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六年(632),唐太宗下令釋放死囚三百九十人,準(zhǔn)許他們歸家一年孝敬父母、傳宗接代。一年后,死囚悉數(shù)歸來受死,太宗隨即下令赦免了他們的死罪。在法律制度不完善的時代,君王的意志可以“侵入”全社會的角角落落。太宗用一場“秀”宣揚了自己的仁德,死囚們也配合著這場“秀”重獲生機。但這場“秀”的背后,卻隱藏著重大的危機——司法人員在執(zhí)行刑律時羅網(wǎng)漸密,寧枉勿縱。于是唐太宗用這場“秀”來重新強調(diào)“以仁治國”的理念。所以說,治國從來不只是一場“秀”。唐太宗和貞觀名臣論治,也不是為了彰顯君臣和諧、君明臣直,而是切切實實要去解決國家治理的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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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高考語文全國Ⅰ卷·文言文閱讀)
唐高祖武德九年秋八月甲子,太宗即皇帝位于東宮顯德殿。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zhèn)天下,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shù)十人。上從容問群臣:“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封德彝對曰:“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上曰:“然。朕為天子,所以養(yǎng)百姓也,豈可勞百姓以養(yǎng)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惟有功者數(shù)人不降。上與群臣論止盜。或請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民之所以為盜者,由賦繁役重,官吏貪求,饑寒切身,故不暇顧廉恥耳。朕當(dāng)去奢省費,輕徭薄賦,選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則自不為盜,安用重法邪!”自是數(shù)年之后,海內(nèi)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上聞景州錄事參軍張玄素名,召見,問以政道。對曰:“隋主好自專庶務(wù),不任群臣,群臣恐懼,唯知稟受奉行而已,莫之敢違。以一人之智決天下之務(wù),借使得失相半,乖謬已多,下諛上蔽,不亡何待!陛下誠能謹(jǐn)擇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敗,以施刑賞,何憂不治!”上善其言,擢為侍御史。上患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dāng)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鄙蠍偅傥奈湮迤芬焉细嬷唬骸芭峋啬墚?dāng)官力爭,不為面從,儻每事皆然,何憂不治?”
臣光曰:古人有言:“君明臣直?!迸峋刎谒宥矣谔?,非其性之有變也,君惡聞其過則忠化為佞,君樂聞直言則佞化為忠。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
原文 1
唐高祖武德九年秋八月甲子,太宗即皇帝位于東宮顯德殿。初,上皇欲強宗室以鎮(zhèn)天下,故皇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雖童孺皆為王,王者數(shù)十人。上從容問群臣:“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
譯文
唐高祖武德九年(626)秋八月甲子日,太宗李世民在東宮顯德殿即皇帝位。當(dāng)初,高祖想加強皇室宗親的力量來威震天下,所以高祖的同曾祖兄弟、同高祖兄弟以及他們的子弟,即使是幼子童孺都被封為王,封王的有幾十人。太宗語氣和緩地問群臣:“把宗室子弟通通封為王,對國家來說有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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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祖和太宗分別是李淵和李世民的廟號,在他們生前,當(dāng)然不可能以廟號稱呼他們。武德是李淵唯一的年號,而貞觀是李世民唯一的年號,在漢武帝首創(chuàng)年號后到明代之前統(tǒng)治時間較長的皇帝里,只有一個年號是比較罕見的,這也表明李淵和李世民兩位皇帝統(tǒng)治時期國家是比較安定的。
李世民通過“玄武門之變”殺死了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后,李淵就退位當(dāng)了太上皇。當(dāng)年,李淵在獲取皇位后加強宗室力量的原因是顯而易見的:一方面李淵的造反風(fēng)險極大,失敗即身死族滅,宗族們提著腦袋鼎力支持,成功后自然要論功行賞;另一方面,李淵認為隋朝滅亡的教訓(xùn)之一就是宗室力量薄弱,無法有效地控制全國各地。既然李淵分封的目的是安定天下,那就必須給這些宗室實際的權(quán)力,但其后果也是顯而易見的:連三個封王的親兒子之間都不是一條心,誰又能保證這些血緣已疏遠的宗族永遠跟你一條心?因為有血緣關(guān)系,童孺皆可為王,那些出生入死的功臣良將又會怎么想?當(dāng)時的宗室權(quán)力已過大,對皇室的威信造成了威脅。而且李世民自身就是憑著親王身份,培植勢力,通過政變獲取帝位的。他繼承皇位后,面對此種情形,會怎么想?孔子曾說,父親去世后,兒子“三年無改于父之道,可謂孝矣”??衫顪Y還沒死,李世民寧愿承擔(dān)不孝的罵名,也要急吼吼地改變父親的分封政策,可見這個政策已經(jīng)影響到他的統(tǒng)治了。當(dāng)然,他不會說得這么明顯,而是態(tài)度溫和地問群臣:遍封宗子,對天下有利嗎?
原文 2
封德彝對曰:“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兩漢以來未有如今之多者。爵命既崇,多給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鄙显唬骸叭?。朕為天子,所以養(yǎng)百姓也,豈可勞百姓以養(yǎng)己之宗族乎!”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為縣公,惟有功者數(shù)人不降。
譯文
封德彝回答說:“太上皇為了促使九族和睦,便大封皇室,自兩漢以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多的。既尊崇爵位,又賜給(他們)大量仆役,這恐怕不能向天下昭示公正?!碧谡f:“有道理。我作為天子,理應(yīng)養(yǎng)育百姓,怎么可以勞累百姓來奉養(yǎng)自己的宗族呢!”十一月庚寅(初五日),把皇族郡王都降為縣公,只有幾位有功的宗室沒有降低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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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德彝很聰明,他把李淵大封宗室的原因歸結(jié)為“敦睦九族”。“九族”有多種含義,結(jié)合李淵封“再從、三從弟及兄弟之子”,這里理解為“高祖父、曾祖父、祖父、父、身、子、孫、曾孫、玄孫”為宜。李淵使九族和睦,一來可以增強宗室勢力,二來可為天下做表率,但這畢竟是私情。所以封德彝用“公”來抗“私”:宗室成員被封了爵、授了職之后,必然要勞累百姓出錢出力去服侍、奉養(yǎng)他們,很顯然,此舉違背了公理。這就給了李世民一個很好的理由:改變父親的分封政策,不是不孝,而是出于“天下之至公”,畢竟自己不僅是父親的兒子,也是養(yǎng)育百姓的帝王。但他極有策略:一方面將那些沒有戰(zhàn)功的宗室郡王降爵為縣公(一說郡公),另一方面對有戰(zhàn)功的幾個人不降爵,這樣不僅分化了宗室,也安定、鼓舞了那些戰(zhàn)功卓著的功臣們。
按唐爵,郡王之上有親王、嗣王(承襲親王者),郡王之下有國公、郡公、縣公。他們憑爵品獲得永業(yè)田(子孫世襲,皆不納稅),郡王有五十頃,縣公只有二十五頃,這些被降爵的宗室郡王的家田一下子被砍掉了一半,對其生活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原文 3
自是數(shù)年之后,海內(nèi)升平,路不拾遺,外戶不閉,商旅野宿焉。
譯文
從此幾年以后,天下太平,路不拾遺,外門不閉,商販行旅也敢露宿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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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說:“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笨鬃訉ψ约旱闹螄拍芎茏缘?,認為假如有人任用自己治國,一年之內(nèi)就會有成效,三年便能成效顯著。所以史書中說李世民的政策數(shù)年大有成效,也算是蹈圣人之跡了。只不過孔子憧憬治的國,只是春秋時的封國,而李世民治理的卻是一個大一統(tǒng)的國家,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海內(nèi)升平”四字,只要不是自欺,去除一些夸張的因素,流露出的是滿滿的贊揚和驚嘆。李世民自己做了亞馬孫森林里的那只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帝王節(jié)制欲望,自然徭役減輕、賦稅減少,再加上選用正直官員,百姓衣食豐足,就不去偷盜了。這樣就帶來如下的效果:百姓知榮辱,不拾路遺之財;百姓對社會治安的信任度增強,在家不關(guān)屋外門,連帶著錢貨的商販也敢夜宿野外。
原文4
上患吏多受賕,密使左右試賂之。有司門令史受絹一匹,上欲殺之,民部尚書裴矩諫曰:“為吏受賂,罪誠當(dāng)死。但陛下使人遺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謂‘道之以德,齊之以禮’。”
譯文
唐太宗擔(dān)心官吏中多有接受賄賂的,暗中派身邊的人去試探行賄。有個司門令史接受了一匹絹,太宗想要殺了他,民部尚書裴矩勸諫說:“作為官吏而接受賄賂,他的罪確實應(yīng)該判處死刑。只是陛下派人送給他,引誘他接受賄賂,這是故意陷害,讓人犯法,恐怕不符合孔子所說的‘用道德去引導(dǎo),用禮儀去規(guī)范’的古訓(xù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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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患”字,寫出了李世民的或許也是絕大多數(shù)明君隱秘的心理:擔(dān)心官吏不清廉,讓自己自得的統(tǒng)治局面被玷污。而且他又不相信自己選拔的官吏都是清廉的,“多”字寫出了他的懷疑面有多廣!正因為沒有真憑實據(jù),所以他“患”,正因為怕被蒙在鼓里,所以要暗中派人去行賄——顯然這是一次以“反想象中的腐敗”為名的“釣魚式執(zhí)法”。
有一個司門令史沒有經(jīng)受住誘惑,接受了一匹絹,李世民要殺了他。司門,一看就是指看門的,難道司門令史是門衛(wèi)隊長?這就大錯特錯了。司門,在周朝可是執(zhí)掌國都城門的開閉、檢查進出的物品并對其征稅、沒收違禁品的官員,妥妥的肥缺;司門令史在唐朝屬于刑部司門司屬官,司門司重點檢查行人,防備“寇盜奸詐”。由此看來,李世民要殺他是有原因的:一來他壞了自己“選用廉吏”的清譽,二來他作為刑部官員知法犯法,三來“以小見大”,自己想要殺雞儆猴。
問題是這個“絹”用來做什么?送的人讓他拿來做衣服?不是的。唐朝的通行貨幣以通寶錢(如武德年間的開元通寶)為主,金銀、絹帛和糧食同時行用。其中絹帛是布、帛、絹、縑等絲織物的統(tǒng)稱,其大小、長度有法定的要求,并以匹為單位,來衡量商品的價格。所以,司門令史收的是妥妥的硬通貨啊。一匹絹的價值是多少呢?初唐值兩百錢,也就是兩百枚開元通寶,貞觀初年一斗米僅三四文錢,唐時一斗米約三千克,換句話說他等于收了二百千克左右的米。
贓款其實并不多,但受賄的事實是不以贓款的多寡為轉(zhuǎn)移的,所以裴矩說這個司門令史該死。但裴矩又說他不該死,因為李世民派人行賄,雖不是栽贓,卻是存心陷害。但裴矩不能說陛下有罪,只能從治民的角度去引導(dǎo):你失德啦,百姓也會不講德行、不行禮義的。這話裴矩說最有效果,誰讓他是主管國家經(jīng)濟的最高長官呢:你天子都亂來,讓我這個執(zhí)行者怎么替你教導(dǎo)天下百姓?李世民一下子就聽進去了。
原文 5
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動則景隨矣。
譯文
由此可知,君主如同測影的表,臣下就像影子,表動那么影子也隨著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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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是古代測量日影的標(biāo)桿。我們熟悉的日晷,是由一根投射太陽陰影的指標(biāo)、承受指標(biāo)投影的投影面(包括晷面和晷面上的刻度線)組成的,這根指標(biāo)就是表。日晷是用來測量時間的。在它之前,還有一種度量日影長度的天文儀器,叫“圭表”。表是直立于平地上測日影的標(biāo)桿或石柱,圭是正南正北方向平放的測定表影長度的刻板。圭表測定正午的日影長度以定節(jié)令、回歸年等。
司馬光為何要用表與影來形容君臣關(guān)系呢?況且表是不動的,動的是太陽。當(dāng)然,古代以日喻君王,所以這樣說也并沒有違背客觀事實。其實這個表還有另外的名稱,叫作“臬”,“圭”“臬”連用,就是比喻標(biāo)準(zhǔn)、準(zhǔn)則和法度,被賦予信實文 史 補 給 站的內(nèi)涵。司馬光以此作喻,其實是想告誡宋朝皇帝:帝王講誠信,臣子就會忠于他;臣子能有多忠誠,取決于帝王的信用有多少。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帝王治國作秀也無妨,難就難在把這“秀”長時間地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