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尚意”書風視角窺探桂林宋代摩崖石刻藝術風格

秦文文

關鍵詞：“尚意”書風;宋代;桂林石刻

清代梁在《評書帖》中說：“晉尚韻，唐尚法，宋尚意，元明尚態(tài)?！盵1]575此語對不同時代的書法特征、風格和審美傾向進行了高度概括。“宋尚意”中“意”即書家內(nèi)心情感和豐富聯(lián)想。關于“意”的論述最早見于漢代蔡邕《筆論》：“夫書，先默坐靜思，隨意所造?！盵1]6王羲之《自論書》中記：“頃得書，意轉(zhuǎn)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盵2]南朝虞龢《論書表》記：“欣年十五六，書已有意。”[1]55唐代歐陽詢《八訣》中記：“意在筆前，文向思后?！盵1]98李世民《指意》中記：“可圖其字形，未可稱解筆意?！盵1]121蕭衍有《觀鐘繇書法十二意》。以上這些“意”均強調(diào)書法形式和技法，并未融入書家的情感，也并未闡述“意”的核心特征。張懷瓘《書議》云：“夫翰墨及文章至妙者，……玄妙之意，出于物類之表。”[1]145其中闡述的“意”開始融入書家的情感。到宋代，歐陽修提出“寓書于樂”的觀點，將書法審美真正提升到“意”的層面。而蔡襄對傳統(tǒng)書學的繼承，促進了宋代尚意書風的全面發(fā)展。爾后，在“蘇、黃、米”的倡導下，“意”成為宋代書家創(chuàng)作的“標準”。

蕭元在《書法美學史》中說：“宋代書論一掃故常，摒浮華而趨簡樸，大有南派禪宗頓悟‘直指本心’旨意，這種直接關系到人的文化心態(tài)的本質(zhì)變化，這種與整個時代的審美風尚緊密相聯(lián)的文風轉(zhuǎn)換，雖不能完全歸結(jié)于佛教禪宗（主要是慧能南頓一派）的作用，但也不可忽視后者對前者的重要影響?！盵3]禪宗可以慰藉書家之心靈，可使書家的尚意書風“直指本心”。曹寶麟在《中國書法史·宋遼金卷》中說：“與唐人‘尚法’的主流相比，宋人則更注重意趣的抒發(fā)和個人情感的宣泄，他們想寫什么或怎么寫，都表現(xiàn)出一種任情適性的自由，因此更接近藝術的本質(zhì)?！盵4]桂林山水的意境，為“宋尚意”的審美觀營造了天然氛圍。桂林石刻文化與西安碑林文化、曲阜碑刻文化不同：后兩者彰顯了莊嚴的廟堂文化，多歌功頌德之篇章;而前者體現(xiàn)了對“意”的追求。桂林石刻內(nèi)容多為文人墨客在桂林山水之間隨心而書、隨情而畫的情感表達，多為被貶士子觸景生情，因景豁然明朗的情感輸出。文人墨客將隨心而書的線、隨“意”而書的形，以及隨情而寫的詩刻于山石之上，使堅硬的山石有了生命的印記和寄托，彰顯出最接近尚意書風的藝術本質(zhì)。

一、桂林宋代摩崖石刻概況

葉昌熾在《語石》中說：“桂林山水甲天下，唐宋士大夫度嶺南來，題名賦詩，摩崖殆遍?！盵5]桂林宋代石刻數(shù)量之多，為桂林的自然美景增添了別樣的文化內(nèi)涵，也為文學和書法藝術的發(fā)展提供了范例。

桂林宋代摩崖石刻有489件，其中原石437件，拓本52件。北宋摩崖石刻數(shù)量較少，僅有92件，其中原石62件（楷書49件，行書10件，篆書3件），拓本30件;南宋摩崖石刻有178件，其中原石156件（楷書95件，行書35件，隸書12件，篆書9件，草書5件），拓本22件。從書體數(shù)量看，南宋石刻數(shù)量遠勝北宋，桂林兩宋摩崖石刻均以楷書為主。從分布情況看，兩宋摩崖石刻集中于龍隱巖、龍隱洞（74件），普陀山（49件），南溪山（20件），伏波山和象鼻山（各15件）五個地方;其他散落于青秀山（9件），隱山（8件），雉山（7件），寶雞山、疊彩山（各5件），獨秀峰、穿山、虞山（各3件），以及鐵山、鸚鵡山（各1件），石刻數(shù)量較少。從內(nèi)容上看，主要有詩詞、曲賦、題記、題名、佛經(jīng)、告示等，涉及桂林的文學、政治、經(jīng)濟、歷史、教育、軍事、宗教、民族矛盾等方面，可謂刊刻于山水之間的一部“桂林史”，其文獻價值不言而喻。由于本文是以書法風格研究為主線，所以其文獻價值在此不展開論述。托爾斯泰在《藝術論》中說：“在自己心里喚起曾經(jīng)一度體驗過的感情，在喚起這種感情之后，用動作、線條、色彩、聲音，以及言詞所表達的形象來傳達出這種感情，使別人也能體驗到這同樣的感情……”[6]旅桂者身份不同，目的不同，人生經(jīng)歷不同，藝術表達方式不同，心中感悟不同，他們抒發(fā)的情感不同，書寫的形、線、色彩亦不同，正是如此，才呈現(xiàn)出桂林宋代摩崖石刻多樣性的風格特征。

二、桂林宋代摩崖石刻書法風格綜述

（一）北宋摩崖石刻風格分類

中國歷史發(fā)展至北宋，桂林從被貶官員流放之地成為文人墨客追求和向往之樂園。僅從書法藝術視角說，文人墨客、官員來桂，給桂林營造了良好的文化和藝術氛圍，書法石刻即是最好的例證。宋代“尚意”主流書風以行書為主，而桂林北宋摩崖石刻的主流書體是楷書，雖多為楷書，但在“尚意”書風影響下，書家作品樣貌仍能讓人感受到“意”的影響。其楷書風貌主要受唐法和魏碑影響，多以顏真卿、柳公權、歐陽詢?yōu)槿》▽ο?。行書取法對象多以“二王”、蘇軾、黃庭堅、米芾為主。篆書作品在整個宋代數(shù)量屈指可數(shù)，但在桂林摩崖石刻中有懸針篆、玉箸篆等風格的作品被保留并傳承下來，實屬難得。筆者根據(jù)92件桂林北宋摩崖石刻的原碑和拓本，從書體風格視角將其劃分為五大類：方拙樸茂、規(guī)整寬綽、雄逸遒勁、豪邁姿趣、謹嚴肅穆。

1.方拙樸茂

此類風格用筆，唐法與魏碑之法相融，或鋒芒外露，或圓渾飽滿，或方拙蒼郁，或溫潤斂收;間架結(jié)構欹側(cè)相依，巧拙互現(xiàn)，逸趣橫生。（表1）

2.規(guī)整寬綽

此風格主要傳承顏楷之法，用筆方圓含蓄，筆畫圓潤厚重，筋力飽滿;線條蒼渾雄強，提按起伏中頓挫有力;結(jié)構規(guī)整寬綽、挺拔雄勁、典雅齊整，同時筆意間留有魏碑方拙之痕跡。（表2）

3.雄逸遒勁

此風格以顏體為主要效法對象，兼融宋人行書之意韻，體現(xiàn)出“尚意”的情64趣。趙曉嬌在《桂林書法史》中說：“此類風格……表現(xiàn)出此時期書法的開闊性，體現(xiàn)了從唐法向宋意過渡的探索階段的書法特點，因此書體雖多承唐法，卻又不拘泥于唐楷的端整、嚴謹，而更多表現(xiàn)韻律感和靈美性，以及豪邁開拓性?！盵8]道出書家由“法”向“意”再向“情”的轉(zhuǎn)變，書家寄情于山水之間，書作與自然交融，創(chuàng)造出雄逸遒勁的書風。（表3）

4.豪邁姿趣

此風格雖有唐法，但在“尚意”書風大環(huán)境之中，楷書寓有行書筆意，意趣橫生。行書取法以黃庭堅、米芾為主，書丹者多為無名之輩，充分反映了“尚意”書風影響之深遠?？瑫鵁o法表達書家性情，楷行融合具有抒情性、日常性的特點。文人墨客游覽于此，漫步于山水之間，以桂林之美景為寄托，以毛筆為媒介，抒發(fā)內(nèi)心情感。（表4）

5.謹嚴肅穆

唐宋時期，篆書處于式微期，多用于題寫碑額。在桂林宋代摩崖石刻中，全篇以篆書書寫，極為可貴。效法對象以鐘鼎文以及李陽冰、李斯的篆書為主，整體呈現(xiàn)端莊肅穆、秀潤典雅、靜穆沉著、布白勻稱的風貌（注：因南北宋篆書風格差異較小，故一同解析）。（表5）

（二）桂林南宋摩崖石刻風格分類

桂林南宋摩崖石刻具有文獻和藝術雙重價值。南宋摩崖石刻撰寫內(nèi)容廣泛，如題名、題記、詩詞、曲賦等，涵蓋了桂林千百年來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教育等多方面的文獻資料。藝術價值是在政治制度和文人遣興的共同作用下形成的。被貶官員來到桂林，見此美景，文人情懷得到釋放，以石壁為載體，以毛筆為工具，酣暢淋漓地抒發(fā)苦悶。這即是書家藝術意境生成的過程。陳振濂對意境形成有論述：“可感的創(chuàng)作情感→可視的形式美→可感的意境?！盵9]書家寄情于石的情感轉(zhuǎn)化正是遵循了此過程，因而書家才創(chuàng)作出了具有“情感意識”和“生命力”的摩崖石刻，詮釋了個體心中的“意”趣。筆者根據(jù)178件桂林南宋摩崖石刻的原碑和拓本，將其風格劃分為五大類：端嚴雅正、勁拙蒼茂、雄渾超逸、勁健豪邁、敦厚凝練。

1.端嚴雅正

此類風格以顏體為效法對象，既傳承顏體端莊沉穩(wěn)的風格，又能博采眾長，汲取其他唐楷書家作品的風貌特征，并以“我法書我意”。整體筆力雄渾沉著，線條圓厚而不失勁挺，形體端嚴雅正、寬綽挺拔，章法謹嚴，具有濃郁的廟堂之氣。（表6）

2.勁拙蒼茂

此類風格取法于魏碑方拙之氣，兼融顏體和漢隸筆意。用筆方拙，點畫之間相互呼應，遒勁挺拔，兼具北碑方拙遒勁、顏體敦厚典雅、隸書古拙蒼茂。諸作雖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是在“尚意”書風的影響下融入行書意趣，拙態(tài)之中寓巧態(tài)。（表7）

3.雄渾超逸

此類風格筆畫簡約而不失厚重之意，形體平穩(wěn)之中寓有險峻之姿。雖多為楷書，但是字里行間牽絲相映，逸趣橫生，率意隨性。（表8）

4.勁健豪邁

此類風格包含了行書、隸書、楷書，雖書體不同、面貌迥異，但是書家追求的方向和氣韻一致，整體呈現(xiàn)出筆力遒勁，氣息灑脫、自然，結(jié)體奇逸、豪邁、險絕、疏朗之態(tài)，構成了勁健豪邁的風格。（表9）

5.敦厚凝練

此種風格雖傳承顏體，但不受顏體風格拘束，棄橫細豎粗特點，將點畫濃墨重筆書之，橫豎之間無明顯粗細對比，均密實緊結(jié)，體現(xiàn)稚拙敦厚之形。章法詮釋了“計白當黑”之氣象，茂密蒼拙。（表10）

任何一個時代的藝術風格，總是以當時盛行的某種藝術或哲學思想為其觀念和審美的基礎。綜上宋代摩崖石刻藝術風格特征解析，之所以呈現(xiàn)不同事物風格樣貌，主要有以下三個因素：一、“尚意”書風的影響，書家從“法”到“意”的風格取向和審美趨向轉(zhuǎn)換;二、意境使然，桂林山水意境之美，影響了每位旅桂者的思想和性情，其“性”與“情”的輸出具有差異性;三、書家取法趨向的差異，書家在書學積淀的基礎上，融眾家之所長，以“我法”創(chuàng)作。

劉玲雙在《桂海碑林》一書中說：“摩崖石刻的特點在于，所吟詠和記載的內(nèi)容也就是其所在環(huán)境的反映，二者為一個和諧、互補的審美統(tǒng)一體?！盵10]桂林獨特的景觀環(huán)境氛圍，能夠在不同的時間內(nèi)使不同的文化觀、人生觀、價值觀、藝術審美觀實現(xiàn)高度統(tǒng)一。文人墨客在桂林自然山水的陶染下，將內(nèi)心感悟和藝術審美觀念傾注于書法行列和體勢之中，將情與意融入線條，以摩崖石壁為載體，酣暢淋漓地抒發(fā)內(nèi)心的“意”。他們以字的輪廓為“脈”，以流淌的墨為“血”，讓冰冷的石壁有了“生命”和“情感”。正是他們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不同的感悟、不同的山水體驗、不同的審美觀念，以及不同的書法取向，才構成了桂林宋代摩崖石刻如此豐富多樣的藝術風格。

約稿、責編：史春霖、金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