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蘭德婁筆下的帕斯卡爾及其生存處境

安琪

皮蘭德婁一生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作品，以《六個尋找劇者的角色》《尋找自我》《已故的帕斯卡爾》最著名。他在193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理由是：他果敢而靈巧地復(fù)興了戲劇藝術(shù)和舞臺藝術(shù)。他的劇作通常被認為是荒誕的、幽默的，充滿戲劇性和沖突的。他聲稱“客觀世界只是我們感情的投射，但是也具有主觀性”。

他認為：人們置身于其中的客觀世界，人的自我世界，都不是單純?nèi)缫坏?，而是像萬花筒一樣變幻莫測。他的主要作品《已故的帕斯卡爾》為他贏得了全世界聲譽，他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怪誕劇，其中《六個尋找劇者的角色》《亨利四世》已經(jīng)成為世界戲劇史上的傳世佳作。本文選取了皮蘭德婁的代表性作品《已故的帕斯卡爾》，深入研究他筆下小人物的生存處境，展示他那個時代人的普遍生存處境。他筆下的小人物都活在世界的底層，奮力掙扎，希望改變生存處境，但都無濟于事，只能無奈地生存于世。

一、作者及背景介紹

皮蘭德婁（Pirandello）是意大利著名的戲劇家、小說家。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初他出生于意大利西西里島的一個富裕家庭，在193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一生創(chuàng)造了三百多篇小說，其中有長篇小說七篇，以及劇本四十多部。

皮蘭德婁的出生地是西西里的阿格里真托，當時穆斯林征服并控制了西西里，在當?shù)氐娘L俗習慣中留下了特別深刻的痕跡。他的出生地，他的出身，他的家庭組成以及他出生前后發(fā)生的事件也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如果在他的作品中，選取一個代表性的人物，那么帕斯卡爾當之無愧。這意味著皮蘭德婁作品中的人物承載著作者自己的性格，在他的作品中，與這座城市也產(chǎn)生著深深的關(guān)聯(lián)。這個城市是一種微觀世界，作家的全部生活經(jīng)驗都集中投射在其中，是他對世界的觀察。

值得一提的是《已故的帕斯卡爾》是在皮蘭德婁特別困難的時候創(chuàng)作的，對皮蘭德婁來說，那是一個特別困難的時期，家庭的經(jīng)濟狀況不佳，他的妻子身患重病。小說中包含了許多自傳性的內(nèi)容，眾多自傳性的暗示出現(xiàn)于事件和人物的性格描述中，人物極具個性使得這部小說在意大利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同時也在全世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他的作品以當時意大利的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交替為大的環(huán)境背景，大多數(shù)作品描寫的是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們呈現(xiàn)出形態(tài)各異的生活狀態(tài)，但都逃避不了當時那個時代所有人都要面對的問題，以及無法逃避的處境。本文以皮蘭德婁的主要代表作《已故的帕斯卡爾》中的主人公帕斯卡爾為切入點，討論皮蘭德婁在作品中描述的那個荒誕離奇的外部世界，以及對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的掙扎進行探討。主人公通過“假死”“換名”等方式尋求改變，但是依然無法找到“自我”。在當今物欲橫流飛速發(fā)展的世界，人們都要戴著“假面”生活，那么“自我”在哪里？本文也將探討他筆下人物帕斯卡爾在一個充滿焦慮的荒誕世界中的悲劇化的生存境遇，以及苦難深重的現(xiàn)代人如何在社會中尋找自己的身份地位和一線生機。

二、從帕斯卡爾到梅伊斯

《已故的帕斯卡爾》這部長篇小說發(fā)表于1904年，是皮蘭德婁荒誕風格作品的代表作。從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時，他的創(chuàng)作風格就發(fā)生了極大的轉(zhuǎn)變。小說主要分為四個部分：第一部分，主人公以第一人稱開始自述，帕斯卡爾解釋了他是如何與自己的生活分割，如何與身邊的親人朋友產(chǎn)生隔閡的。第二部分向我們講述了主人公年少時期的故事，描繪了他與一個他不愛的人結(jié)婚時他所過的生活，并且感到強烈的痛苦的場景。在小說的這一部分，描寫了帕斯卡爾的逃避和對自己人格的否定。第三部分重點介紹從帕斯卡爾變成梅伊斯的事件。第四部分是描述主人公如何成為已故的帕斯卡爾。我們發(fā)現(xiàn)過去和現(xiàn)在的時間平面交替出現(xiàn)，使讀者可以感受到帕斯卡爾、梅伊斯和已故的帕斯卡爾的感情和行動的變化。帕斯卡爾的故事是基于一個令人難以置信，但并非不可能的事實。這是皮蘭德婁的創(chuàng)新之一，事件可能看起來很特別，也代表最奇怪的現(xiàn)實，似乎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主人公第一人稱敘述的使用，將一種主觀性創(chuàng)造出來，為讀者相信故事提供了一種保證。

故事的開篇便是“我對這個世界知之甚少，事實上我唯一確切知道的就是我的名字：馬提亞·帕斯卡爾”。以主人公的第一視角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主人公是一個小城市圖書館的管理員，由于變故，家道中落，留下了柔弱的母親和涼薄的兄弟，娶了無趣的老婆，岳母是一個尖酸刻薄的人，過著凄慘的生活。在這一部分，作者通過自己的筆觸將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變得離奇復(fù)雜，面對家庭糾紛不斷的生活，帕斯卡爾在面對母親和女兒相繼離世后，終于選擇離家出走，來逃避這一切，機緣巧合下，在賭場贏得了一筆錢，隨后在回家的列車上，他發(fā)現(xiàn)報紙上報道了在他家水溝里死亡的男尸，該面目全非的男尸已經(jīng)被他老婆認領(lǐng)。也就是說，大家都以為他死了?！拔易杂闪耍∥医夥帕?！你剛才怎么沒想到這一點呢？自由了！自由！可以重新開始，過新的生活！”我們可以看出最初帕斯卡爾對自由的渴望和內(nèi)心無比的歡喜雀躍，似乎面對這苦難深重的現(xiàn)實，他找到了出路，可以脫離了原來的自己，看到了一絲希望。隨后他靈機一動，經(jīng)過一番思考后，給自己重新取了名字，也就是梅伊斯。他剃掉胡子，讓頭發(fā)長出來，以改變他的臉。唯一讓他不斷想起帕斯卡爾的是他那只斜視的眼睛，然后他決定給它做手術(shù)，因為他擔心人們會認出它。但即使他改變了自己的名字和外表，帕斯卡爾始終存在于他的腦海中。

此時，在羅馬的他，變身為有錢人，丟掉了曾經(jīng)的結(jié)婚戒指，換了名字，似乎已經(jīng)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更重要的是他突破了心靈上的阻礙，渴望愛與被愛，他希望過上正常的生活。但真的可以如他所愿嗎？

事實上，作者開始著力描寫人物的內(nèi)心，將主人公的苦惱闡述得淋漓盡致，此時的梅伊斯與房東的女兒展開了一段新的戀情。但是他察覺到他無法重獲“自我”和真正的幸福。因為身份的不確定性，又不敢泄露自己的身世故事，同時不但不可以結(jié)婚，就連遇到了盜竊這樣的事也無法報警。通過小說，我們明顯可以感受到他心底對房東女兒的情感，也因為這種熱烈的愛，讓他無法面對自己，無法面對喜歡的女孩。因為他是已故的帕斯卡爾，一個沒有社會地位和社會身份的人，一個虛無的無法證明自己存在的人，與此做鮮明對比的是，帕斯卡爾和他的妻子，兩個人的結(jié)合是迫于無奈被強加的，而他在被妻子和岳母斷言被淹死時，他依然不能夠脫離自己的身份，不能擺脫責任，他沒有資格追求自己的幸福，相反的是她們卻能夠開始新的生活?！耙膊恢雷约壕烤鼓菢幼幼硕嗑?。終于，我明白了一切都是虛妄的幻想，一開始我為那虛妄的自由沉醉，將它看作最大的財富，但那不過是欺騙而已?！痹诒l(fā)了“身份危機”后，經(jīng)過一番思量，他又決定“假死”，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在他自己的身份危機中掙扎，帕斯卡爾又決定改變自己的身份。起初，他感到新發(fā)現(xiàn)的自由和構(gòu)建自己新身份是令人振奮的，他覺得新的生活可以開始了。但他很快意識到，他錯了，因為他不能在社會上承擔任何角色，因為他的身份是假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想這樣生活。他以前的生活比較好，雖然困難重重，問題很多，但是至少它是一個真實的生活。

是的，梅伊斯又死了，他決定重新做回“帕斯卡爾”，但是現(xiàn)實世界的生活總是令人不如愿，這個世界早已沒有了他的位置，于是他來到自己墳前，憑吊死去多年的自己。當別人懷著好奇問他是誰時，他只能無奈地回答：“我是已故的馬蒂亞·帕斯卡爾。”皮蘭德婁曾在他的文章中提出，每個人都試圖選擇外部的面具，而內(nèi)部則有另一個與外部不合適的面具。人們總是嘗試在所有人面前把自己表現(xiàn)得很完美，所以帶上外部的面具，甚至有的時候可能都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自己本身都不知道已經(jīng)戴上了面具。

三、小人物生存的處境

從帕斯卡爾到梅伊斯到已故的帕斯卡爾，主人公的身份轉(zhuǎn)換了好幾次，他試圖脫離原來的身份，尋求自由，但是命運的天平從不偏向他，作為“帕斯卡爾”時，“從昨天起，我留給眾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被艱難生活壓垮的可憐人，再無改變的可能。我抬起頭，看向同車廂的乘客。他們也會這么認為嗎？”他對自己的定義是一個被生活壓垮的可憐人，他活在人們定義中的世界，與其中的“自我”互相掙扎，等到了一個可以轉(zhuǎn)變的機會，但是現(xiàn)實往往給予他沉重的打擊。

“我整整兩年生活在幻象中的這個自己。我一定要結(jié)束阿德里亞諾·梅伊斯這糟糕的生活，在這生活里，我不得不做一個膽小鬼，做一個騙人精，一個毫無價值的痛苦的人！阿德里亞諾·梅伊斯，他是假的。”梅伊斯再一次選擇假死，他的內(nèi)心世界是無奈的，也在面對著掙扎，他不能和喜歡的女孩在一起，面對偷竊，也只能保持沉默，他不能遵從自己的意愿去生活，也不能去選擇一種正常的生活方式。梅伊斯的存在是在偶然情況下構(gòu)成的，一段婚姻，一份工作，這都無法實現(xiàn)，因為梅伊斯在法律面前并不是一個人。他是一個“復(fù)活”的人，為了讓自己繼續(xù)存在于世界中，他必須創(chuàng)造第二次的事故：通過這種方式給自己帶來新的身份，重新回到“帕斯卡爾”的位置上。兩次假死，是主人公對命運和現(xiàn)實的反抗。整部小說的基調(diào)是沉重的、灰暗的，毫無色彩，但是主人公試圖去改變這一切，逃離命運的枷鎖。

四、反思

通過小說，皮蘭德婁通過兩個方面幫助我們理解故事中主人公的行為。首先是家庭。起初，它看起來是一個田園詩般的安全場所，但最后卻呈現(xiàn)出一種類似于監(jiān)獄的地方。帕斯卡爾經(jīng)歷著并且承受著家庭的不幸?；橐錾詈驮滥甘且环N令人窒息的存在，在那里只有讓人有逃跑的沖動。在這里，人們可以發(fā)現(xiàn)自傳性的特征，與作者本人的經(jīng)歷相似。其次是無能。主人公在小說的開頭就表現(xiàn)出自己的無能，而在敘述的過程中，人們可以看到他無能的明顯特質(zhì)。他的無能既表現(xiàn)在不能幫助他的家庭，也表現(xiàn)在不能與他所愛的女孩結(jié)婚。即使在他以梅伊斯的身份逃脫后，他在生活中的被動性也是存在的。他的外表和生活中的自我，他不能表示認同，不能忍受命運的既有安排。

因為作品的多樣性和創(chuàng)新性，使皮蘭德婁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成為意大利，乃至世界上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他提出了每個人對于“自我”的概念，由于其他人和自己給自己強加的模式，使其去探索自我，在這種形式下，主人公別無選擇，只能追隨自己的命運，將自己拋棄在悲劇中。

皮蘭德婁以一個生命的悲劇性事件為標志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對生活的新思考。在皮蘭德婁筆下，主人公的內(nèi)心備受煎熬，且他筆下的人物大多都是生活的“失敗者”，社會環(huán)境和遭遇使他們感到窒息?，F(xiàn)實中，他們是精神迷失的一代，他們又無比向往自由，憧憬著溫情與關(guān)懷。在皮蘭德婁的作品中，基于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交，意大利進入了資本主義社會，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充滿著不和諧因素，他筆下的小人物在當時的社會中努力又艱辛地活著，也試圖與命運做抗爭，最后意識到在現(xiàn)實社會中無路可走。帕斯卡爾作為當時社會的最底層的小人物，用最真實的狀態(tài)演繹著一個無比生動且深入人心的故事，展示了底層小人物的無奈與困頓，投射出時代的苦悶，從而去思考生活的價值和存在的意義。主人公掙扎、改變，試圖掙脫命運和時代的束縛，但是無濟于事，只能痛苦地活下去。但是重新審視這部作品，依然有人性的關(guān)懷，文中的主人公渴望得到社會的認同，我們應(yīng)該給予以帕斯卡爾為代表的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更多的關(guān)注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