勃朗特姐妹的書桌

楊靖

夏洛蒂·勃朗特的膝桌

在《愛麗絲夢游仙境》（1865）中，愛麗絲曾向瘋帽子（Mad hat）發(fā)出靈魂之問（riddle）：“為什么烏鴉像（like）書桌？”謎底是“因為我喜歡（like）你”。對于如此答非所問，讀者自然不能滿意。好事者在報刊上懸賞，獲獎答案是“烏鴉吱嘎叫聲（note）與書桌吱嘎聲最為相像”。

書桌是維多利亞時代中產(chǎn)家庭的標(biāo)配。一八五五年，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辭世，遺囑將絕大部分財產(chǎn)贈予丈夫尼科爾斯（Arthur Bell Nicholls）副牧師，其中包括她日常用于寫作的書桌（連同文具盒，以及一瓶“印度墨水”）。一八九六年，年邁的尼科爾斯打算向新近成立的“勃朗特學(xué)會”（The Bront? Society）捐贈夏洛蒂部分遺物，結(jié)果卻從書桌底部發(fā)現(xiàn)一摞手稿。專家經(jīng)過現(xiàn)場勘驗和比對，證明這是夏洛蒂身后出版的小說《教師》（The Professor，1857）部分初稿：如今在大英博物館展出的《教師》手稿，有些紙頁明顯存在對半折疊乃至二次折疊的痕跡，與書桌底部發(fā)現(xiàn)的手稿折痕完全吻合。

在夏洛蒂為數(shù)不多的肖像畫中，并沒有她在書桌前伏案疾書的場景，但通過考察實物，不難發(fā)現(xiàn)其設(shè)計精巧之處—也難怪它會成為女作家的“心愛之物”。書桌由紅木制成，質(zhì)地堅硬，富有光澤。鉸鏈將桌面和桌柜聯(lián)結(jié)在一起，桌面可以開合—書桌合上就成為長方形的木盒，與小提琴盒差不多大小—利于隨身攜帶，因此別名膝桌（lap desk）。桌面前低后高呈梯形，平時可充當(dāng)寫字板（writing slope）;打開之后，桌面與柜身形成一個斜面，便于閱讀和繪畫。桌面有凹槽，可以放置鉛筆、直尺、墨水瓶等用具。為保護書桌整潔，桌面以一層棕色天鵝絨布覆蓋（至今仍有殘留的墨痕）。

桌面下方是存放文具及其他用品的桌柜。柜中較為醒目的是擺放筆墨、印章及金屬筆尖的文具盒，其材質(zhì)是新型的制型紙（papier-maché）—一種由紙屑、淀粉、膠水等融合而成的可塑材料。十九世紀(jì)四十年代，英國發(fā)明家西奧多·詹寧斯（Theodore Jennens）申請專利，經(jīng)過層壓蒸制及飾面打磨上光（或以珍珠貝母襯色），使得這一材料的制成品不僅輕薄便攜，而且經(jīng)久耐用，后廣泛應(yīng)用于建筑及家居裝飾。夏洛蒂在早期故事中曾描繪過她的“夢幻書桌”：希望有一只“鑲滿鉆石”的文具盒，以及“金光閃閃”的墨水瓶，然而在現(xiàn)實中，她的文具盒上只有幾朵淡雅的石楠花。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讀寫和繪畫，書桌還兼具儲物柜功能。夏洛蒂在桌柜角落里收藏了若干零碎物件，其中最顯眼的是安妮的一條發(fā)辮：發(fā)辮以藍色絲帶包扎，放置在一個小信封內(nèi)—這是她小妹安妮十三歲生日紀(jì)念物。此外，夏洛蒂還在柜中存放了手工繪制的衣領(lǐng)、袖口等服飾圖案，說明書桌也能兼顧家務(wù);針線活和信紙、手稿擺放在一起，它們共同構(gòu)成女作家全部的家居生活。例如，某頁稿紙中央是一款流行的錢包樣式圖案，在空白處，夏洛蒂寫下一首愛情小唱，詩題“永志不忘”。

《貢達爾詩篇》（Gondal Poems）手稿

也許是為了節(jié)約紙張，勃朗特姐妹一致采用小號字體（minuscule）進行創(chuàng)作。這一寫作習(xí)慣不僅令后世研究者大傷腦筋，就連其同時代人也嘖有煩言。小說《謝利》（1849）出版后，夏洛蒂向名作家馬蒂諾（Harriet Martineau）題詞贈書，以表達敬意。后者在自傳中回憶道：“獻詞密密麻麻，字跡潦草，難以辨認。我猜測寫字之人平時可能寫了太多東西，或者身體狀態(tài)不佳，抑或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薄獌晌慌骷也痪梅值罁P鑣，不知是否受此“第一印象”影響？

當(dāng)然，論及潦草及私密程度，艾米莉才是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人。根據(jù)現(xiàn)存的詩歌手稿推斷，她的寫作似乎從來不用專門稿紙，倒更像是即興創(chuàng)作。二十世紀(jì)上半葉整理出版的《貢達爾詩篇》（Gondal Poems，1938）絕大部分手稿都寫于從報紙、信件或筆記本上任意撕下的各種紙片之上：有的一撕兩半，有的四分之一甚至更小。艾米莉習(xí)慣將每一張紙片填滿，不留任何空白。據(jù)說某一次，一張3×3英寸大小的紙片上記錄了整整八首詩—本來她還打算再增加一些詞句，只是因為“無處下手”才悻悻然作罷。一八四四年，她為想象中的貢達爾女王創(chuàng)作一首悼亡詩，題為《城堡森林》（Castlewood）。不知有意無意，詩歌寫在一張黑框信紙上—是最近去世的布蘭韋爾姨媽的悼念卡（mourning card）。

夏洛蒂·勃朗特

按照老父親勃朗特牧師的看法，艾米莉是三姐妹中最富才情的一位。除了作詩、寫小說，她也擅長鋼琴和繪畫。許多時候，她喜歡借助鉆石或馬蹄鐵之類尋常符號（sign），來傳達某種隱秘的意義;另外一些時候，她則會采用噴發(fā)的火山、類似外星人的毛茸茸生物，以及長翅膀的蛇等意象來詮釋她的詩歌—同時也為其詩作平添幾多意趣。畫作中最著名的是她的一幅自畫像：畫面中她坐在小臥室的木凳上，便攜式膝桌擱在腿上—她似乎在寫日記，又像是在涂鴉。在她身旁，忠實的牧羊犬基珀（Keeper）緊盯著窗外的一片荒野，而卷毛狗弗洛茜則慵懶地在地毯上躺平。

由于性格內(nèi)向，不愿外出，也不愿與人交往—夏洛蒂稱“艾米莉與世界之間需要一個聯(lián)絡(luò)人（interpreter）”—因此艾米莉時常將書桌作為情感傾訴的對象，對它呵護有加。一八四一年，她在日記中寫道：“這是一個周五的晚上，將近九點，下起傾盆大雨。我坐在起居室，剛剛整理完書桌，開始寫日記?！迸c其他兩位姐妹不同，艾米莉給書桌上了鎖，鑰匙隨身攜帶。有一次，夏洛蒂無意中打開艾米莉的“藏寶盒”，讀到其中的詩作“妙不可言”，興沖沖要拿去出版，不料艾米莉大為生氣，很長時間都不肯同她講話。

勃朗特姐妹喜愛小字號寫就的“微型文本”，很大程度上因為這類文本便于收藏，比如折疊后放置在文具盒中。不同于夏洛蒂的文具盒，艾米莉和安妮選用約兩英寸長的金屬錫盒收納物件，之后再把錫盒放進桌柜的某個抽屜里。一八四五年，當(dāng)這對姐妹結(jié)伴在約克郡各處漫游時，她們都帶上了配備錫盒的便攜書桌—可以隨時隨地開始創(chuàng)作。據(jù)艾米莉的傳記作者愛德華·奇塔姆（Edward Chitham）考證，一八四七年，艾米莉又購買一只錫盒，目的是“存放《呼嘯山莊》的手稿”。

這似乎是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的共同癖好：他們會將珍愛之物首先裝進小盒，然后再把小盒裝進大盒，最后再把大盒鎖入柜中，如同俄羅斯套娃游戲，樂此不疲。小說家喬治·艾略特也擁有兼具收納盒和儲物柜功能的書桌，柜中的暗（假）抽屜據(jù)說只能“以某種秘密方式打開”—正如她在小說《弗洛斯河上的磨坊》（1860）中所描繪的那樣，女管家普萊特夫人（Mrs. Pullet）“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選擇其中一把打開衣柜的一側(cè)，接著從一層又一層的亞麻布中取出一把門鑰匙。她來到另一個房間，打開另一個衣柜……最后，一頂帽子露了出來”。

在夏洛蒂最愛讀的小說《名利場》（1847）中，出身寒微但工于心計的女家庭教師蓓基小姐（Becky Sharp）書桌里也有一個小盒（即她的“私人博物館”），盒中裝有她通奸的所有證據(jù)：珠寶、現(xiàn)金，以及一眾情人（包括閨蜜阿梅利亞丈夫）給她的情書。在丈夫強行闖入這座“私人博物館”后，他們的婚姻也到此結(jié)束。據(jù)小說家薩克雷交代，這張書桌是阿梅利亞（Amelia Sedley）贈送給蓓基的禮物，阿梅利亞本人也擁有一張同款書桌，她在桌柜的“秘密抽屜”里收藏了心愛之人的“一副手套”。同樣，小說中的老姑娘布里格斯（Briggs）小姐，則將二十多年前“得癆病的年輕教員”送給她的“一綹黃頭發(fā)”和“難以辨認的”書信藏在舊書桌里，作為自己孤寂芳心的安慰。當(dāng)然，上述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亦不乏生活藍本。據(jù)說即便人在旅途，詩人雪萊之妻瑪麗的便攜式書桌也須臾不離身畔。

夏洛蒂在小說中對時人這一癖好也有刻畫。比如在《謝利》中，男主莫爾（Louis Moore）來到富家女謝利的宅邸，無意中發(fā)現(xiàn)她的書桌抽屜忘了上鎖，而鑰匙恰好掛在鎖上。明知這是“她私人的小寶藏”，他還是忍不住一窺究竟：“一枚漂亮的印章，一支銀色的鋼筆，一片綠色的葉子，上面還掛著兩顆深紅色的果實，以及一只精致的手套?！薄斑@些都是她生活的痕跡，”他感慨道，“就連她的腳印都令人陶醉?！?/p>

再比如在《維萊特》（1853）中，女主露西（Lucy Snowe）收到遠方愛人保羅的來信，擔(dān)心校長貝克夫人（Madame Beck）阻撓并破壞他們二人的感情，于是被迫“將情書進行多層封裝”：“用紙將這些書信包扎好，放進一個小盒，然后小盒又被放進一個上鎖的小箱—最終所有這些物件都被藏進一個抽屜。當(dāng)這一切仍舊無法擋住貝克夫人窺探的眼光時，她又想出更好的藏匿方法：用涂油的絲綢布將情書捆好，再用瓶塞密封裝瓶，最后則將它和石板水泥一同埋入地下。”

像現(xiàn)實中的艾米莉一樣，用上鎖的書桌來保護個人的私密空間，本是小說中常見的套路，但也有“弄巧成拙”的反面教材。比如在安妮第二部小說《威爾德菲爾莊園的房客》（1848）中，專橫暴虐的丈夫亞瑟（以女作家酗酒成性的兄長布蘭維爾·勃朗特為原型）將藝術(shù)家妻子海倫囚禁在家;得知她意欲帶著兒子出逃，他竊取了妻子書桌的鑰匙，從而成功“截獲”她的逃亡計劃;幸運的是，海倫后來在友人幫助下逃至威爾德菲爾莊園，并最終憑借繪畫技藝獨立謀生。

書桌成為勃朗特姐妹筆下的焦點意象，很大程度上與她們擔(dān)任女家庭教師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照伊格爾頓在《權(quán)力的神話》（Myths of Power： A Marxist Study of the Bront?s，1975）一書中的看法，這一社會角色本身具有雙重性：女家庭教師是一名仆人，社會對她有勤奮、服從和自我奉獻的嚴格要求;但她同時又是一名高級仆人，具有使她能夠從事教師職業(yè)的想象力和高雅的鑒賞力。因此，她們也“是缺乏社會安全感的女人……是孤立的受教育女性，在社會和地理意義上都與世界遠遠隔離，然而在智識方面，她們卻與這個世界緊密相連，因此最終的結(jié)果是她們被迫陷入一種孤獨的情感渴望當(dāng)中”。據(jù)統(tǒng)計，在攝政時代（1811-1820），職業(yè)市場上女家庭教師尚屬稀缺資源;而到維多利亞時代（1837-1901），則可謂人滿為患。以一八五○年為例，登記在冊的女家教數(shù)量超過兩萬人，遠過于市場需求，導(dǎo)致該職業(yè)薪酬微薄，地位卑下，不要說維持最起碼的“斯文體面”，許多時候連仆婦廚娘的地位也比不上—正如奧斯丁在《愛瑪》中借費爾法克斯小姐（Jane Fairfax）之口感嘆的那樣：女家庭教師的命運，“簡直不如被販到美洲去的黑奴”。

早在一八三七年致友人書信中，夏洛蒂便描述過艾米莉任教的緊張生活：早晨六點起，晚上十一點睡，中間只有半小時空閑，其余時間都在工作?！斑@是苦役（servitude）”，夏洛蒂在信中評論道—后來當(dāng)簡·愛離開勞沃德學(xué)校尋找女家庭教師的職位時，夏洛蒂也將其稱為尋找“一種新的苦役”。

《簡·愛》出版后，報刊有評論推測：“這位作者本人如果不是一位女家庭教師，那他必定是用大量的愛情或金錢賄買了某個女家庭教師，讓她把她那座監(jiān)獄里的秘密透露給他……”因為作者把她那個職務(wù)的“細小的折磨和無止盡的繁瑣操勞”寫得十分令人信服，女主日后的反抗也就順理成章。評論家湯姆森（Patricia Thompson）由此宣稱，《簡·愛》就是“女家庭教師的大憲章（Magna Carta）”。

在一八四六年致伍勒女士（Margaret Wooler）的信中，夏洛蒂曾就新近成立的女家庭教師培訓(xùn)機構(gòu)（女王學(xué)院[Queen’s College]）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她認為此舉有助于全面提升女家庭教師的技能并改善其處境，但同時擔(dān)心吸引更多女性進入這一領(lǐng)域，結(jié)果“事與愿違”。在小說《教師》中，她對這一問題的闡述更為深入全面，正如她在一八四七年致出版商威廉斯（William Smith Williams）書信中所說：“《教師》中對布魯塞爾學(xué)校的描畫，是我寫得最好的部分;在我看來，它比《簡·愛》更具體、更深刻、更真實……它觸及一種新的職業(yè)和社會階層?！?/p>

對于女家庭教師這一職業(yè)，勃朗特姐妹中任職時間最長的安妮最有發(fā)言權(quán)。她的首部小說《阿格尼絲·格雷》（1847）—初稿名為“一個人的生活片段”（Passages in the Life of an Individual）—記錄了作者擔(dān)任家教的親身經(jīng)歷：不僅報酬低—“布魯姆菲爾德先生是一位退休的商人，他雖然擁有一筆非常豐厚的資產(chǎn)，可是誰也沒法勸說他付給他孩子的女教師超過二十五英鎊的薪俸”，而且受歧視—“那些小姐和紳士們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們的談話越過我的頭頂，繞過我的身子，說著說著，眼光偶爾落在我的身上，也像是在看一片空白—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

作為弱勢群體的女家庭教師，遭受此類屈辱，也只能選擇忍氣吞聲—這是維多利亞時代一名合格家教必須具備的品質(zhì)。正如《簡·愛》中洛伍德學(xué)校校長勃洛克赫斯特先生所說：“我培養(yǎng)這些姑娘，不是讓她們養(yǎng)成奢侈和驕縱的習(xí)慣，而是要她們吃苦，忍耐，克己?！?/p>

夏洛蒂·勃朗特的書桌

和當(dāng)今社會不同，以勃朗特姐妹為代表的維多利亞女性外出工作未必是為追求獨立平等的社會地位，更多是環(huán)境所迫—因為在當(dāng)時，擁有閑暇（leisure）才是社會地位的標(biāo)志。正如吉爾伯特和古芭（Sandra M. Gilbert & Susan Gubar）所說，像《謝利》中的富家女卡羅琳純粹為克服自身“令人窒息的惰性”而擔(dān)任女家教，極為罕見，而且女主本人深知此舉“很不得體”。拉斯金曾在《芝麻與百合》（1865）中論證，當(dāng)時的理想女性是“家中的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而一名外出打工的女子，則多被視作“異類”。小說家菲爾丁的妹妹莎拉·菲爾?。⊿arah Fielding）在《家庭女教師》（The Governess，1749）一書中貶稱其為“女仆的代名詞”—而菲爾丁本人在妻子病故后（1743）續(xù)娶家中女仆，明顯“逾矩越軌”，此事鬧得滿城風(fēng)雨，作家文學(xué)聲譽也大受影響。

根據(jù)作者親身經(jīng)歷（《簡·愛》副標(biāo)題為“一部自傳”），相比而言，對家庭教師來說，比勞役更不幸的是遭遇刻意刁難的雇主：有的不允許接待訪客，有的規(guī)定外出次數(shù)，更有甚者，嚴格要求在職期間不得“談婚論嫁”，否則隨時有被解聘的風(fēng)險。在物質(zhì)和精神雙重壓力之下，女家庭教師的心理健康狀況堪憂—作為一個受過相當(dāng)教育、具有一定精神追求的特殊知識階層，現(xiàn)實社會無法提供平臺幫助她們實現(xiàn)夢想，致使她們長期處于孤寂無助和痛苦壓抑的狀態(tài)。照伊格爾頓的說法，正是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以及家庭與環(huán)境的“雙重約束”，導(dǎo)致女家教所承受的社會暴力—比如自尊心（amour-proper）受到的傷害—遠過于其他階層。社會改革家馬蒂諾曾赴倫敦城郊精神病院實地調(diào)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女家庭教師患病的比例“明顯高于其他職業(yè)”。

在如此惡劣的工作環(huán)境中，孤身一人的弱女子除了向家人和親友寫信訴說，似乎也沒有其他的情感宣泄方法。夏洛蒂后來在信中告訴朋友，她渴望寫信，幾乎到“發(fā)瘋的程度”（scribblemania）。據(jù)傳記作家推斷，勃朗特姐妹外出擔(dān)任女家庭教師時，行囊中便攜書桌必不可少。唯其如此，一旦書桌“有恙”，她們必定驚恐萬狀。這也是安妮在《阿格尼絲·格雷》中描述過的可怕場景：頑童們?yōu)榱恕皯土P”溫文爾雅的女家庭教師，私下商量打算將她的書桌“扔到窗外去”;躲在近旁的阿格尼絲滿腹悲傷：“我珍貴的書桌，里面裝著我的書信、現(xiàn)金、和所有貴重物品—馬上就會被從三樓的窗戶扔出去?！?/p>

夏洛蒂對此也感同身受。風(fēng)傳即將與羅切斯特先生訂婚的英格拉姆小姐曾當(dāng)著簡·愛的面，大談特談她從前霸凌女家庭教師的“英勇事跡”，實際是暗中告誡后者對男主不要抱有任何非分之想。簡·愛之前遭受的滿心屈辱，在小說后半部通過“詩學(xué)正義”（poetic justice）實現(xiàn)成功復(fù)仇，日后更在女作家的現(xiàn)實生活中得到完美宣泄和“回報”：成名后，夏洛蒂應(yīng)邀出席名作家薩克雷為她舉辦的晚宴，其間她與主人及作陪的名媛如卡萊爾夫人并無太多交流，相反，幾乎整晚都在與薩克雷府上的女家庭教師閑聊—以示對上流社會的不滿（與此同時，坊間盛傳她與薩克雷的“緋聞”也不攻自破）。

十九世紀(jì)中期，勃朗特姐妹聲譽漸起，稿酬版稅不斷，經(jīng)濟狀況大為改觀。夏洛蒂出資修繕老屋，也整修了庭院，但奇怪的是，她并未更換書桌—顯然有敝帚自珍的意味。事實上，當(dāng)時的書桌相比于三四十年代，其功能及外觀已不可同日而語。為夏洛蒂作傳的蓋斯凱爾夫人（Elizabeth Gaskell）便擁有一張時興的“多功能便攜式書桌”：直立的桌柜配有門把手，打開一扇柜門可以取出活動寫字板，寫字板上配有木制的時鐘座架;另一扇柜門內(nèi)有諸多隔間和小抽屜，可以存放化妝鏡、彩色信箋、玫瑰香紙及香氛墨水等各類用品。桌柜中隱藏的彈簧、杠桿和按鈕使得這種書桌成為“旅行、工作及生活”必不可少的助手，其設(shè)計之復(fù)雜精妙，功能之變化多端，堪稱威廉·莫里斯“融藝術(shù)與工匠為一體”的家居美學(xué)（Aesthetic domesticity）之樣板，宛如“從童話故事中走出的一樣”—難怪卡羅爾在愛麗絲童話中會展開腦洞大開的神奇聯(lián)想。

蓋斯凱爾夫人去世那年（1865），鑒于報紙猜謎潮經(jīng)久不息，始作俑者卡羅爾（時任牛津大學(xué)數(shù)學(xué)講師）不得不現(xiàn)身說法—他在本書再版“序言”中透露：該字謎只是一則雙關(guān)（pun）文字游戲，并無任何意義;倘若一定要闡明其中關(guān)聯(lián)，只能是“枝頭烏鴉叫，書桌筆記本（not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