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之日

吳文君

做完節(jié)目，大家一起下樓吃飯。

慧理我第一次見，帽子麻灰色，帶一點鴨舌，衣服寬寬大大，也是麻灰的，臉小小的，很漂亮——這樣的人最看不出年紀(jì)。

跟慧理很熟的朋友說：你們加個微信嘛，你們都讀經(jīng)。

天啦，我只在電話里跟他聊天講起過，這么多人，他這么一說，都朝我看過來。

做節(jié)目前已經(jīng)尷尬過一次，離開場還有半個小時，主持人叫我們?nèi)セ瘋€妝，精神一點。等大家都走了，我也去了，反正包里有眉筆口紅——前年開始眉毛少到只剩眉頭那幾根，嘴唇也經(jīng)常像是讓什么吸走了血，這兩樣?xùn)|西于是長年隨身帶著，以防萬一。里面光線太黑了？要么就是不該把頭發(fā)扎起來臨時變換發(fā)型？從廁所回來，本來講得挺起勁的一群人突然都不說話了，我懷疑他們都在想“你怎么搞的？”可我也不能跑回廁所擦了不是嗎？看慧理沒去拿手機，不像要加我微信的樣子，尷尬地對她笑笑，她卻認(rèn)真問我讀的是哪一本？

其實好久不讀了，我想一本說一本：《周易》？《禮記》？《清凈經(jīng)》？哦，還有《論語》《道德經(jīng)》，一般剛開始讀的人都會讀讀那幾本。

一個朋友，報社的，問我，《周易》那么難，能讀懂??？

我說，就挑簡單的能讀的讀吧。

她又問，不是說讀經(jīng)要專一，最好只讀一本？

理論上是這樣。我有點不好意思，可我就是這么讀的，像讀小說書。誰只讀一本小說書？

好在慧理說她也是什么都讀讀，這本讀不通，那本正好參照參照。

我馬上說對對對，就是這樣。

慧理又說，今天十齋日，她本來吃素，不過人在外面沒辦法，一般就在家里遵守。

我一聽，十齋日啊，說知道，一個月有十天要素食嘛，我也吃過，還全素了半年多，直到有天出門忽然走不動路，蹲在地上直冒冷汗，想想不行，只能算了。

慧理問我有沒有皈依，我說沒有?；劾碚f她也沒有，不過經(jīng)常去寺廟，“慧理”這名字就是靜安寺的老法師取的。

報社的朋友聽到這里突然說，喂，你們都讀經(jīng)，有沒有碰到過奇怪的事？

見我們都不說話，光是笑，有個朋友說起大學(xué)的室友，每天晚上都要讀幾段經(jīng)，12 點了還在床上打坐，另外一個室友捂著手電筒故意兜著圈子往她帳子上照，沒想到那個室友一掀帳子跳出來，大喊看到佛光了，把她們幾個笑瘋了。

還有朋友說起三毛觀落陰，以前網(wǎng)上有錄音，好多人聽過，現(xiàn)在找不到了，文字記錄還有，不信可以搜。

慧理見大家看著她，都在等她說，卷起一點嘴角笑著，模樣很可愛。

我看看慧理，有點管不住自己，那我來說一個，是真的——我就這么講了起來。

扶桑不好過冬，養(yǎng)過的都知道，冬天很容易死掉，所以天一冷，我就把它搬進(jìn)來，每天開會兒空調(diào)。讀經(jīng)也在這里。有天念完起來，發(fā)現(xiàn)葉子上有只蟲子，不大，頂多一兩厘米長，黑黑瘦瘦的，不是爬起來一曲一拐讓人肉麻的那種。想到經(jīng)文里經(jīng)常說慈悲，它又不往廚房、臥室跑，可以說無害，也就隨它去了。閑著沒事還會找找它，看它有沒有爬走。出差回來洗了手換掉衣服就去找它，找很久才看到它蜷在兩片卷起的葉子里縮得緊緊的。等我開了空調(diào)，它就跑到葉子上面來了，舒展開幾條細(xì)腿。我說，你和扶桑一樣怕冷啊！有時我擦桌子，它就沿著花盆邊的一摞書爬來爬去?？磥砟悴粌H愛聽經(jīng)，還愛讀書，我跟它開玩笑。有時也擔(dān)心它沒東西吃餓死，趁太陽好，把扶桑搬出去，心想它要走也可以走了?？擅看伟鸦ò峄貋恚荚诶系胤礁C著。難得換換地方，失蹤幾天，又爬出來讓我看見了。

我看看慧理、跟慧理很熟的朋友，還有報社的朋友，一下想到那個時期我爸爸已經(jīng)確診癌癥，浙一浙二、邵逸夫、半山，都去過了。無非是在開刀不開刀、化療不化療之間做選擇題。有朋友勸我試試印度的靶向藥，他媽媽吃了挺有效果，已經(jīng)有三年生存期，堅持到五年也有可能。我去問主治醫(yī)生，主治醫(yī)生說看我爸爸的指標(biāo)這藥基本沒作用，當(dāng)然，要是吃了心里能得到點安慰那也沒關(guān)系。事實正是如此。我不想說，也沒法說，根本不會說，其實我讀經(jīng)和我爸爸吃靶向藥一樣，不過是走投無路了。我還買魚放生、助印經(jīng)書，也是為了告訴自己，能做的我都去做吧，包括發(fā)誓和許愿?？晌也幌胝f這些。就算除了慧理都是認(rèn)識很多年的老朋友，也不想說——要把想到的變成話說出來并不容易，剛才做節(jié)目，討論一個90 后寫的比較熱門的新書，有人還說過：只有那些最不表示我們個性的觀念才能充分地用語言表達(dá)出來，柏格森早就總結(jié)過了，我們掌握自己的時候是很稀少的，大部分時間，我們都生活在自己之外。如何生活在自己之內(nèi)，也算這次節(jié)目的話題。

可能剛才討論的激烈還在影響我，略過這段記憶，折紙似的把它折起來，折到看不見，我又說下去。從我發(fā)現(xiàn)這只蟲子，到它徹底不見，大概有二十來天還是一個多月，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有一天，扶桑上再也看不到它了。我以為它終于受不了，自己找出路去了。然后過了年，天慢慢暖了，反而屋里更陰冷，我把扶桑搬回陽臺上，理了理花盆邊的書，擦掉四周的浮塵。就是這個時候，蟲子從一本書的邊沿掉出來。沒錯，就是它。一兩厘米長，黑黑瘦瘦，看上去死了很久了，粘在抹布上。我把抹布拿到水龍頭底下沖的時候，它裂成了兩半。我看著分成兩半的它輕飄飄地在臟水里轉(zhuǎn)著圈，轉(zhuǎn)著轉(zhuǎn)著，馬上就要吸進(jìn)下水道，忽然有點不忍心，一伸手，把它撈出來。可我能怎么著它呢？除了擺到陽臺的一只木頭花盆里，再弄塊泥巴蓋上？其實死在下水道里也是死，算我多此一舉吧。差不多有一年，實際上沒一年，應(yīng)該是幾個月，一個早晨，我想把陽臺掃一掃，吃了早飯要坐高鐵去北京。

我看看慧理，慧理邊上的一圈朋友，想到我去北京，不僅因為住通州的朋友說他能買到便宜的靶向藥，還因為有朋友告訴我在昌平看到我前男友。他都定居深圳了，又來昌平干嘛？攤上賺大錢的項目了？碰上讓他神魂顛倒的新女友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在昌平見到他。分手都兩三年了。還去昌平干嘛？難道我真想坐下來和他聊個天，以澄清分手時那些惡毒的話并不出于真心？都那么久了，我勸自己算了，買了靶向藥就回來，買不到也回來?？赡菐滋煳也煌５刈鰤?，不停地在夢里去了昌平，每次醒來之前，我都看見自己站在空曠的廣場上朝一扇拱門望著。重要的是，拱門上方拉著紅色的橫幅，可每次一念完橫幅上的字，我就醒了，就忘了上面的字是什么，怎么想都想不起來。反正就是去一下也不會怎么樣。萬一真有廣場真有拱門真有字呢？我看看剛上來的煎包，有人開始吃第二個了，接著往下講。背包已經(jīng)收拾好放在門口，我的心思都在等就要出門這件事上，所以，看見那只蟲子，不，是和死掉的那只一模一樣的蟲子從木頭花盆底下爬出來，還正好就是從蓋住它的那個角落筆直地朝著我過來，第一反應(yīng)就是問它：你怎么還這樣？其實我想說的是，你聽了這么多經(jīng)，不應(yīng)該還是個蟲子呀?。ㄖ劣谒鼤渡扇诉€是什么倒沒想過）它停在我腳邊不到一尺遠(yuǎn)的地方，像是有話要對我說。就在我一低頭，看了看被風(fēng)吹到腳面的落葉再抬起頭，它已經(jīng)不在那兒了。

跟慧理很熟的朋友第一個叫起來，幻覺！肯定是你幻覺，不然這么快不見了，怎么可能！

報社的朋友也說，蟲子本來看著就差不多，你又養(yǎng)花，哪種蟲子沒有?。?/p>

飯桌上的聲音頓時嘈雜起來，有堅持我幻覺的，以為看見了，其實是在想象中看見的；有認(rèn)定那是另外一只蟲子的，再說那是只什么蟲子我不知道？

我說搜了不少介紹昆蟲種類的網(wǎng)站，看了幾百張蟲子的照片，看到想吐都沒找到一樣的。

聲音依然嘈雜，跟慧理很熟的朋友說起以前教過書的學(xué)校，有天晚上停電，他下樓梯，一條蛇就在腳邊，他居然不知道。一直不知道倒又好了，上樓的時候，借著一縷光，正好讓他看見了，蛇頭跟眼鏡蛇一樣豎著，把他嚇了一跳。大家聽得好聽，都想知道后來怎么樣，他被蛇堵到幾點回宿舍的，還是把蛇打死了？就沒機會再說第三次看到蟲子的經(jīng)過。后來報社的朋友有事要先走，大家都說差不多了，散了散了，一個個穿起衣服往外面走。

在走廊上，兩邊還有我們的人，出大樓就都不見了。

后面有個女人在說：母子倆都癌癥了，打一針八十萬，花了幾千萬……另一個女人和她一起笑起來，像是在笑買了不合身的衣服。

更遠(yuǎn)一點有個聲音，也是女的，在說：屎，他們就會弄個屎放那兒，忽悠你讓你看，然后呢，一個屁，一個屁，一個屁，最后屎沒了！

我聽不出她在說什么，只覺得她把“屁”字說得特別帶勁，我從來不知道“屁”字還能這么說，正四下看著，想看看這人長什么樣，突然發(fā)現(xiàn)慧理就在邊上。

她也看見我了。夜色像面鏡子，照出我們相似的部分。真的，我們的頭發(fā)長度差不多，裙子也差不多，她的裙子更長一點，目光更銳利，更能一眼看穿我看穿不了的。

你剛才說的我相信。她對我笑笑，又說，不是什么事都能解釋清楚的。

就是覺得它不應(yīng)該還是一只蟲子，我說。不過，也沒什么應(yīng)該不應(yīng)該，它聽了經(jīng)，還是一只蟲子，我自己讀自己聽，不也還是我？

她大笑，沒理由嘛！

真的，我有哪里變了？我還要求蟲子！我也笑。

你剛才說的時候，我倒是想起一件事。她說。

哦？讀了經(jīng)以后嗎？

不是，很多年以前了，在上海的一家小店里。那時那種店很少，真的是西藏人開的，賣西藏人的東西，唐卡、哈達(dá)、酥油燈，還有西藏人的衣服飾品。

她的聲音有一種難以形容的舒緩的調(diào)子，我就像聽鋼琴曲一樣一邊走一邊聽她講。后來的事是她走了一圈看中一個掛件，銀質(zhì)，一看就很老，刻的什么也說不清，像花草，也像字符，正中鑲著一粒綠松石，老板說是真的。她想買，又嫌貴了點，也是習(xí)慣，買東西不都要還下價？講了半天，老板就是不肯便宜，還說這掛件可以打開，存喜歡的東西，頭發(fā)啊、照片啊，有緣，就帶走；沒緣，歡迎下次再來光顧。那天她男朋友也和她一起，受不了她磨蹭，結(jié)果是他付的錢。她選了紫色的掛繩，挺高興地站到鏡子跟前，剛戴上去，就覺得不對。那種感覺以前從來沒有過。

什么感覺？我問，背上冷了一下，像是不明之物帶著森然的寒氣掠過。

就覺得——她思索著說，那個掛件在拒絕我，不肯讓我戴上它？從店里一出來就摘下了，后頸麻麻的，也不是麻，就是異樣吧，路上看什么都和以前不太一樣，連男朋友都像變了個人，一到家就把它裝進(jìn)盒子，放到平時不大用的抽屜里。好幾天，打那個抽屜跟前走過就覺得怪怪的。

后來呢？我問，以為她把它“還”到哪個地方去了。以前聽人說過，撿了不該撿的東西，最好的辦法就是放回去。

她說時間長了也沒什么了，有幾年拿它配過毛衣，穿在風(fēng)衣里面，好多人跟她打聽哪兒買的。她開始還能指點小店的位置，哪條路到底，和哪條路交叉，現(xiàn)在全然搞不清是在九江路那邊，還是淮海路茂名路那邊？反正她再也沒有去過，可能跟她做設(shè)計也有關(guān)系，老是趴桌上，戴什么都嫌累贅。印象里那個掛件一直和別的手串戒指什么的放在一起，前年搬家，才發(fā)現(xiàn)不見了。怎么找都沒有。別的都在，只有它不見了，就像自己走掉了。

就像自己走掉了？我看看她，猜想這句話是不是還有別的意思？

一起朝著車來的方向看了一會兒，她忽然說想起一首詩，問我記得不，柯勒律治的，寫一個老水手帶領(lǐng)同伴出海，射死了一只信天翁。

我說我不知道，沒讀過，大概記得他是英國詩人，和華茲華斯同輩兒。

她說題目就叫《老水手之歌》，很好記，算柯勒律治比較有名的一首。她一直搞不太清信天翁和海鷗有什么區(qū)別，反正是比較大的鳥。老水手射死那只鳥，半路風(fēng)忽然停了，船困在海里，船員們又饑又渴，恨死了老水手，摘掉他脖子上的十字架，掛上死鳥來懲罰他。這時遠(yuǎn)處開來一艘幽靈船，船上有個女妖，水手們上了船，在女妖的詛咒下一個接一個地死了。

這可有點恐怖！我說。不過，四周燈很亮，車和行人來來往往，再現(xiàn)實不過，我說的恐怖大抵可以換成有趣而不影響語意。

也挺奇怪，她說，所有船員都死了，就是老水手死不了，在船上熬過恐怖的七天七夜，醒悟過來，開始為一切生靈禱告，脖子上的信天翁也自動掉進(jìn)海里。老水手生還后，一輩子活在自責(zé)里，見人就上去講他的這段經(jīng)歷，勸誡這些人不要踐踏生靈，哪怕它們看起來多弱小。

有點像圣經(jīng)故事，我說，雖然我都沒怎么看過。

是有一點，我跟柏齊也說過，他聽不進(jìn)。她說。

我說我知道，柏齊，就是跟她很熟的那個朋友。是這樣的，他剛才就說了：幻覺，都是幻覺。

他是最實在的一個人。她說，我跟他說這個，他只會說我想多了。他挺煩我說這個，不過我其實也一樣，聽不進(jìn)他的話。她笑起來，頭仰著，眼角擠滿了皺紋，那種跟誰都毫無芥蒂——不，跟整個世界都毫無芥蒂的樣子忽然讓我很慚愧。我還是不行啊，非得別別扭扭去了昌平，沒看到廣場、拱門、橫幅，更別說橫幅上的字。這才死心。

你真的覺得有個超出我們力量的東西在決定我們？我剛問出這天晚上最想問的話，就聽到她說，嘿，我的車來了。

那么，好吧。我想，這話問得真不是時候。她回頭說，沒什么超出我們力量的東西，就是我們自己。你沒覺得，雜念少一點，得到的過程也會更簡單一點？走了兩步，朝前面看了看，又回頭說，我就是想，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rèn)每樣?xùn)|西都有它自己的意志。比如你說的這個蟲子，我就是想，不在于它是不是真的復(fù)活了，而是它把一些事鉤在了一起，可能“鉤”字不太合適，反正先這么說吧，天氣、心情、事件、有些人，被鉤在了一起，比如今天，你發(fā)現(xiàn)沒有，這一陣天天起霧，只有今天沒有，薄霧都沒有一點。

真的啊，我看看四周，是比前幾天明凈透亮。車靠過來，她輕巧地跳上去，對我擺擺手。車廂燈光慘白，給她鍍上了冷冰冰的一圈光，人不多，我看著她往車廂最后面的幾排座位走過去，感覺她不會再朝我轉(zhuǎn)過來，我用不著再朝她揮手了。

要是車晚到一會兒，我大概會講起第三次看見那只蟲子的經(jīng)過，也可能還是不想講——時間又過去一年，也是一個早晨，我在陽臺上澆花，澆到木盆的那幾棵月季，忽然有只蟲子跳出來停在葉子上。又是它，不過比上次停留的時間還要短，就在我看清楚它的時候，一振翅膀飛走了。

原來它會飛。它有翅膀。我一點都不知道它有翅膀，它會飛。不然它在扶桑上待了那么久怎么不飛？我想起那個冬天，每天都在讀經(jīng)，房間里每天都是昏暗的，醫(yī)院也是昏暗的，點多少燈都是昏暗的，同病房的病人在昏暗中劇烈地喘著氣，一個接著一個走向最后一天。我看著他們，從我看見他們，他們就在病床上，躬著、側(cè)著、聳著、趴著、翻滾著，只為吸進(jìn)一口氣，再吸進(jìn)一口氣，用盡一切氣力不讓那口氣變成最后一口氣，連我這種毫無醫(yī)學(xué)知識的人都能根據(jù)他們肩膀抽動的頻率猜出他們被推出病房從走廊消失的時間還有多遠(yuǎn)。這些我從來不想去想起的畫面，因為這只蟲子忽然全都出現(xiàn)了。

我看著它，無法理解為什么不是前一天，也不是后一天，為什么一定要出現(xiàn)在我爸爸去世第一百天這種時候？再過一會兒我就要出門去我媽那兒，前一晚她打電話給我，說想給我爸爸供點茶水點心，問我去不去。

它是要告訴我什么嗎？它一定告訴了我什么。我追著它消失的方向，不過再也看不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