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1年4月19日,一艘從英國利物浦開往美國費城的航船“威廉·布朗”號起航了。對經(jīng)驗豐富的17名船員而言,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一次航程;對船上大多數(shù)的蘇格蘭與愛爾蘭移民來說,這是開啟新生活的希望之旅。然而,讓所有人都沒想到,這竟是一次注定要載入歷史的死亡航程。
4月19日這天天氣又濕又冷,大約晚上10點,在距離加拿大紐芬蘭省雷斯角東南方約400公里的北大西洋中,“威廉·布朗”號撞上了冰山一角,船體嚴重受損即將沉沒,人員必須棄船逃生?!巴げ祭省碧柹嫌?艘救生艇,其中一艘救生艇可安全承載10人,船長、二副、6名船員、1名婦女和1名小男孩登了上去,還有一艘比較大的,大副、8名船員及32名乘客在最后一刻爬了上去。而船上剩下的31名乘客則隨 “威廉·布朗”號沉入了北大西洋里,全數(shù)罹難。
驚慌失措的幸存者們擠在2艘救生艇里,在浩瀚的北大西洋上漂泊,等待命運伸出救援之手。然而,悲劇才剛剛拉開序幕。
破曉前夕,2艘救生艇隨著浪潮相隔越來越遠,在分開之前,船長命令大副接替這艘大救生艇船長的職務(wù),讓艇上的船員聽命于大副。大副則向船長報告,這艘大艇因為嚴重超載,邊緣已快接近海面,而且艇身受損,海水在不停滲入,已經(jīng)難以控制,為了避免所有人沉沒,“必須減少承載人數(shù),抽簽把一些人丟下?!?。船長在風雨中回話:“我知道你必須做什么……但現(xiàn)在先別說,那是最后不得已的做法?!?/p>
船長說完后,2艘救生艇在無垠的北大西洋里,漂向各自的命運。
這一整天天氣都很惡劣,雨一直下個不停,大救生艇上的乘客和船員拼命把艇里的雨水和滲入的海水往外舀。到了晚上10點,即“威廉·布朗”號撞上冰山的24小時后,風勢變強,海面升高,大浪一直打上來,艇上所有人都從頭濕到腳。有一些乘客大喊:“救生艇要沉了!”幾分鐘后,大副對著船員們吼道:“兄弟們,你們必須動手,不然我們所有人都會完蛋!”
最后,有14名男性和2名女性乘客被拋出了救生艇,迎向他們必死的命運。不過,后來的法庭證詞表示,2名女性乘客是為了表達對其兄弟的忠誠和感情,自愿跳入海中。
第二天天氣明顯好轉(zhuǎn)。一大早,一艘輪船就發(fā)現(xiàn)了救生艇,救起了救生艇里所有的幸存者。
幸存者在法國勒阿弗爾上岸,船員被逮捕,但其在發(fā)表聲明后被釋放出獄,沒有受到任何指控。然而,在他們最終抵達目的地費城后,一些幸存者向費城地方檢察官投訴了“威廉·布朗”號的船員。
最后,費城聯(lián)邦法院以觸犯聯(lián)邦法律為由,判處其中一名船員“于公海犯下過失殺人罪”成立,法院有權(quán)判處3年監(jiān)禁和1000美元罰款,但考慮到事發(fā)時的特殊情況作為減刑因素,加上當時被告已被監(jiān)禁數(shù)月,他被從輕處罰,最后被判6個月單獨監(jiān)禁與勞役,以及20美元的罰款。被判有罪的船員叫威廉·霍爾姆斯(William Holmes),他不是船長,也不是下達命令把人拋進海里的大副,他只是一名普通的船員,但他卻是這場死亡旅程的幸存者中唯一獲罪的人。根據(jù)美國憲法,海事案件由聯(lián)邦法院審理,作為船舶目的地的費城聯(lián)邦法院對這起案件擁有管轄權(quán)。當費城的地方檢察官向費城聯(lián)邦法院提起刑事訴訟時,所有船員中只有霍爾姆斯在費城,他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這起案件里唯一的被告。
此案由美國最高法院大法官亨利·鮑德溫擔任主審法官,4名檢察官中一位是后來成為財政部長的威廉·M·梅雷迪思,一位是后來成為美國副總統(tǒng)的喬治·M·達拉斯。
霍爾姆斯的確可以抱怨命運的不公——他英勇地營救那些驚慌失措的乘客,是最后一個離開“威廉·布朗”號的船員。在救生艇上,除了身上穿的衣褲,他把自己的一切東西都給了女性乘客,甚至正是通過他的努力,才讓救生艇被路過的輪船發(fā)現(xiàn),從而使大家得救。
盡管他的英勇行為無法抹去他確實協(xié)助“殺害”了16名無辜的人這個事實,但如果在這起事件中有人犯下了殺人罪,那么很明顯,霍爾姆斯不該是唯一的罪人。
這是法律的不完美,恰恰也是法律持續(xù)前進的動力。英國著名的大法官丹寧勛爵曾說:“如果衣服上出現(xiàn)了褶皺,司法機關(guān)可以用熨斗把它熨平?!闭且粋€個看似極端、不可能發(fā)生的案例出現(xiàn)在法律的范疇里而被詳盡地審視,這些深藏的“褶皺”才能有機會被“燙平”。
如果當時霍爾姆斯也沒有在費城,這起事件或許只會悄悄地成為歷史,但恰恰是因為他在費城,才讓這些最極端的問題在道德層面和法律層面被廣泛探討:為了多數(shù)人的存活而犧牲少數(shù)人的生命,這是正當?shù)膯??如果不是全部人都能活下來,那么誰該去死?法律的理性邏輯如何解決這樣的道德難題?
為了更多人的存活,能犧牲少數(shù)人的生命嗎?
這是把故意殺害無辜者的必要性作為抗辯理由的最著名案例——在有迫在眉睫的危險威脅著整個群體的生命的情況下殺害無辜者,能不能把迫不得已的必要性作為無罪辯護的理由?
在英美法中,為避免更大的罪惡而故意殺人的情況下,必要性通常是不能作為有效的抗辯理由而被法庭接受的。幾乎所有其他類別的犯罪和侵權(quán)行為,甚至叛國罪,都能把必要性作為抗辯理由,但故意殺人的情況始終被排除在外。
基于功利主義的觀點,故意殺害無辜者——像大家熟知的“電車難題”,這在道德上應(yīng)該是被允許的——如果我們必須在殺死少數(shù)人和讓許多人死亡之間作出選擇,那么最好是殺死少數(shù)人。但從法律層面來說,在任何情況下殺害無辜者都是不可接受的,即使為了挽救更多生命而殺死一個無辜的人,都是法律難以允許或承認的價值選擇,絕大多數(shù)法院也都不愿意接受被告通過“衡量和比較生命價值”的必要性來為故意殺人的行為做無罪辯護,因為生命不能也不應(yīng)該被具體量化。
英國的柯勒律治勛爵在此案發(fā)生40年后的一個同類案例里指出,如果在這種情況下允許把必要性作為故意殺人的辯護理由,就“可能會為肆無忌憚的沖動和殘暴罪行提供合法的外衣”。他尤其擔心錯誤和自私判斷的可能性:誰來判斷這種必要性?用什么標準來衡量和比較生命的價值?是力量、智力,還是其他?在這種情況下,最弱、最年輕、最沒有抵抗力的人被犧牲,難道就真的比殺死一個成年男子更合理嗎?顯然,答案并沒有那么理所當然。
如果說道德標準所扮演的角色是限制我們的選擇以保護我們作為人的價值——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對他人、他人的生命、他人的自主權(quán)以及他們的福祉給予同等的尊重,那么,對人類生命的尊重,也應(yīng)該是法律最重要的價值——無論在多么緊迫、悲慘的情況下,殺害無辜者、剝奪他人的生命,都難以成為合法的借口。
這起案件的主審法官在判決書中明確同意必要性能在緊急情況下作為殺害無辜者的抗辯理由,這在英美法律中是唯一的一次,那么,為什么最后霍爾姆斯仍然被判有罪?
檢察官喬治·M·達拉斯主張霍爾姆斯的殺人行為并不是必要的,因為要把必要性作為抗辯理由,必須是“危險已經(jīng)迫在眉睫、勢不可擋,除了犧牲自己或者他人生命外別無他法”。而在這個案件中,如果真的存在迫在眉睫的威脅,那么身處黑暗風暴中的霍爾姆斯應(yīng)該是“先抓到誰,就丟誰下?!保‵irst Reached,F(xiàn)irst Overboard),而不會考慮性別、婚姻狀況這些細節(jié),也不會考慮誰是船員、誰是乘客。
法庭證詞也證明了這一論點——從第一個人被拋下海到最后一個人被拋下海,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甚至到了隔天清晨時分,最后2個人才被丟下海。這似乎完全超出了必要性原則的范圍,因為這艘救生艇當時已經(jīng)不再超載,而且整夜顯然都能保持穩(wěn)定,盡管仍然困難重重,但不再有迫在眉睫的下沉危險。
對此,霍爾姆斯的律師認為,從結(jié)果的碎片去推理人當下所面臨的實際情況和心理狀況是不合理的,“這個案子應(yīng)該在一艘救生艇上審理:午夜時分,有41個半裸、饑餓、瑟瑟發(fā)抖的可憐蟲,在一艘下面漏水、上面下雨的艇上,艇已不堪負荷,被海水沒到舷緣,被冰包圍,并因風浪變化岌岌可危。除此之外,他們還要面對著饑荒的恐怖和絕望,以及各種無法形容的危急狀況,公平地坐在那里對被告進行審判。這是一個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想象的情況,恐懼已戰(zhàn)勝理性,只能沖動地作出判斷。 ”
盡管如此,法官同意了檢察官的主張:“在這種情況下,法律既不應(yīng)該為殺人行為開脫,也不允許將其視為無罪;對在極端困難情況下的行為人的憐憫能作為從輕處罰的考量因素,但不能作為無罪的理由?!?/p>
霍爾姆斯用必要性原則做無罪辯護的期望想要不落空,還剩下一個更尖銳的問題需要面對:那就是,如果犧牲是必須的,那么這些被選擇犧牲掉的乘客,都是必要的嗎?
如果你同意在當時的情況下不是所有人都能活下來,犧牲少數(shù)人的確是必要的,那么,誰該生,誰又該死?
根據(jù)法庭證詞,大副的命令是“不要拆散夫妻,不要把女人丟下?!?,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原則,顯然他也忘記了自己之前給船長的提議?!皼]有抽簽,乘客也沒有被告知或參與商量要怎么辦?!弊詈蟮慕Y(jié)果是,除了2個和妻子一起的男子與1個小男孩外,其他男性乘客全部被丟到了海里,但卻沒有任何船員被丟入海中。
如果把“拯救最多人的生命”作為目的,這個案件中的方法的確達到了這個目標,但是除了“把所有未婚男性乘客丟入海中”外,至少還有別的原則可以使用,比如抽簽、“拯救狀況最佳的人”,或者按照年紀做篩選。大副或者船員憑什么可以下令執(zhí)行這個并沒有獲得所有人同意的原則?
大副定下的原則并不是最好的選擇原則,它顯然自私地規(guī)避了船員被犧牲掉的風險,尤其從法庭證詞中還能合理推斷出某些船員(如廚師)可能對操作救生艇并沒有任何經(jīng)驗?;魻柲匪沟霓q護律師認為,說船員所采用的原則是“人性至上”“在那樣危機的情況下唯一可行的選擇原則”,有些言過其實。特別是那2個被凍僵并躲藏起來的人,盡管被發(fā)現(xiàn)時船已不再超載,已經(jīng)沒有必要減輕重量,但他們還是被扔進了海里。
檢察官認為,船員有一定的職責來保護而不是拋棄乘客,霍爾姆斯大量拋棄乘客是不合理的?!拔覀兎磳x予海員這種權(quán)力,讓他們可以把人當成貨物拋棄……船員有義務(wù)面對海洋的危險,即使面對絕境、面臨死亡,船員也必須保護乘客,這是船員的責任?!?/p>
霍爾姆斯的辯護律師闡述了“自然狀態(tài)”的論點,即在某些極端情況下的某個時刻,我們被簡化為“自然平等”,不再受規(guī)則約束,而是受當下環(huán)境的約束,也就是說,救生艇上的這個群體不再受制于社會契約。按照這種說法,在船即將沉沒的時刻,船上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對任何人負有任何責任,船員和乘客遵循叢林法則,強者戰(zhàn)勝弱者,一些人會戰(zhàn)勝另一些人,而被戰(zhàn)勝的人就會被犧牲掉。
法官最后贊成了檢察官的主張,而這也很可能是此案的決定性時刻。法官向陪審團指出:“客運承運人一般有義務(wù)盡一切努力保護那些乘客,因為承運人承諾照顧乘客的安全,這項義務(wù)不會在極度危險的時期消失。防止乘客死亡是船員的義務(wù),而霍爾姆斯的律師試圖將緊急情況描述為‘自然狀態(tài)’,并不能免除船員保護乘客安全的特殊職責?!?/p>
此案中的事實是,這艘救生艇上顯然有足夠的船員,他們的犧牲本可以減輕船的重量以讓乘客和其余船員安全,而無需犧牲任何乘客。陪審團很可能也確定,并不是所有的船員都是保護救生艇所必需的,船員們應(yīng)該從他們當中選出被拋棄的人,或者霍爾姆斯應(yīng)該以某種方式選擇船員被拋棄而不是直接拋棄乘客。
正如一位評論員后來所說:“盡管救生艇的情況可能看起來絕望到能拋棄所有社會慣例和民事義務(wù),但事實上他們不能這么做,因為這些社會慣例和民事義務(wù)是被明確構(gòu)思和制定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在這樣的困境中束縛他們,用良心和法律約束他們,讓他們明白:在可以采取的做法里,包括犧牲他們自己。”
在法庭上,檢察官主張采用的“相同風險”(Equal Risk)原則似乎是最經(jīng)得起檢視的——“在海上,船員與乘客立場相同,關(guān)系也對等?!痹谶@個原則之下,每個人被丟下海的幾率是一樣的,如果采用公平抽簽的方式,是否是更理性的?
主審法官的確指出,當船員和乘客認識到他們處于嚴重危險之中,他們可能有機會就某種方式達成共識,以決定應(yīng)該犧牲誰來拯救其他人。如果對乘客和船員都給予應(yīng)有的尊重,分別從每個組中抽簽選擇犧牲者,那么,犧牲無辜者的必要性可能可以作為無罪辯護的理由。
“因為沒有人有權(quán)說誰必須被犧牲,抽簽可以消除在恐慌時刻將生死決定權(quán)交給船員和乘客的隨意性,也能消除那些身強力壯、能戰(zhàn)勝弱者的人作出偏頗決定的可能性,根據(jù)這樣的規(guī)則選擇出的犧牲者才可能是合法的。但霍爾姆斯采取的做法卻繞過了任何表面上的協(xié)商,并賦予了船員決定誰應(yīng)該被趕出去的權(quán)利,而且還不公平地選出被拋棄的全部都是乘客而不是其他船員?!?/p>
但霍爾姆斯的辯護律師提出了強有力的反對意見:“誰會在一艘快要沉沒的艇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雨夜中,跟恐懼又不知所措的大家說要抽簽?這個建議說起來容易,實際執(zhí)行起來卻困難重重”。
確實,抽簽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簡單有效,尤其是在極端情況下,除了像霍爾姆斯的辯護律師說的那樣可能難以執(zhí)行外,抽簽也會帶來一系列的法律難題,比如:如果一個或多個人不同意抽簽,那對抽簽是否具有法律影響?如果持不同意見的少數(shù)人反對抽簽,多數(shù)人是否可以否決反對意見并繼續(xù)抽簽?如果有人拒絕參加,可以強制指定代理人替他抽簽嗎?殺死拒絕抽簽的人是否合法?如果一個拒絕抽簽但被代理人選中而要犧牲掉的人,為了自衛(wèi)而殺死了一個試圖將他扔到海里的人,這算謀殺嗎?
盡管如此,抽簽仍然在類似需要犧牲少數(shù)無辜者的案例中被默認為最佳原則。那么,究竟什么人有權(quán)決定誰該去死?
(責編:劉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