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英豪
(西南大學 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北碚 400715)
有關“五四白話文運動”與“晚清白話文運動”的斷裂關系,自新文化運動發(fā)生之初,便一直為眾多新文化人闡釋。由此始,白話文運動被烙上新文學史觀的邏輯,在一幀幀的歷史面貌中反復強調,延伸至此后的新文學研究脈絡,并成為范式。李永東認為這是一種話語霸權,是新文化人通過新文學的“獨家邏輯”與“一家之言”來清除異己[1]。但進一步的問題是:不僅應當對新文化人的“獨家邏輯”定“是非”,而更應當運用“知識考古之法”探求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獨家邏輯在歷史橫截面中是“如何形成”的。質言之,新文化人強調“五四白話文運動”與“晚清”割裂的依據(jù)是什么,他們對這種“依據(jù)”的局限性是否有足夠的自我認知?所謂“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獨家邏輯”又是如何運作的?更具體地說,在《新青年》群體分裂前后,“五四白話文運動”主張在除去單一的報刊宣傳渠道之后,又通過何種渠道落實其“邏輯”?
新文化人對于晚清白話文運動的看法,大都持“割裂”觀,如周作人認為:“那時候的白話,是出于政治方面的需求,只是戊戌政變的余波質疑,和后來的白話文可以說是沒有多大關系。[2]”因此他認為晚清白話文運動的態(tài)度是“二元”的,晚清的發(fā)起人只是為“一般沒有學識的平民和工人”才寫的白話,但在正經(jīng)著書的時候,“依然還是作古文”。再如朱自清也是類似的看法:“他們還在用他們的‘雅言’,就是古文,最低限度也得用‘新文體’;俗語的白話只是一種慈善文體罷了。[3]”胡適強調晚清與五四的白話文運動是“絕大不同”的:“第一,這個運動(指五四白話文運動,筆者注)沒有‘他們’‘我們’的區(qū)別。白話并不單是‘開通民智’的工具,白話乃是創(chuàng)造中國文學的唯一工具”;“第二,這個運動老老實實的攻擊古文的權威,認他做‘死文學’”[4]。質言之,五四時期的白話文運動才能取消“他們”和“我們”的界線,這同時也是新文學的“金字招牌”。
但如果正如周作人等人所說的:晚清白話文運動的主張依舊顯示“貴族式”語言和平民之間的分裂,五四白話文運動比較起來更為“先進”。這也就意味著五四白話文運動彌合了所謂貴族文學與平民文學之間的裂痕,因此“五四白話文運動”具有整一的“完成性”。那么又該如何解釋在五四白話文運動之后的大眾語主張,延安的文藝大眾化運動,抗戰(zhàn)大后方的民族形式運動?甚至在“大眾語運動”中,瞿秋白認為白話文運動非但沒有完成“他們”與“我們”的縫隙彌合的效果,反而已然淪為一種“新文言”:因為白話文隨便亂用“口頭上說不出的許多字眼,有時候還有稀奇古怪的漢字的拼湊。這樣,這種文字本身就剝奪了群眾了解的可能”[5]。
因此五四白話文運動在歷史進程中也被打入“未完成”的境地。實際上,新文化人并非缺乏“五四白話文運動未完成”的自我認知,1920年教育部發(fā)布通告:“自本年秋季起,凡國民學校一二年級,先改國文為語體文,以期收言文一致之效?!盵6]但是在胡適、葉紹鈞等人起草的《新學制課程標準:初級中學國語課程綱要》中卻言及:“本科要旨在與小學國語課程銜接,由語體文漸進于文體文,并為高級中學國語課程的基礎。”[7]在《高級中學應讀的名著舉例》中也羅列出《諸子文粹》《四書》《古史家文粹》《王充》《史通》《歐陽修》《王安石》《蘇軾》《朱熹》《王守仁》《清代經(jīng)學大師文選》《崔述》《姚鼐》《曾國藩》《嚴復的譯文選錄》《林紓譯的撒克遜劫后英雄略》等多種古文書籍,并且《高級中學國語課程綱要》明確指出:“以上各種中,精讀六種,略讀五種。”與之形成對照的是“白話文學篇目”:《水滸傳》《儒林外史》《鏡花緣》《古白話文選》《近人長篇白話文選》幾種,《綱要》中指出的閱讀要求僅僅是:“以上各種中,略讀一種。”[8]可見,在“白話文運動”告捷之際,新文化人親手起草的《課程綱要》中,無論是篇目數(shù)量還是閱讀要求,與古文篇目相比,“白話”依舊顯得勢單力薄。但是,正如上文所述,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時期,新文化人對“五四白話文運動”的“極端”言論與其“溫和”實踐卻有著明顯差距。
陳獨秀在主張“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的時候強調不能容忍反對者有討論的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的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盵9]錢玄同更是直接稱復古文人為“桐城謬種”以及“選學妖孽”[10]。魯迅認為:“中國人的性情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和,愿意開窗了。沒有更激烈的主張。他們連平和的改革也不肯行?!盵11]但如果僅僅是出于對國民性的考量,就發(fā)表激烈的言論,未免過火。因為彼時的舊派文人,雖不贊成白話普遍化,但也沒有對白話一味打壓。具有代表性的舊派文人林紓認為:“古文者,白話之根祗,無古文安有白話?”“能讀書閱世,方能為文。如以虛枵之身,不特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盵12]他主張文言是白話的基礎,如果連文言都無法承繼,不讀文言原書,也無法發(fā)展白話。可見林紓在這一論述語境中,實際上已經(jīng)承認了白話文的合理性。但新文化人在運作“五四白話文運動”的過程中諸多言論與罵戰(zhàn)已經(jīng)“出格”,超出了正常文化變革的討論范疇。結合當時《新青年》與新文化人的處境,可能更易理解“五四白話文運動”對晚清的“割裂”態(tài)度。
考察《新青年》在現(xiàn)代文學發(fā)生進程中的地位可發(fā)現(xiàn),它并非如同在之后的文學史敘事中所表述的那般“開天辟地”,它更多是作為新文學敘事的旗幟而“被樹立”的。早在1915年《青年雜志》成立之初,它還在延續(xù)著《甲寅》的辦刊思路,主張思想革命。之后,《青年雜志》被迫改名為《新青年》,改名的原因眾說紛紜,最為主流之說是:當時的上?;浇糖嗄陼肛煛肚嗄觌s志》與他們的刊物在名稱的使用上有雷同、混淆之嫌,要求其改名。很明顯,陳獨秀在雜志上解釋道:“自第二卷起,欲益加策勉,勉副讀者諸君屬望,因更名為《新青年》”[13],也屬于是一種“體面”的妥協(xié)。周作人曾回憶早期的《新青年》僅僅只是“普通的刊物罷了”[14],魯迅的觀感也頗為相似:“不特沒有人來贊同,并且也還沒有人來反對”[15]。鄭振鐸在《中國新文學大系》中提及:早期《新青年》只是“無殊于一般雜志用文言寫作的提倡‘德智體’三育的青年讀物”[16]。1917年底,《新青年》因發(fā)行不廣,書社企圖“中止”[17]。
在陳獨秀被蔡元培任命為北京大學文科學長之后,《新青年》開始與北大的名號相關聯(lián)。在蔡元培新任北大校長初期,雖然主張實行了一系列改革,但是北大的名聲與威望并非立見成效。相比于《新青年》前期,在北大時期的《新青年》擴大了約稿作家的序列,在第二卷《新青年》中,新增作家有李大釗、胡適、劉半農、吳虞、吳稚暉等人;隨后章士釗、錢玄同、蔡元培等人也參與了第三卷的撰稿。但《新青年》也未能在社會上引發(fā)極大轟動。此時在文壇與出版界,風頭最勁的作家當屬林紓,據(jù)張靜廬回憶,在民國五年到七年之間,上海文壇上出現(xiàn)一個“國文函授學社”的大騙局,學社社長利用林琴南的名號在各大報紙上刊載“林琴南主事的國文函授學社招生的大廣告”,最終“來報名和索章的人,真是戶限為穿,一天的信件,總有千封以上。經(jīng)過兩三個月的籌備,報名上學的不下兩千人,以每個人十二元(六個月)學費計算起來,已經(jīng)有兩萬多元現(xiàn)鈔?!盵18]由此事件可見“林琴南”名目在文化出版市場中的號召力。
在此時的出版市場中,林紓的文言小說炙手可熱,據(jù)統(tǒng)計,林紓在清末至民初的十年左右的時間跨度上,一共出版了181部小說,總字數(shù)約在3600萬字以上,除少數(shù)幾種外,其余全都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依照商務給他的稿酬標準(一般為千字6元),總收入則超過20萬元。根據(jù)陳明遠的研究表明,當時的20萬元,按照貨幣購買力(1)若以1935年標準銀圓購買力為基數(shù)——折合1995年人民幣30元,合2010年人民幣75元,作為換算的基準單元。那么——1898年:“一圓”約折合1995年人民幣100元,2010年250元;1901年:“一圓”約折合1995年人民幣70元,2010年175元;1911年:“一圓”約折合1995年人民幣50元,2010年125元;1914—1919年:“一圓”約折合1995年人民幣40—50元,2010年100—125元;1920—1925年:“一圓”約折合1995年人民幣35—40元,2010年87.5—100元;1926—1936年:“一圓”約折合1995年人民幣30元,2010年75元。(其間,1929—1930年受世界經(jīng)濟危機影響,物價波動,銀圓略有貶值)轉引自陳明遠:《百年來中國文化人的經(jīng)濟生活變遷》,名作欣賞,2011年第13期,第27-34頁。,換算成現(xiàn)今的人民幣數(shù)值,可上達數(shù)千萬元[19]。張靜廬曾經(jīng)回憶,在晚清民國初期,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想在商務印書館里當一名練習生”[18],可見商務印書館的體量決定了他在出版市場上的首席地位,其出版發(fā)行的趨向自然成為整個市場的風向標,決定著社會上大致的閱讀風尚。
而反觀提倡“白話為正宗”的《新青年》群體,在當時的報刊發(fā)行市場上缺少在“語言主張”層面的獨特性。晚清1898年之后,大量白話報就開始涌現(xiàn),如《無錫白話報》《常州白話報》《蘇州白話報》《蕪湖白話報》《通俗白話報》《廣州白話報》等等,據(jù)胡全章統(tǒng)計,在清末民初之際,出現(xiàn)了至少370種白話報[20]。即使在《新青年》同期的報刊中,如包笑天于1917年創(chuàng)辦的《小說畫報》同樣提倡“小說以白話為正宗。本雜志全用白話體,取其雅俗共賞,凡閨秀、學生、商界、工人,無不咸宜。”[21]而包笑天創(chuàng)辦《小說畫報》的緣由正是因為他對鴛鴦蝴蝶派小說風格的不滿,并有意扭正堆砌辭藻但內容空洞的弊病。因此,面對具有類似“白話文主張”的晚清前驅以及同時代的提倡者,《新青年》的“白話文運動”主張如何擴大影響力就成為一個問題。如布迪厄所說:“文化革命產(chǎn)生了這個顛倒的世界即文學場和藝術場,文化革命之所以獲得成功,原因是一心想顛覆觀念和分類的一切原則的偉大異端們。”[22]而文化革命者在文學場中的“位置”就決定了他們能分配到的資本及各種特殊利益:“所有的位置從它們的存在本身及它們加在占據(jù)者身上的決定性上看,依靠它們在場的結構中,也就是在資本(或權力)的空間分配結構中當下的和潛在的狀況,資本的擁有左右著在場中達成的特殊利益的獲取(比如文學權威)?!盵22]因此,“位置”決定了《新青年》群體必須以“非常規(guī)”方式、加以過激語詞凸顯與晚清白話文運動徹底“斷裂”的態(tài)度。自錢玄同、劉半農等人演出“雙簧戲”之后,在文化界引起熱議,《新青年》的發(fā)行量也迅猛增長,再加上北大的威望加成,《新青年》與北京幾近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中心。
諸多文學史的共識是:白話文運動以《新青年》雜志為中心推行開來。但即使陳獨秀、胡適等人發(fā)表《文學革命論》《文學改良芻議》之后,并且陳獨秀受蔡元培延請,于北京大學擔任文科學長,吸收了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周作人、胡適等人為《新青年》著稿并參與編輯工作,但在1917年年底,《新青年》依舊因發(fā)行不廣,而被書社企圖“中止”,直到陳獨秀與之交涉,才允許繼續(xù)發(fā)行[23]??梢姶藭r《新青年》的經(jīng)營狀況不容樂觀,更毋論繼續(xù)推行“白話主張”。直至1918年1月初,《新青年》決定改制為同人刊物,宣布:“本志自第四卷第一號起,投稿章程業(yè)已取消,所有撰譯,悉由編輯部同人,公共同擔任……采取集議制度,每出一期,就開一次編輯會,商定下一期的稿件。”[24]在此基礎上,《新青年》改整了以往輿論力量分布分散的弊病,舉集體編輯之力宣揚白話文學。1918年3月15日,《新青年》發(fā)表《給新青年編者的一封信》《復王敬軒》,即著名的“雙簧信”事件,5月15日,魯迅的《狂人日記》發(fā)表,“雙響炮”打響了《新青年》的名聲,并引起眾多學者與讀者的討論,《新青年》以“不容他人之匡正”式的論爭作為推行主張的手段,是較有效用的。《新青年》的銷量急劇上升,從之前的月印一千份高漲至一萬五六千本[25]。
但以“雙簧信”等事件為契機,引起熱烈反響只是新文化同人們的第一步,況且引發(fā)的“反響”不一定都是正面的,在“雙簧信”事件發(fā)生之后,從“羅家倫、藍志先及戴主一、易宗夔等讀者的閱讀觀感”來看,其社會反響偏向于負面[26]。更何況,1919年3月,諸多報紙刊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陳獨秀已辭職”的消息,甚至流傳出陳獨秀嫖妓的傳言。蔡元培召集諸君到湯爾和處商議,湯爾和以所傳流言之事,認為陳獨秀“私德太壞”,主張撤除陳獨秀文科學長一職,蔡元培因是“進德會”倡導者,無奈之下召集文理科教授會議,隱形中撤除陳獨秀的文科學長一職。胡適認為:“獨秀因此離去北大,以后中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立及后來國中思想的左傾,《新青年》的分化,北大自由主義者的變弱,皆起于此夜之會。獨秀在北大,頗受我和孟和的影響,故不致十分左傾。獨秀離開北大之后,漸漸脫離自由主義者的立場,就更左傾了。此夜之會,雖有尹默、夷初在后面搗鬼,然孑民先生最敬重先生(湯爾和),是夜先生之議論風生,不但決定北大的命運,實開后來十余年的政治和思想的分野?!盵27]
無論如何,《新青年》內部的分化已成必然之事,陳獨秀后因分發(fā)《北京市民宣言》傳單被捕入獄,胡適與李大釗又在輿論場中發(fā)起“問題與主義”之爭;此后又有胡適反對新文化同人輪流編輯《新青年》,試圖獨攬編輯權的事件。之后隨著《新青年》南移并轉型為推行社會主義思想的刊物,新文化同人試圖繼續(xù)在《新青年》上推行“白話文學”主張的意愿亦陷入消弭。
那么,如何將白話文運動的影響與主張落實下來,則是新文化人需要考量的問題。有諸多研究者都將1918年4月胡適發(fā)表的《建設的文學革命論》作為“白話文運動”及“國語運動”合流的起點。但實際上,白話文運動的力量介入“教育體制”的時間節(jié)點要更早,在“國語研究會”成立的第二年(1917年),就已經(jīng)自覺地與白話主張合流,并欲改革國民學校教科書為白話語體,如其征求會員書所宣:
“中華民國國語研究會之起原,蓋由同人等目擊今日小學校學生國文科之不能應用,與夫國文教師之難得,私塾教師之不曉文義,而無術以改良之也。又見夫京師各報章,用白話文體者,其銷售之數(shù),較用普通文言者,加至數(shù)倍,而京外各官署,凡欲使一般人民,皆能通曉之文告,亦大率用白話,乃知社會需要,在彼不在此。且益恍然于欲行強迫教育,而仍用今日之教科書,譬猶寒不能求衣者,責之使被文繡,饑不能得食者,強之使嚙粱肉。夫文繡梁肉,何嘗非饑與寒者之所愿?其如貧窘,力不能逮何,職是之故。同人等以為國民學校之教科書必改用白話文體,此斷斷乎無可疑者。惟既以白話為文,則不可不有一定之標準。而今日各地所行白話之書籍報章類,皆各雜其地之方言,既非盡人能知,且戾于統(tǒng)一之義,是宜詳加討論擇一最易明了,而又于文義不相背謬者,定為準則,庶可冀有推行之望。此同人發(fā)起斯會之旨也。四方君子,與有同志者,幸贊助焉。此啟?!盵28]
根據(jù)中華民國國語研究會《第一次會務報告》顯示,在報刊類的“購存報章”中選取了十四冊《新青年》作為參考資料,如吳稚暉、蔡孑民、陳獨秀、胡適等人皆參與其中,在《抄錄本會會員文》文目中包括了陳獨秀的《文學革命論》,《抄錄會外與本會宗旨相同之論文二篇及詩八首》文目中包含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及其白話詩八首。在第一次會務期間:
“二月十八日下午三時,借北平學界俱樂部開預備會,到者二十五人,公推蔡孑民君主席議定章程九條,并推陳頌平、陸兩庵二君為臨時干事,葉祝侯君為臨時會計員,暫借北半截胡同內江蘇學校為事務所,當收會費銀五十二元?!盵29]
可見,不僅當時的《新青年》群體及“推行白話”之主張與國語研究會有眾多重合之處,在人事分布上,兩個群體也互相糾纏,時任北大校長的蔡元培擔任國語研究會主席,在報請立案于教育部之后,可以說國語研究會帶有半官方的性質。
值得注意的是,1919年4月21日,“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成立,與“國語研究會”的半官方性質有所不同,前者被定性為“教育部附設之機關,以籌備國語統(tǒng)一事項及推行方法為宗旨?!盵30]并且由完整的會議規(guī)則、會員錄、職員錄、議事錄、議決錄等組成部分形成較為規(guī)范的組織架構。其中在“推選會員”中赫然有錢玄同、胡適、周作人、劉復等《新青年》同人,委員會委員中也有錢玄同、馬裕藻、吳稚暉、胡適、劉復等人。眾多同人在“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上提出議案:
“劉復謂增加閏母須組織審查閏母委員會并須預先規(guī)定取何種方法制造閏母?!?/p>
“劉復謂第五案須俟國語辭典國語文典等編就后始可推行現(xiàn)時尚非適當時期?!?/p>
“錢玄同謂國語辭典及國語文典一二年內當各有一二種脫稿國民學校改國文為國語三年后即可實行第五案第四條規(guī)定在六年后時期太遲本席以為不當。”
“劉復謂第五案第二條規(guī)定由會呈部令飭各師范學校內附設夏期國語講習會亦不妥本席主張應由本會私人勸導?!盵30]
胡適、周作人、馬裕藻、朱希祖、劉復、錢玄同等人共同提請《加添閏母的提案》《國語統(tǒng)一進行方法的議案》,其中提出“編輯國語辭典”“編輯國語語法”“改變小學課本”“編輯國語會話書”等幾項要點,涉及到國語規(guī)范的制定、教材課本的改編、公共語言的推廣等多個環(huán)節(jié)、流程[30]??梢姡凇缎虑嗄辍贩只H,留守北京大學的諸多教授已預備借力國家教育體制,繼續(xù)推行其“白話文主張”。
如果說上述“國語統(tǒng)一籌備會”僅僅是在文化上層規(guī)劃“國語統(tǒng)一”,那么此后隨著1920年首屆“國語講習會”學員畢業(yè)事件的發(fā)生,就預示著“國語統(tǒng)一”的體制化流程進一步落實在基層。如《福建教育月刊》登載的《福建教育廳第四百三十三號訓令》顯示:
“令各縣知事,查國語講習會學員畢業(yè)成績業(yè)經(jīng)國語研究會考察完竣,由本廳核定,分別準予畢業(yè)修業(yè)并定期舉行畢業(yè)典禮,在案計此次全體畢業(yè)人數(shù)共三百八十九人,修業(yè)人數(shù)共三十人,其中女學員共五十一人,茲發(fā)去該縣籍學員……”[31]
各省級教育廳舉辦的國語講習會畢業(yè)事宜都需要經(jīng)過國語研究會考察。而為了進一步保障“國語講習會”對各基層教員的培育效用,1921年10月25日,時任教育次長代理部務職位的馬鄰翼發(fā)布《咨:教育部咨各省區(qū)為轉令所屬各國民學校組織國語研究會文(附原案)》,督促各省區(qū)教育局及所屬學校組織各自的“國語研究會”:
“咨:教育部咨各各省區(qū)為轉令所屬各國民學校組織國語研究會文(附原案)
為咨行事?lián)Z統(tǒng)一籌備會函稱:本年八月常年大會會員張國仁提出各學校宜一律用國語教授一案,其頒發(fā)要在各學校設國語研究會作實行,用國語教授之預備。當時經(jīng)大會議決成立,茲又經(jīng)干事會覆議,均以為此事極為切要,現(xiàn)將原案抄錄全份送情大部行文,交京師學務局、各省區(qū)教育廳令知所屬各學校一律組織國語研究會以便將來各教員皆得研究國音、練習國語,預備各科均用國語教授等語相應抄同原案咨請貴署查照轉令所屬各國民學校遵辦可也,此咨。
附抄原案一件。
教育次長代理部務馬鄰翼”[32]
隨后進行的一系列體制化的落實方式,使得國語運動深化到全國各省區(qū)國語學校的課堂日常中,與此同時,在國語運動濫觴之際就與之有高度重合的“白話文運動”也隨著國家基層教育體制的變動與運行,滲透在更為廣泛的國民領域,而不僅僅限于《新青年》等白話報刊中。
在1920年教育部發(fā)布訓令,將國民學校的教科書都改為國語,胡適對此評價:“這個命令是幾十年第一件大事,它的影響和結果,我們現(xiàn)在很難預先計算。但我們可以說,這一道命令,把中國教育的革新,至少提前了十年?!盵33]根據(jù)民國二十年(1931年)出版的《全國中學教育概況》顯示,從1912年至1919年期間,全國中學數(shù)量由373所激增至715所,并且中學生人數(shù)由52100人次增加至151069人次[34],而1925年至1929年的中學數(shù)量從1142所增至2111所,中學生人數(shù)從18萬余人增加至34萬余人[35]。因此教育市場極具消費空間,雖然如上所述,胡適與葉紹鈞等人在起草《中學國語課程綱要》時依舊是將文言作品作為占大頭部分,但教育部的訓令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五四白話文運動”邏輯鏈條中的另一塊“金字招牌”。在《綱要》中,周作人《點滴》《域外小說集》、魯迅《吶喊》等書目被列入“略讀書目”中,借助文學市場上的教科書出版熱潮,較大拓展了白話文運動實績在教育場的影響力。
但是,“學生教材”只是一方面措施,僅有教材的“白話意識”,而無可教授白話的教員,那么“白話文運動”的邏輯普及則更為緩慢。因此對國民學校的教員進行培訓不失為一道有效途徑。教育部于1920年4月22日發(fā)布訓令《派送師范學校國文教員入國語講習所講習令》(部令第二一二號,四月二十二日):
“本部附設國語講習所第一班。業(yè)經(jīng)開課。茲定于六月一日,續(xù)開第二班,查各省區(qū)師范學校,為造就師資機關,現(xiàn)任國文教員講習國語,殊關重要。應令每校派送一名,由校酌給公費。于第二班開課前,赴所報到,以便開課。并先期將派定各員姓名履歷,報部備查,至第一班派有此項教員者,毋庸再行派送。合行令仰該局、廳、校、遵照辦理。此令?!盵36]
將分散各個省區(qū)的國語學校教員集中起來,統(tǒng)一推行國語教育是較為典型的體制化運作。正是在體制化運作中,胡適受邀在國語講習所中講演《國語文學史》:“民國十年(1921年),教育部辦第三屆國語講習所,要我去講國語文學史。我在八星期之內編了十五篇講義,約有八萬字,有石印的本子?!盵37]《國語文學史》初稿是在1921年第三屆國語講習所上的講稿,次年3月23日,胡適又在天津南開學校講演,將原本講義修改歸并為三篇:
“第一講 漢魏六朝的平民文學
第二講 唐代文學的白話化
第三講 兩宋的白話文學”[37]
從這三篇的目錄中,始見胡適有計劃將《國語文學史》中的“白話文學邏輯”進一步凸顯出來。于是,1922年3月24日,胡適再次修改目次:
“一、引論
二、二千五百年前的白話文學——《國風》
三、春秋戰(zhàn)國時代的文學是白話的嗎
四、漢魏六朝的民間文學
(1)古文學的死期
(2)漢代的民間文學
(3)三國六朝的平民文學
五、唐代文學的白話化
(1)初唐到盛唐
(2)中唐的詩
(3)中唐的古文與白話散文
(4)晚唐的詩與白話散文
(5)晚唐五代的詞
六、兩宋的白話文學
(1)宋初的文學略論
(2)北宋詩
(3)南宋的白話詩
(4)北宋的白話詞
(5)南宋的白話詞
(6)白話語錄
(7)白話小說
七、金元的白話文學
(1)總論
(2)曲一小令
(3)曲二弦索套數(shù)
(4)曲三戲劇
(5)小說
八、明代的白話文學
(1)文學的復古
(2)白話小說的成人時期
九、清代的白話文學
(1)古文學的末路
(2)小說上清室盛時
(3)小說下清室末年
十、國語文學的運動”[37]
在這次修改的目次中可見,胡適將“白話文學”作為《國語文學史》的論述重點,但此次修改計劃卻未如期實行。1922年三月中旬修改的版本在1922年暑假期間,胡適于南開大學講演過一次;1922年12月,胡適又在第四屆國語講習所上講演一次,進一步擴大了《國語文學史》的宣傳范圍。但不止于此,黎錦熙曾借用胡適的《國語文學史》在北京師范大學等處用作講課講義,胡適的諸多學生也曾在別處作教員,“也有翻印這部講義作教本的”[37]。1927年,北京文化學社將胡適的《國語文學史》講義排印出版,胡適在事后始知“文化學社是他(黎劭西)的學生張陳卿、李時、張希賢等開辦的,他們翻印此書不過是用作同學們的參考講義,并且說明以一千部為限?!盵37]可見滲透著“白話文運動”主張的《國語文學史》在教育界也廣泛流傳。直至1928年,胡適將《國語文學史》修改后重新由新月書店發(fā)行,改名為《白話文學史》,正式冠以“白話”之名:
“作者本意只欲修改七年前所作《國語文學史》舊稿但去年夏間開始修改時,即決定舊稿皆不可用,須全部改作。此本即作者完全改作的新本,表現(xiàn)作者最近的見解與工力。本書特別注重“活文學”的產(chǎn)生與演進,但于每ー個時代的“傳統(tǒng)文學”也都有詳明的討論。故此書雖名為《白話文學史》,其實是今日唯一的中國文學史。全書約四十萬字,先出上卷,約二十萬字?!盵38]
在廣告中,最受強調的是“今日唯一的中國文學史”,無論是胡適自己的觀點還是新月書店的營銷策略,“唯一”的冠名使人不能不聯(lián)想到在胡適之前,由各大書局出版發(fā)行的各類中國文學史,如凌獨見《新著國語文學史》、謝無量《中國大文學史》等。凌獨見的《新著國語文學史》由商務印書館于1923年發(fā)行,剛發(fā)行之后就在當年六月再版,商務印書館將其列入“適合新學制中等教育段課程取材至現(xiàn)代為止的新著教科書”的廣告名目[39],并將廣告附錄于《新學制課程標準綱要》尾頁,這就給消費者以“此書是法定教科書”的錯覺。
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凌獨見據(jù)稱為胡適在國語講習所中教出的學生,在此書出版之后,遭到非議頗多,其中尤其以章衣萍的批評為厲,他認為凌獨見抄襲胡適在國語講習所中所講的《國語文學史》講義內容:“一部分是暗暗抄襲胡適著《國語文學小史》的,大體上還說得過去。一部分是凌先生自己做的,像漢以前的文學,宋以后的文學幾章內,引證的錯誤,詩詞句讀的荒謬,論斷的離奇,真可令人大笑三天。”[40]此事在當時出版界中引發(fā)一定的關注,也無怪新月書店的廣告中特意強調“唯一的中國文學史”一句。但也從側面可見,無論是在教育場還是文學場中,“白話文學史”這一名目都能得到較大的關注,也是“五四白話文運動”邏輯落實的實效之一。
即使“五四白話文運動”的邏輯通過較為嚴密的教育體制化運作落實到廣大的社會接受場,但是在胡適所著的《白話文學史》中卻也在不斷地回望傳統(tǒng)、歸化傳統(tǒng)。如其自序中所言:“這書名為‘白話文學史’,其實是中國文學史?!盵37]當時的《清華周刊》中有讀者論及:在閱讀《白話文學史》過程中“處處感覺到他的偏見,這或許是‘白話’兩個字,害了他理想中的中國文學史吧?可是他又說:‘這書名為白話文學史,其實是中國文學史?!呛壬?zhèn)€不客氣,說它是中國文學史,那么我們對于這書的批評,便更要加多了?!盵41]又有讀者對書中所舉例作家進行質疑:“胡先生的文學史中所舉的例,都是韻文(詩和詞),所舉的代表作家亦是韻文作家,而對散文及散文作家卻一字不提,似乎只認韻文才是白話或近于白話的文學作品的樣子,其實這是胡先生的偏見。”[42]這使人不得不聯(lián)想到新文化人集體編撰的《新文學大系》的“排他性”的獨家邏輯,胡適在《新文學大系·理論篇》的導言中說:“從文學史的趨勢上承認白話文學為‘正宗’,這就是正式否認駢文古文律詩古詩是‘正宗’。這是推翻向來的傳統(tǒng),重新建立中國文學史上的正統(tǒng)。”[43]這番論述與他在《白話文學史》中偏重“韻文”的考察顯出一定程度上的違和。另,《新文學大系·理論篇》中收錄的篇目幾近都為新文化同人所寫,這或許在強調“白話文”與“新文學”的“完成”狀態(tài),但無論是在《白話文學史》的撰寫還是中學國語教學綱要的編訂實踐中,都無不彰示出“白話文運動”的未完成性,理論與實際之間的相悖邏輯也許是“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無奈之處,但同時也是建立新文學史觀的必然之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