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勵
中國共產黨在香港設立組織機構由來已久。成立于1947年的新華通訊社香港分社(以下簡稱“新華社香港分社”),是中共在香港設立的第一家新聞通訊社。作為中共開展宣傳輿論的重要機構,新華社香港分社自然受到港英當局的密切關注。然而,除了新聞通訊社的職能外,新華社香港分社還一度被視作中國政府的派出機構,在香港履行職責。1958年以后,新華社香港分社實際成為中國政府在香港的最高官方代表機構,直至1999年12月更名為“中央人民政府駐香港特別行政區(qū)聯絡辦公室”(1)谷安林主編:《中國共產黨歷史組織機構辭典》,中共黨史出版社、黨建讀物出版社,2019年,第549頁。。新華社香港分社職能的調整反映了中國政府對駐港機構及其組織運作的政策變化,也暗含了中英兩國在香港問題上的博弈。
對于新華社香港分社的發(fā)展情況,學界已有一定數量的成果積累。有學者研究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創(chuàng)設與運作歷程(2)參見劉蜀永:《英國對香港的政策與中國的態(tài)度(1948—1952年)》,《中國社會科學》1995年第2期;Burns,J.(1990).“The Structure of Communist Party Control in Hong Kong”.Asian Survey, 30(8); Wesley-Smith,P.(1998).“Chinese Consular Representation in British Hong Kong”.Pacific Affairs, 71(3).,也有學者側重分析新華社香港分社的職能與活動影響(3)參見朱益飛:《中共中央南京局海外統(tǒng)戰(zhàn)工作考察》,《黨的文獻》2020年第3期;羅燕明:《新中國成立后的港澳工作》,《上海市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22年第2期;Chu,Yik-yi.(1999).“Overt and Covert Functions of the Hong Kong Branch of the Xinhua News Agency, 1947-1984”.Historian, 62(1); Dial,R.(1976).“The New China News Agency and Foreign Policy in China”.International Journal, 31(2)。。不過,可能是受制于資料文獻,既有研究忽略了一些具體的史實與細節(jié),難以呈現新華社香港分社所擔負的職能極為復雜立體的多維面相,導致對一些關鍵問題缺乏深入探討,如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國政府對香港派駐機構的態(tài)度和安排、新華社香港分社與港英當局的關系,以及中英兩國圍繞駐港機構問題展開的角力等。有鑒于此,本文擬以中英兩國檔案為基礎,綜合其他歷史文獻,嘗試論述20世紀50年代中英兩國關于新華社香港分社的交涉,以期闡明上述幾個問題。
中共同香港有著深厚的歷史淵源。1934年3月設立的中共香港工作委員會最初是中共在華南發(fā)展組織、動員群眾的后援基地(4)參見《中共香港工委給中央的報告——香港工作、組織情況、各地工作和關系》(1934年3月22日),《廣東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2年10月—1934年10月):中共兩廣省委文件》,1984年印行,第251頁。。1938年1月,八路軍駐香港辦事處成立,它被視作中共中央在香港的代表機構,承擔著抗戰(zhàn)時期中共對外聯絡和爭取國際物資援助的重要職能(5)《廣東黨史資料》第21輯,廣東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343頁。。1942年2月,由廣東人民抗日游擊隊領導的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在香港進行游擊戰(zhàn)爭,為中共收集、運送物資和開展營救行動提供保障(6)《東江縱隊志》,解放軍出版社,2003年,第92—95頁。。應當說,中共早期領導人充分利用香港特殊的政治環(huán)境和區(qū)位優(yōu)勢,建立較為完備的組織系統(tǒng),為武裝斗爭和統(tǒng)戰(zhàn)工作發(fā)揮獨特作用。
另一方面,自占領香港以來,英國一直對歷屆中國政府在港設立官方機構的設想進行打壓。1869年清政府提出任命駐香港總領事,遭到時任香港總督麥當奴(R.G.MacDonnell)的堅決反對,理由是“會加劇治理香港居民事務的復雜程度”,同時“擔心領事館成為制造陰謀的中心”。1940年,國民政府提議向香港派遣官方代表,港英當局認為雙方就委任一事達成一致的前提是“派駐官員無權代表英籍華裔公民和在香港定居的華人”,并且“機構不得以任何名義干涉英國在香港的治理”。(7)“Chinese Official Representation at Hong Kong”, Mar.1,1956, FC1143/3, FO371/120942.按:本文使用的英國外交部檔案均來自于亞當·馬修公司開發(fā)的數據庫《英國外交部檔案:中國,1919—1980》(Foreign Office Files for China, 1919-1980),為注釋簡潔,下文不再標注數據庫名稱。港英當局早期對中國政府駐港機構的顧慮,根源在于駐港機構對香港民眾祖國向心力的變化有著重要影響,這可能會威脅到英國的統(tǒng)治地位。因此,二戰(zhàn)勝利前中國政府未能在香港以公開方式從事官方活動,中共在香港的組織以開展隱蔽的“地下”工作為主。
1946年6月,為協助華南各地開展游擊戰(zhàn)爭,建立香港與廣東地區(qū)的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根據中共中央南京局指示,中共港粵工作委員會在香港成立,廣東區(qū)黨委從事宣傳、文化、統(tǒng)戰(zhàn)、僑運等工作的人員均轉入該機構工作(8)《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4卷(下),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第1679頁。。9月,國民黨軍隊大舉進攻張家口、哈爾濱、安東和蘇北等地。為做好撤退的準備,中共中央南京局將公開活動的重點地區(qū)轉移到香港,周恩來電告中共中央要求工委負責人到上海接受任務(9)《周恩來年譜(1898—1949)》,中央文獻出版社,1989年,第693頁。。1947年5月,中共中央指示設立香港分局,直接受中央領導,同時與上海中央局發(fā)生聯系(10)為加強與調整對于國統(tǒng)區(qū)黨的工作的領導,中共中央決定將上海中央分局改為上海中央局,管轄長江流域、西南各省及北平、天津一部分黨的組織與工作,必要時指導香港分局。參見《周恩來年譜(1898—1949)》,第732—733頁。,方方和尹林平分別擔任分局的書記和副書記。中共港粵工作委員會于6月改稱中共香港工作委員會(以下簡稱“香港工委”),成為中共中央香港分局下設的三個平行組織之一。香港工委“專管港及華南、南洋公開的統(tǒng)戰(zhàn)、材料(刊物、報紙)、文化、外交、經濟、華僑、群眾(工、青、婦)各項工作,以便分局本身及其他兩項組織都能與公開工作分開,尤其要使港及廣州南洋各地當局只知港有工委活動,不知其他”。(11)據尹林平、梁廣、蘇惠等回憶,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在1946年底1947年初就成立并開始工作,但中共中央正式對該組織作出指示的時間是在1947年5月6日,參見《中共中央關于設立香港分局的指示》(1947年5月6日),廣東省檔案館編:《華南黨組織檔案選編(1945—1949)》,1982年印行,第47—48頁。為達到良好的隱蔽效果,香港工委以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形式公開活動。對此,英方予以一定程度的默許。英國態(tài)度發(fā)生轉變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抗戰(zhàn)時期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配合盟軍英勇作戰(zhàn),港英當局對中國的抵抗報以同情態(tài)度,對中共在港組織產生一定的好感。而且解放戰(zhàn)爭初期局勢尚不清晰,港英當局須在國共兩黨之間保持中立,為后續(xù)統(tǒng)治做兩手準備。此外,新聞通訊機構較之于使領館,政治色彩不明顯,更何況英國尚有多家通訊社在中國活動,港英當局很難拒絕中共在港開展組織活動的要求。
新華社香港分社由《正報》月刊編輯部、地下電臺和東江縱隊駐港辦事處(12)東江縱隊駐港辦事處最初是為處理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士兵抗擊日軍傷亡撫恤善后工作而設立的機構, 由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袁庚上校于1945年10月向英國海軍陸戰(zhàn)隊旅團長夏愨少將提議成立。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北撤后,駐港辦事處并入新華社香港分社。參見劉中國等編:《白石龍文鈔》,花城出版社,2015年,第109頁。三部分組成,主要工作是團結進步人士,收集相關資料,組成國際統(tǒng)一戰(zhàn)線,為迎接全國解放做準備(13)羅銀勝:《喬冠華全傳——紅色外交家的悲喜人生》,東方出版中心,2006年,第93頁;王殊:《靜夜思故人:一個大使、記者的回憶》,上海辭書出版社,2008年,第37頁。。1947年5月1日正式對外發(fā)稿,香港工委常務委員喬冠華成為首任社長。他經常以香港分社社長的身份與港英當局接觸,“這是港英當局在歷史上與我黨第一次建立關系”(14)劉子?。骸秵坦谌A憶述香港新華分社成立經過》,《廣東黨史》2001年第6期。。
新華社香港分社成立之初,正值國民黨發(fā)動全面內戰(zhàn),國統(tǒng)區(qū)很難接收到中共的報紙、刊物和廣播。因此,香港成為除解放區(qū)之外唯一可以發(fā)布人民自衛(wèi)戰(zhàn)爭勝利消息的地方,新華社香港分社積極將社內中文新聞稿發(fā)給香港報社和海外報刊(15)路劍:《新華社香港分社初期的情況及其作用——香港新華分社籌建者之一、黨支部書記楊奇訪談錄》,《廣東黨史》2002年第1期。。同時,周恩來鼓勵香港分局“聯絡香港及南洋的中國自由主義及進步的記者成立中國或華南自由記者協會,設法救濟內地被捕與流亡到香港南洋的記者”,支持香港“利用各種可能廣泛宣傳美蔣勾結賣國殘民打內戰(zhàn)種種事實,激發(fā)人民中民族情感,以醞釀更大的民族斗爭”。(16)《周恩來年譜(1898—1949)》,第738、745頁。由此可見,新華社香港分社在傳播中共政治主張,幫助國統(tǒng)區(qū)人民認清形勢,向海外華僑宣傳國內戰(zhàn)爭形勢方面發(fā)揮了獨特作用。
國共內戰(zhàn)局勢明朗化之后,西方陣營開始調整對華態(tài)度和立場,英國政府不得不正視香港問題。1949年1月,英國殖民部和外交部同時強調:“香港對英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期待香港作為遠東地區(qū)一個穩(wěn)定的中心發(fā)揮其作用”(17)“Policy of H.M.G.with regard to Hong Kong”, Jan.12, 1949, F1061/10, FO371/75839.。這實際表明英國政府固守香港的決心,也預示中共駐港機構開展活動與英國統(tǒng)治香港之間的矛盾。4月,英國皇家海軍“紫石英號”軍艦擅自闖入長江水域前線地區(qū),引發(fā)中國人民解放軍炮擊英國軍艦的軍事沖突,新華社香港分社對此事進行了報道和評論。這一事件及中方媒體的報道引起香港總督亞歷山大·葛量洪(Alexander Grantham)的擔憂,他認為這對維護英國在香港和東南亞的統(tǒng)治極為不利。為了保住在香港的統(tǒng)治地位,葛量洪主張英國政府在擴充香港軍隊數量和防御力量的同時,“應當同意香港制定法令管制外國政治團體,在香港采取行動抑制共產主義發(fā)展”。(18)“Inward Telegram from Hong Kong (Sir A.Grantham)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Apr.30, 1949, F6195/34, FO371/75839.4月23日,葛量洪在香港聽取英國駐東南亞最高專員馬爾科姆·J.麥克唐納(Malcolm J.MacDonald)的意見,堅定了港英當局采取“防衛(wèi)”路線的決心(19)唐海:《香港能算“民主櫥窗”嗎?》,《世界知識》1949年第1期。。5月22日,港英立法局通過了《社團注冊條例》,規(guī)定可以拒絕注冊與港外政治團體有關聯的社團,警察可任意進入其所認為是非法社團的房屋進行搜查及逮捕,這引發(fā)內地民主人士的不滿(20)參見《各民主黨派為香港社團注冊條例所發(fā)表的聯合聲明》,《華商報》1949年6月7日。。7月31日,“紫石英號”軍艦從長江口逃遁,新華社香港分社發(fā)布中國人民解放軍鎮(zhèn)江前線司令員袁仲賢將軍關于“紫石英號”逃走的聲明。港英當局由此警告稱,如果香港分社再有所謂“毀謗”行為,港英當局將采取“適當行動”(21)《香港英帝一意孤行迫害中國進步人士 北平輿論界極表憤慨》,《人民日報》1949年8月9日。。
簡言之,新中國成立前,英國雖同意設立新華社香港分社,但并未放任其自由發(fā)展,而是對其采取有限干預措施?!白鲜⑻枴笔录l(fā)生后,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報道對香港社會輿論產生的影響,一度引起英國官員的高度警覺,觸發(fā)英國政府和港英當局對中共駐港機構進行重新評估與思考。
在解放軍渡江南下的背景下,港英當局對中共駐港機構實施破壞,并不斷打擊參加新政協的各民主黨派和香港民主工會,中共中央由此對駐港機構采取隱蔽或撤退方針。1949年4月,香港分局改為中共中央華南分局(22)《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4卷(上),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年,第387頁。。5月,“華南分局即移國內,香港僅管工委,即不再與各游擊區(qū)聯系,其通內地的交通機關,亦應成為純技術性的,不再給與政治指示”。(23)《喬木致中央電——港以“社團注冊條例”限制活動》(1949年5月22日),《中共中央華南分局文件匯集(1949年4月—12月)》,1989年印行,第77頁。及至9月,包括香港工委在內的華南分局下設多數機構從香港遷至廣州,新的中共中央華南分局組建成立(24)《中國共產黨組織史資料》第4卷(上),第387頁。。盡管香港工委的多個組織已撤銷或搬遷,但新華社香港分社被保留下來,原新華社倫敦分社社長黃作梅成為第二任社長,并負責與港英當局交涉以及與國際社會一般性接觸等對外聯絡工作(25)《喬木致中央電——港工作部署續(xù)報》(1949年6月26日),《中共中央華南分局文件匯集(1949年4月—12月)》,第91頁。。香港工委的重組并不意味著中共對香港重視程度減弱,而是中共中央基于國內外局勢變化對香港定位的一次調整。
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香港為黨組織開拓物資渠道、發(fā)展海外關系、建立國際聯絡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如何繼續(xù)發(fā)揮香港的優(yōu)勢并為即將成立的新中國服務,是中共中央著力思考的問題。1949年2月,毛澤東在與蘇聯特派代表米高揚談話時明確表示:“急于解決香港、澳門的問題,也就沒有多大意義了。相反,恐怕利用這兩地的原來地位,特別是香港,對我們發(fā)展海外關系、進出口貿易更為有利些。”(26)師哲:《在歷史巨人身邊——師哲回憶錄》,中央文獻出版社,1991年,第380頁。即使蘇聯方面質疑“這個城市有很多帝國主義特工”,中共也沒有改變維持香港現狀的想法(27)Mark,Chi-Kwan.(2004).Hong Kong and the Cold War, Anglo-American Relations 1949-1957.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28.。從這一決斷看,中共領導人沒有將香港問題視作單一的領土解放問題,而是基于維持香港現狀帶來的積極意義進行考量,以期實現將香港獨特優(yōu)勢和國家長遠規(guī)劃相統(tǒng)一。
1949年10月廣東戰(zhàn)役打響,中國人民解放軍于15日控制香港以北地區(qū),并駐扎在深港邊界。英方急于獲知中國政府對香港問題的真實態(tài)度。17日,葛量洪在寫給英國殖民部的備忘錄中列舉港英當局可能面臨的與中國政府的一系列沖突,其中包括香港與內地的航運、民航和廣九鐵路中斷,香港與內地通關和旅行護照手續(xù)受阻,國民黨軍隊滯留香港和中國政府在港資財處置等問題,而更為緊迫的是“限制香港民眾言論自由的問題”,擔心“一旦中共的報紙和出版物流入香港,這里將不可避免成為國際情報信息中心,如果放任中共組織機構在香港進行公開演講和動員,必將對港英當局的治理產生不良影響”。(28)“Note on Memorandum on Problems Likely to Arise between Hong Kong and the Chinese Communist Regime”, Jan.5, 1950, FC10112/1, FO371/83260.
基于“新的政權是實際上控制整個中國”的事實(29)〔英〕亞歷山大·葛量洪著,曾景安譯,趙佐榮編:《葛量洪回憶錄》,廣角鏡出版社,1984年,第214頁。,考慮到遠東殖民商業(yè)利益對英國的重要性,1950年1月6日,英國政府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予以法理承認。不過,由于兩國政府在對香港國民黨殘余勢力的態(tài)度、聯合國中國代表權的投票行為以及中國政府在港產權與財產處置等問題上難以達成一致,建交工作暫時擱置(30)《外交部發(fā)言人關于中英建立外交關系談判經過的談話》(1950年5月22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文件集》第1集,世界知識出版社,1957年,第123頁。。與此同時,新中國的成立鼓舞了香港愛國民眾的士氣,他們通過發(fā)表演說、發(fā)起游行等群眾運動指責港英當局,港英當局由此評估香港總體形勢極不穩(wěn)定。1月28日,香港電車工會舉行罷工,香港警隊驅逐主要組織者,很快控制局面,而“香港警察總署政治部”則質疑新華社香港分社在罷工運動中發(fā)揮的動員作用(31)“Inward Telegram from Hong Kong (Sir A.Grantham)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Feb.6, 1950, FC10112/9, FO371/83260.。葛量洪提議根據1949年頒布的《香港外國機構代表(管制)條例》〔HK Representation of Foreign Power(Control)Ordinance〕,重新審查中國政府派往香港代表機構的資質,要求新華社香港分社向港英當局注冊,同時接受條例管轄(32)“Inward Telegram from Hong Kong (Sir A.Grantham)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Feb.22, 1950, FC10112/16, FO371/83260.。
英方在香港問題上的做法引發(fā)中國政府的不滿。中方首先用實際行動表明沒有立即收回香港的打算,人民解放軍抵達深圳河北岸后,并未順勢跨過羅湖橋進攻香港,而是采取有理、有利、有節(jié)的方針,謹慎處理邊界事件(33)深圳市檔案館編:《建國卅年深圳檔案文獻演繹》第1卷,花城出版社,2005年,第8—9頁。。相反,英國政府在處置中國航空公司、中央航空公司停放在香港的70余架飛機問題上有失公允,“香港警察總署政治部”對當地進步人士的打壓和香港居民的限制愈加嚴重,令中國政府難以接受。另外,香港擁護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人數增多,是中共威望在香港顯著提升的必然結果。1949年11月,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全體員工在香港宣布起義,毛澤東稱贊他們“毅然脫離國民黨反動殘余,投入人民祖國懷抱,這是一個有重大意義的愛國舉動”(34)《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87年,第136頁。。這些舉動與中國政府在香港設立何種機構無太大關聯。因此,面對英國駐中國臨時代辦約翰·科爾維爾·胡階森(John Colville Hutchison)提出新華社香港分社注冊一事,中國政府并沒有給予正面回復。
要求新華社香港分社注冊無果,英國政府內部出現了不同意見。殖民部主張繼續(xù)要求香港分社進行注冊,該部官員約翰·D.安德森(John D.Anderson)在向內閣提交的報告中列舉了蘇聯駐香港機構的案例。1948年,一名捷克難民在遭到香港法院傳喚后向蘇聯通訊社——塔斯社求助,蘇聯大使以塔斯社屬于蘇聯政府部門為由,聲稱塔斯社享有外交豁免權,無須受香港法院審判。不過,在英國法律框架下,通訊社并不享有外交豁免權,加之塔斯社經常在香港發(fā)行含有“顛覆性”內容的刊物,港英當局多次策劃關停塔斯社香港分社。殖民部擔心,新華社香港分社如果不受條例約束,在不久的將來也會引發(fā)系列法律糾紛。(35)“Colonial Office Views on the Question of Hong Kong Branch of N.C.N.A under the Representation of Foreign Powers (Control) Ordinance”, Mar.23, 1950, FC10112/28, FO371/83261.同樣不能容忍新華社香港分社存在的還有葛量洪。他表示,“新華社香港分社絕非簡單的商業(yè)新聞機構,其在香港勞工界、教育界和青年運動中影響巨大,是紅色政權介入香港事務的重要宣傳基地”(36)“Inward Telegram from Hong Kong (Sir A.Grantham)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Apr.4, 1950, FC10112/32, FO371/83261.。同時,也有部分英國政府官員反對向新華社香港分社施壓。外交部遠東司官員特倫奇(Trench)將有關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建議備忘錄發(fā)送殖民部,細述使領館和通訊社的差別,稱外交部還未取得“香港分社就是中國政府的官方機構”的確切證據。如果它是使領館,那依照國際慣例就享有外交豁免權,若是通訊社則沒有。但強制注冊只會引發(fā)更大的社會轟動,強制關停則更是違背港英當局“一貫允許新聞出版言論自由”的原則。因此,只要香港分社未違反任何法律,就應默許它繼續(xù)存在下去,這才是最好的辦法。胡階森也持同樣的觀點,他表示,“港督關停香港分社的行為只會給中國政府關停我們的駐華領事機構找到借口”。(37)“Telegram from Mr.Trench, Foreign Office to J.D.Anderson, Colonial Office”, Jun.1, 1950, FC10112/32, FO371/83261.
英國政府內部的不同意見,反映了英國試圖擺脫中國的“干預”與不得不依賴中國的默許來維持對香港統(tǒng)治的矛盾。從深層次看,香港最基本的問題不是內部統(tǒng)治,而是與中國內地的關系。正如葛量洪在回憶錄中坦言:“我的見解是香港應該隸屬外交部,而不是殖民部”,“實際上,幾乎需要向倫敦請示的香港問題都是外交問題”。(38)〔英〕亞歷山大·葛量洪著,曾景安譯,趙佐榮編:《葛量洪回憶錄》,第138—139頁。由此可知,對于駐港機構問題的爭議,遠非通過新華社香港分社和港英當局就可以得到解決,其本質是中英兩國為爭奪各自在港權益而展開的博弈。
1950年6月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作出抗美援朝、保家衛(wèi)國的決策,中英兩國的對立局面再次顯現。除了在戰(zhàn)場上互為敵手,雙方在各自國家內部也掀起前所未有的宣傳輿論攻勢。1951年2月13日,新華社倫敦分社報道有關中國人民志愿軍在朝鮮戰(zhàn)場對抗“聯合國軍”的內容,其中涉及300名英國士兵陣亡、受傷或被俘的情況,這引起英國陸軍部(War Office)的關注(39)“Telegram from A.A.Franklin, Far Eastern Department to Mr.Lloyd, News Department”, Feb.14, 1951, FC1674/1, FO371/92351.,英國政府開始對新華社在香港的輿論影響力表示擔憂(40)“Telegram from British Embassy, Peking to China and Korea Department”, Jun.19, 1951, FC1674/3, FO371/92351.。此后,英國殖民部同意港英當局擬議新的《管制出版統(tǒng)一條例》(the Control of Publication Consolidation Ordinance),要求香港一切外國報館和通訊社都必須登記注冊,港英當局可以禁止報紙登載某類新聞、勒令報紙停刊或封閉報館等,同時對引進非香港印制的出版物實施嚴格審查和管控(41)“Supplement No.1 to the Hong Kong Government Gazette”, May.18, 1951, FC1674/5, FO371/92351.。葛量洪表示,如果新華社香港分社拒絕注冊,就依照條例起訴社長并關閉通訊社。5月2日,殖民部通過了港英當局制定的《管制出版統(tǒng)一條例》,并宣布7月1日正式實施。(42)“Telegram from N.C.C.Trench, Far Eastern Department to Mr.Fitzmaurice, News Department”, Oct.6, 1951, FC1674/6, FO371/92351.
港英當局向各國駐港報館和通訊社發(fā)出條例執(zhí)行通知書后,國內部分人民團體首先表示抗議。中國新聞出版印刷工會籌備委員會主任范長江批判此條例“剝奪中國在港同胞言論、出版和閱讀祖國各種出版物的自由,并陰謀迫害我在港新聞、出版、印刷職工”,要求港英當局予以撤銷(43)《香港英政府通過管制出版條例反動措施 我全國新聞出版界一致憤怒》,《人民日報》1951年5月22日。。不過此時中國政府還未進行官方表態(tài),直至8月2日港英當局華民政務司官員羅納德·R.杜德(Ronald R.Todd)致函新華社香港分社要求其履行登記手續(xù),中央人民政府新聞總署發(fā)言人才作出回應,表示“新華通訊社是我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國家通訊社,新華通訊社香港分社是我國家通訊社的一部分,按照國際慣例,不受所在地政府的法令約束,故無須進行登記?!?44)《香港英政府要求我新華社香港分社辦理登記手續(xù) 我新聞總署發(fā)言人發(fā)表談話》,《人民日報》1951年8月20日。具體而言,中國政府始終認為登記條例只是港英當局的自設條款,香港事務屬于中國內政,新華社香港分社的運行無須遵從所謂的“殖民地條款”。
中國政府維護新華社香港分社獨立運作的決心,源于香港分社被賦予的象征意義和現實價值。不同于蘇聯塔斯社、美國新聞處在香港設立駐點,新華社在香港設立分社是以“香港是中國的固有領土”為前提,保證新華社在香港不受限制地運行是中國政府對香港享有主權的重要標志。在中國領導人看來,新華社香港分社在港英當局條例下注冊基本等同于中國政府承認英國占領香港的合法性,這無異于削弱中國在社會主義陣營的影響力,降低香港同胞對中國政府的信心。
從職能定位看,新華社香港分社的業(yè)務范疇愈加明晰。在宣傳工作上,1950年3月,中共中央對新華社成為統(tǒng)一集中的國家通訊社作出指示,要求各分社“除向總社發(fā)稿和印發(fā)總社的稿件外,不應再單獨對外發(fā)稿”(45)《中共中央關于使新華社成為統(tǒng)一集中的國家通訊社的指示》(1950年3月28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1949年10月—1966年5月)》第2冊,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52—253頁。。由此,新華社香港分社在發(fā)表報道和評論內容上與中央更加一致,同時指導香港愛國報刊及出版工作,鞏固在香港的愛國主義宣傳陣地。在外事工作上,新華社香港分社利用香港東西交匯的區(qū)位優(yōu)勢,廣泛整理美國、英國、東南亞各類資料和報刊,以滿足國內外事及僑務工作的需要(46)參見《建國以來周恩來文稿》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105頁。。在聯絡工作上,新華社香港分社積極聯系、團結香港愛國同胞和海外僑胞,發(fā)展同國際社會友好力量的關系。
從組織定位看,此時的新華社香港分社暫被視作中國政府在香港的代表機構,這也是分社地位獨特的體現。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在廣州成立新的香港工委后,派出工作組到新華社香港分社。此后一段時期,中央所有涉港事務的指示,都首先傳達至外交部和華僑事務委員會,再經華南分局下發(fā)給香港工委,最后由新華社香港分社具體落實(47)Burns,J.(1990).“The Structure of Communist Party Control in Hong Kong”.Asian Survey, 30(8), p.750.。新華社香港分社在港地位較為突出,包括中國銀行香港分行、華潤公司、商務印書館在內的其他駐港機構均須接受分社的協調與監(jiān)督,以至于特倫奇向英國政府抱怨:“如果新華社香港分社未能按條例進行登記,那么中國政府其他駐港機構就更難服從我們的管理?!?48)“Telegram from N.C.C.Trench, Far Eastern Department to Mr.Fitzmaurice, News Department”, Oct.6, 1951, FC1674/6, FO371/92351.
對于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存續(xù)問題,中方的謹慎與英方的迫切形成鮮明反差。一方面,中國領導人對香港問題的設想,著眼于對駐港機構象征意義與現實價值的認知,故堅持新華社香港分社獨立運作。另一方面,英國政府各部門在香港法令修訂范圍、中國政府可能的報復行動等問題上爭執(zhí)不斷,英國政府最終決定,由新任駐華臨時代辦萊昂內爾·亨利·藍來訥(Lionel Henry Lamb)向中國政府發(fā)出警告(49)“New China News Agency in Hong Kong”, Jun.26, 1952, FC1672/32, FO371/99362.。盡管英方認為此舉既表明自身立場,又將選擇權交給中方,能最大限度地降低中國政府對英國政府的敵對態(tài)度,但鑒于兩國這段時間的脆弱性接觸,中國政府始終未作任何回應。面對分歧,港英當局并不甘心就此妥協,但英國政府需要考慮整個遠東利益,不敢貿然與中國交惡,正如藍來訥總結稱:“對新華社香港分社問題的討論,必須以對中國造成的影響和中國政府的反應為前提,而不是讓港英當局采取任何法律或技術層面的行動。”(50)“Telegram from Peking to Foreign Office”, Dec.28, 1951, FC1674/11, FO371/92351.由此可見,新華社香港分社“注冊風波”的平息,只是英國“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暫時的協調難以彌合兩國戰(zhàn)略目標上的分歧,此后不久發(fā)生的“大公報被控案”使英國最終決定采取更加強硬的措施。
由于新華社香港分社不在香港本地發(fā)稿,對于宣傳中國政策和社會主義制度的任務,主要由具有“紅色”背景的香港愛國報紙負責。香港工委遷至廣州以后,新華社香港分社、《大公報》《文匯報》等逐漸與中共中央華南分局宣傳部取得聯系,并得到分局的領導(51)《葉劍英年譜(1897—1986)》(下),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581頁。。新華社香港分社則對報紙重要新聞和社論的發(fā)布提供指導意見。由此,《大公報》《文匯報》與1950年10月創(chuàng)刊的《新晚報》,共同構成中共在香港的愛國報紙陣地。由于這類報刊與新華社香港分社存在業(yè)務上的重疊,港英當局通常將其視作同一類組織。
1951年10月丘吉爾再度擔任英國首相,他帶領保守黨政府強化英國殖民政策,對華態(tài)度也日趨向美國看齊。港英當局由此加緊對香港愛國運動的鎮(zhèn)壓,香港文藝、教育、工會等部門的諸多進步工作者遭迫害,并被強行遞解出境(52)廣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廣州市志》卷18,廣州出版社,1996年,第356頁。。1952年3月1日,香港同胞在歡迎廣州市各界人民團體慰問九龍城東頭村受災同胞代表團時,與港英軍警發(fā)生沖突,造成人員傷亡。針對該事件中港英當局出動警力的行為,《人民日報》刊發(fā)短評《抗議英帝國主義捕殺香港的我國居民》。5日,香港《大公報》《文匯報》《新晚報》同時轉載此文,并對“三一”事件進行詳細的報道。20日至21日,港英警方以刊登“煽動性文字”、觸犯“防止煽動叛亂則例”的罪名,先后將三家報社的主要負責人傳至警署,后送往法庭審訊(53)《香港英國政府竟非法逮捕我國農民 并無理傳訊香港大公報、文匯報和新晚報人員》,《人民日報》1952年3月25日。。
港英警方逮捕報社人員的事件首先在廣東引起輿論發(fā)酵。廣東省人民政府主席葉劍英指出:“敵人經常造謠,我們更加要抓緊宣傳報導工作。”(54)廣東葉劍英研究會等編:《葉劍英在廣東》,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490頁。此后,新華社廣州分社連發(fā)多條社評指責港英警方的不當行為,并提出嚴正抗議。遭到警方控告的9位同胞在繳納了1萬元到2萬元的保金后,暫獲出外“候審”。
“大公報被控案”對港英當局一直顧慮的新華社香港分社問題產生了深刻影響。葛量洪認為,這些報刊與《人民日報》報道內容如出一轍,均“以侮辱性詞語拼湊出煽動性評論”,背后必定受到新華社香港分社引導。在評估認為香港的共產主義宣傳攻勢日益嚴峻后,英國政府制定兩條措施:一是加緊對新華社香港分社的約束,以港英當局名義于4月4日再次向新華社香港分社發(fā)函,限期一個月內完成注冊,否則責令關閉(55)“Inward Telegram from Hong Kong (Sir A.Grantham)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Mar.31, 1952, FC1672/9, FO371/99362.;二是對此次涉事的香港報刊實施重罰或收繳,并采取多種手段限制其銷售發(fā)行(56)“Telegram from Peking to Foreign Office”, Apr.9, 1952, FC1672/11, FO371/99362.。英方還認為最好的解決途徑是將新華社香港分社存續(xù)問題與“大公報被控案”捆綁在一起,向中國政府施壓?!叭弧笔录l(fā)生后,包括英國駐華臨時代辦在內的機構也改變立場,不再反對港督的決定。
面對僵局,中方開始朝著尋求化解沖突的方向努力。早在1951年春,周恩來在向黃作梅闡述中央對香港的政策時就談道:“我們把香港留在英國人手上比收回來好,也比落入美國人手上好。在這種情況下,香港對我們大有好處,大有用處?!?57)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周恩來研究組編著:《周恩來(1898—1976)》,四川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04頁。這種表態(tài)隱含深意,表明中國領導人認識到維持香港現狀、利用香港問題牽制英美關系和約束英國對華行為,是實現國家安全與發(fā)展戰(zhàn)略訴求的必要條件。維持雙方力量平衡,逐漸成為中英兩國在香港問題上秘而不宣的共識?;谶@一前提,周恩來在總結“三一”事件經驗教訓時,一方面充分肯定香港同胞的愛國熱情,另一方面也反思相關事件組織者存在的過激行為,認為相關行為導致結局不斷惡化(58)陳昌鳳:《香港報業(yè)縱橫》,法律出版社,1997年,第58頁。。而對于新華社香港分社注冊問題,中國領導人希望對機構“登記注冊”與“遵照當地規(guī)章運行”進行區(qū)分,即依照國際慣例,新華通訊社在本國管轄范圍外設立分社要向當地政府部門進行登記,但新華社香港分社無須像其他商業(yè)機構一樣遵循港英當局的無理要求(59)新華社新聞研究所編:《新華社烈士傳》,新華社出版社,2016年,第410頁。。5月5日,黃作梅對港英當局作出答復,重申香港分社作為中國國家通訊社的立場,強調不受港英當局《管制出版統(tǒng)一條例》約束,另一方面,香港分社也考慮計劃“按照國際公認的程序”向港英當局進行注冊登記(60)“Inward Telegram from Hong Kong (Sir A.Grantham)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May.11, 1952, FC1672/20, FO371/99362.。黃作梅的回復令英方頗感意外,因為這表明中國政府愿意在此問題上作出妥協。不過,由于回復時間超出港英當局規(guī)定的注冊期限,在同日舉行的香港最高法院審判中,港督未能影響法官對“大公報案”作出判決,結果是最高法院宣布《大公報》???個月,判處該報費彝民和李宗瀛等徒刑或罰款,而對《文匯報》和《新晚報》的審訊則繼續(xù)進行。
中國政府對自身作出讓步后仍收到這樣的判決感到氣憤,在長達半個月的審訊過程中,愛國人士陳丕士大律師為“被告”《大公報》作了充分的辯護,指出香港警署翻譯短評時的用詞與法院審判期間采取的拘控司法程序均存在較大問題(61)《英帝國主義變本加厲推行敵視我國人民的政策》,《人民日報》1952年5月11日。。如果將《大公報》以“刊載煽動文字”定罪,實則是對港英當局所宣揚的維護言論自由和公民正當權益的莫大諷刺。5月10日,中國外交部為抗議英國政府迫害中國居民的行徑發(fā)表聲明,表示“英國政府在香港所放肆實施的這一系列反動措施”,“構成了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敵對挑釁的行為”(62)《外交部抗議香港英國政府迫害中國居民的暴行的聲明》(1952年5月1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文件集》第2集,世界知識出版社,1959年,第71頁。。隨后,包括中國政治法律學會籌備會、中國新聞出版印刷工會籌委會在內的人民團體紛紛發(fā)聲,對判決提出嚴重抗議。國際民主法律工作者協會、國際新聞記者協會公開聲援,呼吁制止港英當局勒令《大公報》??呐袥Q。在這一背景下,《大公報》立即提出上訴,并要求在上訴期間停止執(zhí)行???。(63)《中國政治法律學會籌備會和新聞出版印刷工會籌委會 抗議香港英國政府非法迫害香港大公報》《沈鈞儒致電國際民主法律工作者協會 呼吁制止香港英政府迫害香港大公報的暴行》,《人民日報》1952年5月11日、14日。
5月13日,香港最高法院合議庭開始受理《大公報》的上訴案,并于4天后改變初審“大公報停刊令立即執(zhí)行”的判決,裁定在上訴期間“應中止執(zhí)行??睢薄!洞蠊珗蟆飞显V案的審理于5月26日至6月4日進行,從雙方辯護律師的爭論和提交的旁證看,法官未表現出修改原判的意圖(64)《香港大公報上訴案辯論終結 表明香港英政府的判決是非法的和無理的》,《人民日報》1952年6月9日。。港英當局原以為此裁決結果能有效打壓愛國報刊在香港的優(yōu)越感,并對新華社香港分社形成一定的震懾,但中國政府對該案的抨擊日益激烈,以至于演變?yōu)橐黄饑乐氐耐饨皇录?月下旬,周恩來召見藍來訥,詢問英方的態(tài)度和打算。受制于資料的局限,筆者無法獲知談論的具體內容,但從藍來訥發(fā)給英國外交部的信件可知,“關停報館和新華社造成的后果比1951年‘永灝號’事件更嚴重,下一步中共準備重新考慮對香港的政策”,“我們有必要考慮駐華臨時代辦機構還能否繼續(xù)存在下去,最近我的同事已著手準備撤離了”。(65)“Telegram from Peking to Foreign Office”, May.30, 1952, FC1672/26, FO371/99362.1951年港英當局以征用名義劫奪中方“永灝號”郵輪,中國政府在多次抗議無效后,為了保護國家安全和公共利益,征用英國亞細亞煤油公司在華財產,導致中英關系進一步惡化。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144—145頁。由此可見,中國政府的立場十分堅定,即維持中國駐港機構正常運轉是英方繼續(xù)留在香港、兩國繼續(xù)建交談判的前提,讓港英當局承諾保證《大公報》復刊是比香港其他事務更為緊要的政治任務。
6月25日,英聯邦關系部向英國外交部遠東司發(fā)電報稱,新華社香港分社已秘密完成登記工作(66)“Outward Telegram from Commonwealth Relations Office”, Jun.25, 1952, FC1672/33, FO371/99362.。對于新華社香港分社為何在這一時期同意注冊,除了對雙方僵持不下的局面作適當政策調整的因素外,英國官員也作出各種猜測,如“中國政府對境外宣傳機構極為重視,以至于他們對新華社香港分社可能面臨關閉表示擔憂”,“美國新聞處在香港如期注冊讓中國政府意識到,英國不會對新華社香港分社進行區(qū)別對待”等等(67)“New China News Agency in Hong Kong”, Jun.26, 1952, FC1672/32, FO371/99362.。
英方的總結不無道理,不過促使新華社香港分社注冊的真正原因,仍在于中方對駐港機構的認知和運作更加理性成熟。一方面,中國政府在維護香港主權和承認英方治權問題上采取更為靈活、務實的態(tài)度。接受新華社香港分社在港注冊登記,樹立香港分社在香港同胞中的權威和影響力,是一種更加積極主動的斗爭方式。另一方面,中國政府積極改進和完善在香港從事宣傳出版工作的方式方法?!按蠊珗蟊豢匕浮卑l(fā)生后,中國政府既發(fā)動力量堅決維護香港同胞的正當權益,又對整個事件進行總結。比如在對“三一”事件的宣傳中,愛國港報沒有從香港實際出發(fā),而是照搬國內的做法。周恩來批評《大公報》《文匯報》,“如果都用新華社電稿,是很難與別的港報競爭的”,“寫評論也要適合當地群眾的水平,《人民日報》社論在香港不一定都登載”(68)《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187頁。。這實際是對過去在香港從事宣傳教育工作時存在的刻板偏見、脫離香港同胞和香港本土實情等問題的深刻反思,此后新華社香港分社在工作業(yè)務上進行了較大調整。
6月30日,香港最高法院合議庭宣布判決結果,將“大公報被處罰???個月”一項,改為“5月6日至17日的12天業(yè)已執(zhí)行,不再停刊”,對于費彝民和李宗瀛的徒刑時間和罰款金額也進行適當減免。至此,香港《大公報》??钫叫贾兄?。(69)《香港大公報??钪兄箞?zhí)行 證明香港英國當局非法勒令該報停刊毫無道理》,《人民日報》1952年7月5日。從整個事件發(fā)展過程看,愛國報刊在香港受制程度是沖突斗爭的焦點,中方各界群眾和人民團體成為對抗的主要力量,而中英兩國主要領導人博弈的具體細節(jié)并不多見。但毋庸置疑的是,在新華社香港分社“注冊風波”和“大公報被控案”兩起事件上,中英兩國高層間維系既對抗又合作的微妙關系。這種關系所蘊含的政治默契,一定程度上弱化了沖突本身對兩國造成的負面影響。
中英兩國能在駐港機構運作的矛盾中化解沖突,原因是多方面的。從利益動機看,兩國在香港問題上存在一定的共同利益。新中國成立后,香港更加凸顯其作為東西方對抗的交匯點特征。在西方國家對華封鎖禁運時期,香港是國際物資輸華的交通命脈,也是中國觀察西方的重要窗口,維持駐港機構運作是這些活動得以順利開展的重要前提。同時,香港是英國鞏固遠東勢力范圍的關鍵要地,是維持英鎊區(qū)穩(wěn)定和英國國際收支平衡的重要保障,而這些目標的實現都要以確保香港防務安全和社會穩(wěn)定為必要條件。中英兩國在香港利益的重疊,為中國政府駐港機構的運作奠定了基礎。從兩國應對沖突的目標來看,雙方均不希望沖突升級,盡管立場和意識形態(tài)上的差異造成兩國間的意見分歧,但中英兩國深知關停新華社香港分社給雙邊關系造成的后果,且英方遭致的損失更為嚴重。對于英國而言,新華社香港分社接受登記這一行為的象征意義大于其注冊產生的法律效應本身,與中國關系走向惡化絕非英方政策目標的初衷。再從兩國應對沖突的手段看,隨時調整、應時而變的原則貫穿始終。港英當局向新華社香港分社發(fā)函告知無果后,又借助英國駐華臨時代辦的渠道試探中國政府。英方的試探性建議既有效傳遞了己方的真實意圖,又將中方置于可選擇的境地,而中方在軟硬兼施的策略中同樣透露了自身政策立場。在《大公報》面臨關停、周恩來出面干預時,英方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香港分社社長在注冊問題上的讓步,也一定程度化解了兩國交涉時的尷尬處境。因此,駐港機構沖突事件成為中英兩國觸碰和感知對方底線的契機,相對理性和實用主義的協調方式,也為雙方日后應對類似事件積累了經驗。
隨著中國政府對香港問題的態(tài)度和政策日益明確,新華社香港分社的業(yè)務工作也不斷調整和完善。1953年以后,新華社增加駐香港分社的記者數量,加強分社獲取國際信息和素材的能力,香港分社提交給《參考消息》《內部參考》的文章數量和質量有了明顯提升,配合外交斗爭,及時組織有力的報道,收到了良好效果。另一方面,中國政府對在香港開展宣傳與統(tǒng)戰(zhàn)工作的策略也作出調整,提出:“今后香港宣傳工作,應著重整頓和鞏固現有陣地,同時依靠統(tǒng)一戰(zhàn)線工作去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人”(70)《建國以來劉少奇文稿》第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8年,第152頁。。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副部長廖承志指示分社負責人,希望香港“多編一些海外讀者所喜歡的讀物,幫助港澳同胞東南亞僑胞進一步認識祖國,熱愛祖國。在內容方面應注意不要觸犯當地的政策、法令,不要出版當地禁止出版的東西”,“在香港辦的報紙只能是愛國主義的”(71)《廖承志文集》(上),三聯書店(香港)有限公司,1990年,第324、397頁。。此后,新華社香港分社多次向香港愛國報社和出版單位介紹“因地制宜、我行我素”的出版工作方針,嘗試減少此類報紙和出版物中出現的激進言辭,以及容易引起港英當局猜疑和誤會的內容。
1954年以后,遠東國際關系出現緩和跡象。由于中英兩國都有維護和發(fā)展雙邊關系的需要和愿望,借日內瓦會議之機,英方向中方傳達了改善關系的意愿。1954年6月17日,中英兩國領導人共同簽署《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與聯合王國政府關于互換代辦的協議》(72)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與聯合王國政府關于互換代辦的協議》(1954年6月17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文件集》第3集,世界知識出版社,1959年,第107頁。。建立代辦級外交關系后,兩國有了更加多元的聯絡渠道,在應對一些共同問題時也展現出合作姿態(tài)。如日內瓦會議期間,中英兩國領導人多次商討關于老撾、柬埔寨問題的出路,就實現早日停戰(zhàn)的建議達成一致,這限制和打破了美國擴大世界霸權的計劃,有力促成了印度支那的和平。(73)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20年,第377—378頁。雙邊關系的改善也增進了中國領導人對香港在外交和外貿方面作用的期待,進一步深化了“暫時不動香港”的設想。8月,周恩來在接待英國工黨訪華團前召開的干部會議上提出:“不成熟的問題,也不要去談,例如香港問題”,“至于我們是否要收復香港,如何收復,政府還沒有考慮過,我們就不要談”(74)《周恩來外交文選》,中央文獻出版社,1990年,第83頁。。
不過,中英關系的改善與香港問題的擱置,并不意味著雙方在諸多根本性政治議題上的分歧得到解決。港英當局對國民黨駐港殘余勢力的態(tài)度,成為引發(fā)中英外交紛爭的重要因素。1955年4月11日,中國政府租用的“克什米爾公主號”飛機墜毀,包括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黃作梅在內的8名中國工作人員罹難。中國政府對美臺敵對勢力予以嚴厲譴責,同時要求“英國政府和香港英國當局對這一事件進行徹底查究,將參與這一陰謀暗害事件的特務分子逮捕法辦,以明責任”(75)《外交部就美蔣特務破壞我國出席亞非會議代表團工作人員座機事發(fā)表的聲明》(1955年4月12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文件集》第3集,第241頁。。5月15日,周恩來在會見英國駐華代辦漢弗萊·杜維廉(Humphrey Trevelyan)時,對“克什米爾公主號”失事案提出明確要求,督促港英當局合作辦案(76)參見《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468—469頁。。但港英當局為了自保采取所謂的“中立”立場,使作案分子逃往臺灣,扣押的嫌疑人員也被釋放。中國政府對港英當局處理事件的做法并不滿意,以至于葛量洪10月赴北京進行非正式訪問期間,周恩來警告說:“只有香港不被作為一個反共基地,中國政府才會容忍英國繼續(xù)留在香港。港英當局必須制止任何損害中華人民共和國利益的活動,必須保證在香港的中國政府組織及代表安全?!?77)Weng,B.(1997).“Taiwan-Hong Kong Relations, 1949-1997 and Beyond”.American Asian Reviews, 15(4), p.165;Mark,Chi-Kwan.(2004).Hong Kong and the Cold War: Anglo-American Relations 1949-1957.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p.29.港英當局在應對突發(fā)事件時有失公允的做法,成為中國政府重新思考中央駐港機構職能與定位的轉折點。
“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后,英國官員尤為關注新一任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的人選,一個重要原因是1952年以后新華社香港分社被港英當局視作中國政府在香港的“本地代理”(local agent)(78)“Inward Telegram from J.M.Addis, British Embassy, Peking to P.G.F.Dalton, Political Adviser, Hong Kong”, May 24, 1955, FC1674/2, FO371/115176.。事實上,港英當局一直將新華社香港分社理解為中國政府在香港的代理機構,遇有需要和中國政府接觸交涉的事務時,都會先與香港分社取得聯系。例如在廣九鐵路恢復通車問題上,港英當局就多次同新華社香港分社進行聯絡,以期向中國政府傳遞英方有關談判地點選擇及通車辦法的態(tài)度(79)“Telegram from Peking to Foreign Office”, Mar.17, 1956, FC1143/9, FO371/120942.。不過,由于中國政府從未在官方層面作出正式聲明或表態(tài),因此港英當局并不承認新華社香港分社享有外交庇護權,香港分社社長也不享有包括豁免權在內的外交特權(80)“New China News Agency”, Aug.18, 1955, FC1672/8, FO371/115176.。
1955年12月20日,周恩來在接見香港律師陳丕士時表示:“我們應該關心香港,應該在那里設一個恰當的、正式的、代表性的機構。國家有個正式的機構在那兒保護國家的利益,如果美蔣要破壞,我們就有權利要求香港政府保護?!?81)《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上卷,第515—516頁。1956年2月25日,中國外交部副部長章漢夫向英國新任駐華代辦歐念儒(Con O’Neill)提議,鑒于中國內地與香港之間事務增多,為便利雙方處理當地交涉事務,適應商務發(fā)展的需要,中國政府希望在香港設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駐香港特派員辦事處(82)宋恩繁、黎家松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大事記》第1卷,世界知識出版社,1997年,第248頁;“Telegram from Peking to Foreign Office”, Feb.25, 1956, FC1143/1, FO371/120942。。
中國政府選擇在此時提出設立駐港特派員并非偶然,而是中國現代民族國家建設發(fā)展到一個特定階段的必然選擇。一方面,隨著國民經濟的恢復和日內瓦會議、萬隆會議的召開,中國在社會主義陣營的地位與國際影響力得到極大提升。中國希望與更多處在“中間地帶”的國家建立外交關系,同時需要一個克服與外部世界交往弱點、建立和平穩(wěn)定周邊環(huán)境的基地,香港理所當然成為中國開辟外交舞臺、開拓外貿渠道、發(fā)展愛國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重要平臺。另一方面,朝鮮戰(zhàn)爭結束以后,臺灣海峽的緊張局勢很快凸顯,解放軍戰(zhàn)略重心向東南沿海轉移。盡管中英關系有所緩和,但“克什米爾公主號”事件的發(fā)生表明在中國大陸邊境仍有國民黨敵對勢力的襲擾,加之美國擴大在香港的情報、宣傳行動,香港被美臺勢力當作“反共基地”的狀況很難改變。1955年10月,周恩來在會見葛量洪時指出:“美國在香港只有一千多僑民,但領事館卻有一百多人。而我們卻只能經過新華社記者作為代表,這豈不滑稽?”(83)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外交史研究室編:《周恩來外交活動大事記(1949—1975)》,世界知識出版社,1993年,第234—235頁。因此,中國領導人期望在香港設立一個正式機構,在海外同美臺敵對勢力展開全方位的斗爭。
歐念儒對中國政府提議向香港派遣特派員表示歡迎。他在向英國外交部匯報此事時分析:“這會影響到中國政府對香港地位的認知,因為一旦特派員以外事專員身份入港,就意味著中國政府已經將香港視為外國領地了。如果這個機構作為經貿辦事處,也能為英國提供一個洽談生意的官方渠道,有效緩解中國旅行社和華潤公司的壓力。此外,這還暗示中國政府準備增加內地對香港進出口額的比重?!彼€建議港督考慮此建議時應設法與中國簽訂互利互惠的協議。(84)“Telegram from Peking to Foreign Office”, Feb.27, 1956, FC1143/2, FO371/120942.然而,當殖民部秘書處向港英當局征求意見時,遭致葛量洪的堅決反對。他列舉了諸多弊端,其中最棘手的是特派員的定位問題,“無論特派員以何種頭銜入港,都會因為維護中國政府的利益而讓我們陷入尷尬”,“作為中國政府的代表,特派員會在舉辦活動、參加宴請、發(fā)表演說的過程中,助長香港左翼分子的士氣,甚至逐漸演變成香港居民的‘上訴法庭’,香港不能容忍兩個‘總督’的存在?!蓖瑫r,“辦事處會無形增加香港民眾與內地親屬聯絡的頻率,包括文化教育、參訪旅游等,進而讓更多香港民眾站在中國政府這一邊,這種隱形壓力比公開的敵意更難對付”。至于歐念儒設想的拓寬貿易渠道,葛量洪認為“中國銀行、華潤公司均在香港設有辦事處,加上四家中國國營機構和上百家私營貿易公司,已經完全能滿足相應的金融和貿易需求。”(85)“Telegram from the Governor, Hong Kong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Mar.13, 1956, FC1143/4, FO371/120942.
港英當局給出十多條看似極為有力的駁斥理由,令英國外交部和駐華代辦感到尷尬。因為自1956年以來港英當局處理一些突發(fā)事件的做法已經引起中國政府的不滿,例如國民黨空軍一架F-86型戰(zhàn)斗機在中國大陸偵察時被中國空軍飛機追擊,逃至香港降落。中國外交部向英方遞交照會,要求港英當局扣留飛機和機上人員,但港英當局仍允許國民黨空軍人員和飛機離港返臺,引發(fā)中國政府強烈抗議(86)《外交部抗議香港英國當局允許蔣介石集團戰(zhàn)斗機機上人員返回臺灣給英國駐華代辦處的照會》(1956年3月16日),《中華人民共和國對外關系文件集》第4集,世界知識出版社,1959年,第54頁。。歐念儒認為,國民黨飛機案還未妥善解決,再拒絕中國政府的建議,將會“迫使中國政府單方面加強在香港的活動,以增進內地與香港的聯系,這只會給英國的香港統(tǒng)治帶來更大風險”。(87)“Telegram from Peking to Foreign Office”, Mar.26, 1956, FC1143/5, FO371/120942.港英當局與英國駐華代辦的爭執(zhí)再次暴露香港事務與英國外交事務之間存在的深層矛盾,如何在減少中國政府介入香港事務的同時維持中英關系的平衡,是英國政府必須面對的問題。
中國大陸在香港設立特派員辦事處的提議引起臺灣當局的關注。1956年7月,臺灣“外交部”常務次長周書楷公開向英國駐淡水“領事館”表示,如果中國大陸設立了駐港特派員辦事處,香港自身的安全秩序不僅會受到威脅,而且很有可能成為共產主義勢力向東南亞滲透和顛覆的基地(88)“Inward Saving Telegram from Tamsui to Foreign Office”, Jul.26, 1956, FC1041/16, FO371/120910.。與此同時,國民黨的《中央日報》也多次撰文表示,“英國應繼續(xù)其一貫的作風,對中共提出的要求予以拒絕”(89)“Chinese Nationalist Views on Chinese Communist Representation in Hong Kong”, Jul.10,1956, FC1041/18,FO371/120910.。遠東英屬殖民地也尤為重視英國政府的選擇。新加坡總督羅伯特·布朗·柏立基(Robert Brown Black)認為,英國政府就此問題的決策對新加坡極為重要。事實上,中共和國民黨在新加坡也有較為成熟的組織系統(tǒng),兩黨在當地展開的競爭和對抗給新加坡總督造成了困擾。港英當局應對此事的辦法能為新加坡提供參考。(90)“Telegram from the Governor of Singapore to the Secretary of State for the Colonies”, Apr.21, 1956, FC1143/8, FO371/120942.
經過近一個月的討論,英國政府最終決定拒絕中國的建議。英國首相羅伯特·安東尼·艾登(Robert Anthony Eden)直言:“我們不認為中國政府派出特派員的設想是要承認英國統(tǒng)治香港地位,相反,他們是要借此機會削弱英國在香港的影響力。”(91)“Outward Saving Telegram from Foreign Office to Peking”, May 7, 1956, FC1143/5, FO371/120942.這一決策顯然有其深意:通過多年的政策實踐,英國主要決策和執(zhí)行部門都對中國政府的香港政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中國政府毫無疑問要收回香港,但收回的具體時間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臺灣局勢的發(fā)展,而臺灣局勢的變化又與美國軍事介入的程度有關。中國若因香港問題選擇敵視英國,只會將英國推向美國一方,這顯然違背了中國政府嘗試利用香港在英美之間制造矛盾的意愿。
英國政府內部在中國設立特派員辦事處問題上采取了較為一致的否定意見,但礙于兩國一直以來的脆弱性接觸,英方并沒有立即回復中方,而是采取拖延策略,即“如果中國政府提起此事,我們就暫時作出模糊的答復”(92)“Chinese Representation in Hong Kong”, Apr.11, 1956, FC1143/6, FO371/120942.。此后,中國政府通過中國駐英國代辦宦鄉(xiāng)和印度駐華大使拉·庫·尼赫魯(Ratan Kumar Nehru)多次向英方征求意見,得到的結果均是還在考慮之中(93)《周恩來年譜(1949—1976)》中卷,第115頁;“Parliamentary Question”, Jun.6, 1956, FC1041/7, FO371/120910。。盡管英國駐華代辦處官員仍認為“中國政府派一個代表不會比原本的狀態(tài)更糟糕”,也不相信“中國政府代表到任以后引發(fā)長期社會騷動,香港會面臨不可逆轉的衰敗”,但國務大臣拉博·巴特勒(Rab Butler)最終決定此事要堅持到1958年再公布(94)“Enclosure in Dalton to Wallace”, Oct.19, 1959, CO1030/597; “For Wilson’s Earlier Views See Wilson to Lloyd”, Nov 2, 1957, CO1030/598.。1958年2月,周恩來在與英國工黨代表哈羅德·威爾遜(Harold Wilson)會談時,威爾遜以英國官方名義拒絕了中國政府在香港設立特派員辦事處的建議(95)“Transcript of Radio Interview”, Feb.9, 1958, CO1030/595.。
其實,在英國代表作出明確答復前,中國政府已經預估到英方會予以拒絕,并做好了應對準備。這一點可以從新華社香港分社進行的一系列改革中得到印證。在人事任免上,中央政治局于1957年決定由梁威林擔任中共中央香港工作委員會書記和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1958年4月,梁威林正式赴港履新,并以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身份對外公開活動。在組織關系上,國務院外事辦公室副主任廖承志負責聯絡港澳工作,在涉港事務上直接與香港工委對接,不再經由廣東省委傳達,梁威林也將香港工委主體從廣州遷回香港,在新華社香港分社內部辦公。對于新華社香港分社隸屬關系的重組和升級,一些港英官員判斷,“新華社香港分社是一個能統(tǒng)一、協調、執(zhí)行中國政府對香港政策的機構”。(96)Burns,J.(1990).“The Structure of Communist Party Control in Hong Kong”.Asian Survey, 30(8), pp.750-751.在業(yè)務范圍上,新華社香港分社依托香港工委參與聯系香港民眾與內地交往的工作,并以中國政府駐香港最高代表機構的身份聯系和協助內地在香港設立的其他中資機構,形成中國政府駐香港代表機構的“大分社”和新聞通訊機構“小分社”相結合的局面。其實,這是在為新華社香港分社承接中央政府駐香港最高代表機構重任做準備。
對于駐香港機構的設置與運作問題,中國領導人反復考慮并不斷調整。選擇將新華社香港分社作為中國政府駐香港的最高代表機構,與香港分社的歷史發(fā)展和職能定位有很大關系。從歷史溯源看,新華社香港分社是較早與港英當局進行接觸的駐港機構。自1947年成立起,新華社香港分社就一直以新聞通訊機構的名義與港英當局維持實質性的聯絡關系,盡管經歷幾次業(yè)務調整,但其作為中共在香港的代表組織的性質從未改變。從職能業(yè)務看,中央越來越重視和強調香港在外事僑務和海外統(tǒng)戰(zhàn)工作中發(fā)揮的作用。華僑事務委員會黨組書記方方在第二次全國外事工作會議上提出:“港澳是開展國外華僑工作的一個橋梁,我們計劃加強那里的工作。”(97)《華僑事務委員會黨組方方在第二次全國外事工作會議上的發(fā)言》(1959年3月2日),上海市檔案館藏,檔案號A33-2-679-61。作為20世紀50年代中國政府立足香港觀察國際社會的窗口,新華社香港分社自然被寄予了更高期待。1956年5月,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長劉少奇提出“新華社要成為世界性通訊社”(98)《劉少奇年譜(1898—1969)》下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第367頁。。
由新華社香港分社代表中國政府繼續(xù)履行同港英當局交涉的任務,英國方面表示默許。雙方將其視為解決中國政府在港設立官方代表機構問題的折中方案,并持續(xù)了較長一段時間。此后,中國政府再向英國提出在香港設立官方代表機構問題時,都被英方以“時機尚不成熟”為由拒絕(99)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等編:《紫荊花開映香江:香港回歸二十周年親歷記》,中共黨史出版社,2017年,第29頁。。因此,在1997年中國政府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以前,新華社香港分社實際成為中國政府在香港的最高官方代表機構。
冷戰(zhàn)背景下,香港是中英兩國展開博弈的核心區(qū)域,而新華社香港分社則被演繹成兩國聯絡交涉的理想渠道。盡管新華社香港分社多以隱蔽形式開展工作,在中英兩國公開文件和報告中,“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名稱也較少出現,但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扮演著中共中央在香港的前線組織,成為中國政府同港英當局接觸、與香港民眾聯絡的橋頭堡。新華社香港分社以中共中央在香港黨組織的形式出現,經歷“注冊風波”和“大公報被控案”兩起事件后,于1958年被正式確立為中國政府在香港的最高官方代表機構,其業(yè)務范圍也在經歷多次調整后逐漸明晰。新華社香港分社職能調整和豐富的過程表明,中國領導人在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種制度碰撞的環(huán)境下,找到了駐港機構適應與發(fā)展的平衡點,這成為此后中國政府向香港提供支持和產生影響的重要基石。
新華社香港分社地位的調整,同樣反映了中共中央對香港政策由模糊走向清晰的過程。1949年以后,堅持國家獨立自主是中國政府開展外交工作的首要原則,港英當局要求新華社香港分社登記注冊有損中國政府在香港的形象和影響力,甚至與中國對香港的主權有關。但是,當現實矛盾與長期原則發(fā)生碰撞后,中國政府開始重新審視對港政策與國家安全發(fā)展戰(zhàn)略的關系,嘗試靈活運用外交策略和統(tǒng)戰(zhàn)思想處理駐港機構問題,例如強調與港英當局的斗爭要有理、有利、有節(jié),強調在香港堅持愛國主義的辦報方針等。中國政府從相對復雜、隱晦的“祖籍國”身份以及由此產生的尚欠明確的處理香港問題政策,逐步過渡到明晰、理性的對港態(tài)度和方略,這與駐港機構運作和管理的進程基本吻合。由此可見,中國領導人自1949年提出“暫時不動香港”的設想到20世紀60年代逐漸形成的“長期打算、充分利用”八字方針,在其思考謀劃香港政策的過程中,駐港機構的運作與效力起著關鍵作用。
通過新華社香港分社的歷史呈現,中英兩國在香港問題上的角力以及雙方隨形勢變化調整各自外交政策的歷史亦隨之得以顯現。1954年以前,雙方未建立外交關系,兩國高層對話的渠道尚不通暢。英國急于獲知中國政府對香港的態(tài)度,并時刻警惕中共政權與香港愛國力量之間的聯系,中國則在與英國接觸過程中表現得尤為謹慎。不過,無論是新華社香港分社“注冊風波”,還是“大公報被控案”,每當危機來臨時,中方傳遞的無聲信號往往都能被英方及時捕捉,并得到準確解讀,這為兩國化解沖突營造了較為緩和的氛圍。雖然英國的殖民商業(yè)利益與中國安全發(fā)展戰(zhàn)略為兩國處理香港問題提供了理論支撐,但從理念到現實的過渡,則完全通過中英兩國一系列外交實踐來實現。在東西方對抗、民族主義與殖民主義矛盾的交織中,中英兩國最終在香港問題上形成既斗爭又合作的局面。雙方圍繞新華社香港分社的博弈過程就像冰山一角,折射并透視了兩國在香港問題上的互動過程與關系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