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身體觸摸到數字算法：中國物候文化傳播的四種形態(tài)

□張殿宮 張殿元

亞里士多德說：“求知是人的本性。我們樂于使用我們的感覺就是一個說明；即使并無實用，人們總愛好感覺?！保?］正是這種自覺，牽引著人類把對自然物候的直接體驗，不斷轉化為族群內部成員共享的“間接現實”，而這些“間接現實”經過長期實踐檢驗，又不斷上升為群體經驗、群體共識和群體智慧（或信仰），在族群內部和族群間持續(xù)傳播傳承，于是，有了最初、最樸素的物候文化。這里所說的物候文化是指人類在與自然相生相伴的過程中，將所發(fā)現和體驗的物候現象、規(guī)律及其相關知識內化為群體經驗、群體記憶、群體智慧，從而成為群體聯(lián)系的一種群體認知活動。近年來，以二十四節(jié)氣為代表的物候文化被提升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對外表達的重點。從“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國際倡議，到“碳達峰、碳中和”的發(fā)展承諾；從“二十四節(jié)氣”申遺成功，到2022年北京冬奧會上傳統(tǒng)物候文化展示，中華傳統(tǒng)物候文化在全球化、數字化和媒介化發(fā)展的今天，表現出一定的生命張力和發(fā)展活力。

一、身體觸摸：直接物候文化時代

直接物候也可以稱為動物性物候，是指人類直接暴露在大自然之中，成為馬克思所說的“直接的自然存在物”，為滿足最低的果腹、生存需要，不斷總結與歸納直接感知到的物候規(guī)律與變遷，以謀求個體生存和種族延續(xù)的物候文化發(fā)展階段。按照生物進化論的觀點，“人類知識的最初階段一定是全部都只涉及外部世界的。因為就一切直接需求和實踐利益而言，人都是依賴于他的自然環(huán)境的”。“走向人的理性和文化生活的那些最初步驟，可以說是一些包含著對直接環(huán)境進行某種心理適應的行為?！保?］在這一時期，人類以采集狩獵為生，因自身認知和能力范圍有限，對自然和物候影響不大，總體上實現了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這是一個相信直覺，簡單透明，跟著感覺（特別是饑餓感）走的物候文化認知時代。

“人是自然界的一分子，人的生命，與自然界的動植物的生命是異質同構的?！保?］直接物候文化階段體現出更多的是人作為“受動的”“自然存在物”一面。早期物候文化書寫傳播靠每個智人族群和每個智人個體的直接體驗，除了木棒、石器等簡單的工具以外，每個人只有遵循自己的胃，靠對動植物目光所及的外形辨別、聲音所及的方向指引、嗅覺所及的氣味差異來識別認知動植物，因此，每個人都有自己關于物候文化的最直接而獨特的感覺、知覺、記憶和思維，并與族群內部的其他伙伴使用聲音、語言等最簡單的傳播方式交流、分享，人人都是物候文化的直接體驗者、記錄者和書寫者。受族群活動范圍和認知能力局限，直接物候文化的結構層級里，還只限于思想層面和實踐層面。即相信直覺背后的物候擬人化人格的存在，信奉“物有所長”“物有所靈”，因此，應尊重每一個生命和每一個物種，信泛靈、淡生死；同時，忠于直接感官感受，相信看到的、聽到的、觸摸到的和咀嚼到的直接物候現實，聽從胃，敏于行。

直接物候文化時代的物候思想主要體現在物候觀、生死觀、健康觀和食物觀四個方面。認為萬物有靈、萬物平等，植物的光合作用、能量轉換和動物的無中生有、繁衍生息是“造物主”的恩賜，持萬物有靈的“泛靈”觀；相信人與其他物種可以心意相通，可以相互傾聽彼此內心，并取得一致，持萬物一體、周期守望、和諧與共的物候實踐觀?！斑h古的采集者普遍信奉泛靈論。認為人類和其他的靈之間并沒有障礙，可以直接通過言語、歌曲、舞蹈和儀式來溝通。”［4］漢字的“醫(yī)”，最初作“毉”，上古時期或本源于巫。《呂氏春秋·先識覽·知接》載齊桓公說：“常之巫審于死生，能去苛病。”《山海經·海內西經·開明東有諸巫療窫窳（yàyǔ）》中記有“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窫窳之尸，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本草綱目》中，李時珍對上古時期傳承下來的藥方進行大規(guī)模的驗證和修訂，剔除了其中一些以人的組織入藥太過血腥的方子，但即便如此，修訂后《本草綱目》里還是留下了一些以人的頭蓋骨、人的火化土之類入藥的方子。這也說明上古時期醫(yī)、巫同一的傳統(tǒng)由來已久、影響至深。

直接物候文化階段的人類個體對物候知識的掌握和記憶是經過日常生死考驗后的刻骨記憶，既深刻又持久?！盀榱松?，智人需要對所在地了如指掌。需要知道季節(jié)的變化，以及雷雨或干旱之前的預警信號。他們會細查附近的每條河流、每棵核桃樹、每個睡了熊的洞穴。隨著季節(jié)變化、動物每年的遷移、植物的生長周期，人類也不斷追逐著食物，從一地前往另一地?！保?］長期的“強迫記憶”，使“人類的大腦經過演化，只習慣儲存和處理特定類型的信息。為了生存，遠古的狩獵采集者必須能夠記住數千種動植物的形狀、特性和行為模式。演化壓力讓人類的大腦善于儲存大量關于動植物、地形和社會的信息”［6］?！把莼睦韺W認為，現在人類的各種社會和心理特征從農業(yè)時代之前就已經開始形塑。即使到了現在，我們的大腦和心靈都還是以狩獵和采集的生活方式在思維。”［7］直到今天，大部分人還存在“難以抵擋美食和一次把食物全吃掉”的基因記憶與沖動。

二、隔窗觀望：間接物候文化時代

間接物候也可稱為植物性物候，是指人類基于穩(wěn)定安全的住所和食物來源（以植物性食物為主）保障，從與大自然渾然一體的“暴露”狀態(tài)轉入到熟悉固定的領地和逼仄的房間里，人為與大自然切割開來，把與其他生物物種之間的直接關系、直接經驗轉化為自我中心、趨利避害的間接關系和間接經驗的物候文化階段。人類告別曠野采集和狩獵生活，固定居所，固守農耕，這種生活最早出現在大約12000年前的中東地區(qū)，1萬年前的上山文化標志著中國也進入了農耕時代。在大約公元前9世紀，古羅馬人和古希臘人決定再度出走，深度離開“自然”和動物、植物世界，建立小小的“反叛性的鄉(xiāng)野”——城市。這“是一個嶄新的、獨特的空間，人在其中擺脫了與植物和動物共生的狀態(tài)，將動植物排除在外，另行創(chuàng)建了一個純粹屬于人類的區(qū)域。這就是城市空間”［8］?！俺鞘腥恕碧K格拉底說“我和長在曠野中的樹木毫不相干，我只和住在城市里的市民有所關聯(lián)”。他對自己的學生斐德若說：“因為我是一個好學的人，而田園草木不能讓我學得什么，能讓我學得一些東西的是居住在這個城市里的人民?！保?］無論是最初選擇集體在鄉(xiāng)村“隔離”，還是后來更為徹底的城邦“蝸居”，人類都在做與自然、動物、植物和其他物種的切割、分離工作。區(qū)別僅在于其中一部分把身體安放在新筑起的“鄉(xiāng)野”，“心智”留給了自然物候；另一部分則是決絕地把兩者都搬進了包裹得更加嚴密的城邦。到工業(yè)革命前夜，人類已經習慣了這種“間接”的物候文化接觸方式，且越走越深，無法回頭。

距離的好處是產生了理性觀察。植物能源是農耕社會最重要的能量來源?！八心芰哭D換只能靠人類和動物的身體，當時幾乎所有人類活動靠的就是肌肉的力量。而所有能用來供應這些‘有機肌肉機器’的能量來源只有一種：植物。至于植物的能量，則是來自太陽。正因如此，人類歷史在過去一直是由兩大周期來主導：植物的生長周期，以及太陽能的變化周期（白天和黑夜，夏季和冬季）?！保?0］這也促使與直接物候文化階段相比，間接物候文化結構多了一個層級——物候科學，其成果表現之一就是世界多個地區(qū)、多個民族都有屬于自己的物候歷。在華夏大地，最典型的代表就是“二十四節(jié)氣”?！段簳ぬ嬗洝份d，天興元年（398年）十一月：太史令晁崇造渾儀，考天象；賈思勰的《齊民要術》、酈道元的《水經注》都出在這個中國古代少數民族政權統(tǒng)治期間。他們利用物候知識開展農牧業(yè)、食品加工貯藏、野生植物開發(fā)以及果樹嫁接技術等。有意識、主動并長期持續(xù)的物候觀測與物候研究使直接物候文化時代，憑直覺感知的原始物候哲學和靠饑餓提醒的原始物候實踐之間多了一個“經驗”知識層級，從而，也使原始物候哲學與物候實踐之間的巨大落差有了一個過渡和連接，形成間接物候文化時代物候文化結構更加穩(wěn)定的三角。間接物候文化時代也是一個按人類需求，生物物種全球化的時代。植物隨著掌握它生長規(guī)律知識的族群不斷尋找新的試驗地和棲息地，從而完成了自己的全球旅行，一些植物在人類貪欲的驅使下，得以在更廣闊的地域擴張生長。1450年歐洲探險時代以來，與人類貪欲血腥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物候文明常以溫和面目出現。今天類似意大利西紅柿面的“異國”飲食（ethnic food）食材幾乎“沒有一項的原產地在這些國家。西紅柿、辣椒和可可的原產地都在墨西哥，馬鈴薯直到400年前才傳到波蘭和愛爾蘭。在1492年，阿根廷完全沒有牛排，只有羊駝排。好萊塢電影里騎馬的印第安人不是什么純正古老的傳統(tǒng)形象，17、18世紀，歐洲馬傳到了北美”［11］。這一時期，物候文化成為那一時期農耕文化的核心部分，在純粹的文化生活領域亦是如此。目前能夠找到的人類最早的文字記載實物是大約公元前3200年前，刻在泥板上的農業(yè)庫存信息。在這塊被英尼斯劃分為偏時間性的媒介載體上，至今仍然清晰地記錄著署名為庫辛的人，寫下的“37個月”，（存儲下）“29086單位”“大麥”的信息。而對農業(yè)誠實勞動的認可也使最普遍的農作物大麥成為最早的制度性貨幣?！笆飞献钤绲慕疱X制度——蘇美爾人的‘麥元’制度（出現在大約公元前3000年前），（即）將固定量的大麥谷粒作為通用單位，用來衡量和交換其他各種貨物和服務?！保?2］

與自然和其他動植物的空間分隔造成了人與其他物種之間的“分離心”?！稗r業(yè)革命最初的宗教意義，就是讓動物從與人類平等的生物，變成了人類的所有物?！保?3］繼而，信仰方面泛靈論也讓位于多神論，“在人類不再認為可以和動植物直接溝通之后，就開始出現掌管生育、掌管氣候、掌管醫(yī)藥的各種神靈概念，好替人類和這些沉默的動植物溝通協(xié)商”［14］。而且，在人類完成向直接物候文化方式的集體告別，并自以為是地確立了人類“萬物靈長”的集體物種地位后，人類內部也出現了難以愈合的“差別心”。在“城邦人”眼中，還留在鄉(xiāng)野中的農耕人成了“植物人”?！皠辙r之人仍然是一個植物人。他的存在，他的所思、所想和所欲，都具有昏睡的、無意識的植物狀態(tài)的特征。從這個意義上說，亞洲和非洲的偉大文明都可以算是人類形態(tài)的巨大植物。”［15］這也造成人類物候文化實踐的進一步分化和復雜化。留在鄉(xiāng)野的農民出于自利考慮，按照自己的方式，肆意改變地貌結構和地表形態(tài)，焚火燒荒，培育野生植物，馴化野生動物，符合人類消化功能的谷物、豆類、果類等植物，在人類干預和幫助下，得以大面積擴張；野生動植物的棲息地被強占，許多動物物種慘遭滅絕，容易馴化的野生動物被人類幸運選中，數量擴張，但“生不如死”，圈養(yǎng)、飼料、母子分離、惡劣的生長環(huán)境以及等待被屠宰的命運。鄉(xiāng)野里的農民用冷酷、殘忍的態(tài)度對待采集時代這些曾經休戚與共、平等對待、尊重敬仰（泛靈論）的其他物種，代之以完全自私自利的間接物候觀來維持與自然和其他物種的聯(lián)系。而隔絕更為徹底的少數歐洲城邦和封建政治經濟權力中心城市的居民與自然物候實踐最后的聯(lián)系則是通過他們眼中的“植物人”——鄉(xiāng)野里的農民完成的：城市人—農民—物候。但有關物候神的解釋、物候政策的制定、物候經濟的掌控、物候文化實施的掌控者，正是這些與直接物候切割最為徹底的人。

人類無視其他物種，甚至無視自己的同類（屠殺原住民、陪葬、祭司、血腥的奴隸貿易），利用所掌握的物候文化知識，肆意欺凌其他動物、植物，這些欺凌和“犯罪”并未給人類帶來真正福音?！叭祟愐詾樽约厚Z化了植物，但其實是植物馴化了智人?！薄稗r民的工作要比采集者更辛苦，而且到頭來的飲食還要更糟。”［16］農耕時代的人類要遵守農業(yè)規(guī)律，平整土地、去除蟲害、確保水源、注意施肥等，無休止的勞作和定居下來后人口增長、食物單一帶來了嚴重的瘟疫、糧食安全、戰(zhàn)爭危機和腰突、關節(jié)炎和疝氣等病痛與生存質量下降等精神和生理健康問題。這種絕大多數人的不良感受需要有人出來“講故事”，回答世界是什么，世界怎么了，為什么？公元前500年左右的“軸心時代”正是由此而來，在思維認知上，西方與自然物候決裂轉而關注人的理性認知，開啟了理性自由時代；東方則繼續(xù)探討與自然物候和諧相處之道，相信直覺感悟。

三、顯微鏡下：測量物候文化時代

測量物候也可稱為科學物候，是指人類按照自利原則，把動物植物物種的胚胎（或種子）搬進實驗室，營造模仿自然曠野下的氣候、溫度、濕度、日照、土壤等環(huán)境狀態(tài)，借助生物學、化學、物理學等學科知識以及電子顯微鏡等科學儀器設備，使用現代科學研究方法，對動植物的物種屬性、基因排列、遺傳、生長規(guī)律進行測量和改造，以提高其生存生長效率，滿足人的物質物欲需求的物候文化發(fā)展階段。如前所述，現代科學技術醞釀于古希臘、古羅馬的自由理性思想，與把“心”留在荒野物候的東方智慧相比，那些千年前出走的“城市人”完成了一次物理學、數學、微積分等科學理性的訓練，這是一次人類認知向內的檢索升級，然后，再用以解釋處理宇宙萬象的認知革命。物理、化學、數學、生物學的科學理性取代了直接感性，兩者的差別好比是直接感性思維下的人“要通過觀察石頭來了解物質結構，一個人本來是用放大鏡來觀察，你給他一臺顯微鏡，而他拿起自己信賴已久的放大鏡，開始仔細觀察這臺顯微鏡是由什么物質組成的”［17］一樣。

測量物候文化時代，人類除了主動把自己“囚禁”在房屋，還把萬物搬進實驗室，“解構”“拆卸”“整合”“組裝”是測量物候文化研究的主要形式。“自然科學卻通過工業(yè)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做準備，盡管它不得不直接地完成非人化。工業(yè)是自然界同人之間，因而也是自然科學同人之間的現實的歷史關系?！保?8］與間接物候文化階段相比，測量物候文化階段的結構又多了一個層級——未來規(guī)劃。對無限增長的“錯覺”讓人類不再滿足只安排和控制短期的、單純的食物供給，還完全出于交換、貨幣和全球市場的思維，安排未來更加長遠的物候文化研究、轉化和獲利問題。至于此間遇到的問題和矛盾，也都輕易被列為“發(fā)展中的矛盾”，有神奇力量的資本和對未來無限增長的美好預期，一切矛盾和問題都可以在發(fā)展中解決。

工業(yè)革命以來人類科技發(fā)展及其帶來的變化讓人類自己都“目瞪口呆”。就測量物候文化而言，科學領域帶來最直接的沖擊就是生物學、化學以及生物化學的影響和改造。生物進化論給出了人類從哪里來的答案，而且證據確鑿，“上帝造人說”轟然倒塌，尼采就此宣告“上帝死了”（西方哲學理性和宗教神權雙重的“絕對虛無”）。人類在經歷了“上帝死了”之后短暫的恐慌和“眾神狂歡”的混亂后，在核能、轉基因、納米、大數據和AI等新技術的加持下，“代行”上帝空缺，研究出轉基因動物、轉基因植物和人自身基因組的排列等前所未聞的事物。有機物與無機物之間的界限被頻頻打破，完全由人（科學家）來對生物物種（包括自身）自由拆卸、解構、改造，自己完全忘記了祖先在上古時期信奉的“泛靈論”，農耕時代信奉的“一神論”，工業(yè)時代的“資本論”，日益膨脹，干脆自己做起了萬物的“神”。

科學在精神權利與世俗權力瓜分世界的鐵板中，硬生生地擠出自己的世界，而且，正野心勃勃地擴張這種權利，一方面掀翻宗教，緊接著，又使“技術成為最大政治”，表現出無往不勝的驚人力量。在物候文化實踐層面，人摒棄了一直秉持的萬物平等的“自在之物”（康德語）認知，拾起一切為我所用的“為我之物”（康德語）信條。大規(guī)模虐殺動物比間接物候階段更加被視為理所當然。更多的動物成為工業(yè)生產線上的原料，不是按頭或只計算，而是按產肉量、產奶量、產蛋量需要消耗的飼料成本計算。植物的命運被更加隨意安排，抗病毒、抗蟲害、抗洪澇、產量更高的轉基因種子被大量設計出來?？茖W研究不會去支持驗證“食用焦慮動物食品會不會也造成食用者的焦慮”這樣的假設？因為這既不能創(chuàng)造利潤，又可能引起既得利益者的憤怒。

四、“0和1”：算法物候文化時代

算法物候也可稱為數字物候，是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研究進路，借助物候文化大數據積累和算法模型的不斷優(yōu)化，致力于機器學習和社會預測能力突破，有效整合基因、納米、材料、數據鏈以及量子通信、元宇宙等新技術，力求以“算法”為核心，“改良”人類自身有機生物屬性，試圖超越物候規(guī)律限制，獲得完全自由的全新物候文化階段。算法物候文化的結構四維已經發(fā)生顛覆式變化：在物候哲學、宗教層面，人們已經不屑于浪費時間在“多神”“一神”甚至是意義、價值問題的思考與爭論上面，一切依賴“算法”，一切求助“算法”。依靠個體聰明才智和勤奮鉆研的傳統(tǒng)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傳統(tǒng)遭受技術精英的集體藐視。“無用階級”這個概念是人文社科領域率先發(fā)覺并提出的，但很快這頂“重冠”就連人文社科學者自己都覺得戴在自己頭上最為合適。因為，人文學者很快發(fā)現，自己的研究也上了數據和算法的大船，而且，效率更高。在算法物候日常實踐方面，無論你是“靠天吃飯”的偏遠地區(qū)農民，還是中關村實驗室里的科學家、技術工作者，或是華爾街金融大廈里的投資家，都會方便地享用到最近10分鐘、最遠半個月內的氣象信息（出行指數、穿衣指數等），以及來自物候預測方面的農業(yè)、航海和個人保健方面的服務指引。算法物候下的產業(yè)領域的界限也十分模糊，產業(yè)行業(yè)高度融合，氣象、農業(yè)、牧業(yè)、漁業(yè)、林業(yè)等與物候聯(lián)系緊密的產業(yè)部門與工業(yè)、醫(yī)藥、服裝、康養(yǎng)、家居、飲食、文旅等產業(yè)已經很難拆分。同時，數字化、網絡化和全球化又使其與政治、金融、股票、宣傳、輿論、外交、軍事等密切相關，如近兩年西方挑起的新疆棉花事件即是如此。

算法物候源自科學理性的自然科學。17世紀形成的數學思維和19世紀形成的生物進化思維是推進算法物候文化發(fā)展的最強動力，前者給予算法物候以工具手段，后者指明了算法物候發(fā)展的方向路徑。20世紀60年代，申農、維納和貝塔朗菲的“信息三論”奠定了算法物候朝向未來預測物候研究的理論基礎。信息理論和信息哲學（鄔焜語）將有關物候科學研究的各個學科連接起來。傳統(tǒng)思維在數字和算法面前莫衷一是，這讓數字算法撐起的物候文化研究更像一場交易，這場交易如同我們日常下載操作軟件，一堆讓你望不到盡頭的約定就是要折磨你的心智，讓你急忙跳到協(xié)議的最后一條，在“我同意”選項下打勾?！暗聦嵣?，這份契約簡單到不可思議，只要一句話就能總結——人類同意放棄意義、換取力量?，F代生活就是在一個沒有意義的宇宙里不斷追求更多力量?！保?9］

算法物候文化對價值、意義和終極關懷的回答是：人類心理狀態(tài)是由神經、神經元、突觸和各種生化物質決定，通過控制血清素、多巴胺和催產素，可以找到快感，進而快樂，就這么簡單?！霸谶^去幾十年中，在神經科學和行為經濟科學等領域的研究，讓科學家能夠‘破解’人類，更清楚地了解人類究竟是如何做出決定的。事實證明，我們從選擇食物到選擇伴侶，都不是出于什么神秘難解的自由意志，而是數十億神經元在瞬間計算各種可能性的結果。過去大受贊譽的‘人類直覺’，其實只是‘辨識模式’罷了?！保?0］“有三種方式可能讓智能設計取代自然選擇：生物工程（biological engineering）、仿生工程（cyborg engineering）和無機生命（inorganic life）工程?！保?1］加之測量物候文化時代以來，人類對萬物進行“解構”“拆卸”成癮，駕輕就熟地就將這一套用在人類自己身上。納米機器人進入血管、意識控制假肢、腦機對接、“基因編輯嬰兒”……

迄今為止，算法物候文化還僅是一個開始，但未來已來。算法時代，如何重新認識中國傳統(tǒng)物候文化，如何傳播傳承中國傳統(tǒng)物候文化，如何更好地實現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物候文化的轉化與創(chuàng)新是個新問題。這需要從物候文化內涵、物候文化結構層級、物候文化歷史形態(tài)三個角度，借助機器學習、算法和社會預測等技術理論手段，進行跨國家、跨文化、跨學科、跨維度的新思考。

五、結語

物候伴隨有機生命的始終。人類因物候變化而出現，未來亦可能因物候變化而終結（這種情況或許已經和正在發(fā)生），人類的歷史一定意義上就是人類認識物候，傳播承襲物候文化知識，實現種群繁衍發(fā)展的歷史。人類大體經歷了直接物候文化、間接物候文化、測量物候文化和算法物候文化四種物候文化歷史形態(tài)。與之相對應的是，不同形態(tài)下的物候文化結構層級都表現出屬于那個時代的獨特屬性。當人類覺悟，做出從自然出走決定的那一刻起，自然也同時啟動了放逐人類的進程。這期間，有機生命的“人”從游蕩荒野的“動物人”（采集時代的自由時刻），到遵循植物生長規(guī)律的“植物人”（農耕時代的周期輪回）；從遵循機器大生產規(guī)律的“機械人”（工業(yè)時代機器鏈條上的節(jié)點），到遵循算法和基因工程的“超人”（尼采、海德格爾語，算法和生物技術共同作用下的半人半機械），人類自我進化經歷了去獸性（馴化動物為家畜，與采集狩獵時代平等相處的其他動物切割）、去植物性（轉基因技術、溫室大棚、化肥農藥在農作物生產中普遍使用，與農耕時代的植物規(guī)律切割）、去人性（生物再生、納米材料和人工智能對有機生命的改造，與最后的人性切割）。算法物候文化的主體——半人半機械的“超人”主導下的物候文化思維、應用場景、服務對象和發(fā)展未來難以預測。但是，算法物候文化的真正開始，或許就是從擊毀有機人類最后的倔強——“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未來預測開始吧。

注 釋：

①出自《漢書·酈食其傳》中，班固“王者以民為天，而民以食為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