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新政得與失

趙映林

洪武三十一年（1398年）閏五月，71歲的朱元璋去世?；侍珜O朱允炆繼位，是為明惠帝，次年改年號建文。隨即，朝廷開始了改革。對這場改革，史學界稱之為建文新政。但這場新政僅僅只有四年，隨著“靖難之役”的結(jié)束，建文新政戛然而止，呈曇花一現(xiàn)。雖然建文新政僅僅只有四年，其得失仍有值得總結(jié)之處。

這場新政的主要策劃者和新政內(nèi)容是靖難之變結(jié)束時被朱棣（即此后的明成祖）誅十族的方孝孺。在方孝孺的策劃主持下的建文新政，根據(jù)其推行與失敗的情況，筆者將其分為兩個部分：一是得到擁護且有實效的部分，二是有爭議的部分。

一、得到擁護且有實效的

新政內(nèi)容

建文帝作為一國之君，首先從自身做起，主要表現(xiàn)在兩件事上。

一是改變朱元璋“躬覽庶政”一切包辦的做法，采取放權于朝臣，擴大大臣們的權力，改變明太祖重武輕文的官僚體制，舉遺賢，繼續(xù)興辦學校，尤其是鄉(xiāng)學，提升文臣地位，使得建文新朝時期的政治空氣大為寬松，終建文四年，不再有朱元璋那種“密勿論思，不可無人”的困惑。

二是注意納諫。有一天，建文帝上朝遲了，讓朝臣們等了一陣。監(jiān)察御史尹昌隆上疏，說得很不客氣。侍臣勸建文帝解釋一下，那天確實是因為身體不舒服才誤了早朝，建文帝拒絕了，下詔說：“（尹昌?。┧郧兄须捱^，命頒行天下，不惟朕有過，人得知之，且使眾官有所警戒?！边@種對待臣子批評的態(tài)度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建文帝的這種做法，無疑給在洪武朝終日提心吊膽，唯恐不慎招致不測的大臣們亮了一個信號，當今皇上是愿意虛心納諫的，要行“寬仁”之政。此后短時間內(nèi)，上書進言者眾。

除建文帝上述自覺所為外，在方孝孺的策劃下開始的“建文新政”，概括起來，取得成功的主要是下面這樣一些內(nèi)容。

一是寬刑獄。方孝孺主張的“以德為主，以法輔之”，治心優(yōu)于治身的一套法治理論特別吻合自幼受到儒家學說熏陶的建文帝。建文帝向往三代（夏、商、周）之治，方孝孺亦然。玫瑰色的政治理想，君臣契合，猶如榫卯相扣，十分投合。在方孝孺的謀劃下，建文帝申明：“《大明律》，皇祖所親定，命朕細閱，較前代往往加重。蓋刑亂國之典，非百世通行之道也。朕前所改定，皇祖已命施行，然罪可矜疑者，尚不止此。夫律設大法，禮顧人情，齊民以刑，不若禮。其諭天下有司，務崇禮教，赦疑獄，稱朕嘉與萬方之意?！边@道上諭，其實是方孝孺一段話的翻版。方孝孺說：“善用法者，常使民聞吾法之不可犯，而不使民知吾法之可畏……圣人之治，不恃斯民畏吾之法，而恃其畏乎名，不恃其畏乎名，而恃其畏乎義?！苯ㄎ牡塾谩安蝗粢远Y”將方孝孺的這番話作了言簡意賅更通俗的概括，遂改變了明太祖“以猛治國”造成“數(shù)更大獄，多使斷治，所誅殺為多”的方針。經(jīng)過改定律令和輿論準備，接下來就開始平反冤假錯案，大赦天下，把洪武朝誅殺的功臣及其子女，在獄或遭流放的予以平反赦罪，即所謂“詔寬政，赦有罪”“清刑獄，恤流民”以及“釋黥卒及囚徒還鄉(xiāng)里”。據(jù)刑部和都察院統(tǒng)計，平反冤假錯案，寬刑獄，囚犯“視往歲減三分之二，人皆重于犯法”。

朱元璋“以猛治國”殺了許多不該殺的人，他也知道通過殺人立威的做法是不能長久的，所以他曾對朱允炆說：“吾治亂世，刑不得不重。汝治平世，刑自當輕，所謂刑罰世輕世重也。”故而這一條改革也是契合朱元璋之意的。

二是政府機構的改革。主要是裁并州縣，精簡機構，更定官制。據(jù)《國榷》和《明通鑒》記載，建文帝在即位第二個月就開始了“革冗員，省府州縣”，而且持續(xù)到建文四年。據(jù)《建文朝野匯編》等書所載統(tǒng)計，共撤銷39個縣、9個州的一批同知（副長官，與通判分掌州縣事務）、吏目（掌助理刑獄，并管理官署內(nèi)部事務）、推官（掌理刑獄）、知事（長官的佐吏，主要負責案牘等事務）。撤銷了73個巡檢司（在交通要道負責緝捕盜賊，盤詰奸偽），49個河泊所（負責征收魚稅），15個遞運所（負責運輸官方物資及軍需的機構），48個水馬驛（驛站），109個稅課局，41個稅課司，以及一批道紀司、道正司、僧會司、道會所、僧綱道紀司（掌管佛、道事務的機構。），還有負責收取鹽茶稅的鹽課局、鹽課司、茶課司、批驗鹽引所（古代鹽是官營，明代負責經(jīng)營食鹽買賣的鹽商得有鹽引，否則違法，販賣私鹽的處罰很重，茶也是官營，不得違反。駙馬歐陽倫就是違反上述律法被朱元璋處死的），在學子少的地區(qū)還裁去府州縣學訓導104名。在中央和地方布政司，也裁去了一批官員。但也有機構增添職數(shù)的，如國子監(jiān)增司業(yè)（國子監(jiān)副長官）2員，增助教17員，詹事府“增賓客（負責接待）二員，增設資德院資德一員、資善二員”。資德、資善都是文散官名，表示文職官員的品秩。

總起來看，裁撤的為多，增設的只是有數(shù)的幾個機構，數(shù)量極少。

三是機構改革中的官制變更。分析來看，更定官制中的有些做法，是有利于行政效率的提高的。如朱元璋廢丞相后，雖然把六部長官尚書提為正二品，然而正一品的左、右丞相，從一品的平章政事，正二品的左、右丞被取消了，這樣一來，皇帝在政府決策系統(tǒng)內(nèi)部的地位更加高懸在上，使君主專制政體又攀升了一個新臺階。這很不利于發(fā)揮臣僚們的參與決策作用。對此，在方孝孺建議下，適當提高了一些部門官員的品秩。建文帝下令：“升六部尚書正一品，設左右侍中各一人，位侍郎上?！边@就相應增添了統(tǒng)治集團決策層的活力，提高了行政效率和決策機構的相對穩(wěn)定性。因為尚書、侍中品秩高，就不可能時常輕易調(diào)換、變動。朱元璋定的官制中還有一個極嚴重的弊病，那就是重武輕文，壓制知識分子，甚至羞辱知識分子，反映了一種蔑視知識，看不起讀書人的潛意識。例如，朱元璋竟然把教育主管部門的首長國子監(jiān)祭酒的品秩壓在為君主養(yǎng)馬官太仆的品秩之下。太仆寺卿，從三品，職權是“掌牧馬之政令”，而且聽命于兵部?？伞罢茋鴮W諸生訓導之政令”的國子監(jiān)祭酒（中央國立大學校長），僅為從四品。

這是典型的污辱斯文。這種事情也只有朱元璋干得出來。

建文帝接受方孝孺建議，“改太仆寺卿為太仆卿，升五品”。這一改變，贏得了朝野上下一致贊同：“國子祭酒師表天下，不當在太仆之下?！碧颓溆蓮娜方禐檎迤罚抵确仁墙ㄎ母闹浦凶畲蟮?。隨著有關“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法令的廢止，“文人學士，一授官職，亦罕有善終”局面的改變，以及六部堂官品秩與五軍都督府主官都督持平，洪武朝重武輕文的尷尬局面終于得到了改正。由此可見，對方孝孺、建文帝更定官制中的這部分改革應該予以充分的肯定。

有宋一代的文治是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一頁。這與宋王朝歷代皇帝恪守祖訓，不改宋太祖趙匡胤的制定的重文政策密切相關。

四是在朱元璋重農(nóng)的基礎上進一步重視農(nóng)村農(nóng)民問題。突出表現(xiàn)為改變江浙賦重：“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賦……大抵蘇最重，松、嘉、湖次之，常、杭又次之?！薄皶r蘇州一府……官糧歲額與浙江通省埒，其重猶如此?！毕略t改變這種狀況，詔曰：當時太祖定此租額，“特以懲一時頑民”，今天，“豈可為定制以重困一方。宜悉與減免”。

朱元璋在位時，江南賦稅之重，以浙江和蘇、松（今蘇州、上海）二府為例，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浙江土地占全國土地的5.8%，而所納稅糧卻占全國稅糧的9.3%;蘇州的土地占全國的1.1%，而所納稅糧卻占全國稅糧的9.5%;松江的土地占全國土地的0.6%，而所納稅糧卻占全國稅糧的4%。從全國每畝納稅糧數(shù)來看，浙江為全國的1.59倍，蘇州為8.54倍，松江為7.1倍。

這之前還下令蠲逋賦（免除欠賦）、蠲荒田租（免除拋荒田地稅賦），這樣的政策使得這些地區(qū)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得以迅速復蘇。幾年下來，到建文末江浙一帶大為改觀，據(jù)時人顧起元說：“父老償言：‘建文四年之中，值太祖朝紀法修明之后，朝廷又一切以惇大行之，治化幾等于三代。一時士大夫崇尚禮義，百姓樂利而重犯法，家給人足，外戶不闔，有得遺鈔于地，置屋檐而去者。及燕師至日，哭聲震天，而諸臣或死或遁，幾空朝署。蓋自古不幸失國之君，未有得臣民之心若此者’?！?/p>

顧起元的這段記載說明：（1）建文新政，以仁義禮治為治政指導思想，三四年下來，收到了很好的效果。（2）社會風氣改善，崇尚禮義，甚至出現(xiàn)了史書上記載的唐太宗時的“貞觀之治”的現(xiàn)象：百姓不輕易犯法，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撿到錢置于屋檐墻下。（3）施仁政得民心，即使是失國之君，人民依然懷念他。（4）行“王道”，棄“霸道”應是統(tǒng)治者的有心選擇。

明代的張燧也說：“南京故老言：‘建文己卯、庚辰間，法網(wǎng)疏闊，道不拾遺，有得鈔于衢者，輒拂其塵土，置高潔處，以石鎮(zhèn)之而去。’一時士風樸實，尚義者多?！倍怂浵嗤?，看來不是溢美之詞。建文新政使得建文帝普遍贏得了民心，所以時人都感嘆“未有得臣民之心若此者矣”。建文謚號“惠”還是名副其實的。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方孝孺推動建文朝減輕江浙一帶農(nóng)人賦稅過重的問題，只是政策的改變，最終完成稅制改革修訂的是在宣德、正統(tǒng)年間，在“三楊”之一的內(nèi)閣大學士楊榮，還有戶部尚書夏原吉的支持下，工部右侍郎周忱奉旨巡撫江南諸府，總督稅糧時才完成的。政策隨時會變，可稅制作為國家財政制度一旦形成之后，是不能輕易變更的。

二、有爭議的新政內(nèi)容

方孝孺推動的建文新政內(nèi)容中有爭議的主要有這樣三點。

一是新政的某些方面內(nèi)容屬于無所謂利弊，也就是可改可不改的。比較典型的就是官制的更定。當時改，只是為了服從仁義治國，強調(diào)“禮治”的需要。如建文二年二月，改都察院為御史府，使其成為服務于教化的機構，除原有的職權“專糾貪殘”外，還負有“舉循良，匡政事，宣教化，務為忠厚，以底治平”的職責。不過，歷史上各朝各代，幾乎都是貪墨不絕，不論是政府所修之正史，抑或私家所撰之雜史，乃至稗官野史，貪贓枉法的人物、事例信手撿來，不勝枚舉。倘若從這一點來說，方孝孺建議改都察院為御史府，削弱其監(jiān)察職能，倒是很不可取的。

再如“改侍讀、侍講學士為文學博士”，大學士改為學士，去掉大字。這都毫無意義。

建文二年（1401年）八月，“靖難之役”已打了幾個月的仗，前方戰(zhàn)事吃緊，他卻去變更宮門名稱，實在是不應該的多此一舉。如改“午門為端門，端門曰應門，承天門曰皋門，前門曰路門”。這些改變除了造成混亂外，毫無意義，更無作用，建文帝竟然也一一批準。這對一門心思講求仁義治國的君臣，大事不抓，只是一心一意按《周禮》改制，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二是有一些官制的更定毫無意義。主要在于按《周禮》的記載，進行名稱的紛繁變更，如通政司改名通政寺，主官通政使改稱通政卿;大理寺改名大理司，主官大理寺卿改稱大理卿……諸如此類的更名就毫無意義，不僅會造成工作秩序的紊亂，也易給反對派以口實——更改祖制，反而授人以柄。所以明代史學家朱鷺批評說：“四年之間……今日更官制，明日更勛階，宮門殿門，名題日新，雖以干戈倥傯，日不暇給，而曾不少休，一何擾也。《傳》曰：琴瑟不調(diào)，甚者乃解而更張之。當時甚乎，不甚乎？而樂此紛紛乎，是正學（方孝孺）之過也?！辈⑦M一步指出道，“官制祖周官……善法者師意，何遽不如古而騷然變更乎？”這個批評一針見血，十分中肯。

三是推行井田制沒有可行性。方孝孺認為推行了井田制，就可以防止貧富兩極分化，改變“富者益富，貧者益貧”的現(xiàn)實，使社會避免動亂。“定天下之爭者，其惟井田”。倘若“使陳涉、韓信，有一廛之宅，一區(qū)之田，不仰于人，則且終身為南畝之民，何暇反乎？”說得并不錯，倘若陳勝、韓信生活得不錯，確實不會造反，但這與井田制沒有關系。對陳勝吳廣起義，史料記載是因為秦的暴政引起民眾造反的：“天下苦秦久矣！”而方孝孺按照自己的思維邏輯分析，得出：“井田之廢，亂之所生也。欲行仁義者，必自井田始?！比绻坝峋锒腥柿x，猶無釜而炊也，決不得食矣”。方孝孺的比喻確實形象，如果沒有鍋怎么能燒飯，又如何果腹呢？這個簡單的道理，即使是愚蠢的村婦也是知道的：“不以釜炊，雖愚婦知其不可?！币虼?，“不以井田為治，士大夫安之，豈智顧不如愚婦哉！”

方孝孺認為井田制是“德治”仁政的基礎。通過井田制可以抑制兼并，遏制兩極分化，使社會穩(wěn)定。不過，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方孝孺欲行井田，僅僅是在理論上提出，并未付諸實施。當然，其原因是中國自秦漢以后不具備實施井田制的社會條件。王莽的失敗最能說明問題。后世不少思想家都對井田制情有獨鐘，總以為通過實行井田制就可以解決中國農(nóng)村的兩極分化，其實都是一廂情愿。因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呼吁推行井田制的思想家的這套理論從未得到政治家的支持，到頭來無不是畫餅充饑。學者們的思考往往過于理想化，而缺乏實際可行性，更不具操作性。這個問題較大，只有另文回答。

但是，我們必須承認，井田制雖不可行，但井田制所包含的平均地權的思想?yún)s是不能忽視的，連孫中山都受到了影響。

建文新政取得成功的那部分內(nèi)容為之后的明朝各帝所繼承，包括從建文手中搶得皇位的明成祖朱棣。

建文新政的另一項內(nèi)容是削藩。建文削藩失敗了，明成祖成功了。

（作者系江蘇省工運研究所研究員、教授，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責任編輯：彭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