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電影《少林寺》以及電視劇《射雕英雄傳》《霍元甲》的相繼播出,全國上下掀起一波武術熱潮。彼時我正在新疆石河子市郊區(qū)一個磚瓦廠辦中學念書,周圍住家中有電視機的還是少數(shù),有彩色電視機的更是鳳毛麟角??墒?,一旦“鐵血丹心”或者“萬里長城永不倒”的旋律響起,有電視機的人家里幾乎就坐滿了左右街坊鄰居,頗有點兒“萬人空巷看射雕”的味道。
當時,我們這些好奇心旺盛的初中生,立刻就被各類高超神秘的武功、秘笈緊緊地吸引住了。我們根據(jù)道聽途說或口耳相傳,熱火朝天地紛紛練起“武功”來了。比如,在院子里挖個只能站立其中的深坑練輕功,幻想著以后可以飛檐走壁;把幾塊磚綁在一起,用單手的五指抓起來,以練習鷹爪功。那時候家家戶戶都有院子,在院子里大多種些五顏六色的鮮花和各式各樣的蔬菜,經(jīng)常要用扁擔到附近的水渠挑水澆地,多的時候我一天要挑50擔水??吹健渡倭炙隆分械暮蜕袀兦宄坑脙墒痔崴⑵缴靸杀圩霰鈸鸂睿乙哺挠秒p手提水,不再使用扁擔了。
后來,在北京的舅媽給我寄來了一本《武術》,里面有很多武術基本功及各種套路的圖示和說明。我立刻照貓畫虎,每天開始壓腿、壓肩、涮腰、踢腿等,同時也結(jié)合其他武術書籍、雜志逐漸自學了一些套路,如青年拳、譚腿、戳腳、螳螂拳、少林伏虎拳以及42式太極拳等??赡艿靡嬗谶@些“童子功”,至今我下腰還可以做到前額貼住小腿,左右手一上一下在肩背后可以用手指相互扣住。
進入大學后,二年級可以選修一門體育課,我毫不猶豫地選了武術課。第一學期學的是一套威猛剛勁的長拳,第二學期學的就是緩慢柔和的24式簡化太極拳了。英姿颯爽的女武術老師只是反復教授了各種動作,完全沒有涉及任何太極拳的內(nèi)涵,如站樁、內(nèi)氣、意念之類的,今天看來基本上就應該屬于“長拳慢打”的“太極操”了吧。
本科之后接著讀研究生,畢業(yè)之后做科研工作,整天忙著做課題、寫報告、發(fā)論文,我的武術興趣幾乎完全沉寂了下來。直到2008年春,我調(diào)回北京大學工作,校園里生機盎然的氛圍似乎又喚醒了我的武術夢想。在校園“百團大戰(zhàn)”(各種學會招新)時,我特地在一個武術協(xié)會交了10元錢的報名費,留下聯(lián)系方式后被告知等候活動通知——至今我也沒有收到任何通知。不過,隨著年齡增長,江湖夢遠,我也只能選擇以柔克剛、陰陽相濟的太極拳了。
我發(fā)現(xiàn)在五四操場有校外師傅在教陳式太極拳,隨即報名參加。該師傅一學期教陳式一路,一學期教陳式二路,發(fā)勁剛猛有力,并以聲助威,打起拳來虎虎生風、極有氣勢,站在旁邊看其蓄勁發(fā)力時,感覺肝膽都跟著周圍的空氣在一起顫抖。不過,這也讓我在接連3個學期的學習中始終有一些糾結(jié)和迷茫:這個陳式太極拳幾乎沒有印象中太極拳的行云流水、綿綿不絕,反而更像不時跳躍、頻頻發(fā)力的少林拳。到了年底時師傅通知大家一起去向師爺馮志強拜年,并讓大家去給師爺匯報表演一下,我因各種原因沒有去?,F(xiàn)在回想起來,錯過拜訪馮大師的機會,實在太可惜了。
我在校園里還遇到一位教楊式太極拳的老師,他要求練拳前先蹲馬步,打拳的姿勢很低,大腿差不多平行于地面,而且還有不少用單腿支撐的同時上半身坐著做轉(zhuǎn)身的動作。很快我的膝蓋就疼得受不了,完全坐不下去,請教師傅該怎么辦,師傅答曰“疼過勁兒就好了”。這個回答讓我甚為驚訝,也覺得十分不科學,加之疼痛越發(fā)嚴重,實在“疼不過勁兒”,學了一個多月就放棄了。
2009年秋,北大工會組織大家學習吳式太極拳,教拳者是北京吳式太極拳會的會長和王培生先生的后人及弟子。大家報名熱烈,一下子來了幾十位教職工在俄文樓前學習吳式37式太極拳,但一年后,堅持下來的已不足10人了。吳式太極拳有“小、輕、柔”之特點,拳架柔和輕巧,頗為精細。主要教拳者是位60多歲的退休工程師,讓我驚奇的是,我居然推不動他,而他在緩緩地推我時我竟然也擋不住,他似乎隨時能錯開我的力點,在我重新調(diào)整時他的力又突然出現(xiàn),從而使我措手不及。用他的話說,他“與大自然是相吻合的”——他能借助周邊大自然的力量,所以我推不動他。對于這種說法,我們顯然聽不懂,也表示懷疑。類似的說法在他教拳過程中還有不少,如:在做“海底針”的下插及上挑的動作時,他經(jīng)常說要用意念把香山挑起來(北大俄文樓與香山的直線距離至少有10千米以上),這讓人覺得太玄而難以認同?,F(xiàn)在想來,也許此處理解的重點應該在于有或者沒有“把香山挑起來”的意念對動作及動作的后果會產(chǎn)生什么影響,而不是去較真兒、質(zhì)疑香山是否可以被挑起來。此后約3年里,我認真學習了吳式太極拳37式的套路以及一些推手的初步練習。2013年我在美國康奈爾大學訪問時,還在校園推廣教授吳式37式的套路,同時也跟一位杭州的訪問學者學習了武當13式的套路。
在此期間,我還在一個冬日的周末去北京體育大學南門體育館廣場學習體驗了孫式太極拳,并有幸遇見了孫氏太極拳創(chuàng)始人孫祿堂的孫女孫婉容教授。孫教授當時已逾九旬高齡,但鶴發(fā)童顏、神采奕奕,大冷天不戴帽子手套,一頭銀發(fā)隨風飄揚,很是醒目。當她用手指隔著羽絨服扎我的胳膊時,我能感覺到她的力量非常通暢,猶如從地面?zhèn)鲗蟻?,具有穿透力。孫式太極拳站立時,兩腳呈外八字,打拳時“進步必跟,退步必撤”,動作十分緊湊,而且十指經(jīng)常要張開。
北京吳式太極拳會在2010—2012年間舉辦了不少活動,如:不定期在北京理工大學舉行太極拳名家講座,每月一次在紫竹院公園舉行吳式太極拳推手活動。每次活動我?guī)缀醵紖⒓?,也正是在紫竹院公園,我開始在大學校園之外接觸到了真實而多元的傳統(tǒng)太極拳。在高校教拳的校外師傅,即使教的是傳統(tǒng)太極拳,也基本上是以套路為主——不知道是否受到了大學課堂太極拳套路教學的影響,一般很少講內(nèi)氣、意念、站樁、推手等內(nèi)容,也極少會展示出真正強大的太極拳功夫。這也使我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對太極拳的套路非常反感,也不得不感慨:不離開校園恐怕接觸不到原汁原味的民間傳統(tǒng)太極拳。一般人要找到真正的傳統(tǒng)太極拳的確需要些運氣和機緣,難怪太極拳名家李雅軒也曾經(jīng)有過類似的感慨:“90%的太極拳練習者都練錯了?!?/p>
紫竹院公園可以說是京城傳統(tǒng)太極拳、傳統(tǒng)武術的一個集散地(當然,來此地跳舞、唱歌者也不遑多讓),據(jù)老人們說,這與紫竹院東門對面即是首都體育館有直接的關系。現(xiàn)如今,尤其是周末,紫竹院公園可謂武林各派匯聚、各路高手過招,有的甚至從京外省市千里迢迢慕名而來,有組織者因勢利導提出了“來北京逛紫禁城,學太極到紫竹院”的口號。在紫竹院公園,我開始真正切身感受到了傳統(tǒng)太極拳的生機盎然和多姿多彩。
在紫竹院公園,太極拳、形意拳、八卦掌、大成拳、通背拳、六合拳等各行其道又相互交流切磋,大家內(nèi)外兼修、剛?cè)岵⑦M,經(jīng)常彼此請教、相處融洽。有一回,一位胡子拉碴、衣衫隨便的中年漢子在講如何打通任、督二脈時,突然來了句孟子名言“吾善養(yǎng)浩然之氣也”,著實嚇了我一跳,仔細再端詳,該壯漢也不像是讀了多少書的樣子。印象中一直以為只有文天祥、譚嗣同等“丹心照汗青”者才具“浩然之氣”,沒想到練功者們練內(nèi)氣也可以是“養(yǎng)浩然之氣”。隨著交往的擴大、交流的深入,我發(fā)現(xiàn)這些民間武術家、愛好者們在談到傳統(tǒng)太極拳時,幾乎隨口都能來幾句老莊、孔孟之言,中國的古典精華在這里仿佛有了生命真實而具體的體驗,煥發(fā)出了勃勃生機。
當然,傳統(tǒng)武術的交流還是有不少禁忌的,比如:各門派的掌門人或是頂尖高手一般是不會輕易與外人過招的,而且高手之間通常也不會隨便切磋,表面上大家維持著一團和氣,私底下可能誰都不服氣誰。幾年前,紫竹院公園來了2位大家公認的推手高人,一個長于進攻,被眾人譽為“推土機”;一個擅長防守——我自巋然不動,被大家私下里稱作“一堵墻”??墒?,這二位好漢從不交手,弄得大家心里癢癢卻也不好點破。某個周日上午,我忍不住悄悄地問“推土機”能否推動“一堵墻”,“推土機”瞪眼瞧著我大聲說:“你把他叫來,看我能不能推動他?!贝藭r“一堵墻”就在五六米開外給人說手。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不合時宜”,趕緊轉(zhuǎn)身離開了,免得“推土機”碾軋過來。
這些師傅們講起拳來也是風格各異、特色鮮明,有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常被人諷刺為“嘴把式”;有的故作高深、云里霧里,讓人感覺神秘莫測,卻也常被人不屑;有的做一語道破天機狀,極力否定通常的一切觀點,頗有點類似禪宗的“頓悟”派;有的循循善誘、步步為營,“太極十年不出門”經(jīng)常掛在嘴邊,又多少像是禪宗的“漸進”派。有的師傅只要有人表示愿意學,便立刻廣納博收,甚至連學費都不要;有的師傅則謹慎許多,要考察學生多年才會正式收徒。這自然常常使剛?cè)氲勒哐刍潄y、心猿意馬,但時間長了,大多也樂得東聽一耳朵、西插一句話,雖然時常仍摸不著頭緒,但也漸漸對太極拳有了自己的主張。
我天生興趣廣泛、好奇心重,一方面十分樂于和三教九流、各路高手交流請益,一方面也愿意在自己喜歡的太極拳類別上多下功夫。曾有老師傅指出,早期的傳統(tǒng)武術都是言傳身教、口口相傳,大眾很難得到什么武林秘笈,因而師傅說什么,徒弟就扎扎實實練什么,根據(jù)徒弟練功達到的不同層次情況,師傅會傳授相應的練功口訣,慢慢地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增加功夫。
現(xiàn)在情況大不同了,各種功夫口訣都公開出版了,不僅各門各派、不同層次的拳理交織摻和在一起,甚至泥沙俱下、魚龍混雜,“今人理論高,古人功夫深”,這句話聽著更像是對今人的諷刺。對于傳統(tǒng)太極拳而言,恐怕應該“少談一些問題,多下一點功夫”。
一次在講站樁時,師傅強調(diào),站樁要把身體越站越輕,雙腳“如同站在荷葉上似的”,這很類似于《逝去的武林》一書中所說的站樁“要把自己站沒了”。不過有意思的是,一年后我再提及此事時,老師傅卻一口否認自己曾經(jīng)說過站樁“如同站在荷葉上”這句話。這是不是傳統(tǒng)太極常說的“為道日損”“過河拆橋”“一層功夫一層理”,練功要學狗熊掰棒子——在不停地掰新棒子的同時,也要不斷地丟掉舊的棒子?
從紫竹院公園開始,我逐漸接觸了一些民間傳統(tǒng)的太極拳派別,對傳統(tǒng)太極拳的套路也有了一些新的認識。2014年以來,我相繼在元大都公園學習了楊式太極拳汪派的老六路以及中架85式,在南塢公園學習了武氏108式。一般說來,楊式太極拳講究舒展大方、神滿氣足,武氏太極拳則強調(diào)身架緊湊、簡潔連貫,其“進步必跟”與孫式太極拳頗為相似。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楊式85式太極拳與武氏108式二者的動作居然有著高度的“家族相似性”。
2017年12月至2018年12月,我在臺灣大學訪學一年,其間對臺灣的太極拳也進行了一些了解。臺灣大學體育館里有很多太極拳的培訓班,一學期交1000新臺幣(約合220元人民幣)就可以任意參加大部分班的太極拳課,但高級班是一個月收1000新臺幣。我同時參加過3個班的學習,普通班偏套路練習,高級班側(cè)重推手訓練。高級班的師傅年逾七旬,十分健談。一次聊起臺灣的太極拳,我告訴他我同時參加了4個太極拳班的學習,本以為會得到一句表揚之類的話,沒想到老爺子臉一板說:“你學這么雜,怎么能學好我的太極拳!”他話中的“我的太極拳”讓我吃驚,看樣子真可謂是“一樹一菩提,一人一太極”。
該高級班在臺北一所中學還有一個專門的推手發(fā)勁訓練場地,承蒙師傅及該班學員的美意,允許我去觀摩了3次。推手場地設有幾個可以調(diào)整角度的“門板”一樣的設備,前面鋪有厚墊子,可以從不同的距離把人“發(fā)放”到“門板”上,發(fā)勁時冷脆剛猛,并以聲助威,令人震撼。這類推手訓練設施我在北京多個傳統(tǒng)太極拳場地都未曾見過,可見臺灣太極拳對推手技擊的重視,該高級班學員私下也挺自豪地告訴我,他們是臺灣“最能打的”太極拳。
2018年夏天,我還趕上了一場在臺北舉行的太極拳國際比賽,偌大的體育館里分了6個比賽場地,我圍著場地轉(zhuǎn)圈看了一下午的比賽。該時段都是套路比賽,不出所料,基本上和大陸的太極拳比賽相似,即動作幅度、難度越大得分越高,得冠軍者均是分腳過頭、蹬腳上肩,確有西式“體操之美”,但顯然與傳統(tǒng)太極拳“起腳不過腰”的攻防兼?zhèn)涞膭幼饕?guī)則相違背。
在臺期間還應朋友邀約,參觀了臺北一個社區(qū)太極拳的晨練活動。與北京公園里的健身太極拳活動很類似,參加者多是上了年紀的退休老者,并以女性居多。先是熱身活動,然后練幾個套路,再后是太極刀、劍、棍依次登場。有意思的是,他們的太極拳套路練習中除了鄭子37式以外,居然還有大陸版的簡化24式,可見24式太極拳的傳播真是深入人心。
時至今日,除了孫氏太極拳,我先后比較系統(tǒng)地學習過陳式、吳式、楊式、武氏太極拳等主要派別的傳統(tǒng)套路,少則一兩年,多則五六年。雖然其中一些套路也已經(jīng)忘記了,但各派別太極拳中一些富有特色、自己也非常喜歡的單式我會經(jīng)常拿出來反復練習,并能從中感受到不同門派太極拳的魅力,如陳式的鶴舞、楊式85式的搬攔捶、楊式老六路的摟膝拗步、吳式270度的云手(通常是180度)、武氏的懶扎衣以及武當13式的雙推式等。
從校園到民間,通過對傳統(tǒng)太極拳逐步深入的學習和了解,以及訪學過程中的多角度交流,我對太極拳的“古”與“今”有了進一步的具體認識和反思,認識到其養(yǎng)生與技擊的獨特理念在當今全球化時代依然具有實踐價值。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