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
《蜀人記》是一本傳奇之作。這本書記錄了當代四川的奇人異事,有種花、有斫琴、有造園、有鑄劍。川人勇猛剛烈、個性飛揚,那些驚心動魄的故事在蔣藍的生花妙語攪拌下火石雷閃,傳奇于人,傳道于心,傳世于文。
《蜀人記》是對典型論的改造。作為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經(jīng)典命題,典型論經(jīng)歷了百年的發(fā)展,也承載著不小的爭議。這其中最大爭議在于典型論是否能夠反映真實?或者說在多大程度上反映真實?
令人驚喜的是,蔣藍的《蜀人記》跳脫了所謂的理論宰制,它并不是“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而是“具體時空中的具體人物”。“具體時空”飽含著人物的性格成因、糾結(jié)著人物的命運走向,“具體人物”傳遞著個性化的人物塑造、還原著事件情節(jié)的現(xiàn)場,正是在這樣一個過程中,《蜀人記》完成了對于典型論的改造。
《蜀人記》以傳奇性替代了典型性
蔣藍通過數(shù)十年的采訪和調(diào)查,把來自民間鄉(xiāng)野、帶有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的傳奇性因素最大程度地挖掘出來,增添了閱讀的快感和故事吸引力。比如鑄劍的龍志成先生,其開篇的“欲拔未拔的劍”對中國劍道精神作以現(xiàn)代闡釋,從中國存世最早的方志史書《越絕書》起筆,到1936年魯迅的《鑄劍》之處落筆,劍道即人道,劍心即人心。正是這種帶有歷史溫度的鋪墊鑄就了當代鑄劍師龍志成的傳奇人生。龍志成因鑄劍出名,卻沒有因劍致富,他的家是凌亂、窄逼的老房子,甚至為了鑄劍不擾家人鄰里,他遍尋荒郊野外,搭了僅能遮風的破木屋。他的手藝傳奇,他的人生追求更是不落窠臼。
更重要的是,《蜀人記》的傳奇性始終針對的是人,是普通人。坦率地講《蜀人記》的這13個人都可以歸納為巴克桑德爾所言的“無名藝術史”,即便著墨于陳子莊也是在追溯大師最后的20年,深描著陳子莊內(nèi)心的驚濤。從某種意義上說傳奇性更像是這13個人的喃喃自語,只不過喃喃自語通過《蜀人記》分享了出來。因此這種傳奇性不是“典型環(huán)境下的典型人物”,而是私密環(huán)境中的獨自言說,那是他們內(nèi)心中最隱秘的曲筆,充滿了他們最激烈的情感波折、言說了他們最難以忘懷的掙扎,他們的故事是那么的驚心動魄,又是那么的云淡風輕。
身陷輪椅里的殘疾人賴雨,學習心理學去幫助更多的殘疾人,她的家里總有打地鋪的人,曾有幾十個殘疾人來過她家,她的小家成了精神的投靠所,她竭盡全力以瘦小的殘破身軀幫助那些不幸的人。賴雨總是自問:我的輪椅,能不能在泥濘中,碾出屬于我自己的人生軌跡?
小金縣位于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南部,陳望慧就在這個縣的老營鄉(xiāng)大水溝村出生,她11歲時父親車禍離世,弟弟才2歲,13歲時奶奶重病,兄弟姊妹還要上學,她只好輟學了。就是這樣一個被人“同情”的女孩,她撿拾野菌子、挖藥材、修公路、建房當小工,弟妹們的學費和奶奶的藥錢都有了,她成了家里的頂梁柱!然而這只是一個自強者,還不能算奇人。陳望慧成家后開了小面館實現(xiàn)了發(fā)家致富,接著開設餐飲休閑住宿一體化的酒店,又注冊了一家野生資源公司。這樣還不夠,她又開始研究玫瑰帶領全村致富。為取到真經(jīng),她第一次獨自出遠門,跑到了蘭州永登縣人民政府大院,她站在院子里喊起來“哦呀!我是四川藏族人,來這里學習玫瑰!有沒有人啊……”空蕩蕩的大院里,無人理會,她想哭。她突然用四川話大聲喊:“這里有沒有共產(chǎn)黨啊?!”……陳望慧如一只小鳥磨煉成了一只山鷹,她成了玫瑰姐姐,成了玫瑰狀元,創(chuàng)造了高原玫瑰傳奇,小金縣玫瑰香播萬里。
《蜀人記》在思想的力度上拓展了散文寫作的可能性
《蜀人記》中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都散發(fā)著思想之光,那是一種理性而深邃的思想穿透力,與每一個讀者休戚相關的情感共鳴,飛蛾撲火般的執(zhí)著與堅持,有關生命價值、尊嚴和意義的拷問。如《蜀人記》對1980年代“長漂”英雄馮春的描寫別有意義。蔣藍更多的是一個傾聽者和思考者,他站在尊重生命、尊重自然、尊重歷史的角度反思長漂的意義,追問為什么尋根,思考民族精神的未來。
“我想指出的正在于,民族主義、所謂尋根主義等,‘舶來’或‘重現(xiàn)’于20世紀90年代,大盛于21世紀之始,人們固然可以使用當下的學術眼光來打量往事,但往事并不因為后來的精致標簽而改變其原初的成分,尤其是不能刪除原初沖蕩在行為當中的英雄主義的激情、對民族自尊的呵護、對民族文化之根的追問情懷。我想,如果一個民族不首先對這些基本問題予以澄清,奢談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理性主義等理念,并以此來苛求往事中人的‘動機的純潔性’,這既不是一種符合歷史的理性眼光,也不是一種充滿情懷的歷史承擔,大概就只剩下‘殘忍的學問’?!?/p>
《蜀人記》的思想力量幾乎貫穿了每個人物,傳奇性事實上是被思想的力量放大的。正是思想的力量,使得《蜀人記》呈現(xiàn)出了超越散文的文體意義。
《蜀人記》在文體寫作上的獨特性
蔣藍文體寫作的獨特性,使得“具體時空《蜀人記》中的具體人物”有了在典型論之后“接著寫”的意義。必須承認,中國當代散文呈現(xiàn)出一種越來越類型化、越來越技巧化的寫作套路。什么時候出場、什么時候轉(zhuǎn)折、什么時候高潮、什么時候結(jié)尾幾乎成為一種寫作定式。這種寫作定式有其合理之處也很難讓人眼前發(fā)亮。但《蜀人記》的寫作卻是獨特的,蔣藍不斷地用哲學思辨、心理描寫、對話采訪、歷史檔案鋪排結(jié)構(gòu),輔以獨立思考的隨筆、斷章、札記實現(xiàn)文體革新。因此,《蜀人記》其實很難歸類,它可以是非虛構(gòu)紀實的報告文學,也可以是以人物為主的敘事散文,它有著傳奇性的英雄情節(jié),也有著普通人的頓挫卑微,它有著極為精致富有畫面感的細節(jié)和場景,也有著直逼靈魂、讓人不得不思的哲學拷問。在殘疾人賴雨的故事中,你覺得這既是散文,又像是詩歌;既像是人物傳記,又像是存在主義哲學。在李閩西的敘述中,這既是瞬間性快照式的現(xiàn)場報道,又像是具有超越性的救贖之歌。在何潔的超級敘事中,這既是一個傳奇女人的悲歡離合,又充滿著智者對于人生的參禪悟道。
因此,《蜀人記》是中國當代作家文體自覺的一個創(chuàng)新。在敘事與議論之間,在詩歌、小說與哲學之間《蜀人記》完成了對于典型論的改造。在學術話語幾乎宰制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當下,蔣藍寫作的特殊性正在慢慢浮出水面,那便是拒絕任何意義上的理論先行,排斥任何意義上的先驗為王,祛除文藝創(chuàng)作的功利性目的,追蹤“具體時空”中的人物情感,考辯“具體人物”的生活細節(jié),將歷史文獻、地理檔案、田野調(diào)查、口述實錄作為旁證來還原人物故事,將人物命運作為文學寫作的終極追問,把典型性隱藏著在“具體時空”的人性中,從而真正地塑造人、表達人、尊重人。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蔣藍的寫作不僅是寫給讀者還是寫給自己,“一片寧靜,未必就是永恒。寫到此處,我的眼淚安靜地流下來”。他以創(chuàng)作者的審美自覺突破了典型論的理論制約,把人的燦爛感性光輝傳遞給了每一位讀者。它并沒有“為了席勒而忘掉了莎士比亞”,而是把席勒和莎士比亞結(jié)合起來,從而創(chuàng)造出了新的真實。這又使我想起了恩格斯在致敏·考茨基的信中所言:“每個人都是典型,但同時又是一定的單個人,正如老黑格爾所說的,是一個‘這個’,而且應當是如此?!?/p>
作者系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