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遺失與復得

作者簡介：阿探，陜西文學研究所特聘研究員，《作品》特約評論家。文學評論散見于《文藝報》《文學報》《文學自由談》《長篇小說選刊》《長江叢刊》等多種報刊。曾獲《作品》2021年度“十佳評刊員”金獎; 2019年度陜西文學研究所“優(yōu)秀研究員”稱號等。目前任職于西安某高校。

在網(wǎng)絡上讀過梁爽的一些作品，感覺如穿心利箭，攜裹著溫度與力度，常常充盈著中庸之境的恰切審美?！逗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是確定無疑的西式構建思維，顧城這首著名的短詩，是梁爽創(chuàng)作思維緣起的意象，而被省略的那句“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則是文本所呈現(xiàn)的愛情的千回百轉之結果。小說文本無疑是愛情已死時代對其遠逝影子的找尋，梁爽突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常態(tài)構建，出人意料地造就了愛情的絕地反擊，以置愛情于死地，以剎那間的天降神力，托起了愛情的還魂，驚艷而溫馨蕩漾。或許小說還隱含著更深的寓意，唯有棄絕了物欲世界耳目所及的應接，給予愛情一個沉靜而空空的境域，給予靈魂棲息之地，才能去盡隔閡，重回真愛之現(xiàn)場。

不足7000字的短篇小說，卻明確地彰顯著梁爽的結構意識。開篇就將人物置身于命懸一線之險境，然后分別給予男女主人公以各自站位的人生審視與觀照，最后以雙方的精神互動及融合完成愛情的置之死地而后復生。這種結構模式，讓人不由得想起了張悅然的長篇小說《繭》，再向前追溯30多年，會想到曉劍的知青長篇《青春夢幻曲》，如果繼續(xù)向前追溯，會進入世界文學經(jīng)典庫存。不同的是，梁爽只是以男女主人公的名字標識了他們各自的精神流變，仍然采取第三人稱敘事，而后者則是所有以名字標識的人物，敘事展開都是以第一人稱植入的。無論梁爽的《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張悅然的《繭》，還是曉劍的《青春夢幻曲》，這樣的結構選擇，不僅僅是人物行為的視角，更是精神意識的動影捕捉與呈現(xiàn)。

梁爽先揚后抑，賦予讀者輕盈、舒緩的畫面，緊接著又毅然撕裂了它的存在，敘事陡轉，“空氣凝固了一般，把兩個人的面孔繃得緊緊的，嘴巴也繃得嚴嚴的。突然一只流浪狗躥到車前，男人本能地急打方向盤，車子像箭一樣沖向路邊的水杉……”小說從結束處開啟，敘事的驟變、驚心的畫面不期而至，梁爽從一開始就攢聚著文本內在的張力與動量，她于生命的片刻之間，展開了林冠男的愛情與婚姻敘事。

如同安娜于剎那間發(fā)現(xiàn)了一直所擁有的生活缺失，林冠男在生命的絕境，在黑暗中獲得了久違的初戀的感知，思緒不由自主地去追溯遠逝的溫馨時光。他和于紅的相識相知，婚姻的緣起緣滅，似乎都是自然偉力，天道明滅的主導，始于林冠男與生俱來的浪漫，最終也敗于他的清高浪漫，他要求于紅與自己完成靈魂上的契合，而于紅卻認定他并不了解她。他們是通過騰訊QQ漂流瓶相識結緣的，盡管看到于紅的那一刻林冠男有一絲失望，但并不影響他們走向令他神往的生命高度，然而總是難遂人愿。梁爽很注重敘事的搖曳多姿，她并未一股腦兒全盤托出，而是及時轉進事故現(xiàn)場，以生命重要時刻的精神流向去映照愛情的緣起，進而敘事再次游弋到婚姻的世俗場景——夫妻雙方無法完成精神對流。固然婚姻的裂隙來自男女雙方，但林冠男骨子里至死的浪漫依舊是愛情走向緣滅的根本原因，他的精神浪漫早已逸出日常生活，達到一個絕高的境界，要求于紅與自己同步，無異于對其精神綁架。他愈是從精神上要求她，則愈是從自己內心疏離她，乃至厭惡她，甚至他選擇了肉體與靈魂的出軌。但很快他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學生并不在意他的“量子糾纏”，只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并沒有給予他可以盛放靈魂的高地。林冠男終于明白，“他要解決的問題，再好的風月也解決不了”。他于老同學將死之言里發(fā)現(xiàn)了自己生命的缺失，他終于下定決心，向于紅提出了離婚。梁爽再次將敘事轉進事故現(xiàn)場，以男主人公于生命極境的神性超越，精神的舒緩與愜意，映照了愛情曾經(jīng)的浪漫。

以女主人公于紅為視角的敘事，其模式與林冠男的視角展開一樣，使得文本整體顯得規(guī)整而對稱，彰顯著中國建筑之美。林冠男看不見了，她反倒沒有難過，而是獲得了輕松。她對他們這場勇猛、浪漫而偉大的愛情，最終的理解則是：“一部蹩腳的導演拍出的滑稽劇，她和他作為主角，簡直愚蠢至極。”她的激情早已被輪回式的日常生活所謀殺至死，她早已不再愛他，他也早已不再關注她，甚至對她的主動浪漫，“他對她沒有‘視，連余光的一瞥都沒有”。她在他們的婚姻里沒有獲得精神上的平等，根本原因在于他們社會地位的差距過大，他們從一開始就處于不平等之中。她答應了離婚，他答應了為她保存最后的虛榮性顏面。然而他現(xiàn)在看不見了，或許他一直看不見她，她只不過是他臆想中的存在，現(xiàn)實中卻是漸行漸遠的漠視?；橐龅捏@變，生命墜入危局，而她卻從中找到長久不存在的平等與自信?！八路鹂吹桨凳依锏囊簧却箝T突然打開，終于可以過上她想過的生活”，她將從此擁有屬于自己的生活，她重新找到了生命再次綻放的機會，更不會有人情世故的阻礙。

失明的林冠男終于放下高傲的身段，終于感受到自己在妻子心中的分量，也清晰地感知了妻子的大度與包容。林冠男一聲久違的“小紅”，“我們是彼此命中注定的人”的深情告白，于紅由衷而悠長的感嘆“我一直在等你，你終于來了”，這一瞬間擊潰了歲月長久的消磨，定格并重回愛情初見之在場，猶如昔日重現(xiàn)。小說結尾處，梁爽極盡《詩經(jīng)》愛情之物象鋪排襯托，以云雀的害羞飛離蕩起愛情初始的甜美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