窘境的隱喻。 通過描繪普拉內沙阿阇梨的人生軌跡,通過尖銳批評婆羅門的迷信和虛偽,小說再現(xiàn)了婆羅門文化日趨腐朽的一面。 小說在尖銳批評正統(tǒng)婆羅門社群的偏見與迷信、僵化與虛偽之余,實際上也深刻反映了印度社會中傳統(tǒng)觀念與現(xiàn)代性的沖突。 小說沒有高潮,甚至沒有明確的結尾,因而給讀者留下無盡的懸念。
《一個婆羅門的葬禮》是一部蘊含著豐富文化內容的諷喻小說。 阿南塔穆爾蒂雖然終生浸淫于英國文學,卻高度認同并醉心于闡釋印度文化。 可以說,他有意識地將印度文化的不少基本概念或元素納入了自己的小說之中,也將地方傳奇故事融入小說背景描寫之中,使讀者在了解印度社會的同時熟悉印度文化。 例如,小說涉及法、利、欲、解脫、四行期、八正道、業(yè)報輪回、梵我同一、種姓、再生、苦修、無住、大時、味論等基本文化概念。 尤其明顯的是,他將印度教的一些古代神話傳說融入作品之中,并予以現(xiàn)代闡釋。 例如,普拉內沙阿阇梨與錢德麗在幽暗的森林中相逢及翻云覆雨的故事,就與史詩《摩訶婆羅多》初篇中大仙人波羅奢羅(意譯破滅仙人)與漁家女貞信在閻牟那河上墮入情網的情節(jié)頗為相似,甚至可以視之為那個古老插話的現(xiàn)代翻版。 除一些仙人外,小說還提及眾多神祇,包括三步神、黎明女神以及天女彌那迦、沙恭達羅等以及有關神話故事。 小說中也提及或引用了印度文化史上的眾多重要典籍,包括《梨俱吠陀》《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薄伽梵歌》《摩奴法論》《欲經》《牧童歌》及諸往世書等。
2011 年,在小說英文版問世35 周年之際,作家在接受采訪時表示:“我認為,我的這部小說超越了種姓問題,成了一個諷喻故事……它有寫實性,卻是一部諷喻作品。 在寓言中,寫實會發(fā)生變化。 但是,在寫實中,卻沒有諷喻的地位。”[3]他不贊同有人將這部小說視為種姓小說或宗教小說。 他認為,這樣的評價貶低了小說的價值,低估了它的哲學意義。
《一個婆羅門的葬禮》在藝術上也是一部可圈可點的作品。 阿南塔穆爾蒂不但是個學者,還是個詩人。 小說中有不少富于詩意的句子和段落,給人以豐富的美感。 例如:
這是一個夏日悠長的傍晚。 西天漂浮著一條條的赤霞。 一行又一行的白鳥在歸巢……遠方西山明晰的輪廓變得黯淡起來,猶如一個正在夢中熔化的世界。 此刻的繽紛色彩,在下一刻就會漸次消逝,天空于是變得虛無。 由于新月日已經過去,再過一會兒,一彎銀色的月亮就會出現(xiàn)在西山上方,就像舉行神像揭幕奠酒儀式時一只被傾側過來的銀杯的邊緣。 眾多的山谷將陷入一片闃寂。[4]
作家也擅于以幽默和諷刺的筆法刻畫人物。例如,他描繪貪小便宜的窮婆羅門羅什曼那的段落就非常經典:
這家伙沐浴,連一湯匙的油都不買。 他的手攥得很緊。 此人是眾婆羅門中最小氣的。 這個聚落之中,誰人不知? 在他的妻子不停地對他嘮叨油浴之事后,他在早上起床,步行四英里前往那個貢根人開的店鋪。 “嘿,迦馬特,你有新鮮的芝麻油嗎? 質量還好吧? 賣多少錢? 不會發(fā)霉吧,是不是? 讓我瞧瞧?!彼瓦@么連續(xù)不停地聊著,趁機把手指蜷起來,弄到兩湯匙的油當樣品,假裝用鼻子嗅一嗅,說道:“還行吧,只是還有點不那么純。 等你弄到真正新鮮貨時,告我一聲,我們家需要一罐油?!彼咽掷锏挠腿ǖ搅俗约旱念^上。[5]
除了豐富的文化內涵,小說還充滿有趣的生活細節(jié),采用了多種現(xiàn)代派寫作技巧。 作為一名現(xiàn)代派作家,阿南塔穆爾蒂十分注重人物的心理分析,喜歡采用大段文字表現(xiàn)他們復雜的心理活動。 在這些描繪人物心理的段落中,作家不斷訴諸意識流的筆法和句式,以表現(xiàn)人物活躍跳蕩的思緒。
作為一部文化底蘊豐厚的現(xiàn)代主義經典之作,《一個婆羅門的葬禮》迄今一直有人研究和詮釋。 它無疑是我們了解印度多語言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重要樣本。
《太陽的牡馬及其他故事》(Stallion of the Sun and Other Stories)是阿南塔穆爾蒂最為知名的一部英文短篇小說集。 這部集子中共收入7篇作品,是從他的5 部短篇小說集中精選的,或許可以代表這位坎納達語現(xiàn)代派大家在這一領域的風貌和成就。 這些作品寫于1955—1989 年期間,時間跨度為35 年。 其間,他也從一個憤青激進分子演變成為一個具有深厚人道主義情懷的保守主義者,強烈主張實現(xiàn)社會平等。
英文本譯者納拉揚·海格德(Narayan Hegde)是卡納塔克邦人,曾先后在邁索爾大學獲得英語專業(yè)本科和碩士學位,又在紐約州立大學石溪校區(qū)獲得英國文學博士學位。 隨后,他長期在紐約州立大學舊韋斯特伯里校區(qū)任比較文學教授。
阿南塔穆爾蒂短篇小說題材廣泛,從多方面折射了獨立以來數十年間印度社會、政治和經濟的變化。 他的許多作品描繪了個人在傳統(tǒng)勢力禁錮之下的社會中的困境和掙扎,寄寓了他對普通人尤其是下層社會人士的深切同情,表達了他對許多困擾人生的基本問題的關注。 納拉揚·海格德在英文本引言中指出:阿南塔穆爾蒂“對社會、政治和經濟的變化,以及這些變化的動力和結果,都抱有分析的態(tài)度,而且他也意識到,所有這些變化都源于永無休止的生活洪流。 這種分析的觀點和意識,是他所有作品的基礎”。[6]他還認為:“令社會窒息的傳統(tǒng)勢力,在這種傳統(tǒng)束縛下的社會里的個人困境,是阿南塔穆爾蒂許多小說的中心主題?!盵7]阿南塔穆爾蒂通過藝術的手法嚴厲批評印度社會中酷虐、過時、陳腐、僵化的傳統(tǒng)。 不過,他的短篇小說所描繪的世界,既是一個充斥著冷漠和污穢一類負面意象的世界,也是一個充滿著天真和頑強生命力意象的世界。他就在這樣繽紛復雜的背景下探索和揭示他的中心主題。 這些作品暗示,只有現(xiàn)代文明才能解決印度社會面臨的前現(xiàn)代文明問題。
《生葬禮》(1955)是阿南塔穆爾蒂創(chuàng)作生涯中一個重要階段的標志。 所謂生葬禮(Ghatashraddha),就是當一個所謂“墮落者”尚在人世之時為其舉辦的葬儀。 小說女主人公雅穆娜是個回到娘家的年輕寡婦,漂亮而豐腴。 她被迫削去一頭青絲,遵守禁欲等一類清規(guī)戒律,以弱化她的女性意識,同時警示男人們不要對她想入非非。 盡管如此,正值青春年華的雅穆娜還是與隔壁村學的一個教師產生了戀情。 為避開眾目睽睽,他們不時在聚落附近的一處廢墟幽會,卻被幾個寄宿在家里的頑童學生發(fā)現(xiàn)。 雅穆娜以寡婦之身暗結珠胎,也自然無法瞞過鄰婦的銳利眼睛。 她被說成是淫婦,被警告不得觸摸神像。 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之下,她甚至想一死了之,后在一對基督徒夫婦的幫助下做了墮胎手術。 數日后,雅穆娜的父親烏杜帕為寡女舉行葬禮,仿佛她已死去。 雅穆娜還被宣布為賤民,失去了與生俱來的婆羅門種姓。 又一天,烏杜帕舉行婚禮,再度成為新郎官。 這種對比,透著教規(guī)和社會的殘酷。 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小說是從兒童觀察成人世界的視角寫的,以活潑、有趣而又隱諱的語言描繪了傳統(tǒng)勢力對一個無辜女性的無情戕害。
《宰客夜總會》是阿南塔穆爾蒂留學英倫時期的作品,顯然帶有一定的自傳性質,至少帶有作家留學閱歷的印跡。 小說的背景雖然是在英國,表現(xiàn)的主要內容還是印度生活。 主人公凱沙夫背負著為家庭賺錢的希望出洋。 他覺得,社會傳統(tǒng)強加給他的要求實在不堪重負。 從印度的窮鄉(xiāng)僻壤初來繁華的英倫,他一度迷戀英國社會所表現(xiàn)出來的禮儀和秩序。 他的英國同學斯圖爾特卻抱怨,自己和大多數英國人追求物質享受,缺乏生活意義和精神追求。 小說通過他們對人生意義的傾談,探討了印度與西方價值觀的沖突與融合。 作家激情涌動,希望告訴讀者他在英國目睹的現(xiàn)代化情景,想要訴說的東西太多,結果使這篇作品成為他最長的短篇小說。
在創(chuàng)作《沉默的人》(1972)時,作家已經結束留學生活,回到了南印度卡納塔克邦。 這篇小說的著眼點或主題,是印度農民在盤剝之下的艱難生活和他們之間的相互競爭與傾軋。 在一般反映農民問題的小說中,中心矛盾往往是地主與農民之間的矛盾。 這篇小說雖然描寫了作為土地所有者的神廟當局對佃戶命運的操控與撥弄,但著墨最多的卻是佃戶之間的勾心斗角與生死博弈。 庫潘納·巴塔與阿潘納·巴塔是兩個比鄰而居的佃戶,有著相似的來歷、經濟地位和生活方式,卻“一直就像蛇與獴那樣相互仇視”。 前者在與后者的慘烈競爭中徹底失敗,土地和房產都被奪走,被逼到瀕臨死亡的邊緣,變成一個如石像一般沉默的人。 這篇小說對于形象地認識當時南印度農業(yè)社會所能起的作用,或許任何調研報告都難以企及。
《天與貓》約創(chuàng)作于1970—1980 年代之交,也是一篇相當長的短篇小說。 從內容看,似乎把分屬兩個短篇小說的內容融合在了一起。 一般的短篇小說,也就寫一個中心事件或一兩個人物。 這篇小說卻出現(xiàn)了兩三個人物。 小說主人公賈亞蒂爾塔·阿阇梨喜歡仰望星空,本來向往天文學研究,卻陰差陽錯地成了一名律師,終生為各種富人提供法律服務。 他十分厭棄這種與他的秉性不符的生活。 他在臨終之際招來兒時摯友戈文丹·納亞爾和紅顏知己甘古白。 作品交叉描寫了男主人公與他們的故事及關系。
《太陽的牡馬》(1975)既是阿南塔穆爾蒂一部坎納達語短篇小說集的標題,也是他的同名英文短篇小說選集的名稱。 由此不難看出,這是他最看重的一篇作品,是他的短篇小說代表作。 所謂“太陽的牡馬”乃是卡納塔克邦民間對蚱蜢的別稱。 這是一篇令人忍俊不禁的幽默作品。 小說通過描寫“我”與昔日的同學和友人的邂逅相逢,揭示了古老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生活的沖突,描寫了印度在邁向現(xiàn)代文明進程中的社會矛盾。 主要人物文卡塔是鄉(xiāng)村小鎮(zhèn)上的職業(yè)祭司,也是個職業(yè)星相學家,一個極其善良單純的老好人,但在眾人眼里卻是一個笑柄,一個地道的傻瓜。 主張無我的文卡塔象征著守舊的傳統(tǒng)文化,主張認命,否定人可以逆天改命。 他能默默承受一切苦難,卻不能適應變化的時代。 在“我”看來,文卡塔似乎是處于最高惰性狀態(tài)之人的典型。 他認為:“如果不消除文卡塔這一類人,就不會有進步……”文卡塔的兒子是一代新人,不甘心像父輩一樣守在本鄉(xiāng)本土,自生自滅。 在描繪父子兩代截然不同的性格和處世方式之時,小說展現(xiàn)了一幅構圖細膩的現(xiàn)代農村社會生活風俗畫。
《阿卡雅》與《迦羅杜》創(chuàng)作于1980 年代,屬于阿南塔穆爾蒂的后期作品。 如果說《太陽的牡馬》描寫了一個頭腦簡單的男子憨厚的性格,那么《阿卡雅》塑造的就是一個特別單純的印度鄉(xiāng)間女性的形象。 他們雖然都面臨著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卻對生活抱持一種相似的豁達而樂觀的理性態(tài)度。 顯然,《阿卡雅》的創(chuàng)作與作家在美國長期擔任客座教授的生活經歷有關。 在這篇小說中,作家童年的朋友斯里尼瓦薩在費城當英文教授,是一個非常成功而且也有地位的人物,卻一直深情懷念著自己沒有文化的姐姐阿卡雅。 原來,在12 個兄弟姐妹中,姐姐阿卡雅是老大,斯里尼瓦薩是老幺。 在父母雙亡之后,是阿卡雅百般關愛,把他帶大的。 阿卡雅本來是童婚的犧牲品,備受丈夫的折磨并被他送回娘家。 是大姐以母牛舐犢般的柔情把他帶大,以自己的犧牲,影響了他的思想,使他成為一名學者,也激發(fā)了他對大姐的依戀之情。 他在費城的豪宅中,藏著一幅描繪阿卡雅的畫作。 作家通過斯里尼瓦薩回憶和講述的有關阿卡雅的故事,塑造了一個淳樸的農家主婦的形象。 她給母牛擠奶,給它們喝泔水,喂它們飼料,給它們洗澡,結果她自己也變成了一頭母牛,還跟它們說話,不禁讓人想到馬烽的《飼養(yǎng)員趙大叔》里的類似情節(jié)。 她甘于吃苦,憑一己之力照顧眾多弟妹。 她因為愛牛而不辭辛勞,不畏死神。 面對嚴酷的生活,她始終保持了樂觀向上的精神。 也許,這正是印度億萬善良而樸實的農婦的一個典型形象。 斯里尼瓦薩雖然成了一名現(xiàn)代主義者,卻始終難以忘懷養(yǎng)育過他的阿卡雅。 他認為,阿卡雅的世界并不是虛幻的,不能從西方的角度看印度生活。 作品探討了文化異化與認同這一微妙復雜的問題。
《迦羅杜》的男主人公蒂馬帕是由寡母含辛茹苦獨自帶大的。 可是,他在成長過程中卻越來越疏遠母親,逐漸失去了童年時期對母親的眷戀。 由于她嚴守寡婦之道,任何受過良好教育的姑娘,即使鐘情于蒂馬帕,也不會同意生活在這個家里,而蒂馬帕則完全不想結婚。 他雖然是個婆羅門,卻由于懷疑神的存在而備感痛苦。 他是個作家,作品專注虛無,情感冷漠。 他對生活抱持一種玩世不恭的態(tài)度。 家里的煮飯姑娘卡瑪拉深深地愛上了蒂馬帕。 他盡管并不喜歡卡瑪拉,卻在一時沖動之下讓她懷有身孕。 由于害怕陷入生活的羅網之中,他試圖逃避自己的責任。母親逝世后,卡瑪拉交給他一份遺書。 這份遺書包含的至情至理,讓蒂馬帕深受震動。 他幾經思索和權衡,接受卡瑪拉為自己的妻子,負起了應盡的家庭責任。
《太陽的牡馬及其他故事集》中的7 篇小說獨具風格。 它們猶如一幅幅社會風情畫,細致入微地勾勒了現(xiàn)代印度農村的各色人等以及他們的生活樣貌。 作品描繪農民、婦女等弱勢群體種種巨大的不幸與痛苦,表達了作家對占人口多數的普通人的關注,寄寓著他的悲憫情懷,也蘊含著他對迂腐的缺乏人性的婆羅門制度及文化的厭惡,和他對印度社會及文化現(xiàn)代化的期許與憧憬。 這些小說不僅時而迸發(fā)出思想的光芒,而且時而透出濃郁的詩意。 它們的一個最大特點是容量偏大,篇幅偏長。 不難想見,當年作家創(chuàng)作時充滿激情,浮想聯(lián)翩,因而下筆汪洋恣肆,于是旁逸斜出,橫生枝節(jié)。 作品中的大段獨白,多是作家在借主人公之口來表達自己的哲思。 總之,這部短篇小說集,蘊含著豐富的智慧、深邃的見識與獨具南印度特色的美,因而引人入勝。 也許,只有沉靜下來,細細品讀,才可能悠然心會這些作品的妙處。
阿南塔穆爾蒂在長篇和短篇小說兩個領域深耕數十年,在印度獲得了文學最高獎以及相應的地位,而且他的多部代表性作品已被翻譯成英語等多種外文,使他贏得了國際性聲譽。 他的長篇和短篇小說表現(xiàn)出三個突出的特點。 第一,作家雖然見過世面,閱歷豐富,但他作品聚焦的中心并非大都會上流社會的浮華生活,而是鮮有人關注的南印度窮鄉(xiāng)僻壤各色人等的尋常生活,對他們在不公平與不公正勢力重壓下的悲歡離合與生死沉浮寄予深切的同情,使讀者得以窺見南印度人民生活的多個層面。 第二,作者在作品中展現(xiàn)了濃郁的印度文化風情,賦予這些作品文化小說的品質。 他在揭示傳統(tǒng)文化弊端的同時,展現(xiàn)了人們對現(xiàn)代文明的迫切想望。 他的作品表明,沉疴不起、弊病叢生的傳統(tǒng)社會的出路,就在于人的心靈和生活的現(xiàn)代化。 第三,作家是20世紀中葉南印度新文學運動的產物,在寫作理念和藝術手法上都屬于印度現(xiàn)代派作家,使他的作品具有了濃郁的現(xiàn)代性。 例如,他對意識流手法的嫻熟運用就折射了他對現(xiàn)代主義的傾心,而他對性愛的描寫又有H.G.勞倫斯式筆法的痕跡。
我國從來沒有人研究或翻譯過阿南塔穆爾蒂的作品。 在他的《一個婆羅門的葬禮——阿南塔穆爾蒂小說選》中文本行將問世之際,我希望此文能夠打開一扇眺望南印度社會生活的文學窗口,引發(fā)閱讀與研究的興趣,以增進我們對遙遠而生疏的南印度的了解。
注釋:
①本文系作者為其選編和翻譯的《一個婆羅門的葬禮——阿南塔穆爾蒂小說選》撰寫的譯本序。 該小說選為“中印經典和當代作品互譯出版項目”之一,近期將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正式出版。
②馬斯蒂文學獎(Masti Award in Literature),一種坎納達語文學獎,是以坎納達語著名短篇小說家馬斯蒂·文卡特薩·伊延加爾的名字命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