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庚 龍嬋嬋
(長沙理工大學設(shè)計藝術(shù)學院,湖南 長沙410114)
《大唐中興頌》是元結(jié)撰寫、顏真卿書刻的摩崖石刻作品,在湖湘文化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自宋代以來,《大唐中興頌》就作為一種書法景觀吸引了歷代文人的關(guān)注。然而當前對《大唐中興頌》的相關(guān)研究大多集中在書法藝術(shù)以及美學方面,從視覺文化視角下探討《大唐中興頌》何以能成為一種景觀則研究較少。景觀作為一種視覺觀看,包含了諸多視覺文化因素。視覺文化從字面上是指雙眼可見的文化現(xiàn)象和文化產(chǎn)物,而視覺文化研究是對其人為和自然形態(tài)的視覺產(chǎn)品和視覺現(xiàn)象進行視覺符號的闡釋[1]4。因此,從視覺文化視角,以漢字圖像性為契入點,研究《大唐中興頌》顏體書法與石刻媒介、石刻文本與石刻地理空間關(guān)系,可從另一路徑闡述《大唐中興頌》景觀形成機制,及在當代《大唐中興頌》景觀文化意義之所在。
中國書法以漢字為書寫對象,漢字是世界上最古老文字之一。關(guān)于漢字起源,許慎[2]《說文解字·序》云:“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nóng)氏,結(jié)繩為治,而統(tǒng)其事,庶業(yè)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彪m然許慎對漢字產(chǎn)生的歷史敘述存在乖舛,但他也揭示了漢字的起源與圖畫、與自然萬物之象存在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漢字取法自然之象,漢字造字理論如“象形、會意、指事”“觀物取象”“依物象形”等都蘊含著漢字對自然萬物的抽象和提取,漢字向觀者提供一個有關(guān)于世界之“象”的圖像世界。正是在這點上,漢字與西方字母文字有明顯的區(qū)別。西方字母文字純粹記錄口語的符號,而漢字卻有獨立于語言的圖像意義。漢學家高本漢[3]在比較漢字和西方字母文字時指出:“在中國,所以構(gòu)成文句的各個方塊頭的字體,并不是語音符號的組合,也非口語的紀錄品,僅是習慣上代表觀念的一種符號(conventional symbol)而已;至于那文章里的字句在古代是如何讀法,今日又是如何讀法,在中國人看來,都是次要的問題。一切文書載籍都是為兩目之用,不是為口耳的治語的記錄。文字有自己的生命,是一種獨立的現(xiàn)象,與口語是分道揚鑣的?!睗h字雖然也記錄語言,但漢字是以形見意,字形有其獨立性,漢字字形即是以視覺把握的文字圖像。中國古人對漢字圖像性早有闡述,如張彥遠[4]《歷代名畫記》中南朝顏光祿云:“圖載之意有三:一曰圖理,卦象是也;二曰圖識,字學是也;三曰圖形,繪畫是也。”趙憲章[5]據(jù)此認為:“顏氏在這里首先認定漢字是一種圖像,而且稱之為‘字像’,且認為字像以‘識’的方式承載意義?!倍跬裢馵6]又對此進一步深化:“字像是對漢字之‘形’的凸顯,亦是對漢字音、義的剝離,同時認為融匯音、義的漢字可以用誦讀、釋解來進行認知,那么剝離音、義的字像則只能借助視看來接納,它凸顯了漢字作為表征符號的形式意義,同時也強化了視覺在這一符號認知過程中的重要地位,使得‘識字’之‘識’體現(xiàn)出‘識圖’之‘識’大體相同的認知路徑與審美性征?!睗h字作為審美對象時往往以“書像”形式存在,“書像”是“字像”之視覺藝術(shù)呈現(xiàn)形式。
文字是社會信息傳播的視覺符號系統(tǒng),漢字作為一種視覺符號系統(tǒng),本身具有的符號性和圖像性使得漢字除了表意功能以外還具有審美性。當文字作為一個審美對象時,其視覺圖像所帶來的視覺審美性也就具有了觀賞性,使觀者能從中獲得相應審美體驗。中國漢字書寫能成為一種書法藝術(shù),其內(nèi)在原因正在于此。然而中國書法雖然以漢字為書寫對象,漢字卻只是書法藝術(shù)的形式表征所在,書法視覺圖像有其自身的含義。因此,使書法藝術(shù)具有觀賞性的是書像,它是書跡本身的圖像表意——書像之意,即“書意”?!皶狻痹醋詴癖旧矶皇亲窒袼阜Q的意義,這個“書意”是凝練了書家個人對語言、文字、歷史哲學、美學等獨特的理解,故在觀看的時候往往忽略其字像的識讀和及其所指,視覺注意往往轉(zhuǎn)移到書跡本身[6],作為文字之書寫造像,書法所表達的東西超過了自身所是,書像具有了產(chǎn)生形象的能力或者說是潛力。
在中國文字書寫媒介中,石刻占有特別重要的地位,在中國古代社會,石刻被視為一種大眾傳播媒介,石刻不僅是一種特別的視覺展示方式,是游歷和觀覽的對象,而且還是一種特殊的文本展示方式,是供人解讀和詮釋的對象[7]。自秦漢以來,石刻一直都是記功紀事和顯示權(quán)威的視覺文本媒介,具有威嚴性、經(jīng)典性和正統(tǒng)性,因此對其地理位置有特殊考慮,書寫者也往往是當時高手名家。石刻媒介屬性使得石刻書寫必定呈現(xiàn)出端正莊重的視覺效果,給予觀者崇高的視覺感官體驗。有學者[8]認為:“景觀本身就是文本,其體現(xiàn)方式為:文藝作品往往會再現(xiàn)物質(zhì)意義上的風景?!蔽淖謺鴮懯菍⒂洃浿械摹⒉豢梢姷淖兂煽梢姷臅鴮憟D像存在。漢字的視覺呈現(xiàn)總是要借助一定的視覺媒介,文字書寫在一定的視覺媒介上時,文字的圖像性和文本含義都會使視覺媒介成為一種視覺場景。當石刻文字書寫被當做一種書法藝術(shù)觀賞時,不僅讓人看到各種內(nèi)容的文本,而且讓我們欣賞到字跡與材料融合而產(chǎn)生的豐富多樣的視覺之美,石刻媒介于是便具有了景觀的意義。
《大唐中興頌》能成為一種文化景觀,是文本和書法兩者互動建構(gòu)而成?!洞筇浦信d頌》文本書寫的是政治主題,其文本內(nèi)容是再現(xiàn)平復安史之亂場面、贊頌大唐中興功績。元結(jié)是唐代古文運動即文學革新先行者,又是平定“安史之亂”的中興功臣。此頌是元結(jié)有代表性、為人傳誦的得意作品,可以說是他文學革新典范之作。據(jù)記載北宋初年,《大唐中興頌》就被選入《唐文粹》;南宋末年又被編入《文章軌范》,穩(wěn)居當時文學經(jīng)典地位。從其文獻形式來看,頌詩為四言體,四字一句,三句一韻。不追求平仄相錯,不講究對仗,平鋪直敘,不用典故。頌詩最后兩句:“湘江東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齊。可磨可鐫,刊此重焉,何千萬年!”[9]能看出元結(jié)想通過《大唐中興頌》書寫刊刻,借助浯溪石刻將文化歷史永久流傳下去。顏真卿《大唐中興頌》楷書字形巨大,字徑大約在20 cm,點畫厚實圓滿,字形寬闊,向四周擴張,外密中疏,左右對稱,捺畫重拙含蓄,呈現(xiàn)渾圓莊重藝術(shù)特色(圖1)。顏真卿一生書碑較多,但其楷書宏偉氣象卻沒有超過此摩崖石刻。黃庭堅將《瘞鶴銘》與《大唐中興頌》進行相提并論,并且稱“大字無過《瘞鶴銘》,晚有名崖中興頌”[11]。清代王澍在《虛舟題跋》中寫到:“顏魯公書,大者無過《中興頌》,小者無過《麻姑壇》。然大小雖殊,精神結(jié)構(gòu)無毫發(fā)異。熟玩久之,知《中興》非大,《麻姑》非小,則于顏書思過半矣。[12]”《大唐中興頌》石刻整體充實茂密,字與字之間行距縮小,借助山崖水濱自然地勢,給予觀者“有營平之蒼雄”[13]視覺感受。
圖1 《大唐中興頌》[10]
元結(jié)頌文文本里詳細描寫平復安史之亂場面,有“匹馬北方、百僚竄身、戎卒前驅(qū)”等一系列動態(tài)圖像的描寫,再配以顏真卿所鐫刻的文字,組成復合圖像,形成了莊重嚴肅、高昂張揚情感氛圍。歐陽修[14]161在其《集古錄跋尾》中贊嘆此石刻“書字尤奇?zhèn)ザ霓o古雅”。許永在《浯溪顏元祠堂記》說到“次山之文,無慮數(shù)萬言,而《中興頌》獨傳天下,亦魯公字畫有助焉耳。由是言之,字畫必資忠義而后顯,而文章必托字畫而后傳,其勢然也”[15]。元結(jié)“文”與顏真卿“字”相輔相成,使石刻形式元素合為一體,訴諸視覺審美情感,元代郝經(jīng)[16]《陵川集》云:“書至于顏魯公,魯公之書又至于《中興頌》,故為書家規(guī)矩準繩之大匠?!泵鞔跏镭慬17]在其《弇州山人稿》中稱贊“字畫方正平穩(wěn),不露筋骨,當是魯公法書第一”。直接將這一作品定位為書家規(guī)矩準繩。清代楊守敬[18]《學書邇言》中認為“中興頌雄偉奇特,自足籠罩一代”(圖2)。《大唐中興頌》書法自宋后受到歷代文人雅士的推崇,于是在識讀文本時,文字書寫的“形式符號上升到修辭語言層次而轉(zhuǎn)化成修辭符號,而修辭符號也具有雙重性:單一的修辭術(shù)和整體的修辭設(shè)置”[1]289。換言之,文本內(nèi)容與形式兩者用修辭手法營造一種“擬像”,讓觀者通過想象來營造視覺感。視覺文本里所描寫的這個景象蘊含了人的情感和思考,因此進入到了意境層面,也就是到了審美層面。顏真卿楷書氣勢浩大、雄渾剛健,其風格特點與摩崖石刻相適配,文本、書法和石刻地理環(huán)境的結(jié)合,使石刻觀賞性、景觀性得到了極大提升。
圖2 《大唐中興頌》局部[19]
劉熙載[20]在《藝概》中說道:“書者,如也。如其學,如其才,如其志,總之曰如其人而已?!痹谥袊娜说男闹?,書法與書寫者的精神道德品質(zhì)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書法能夠反映書家的主體精神形象。顏真卿對后代的影響,不惟其書法藝術(shù),更與其人品有極大關(guān)系。顏真卿經(jīng)歷安史之亂,其家族為國家統(tǒng)一犧牲數(shù)人。作為當時的重臣,顏真卿本人也為維護唐帝國的統(tǒng)一而被叛軍所殺。顏真卿的這種忠貞、剛正的人格魅力、道德情懷被宋人重新加以解讀和發(fā)揮,自宋代開始,顏真卿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地位逐漸與書圣王羲之相媲美。顏真卿書法被視為顏真卿人格形象的具體表征,通過顏真卿書法,觀者即可直觀感受到顏真卿高尚的道德情操。歐陽修[14]176-177在《集古錄跋尾》中曰“魯公忠義出于天性,故其字畫剛勁獨立,不襲前跡,挺然奇?zhèn)ィ兴破錇槿恕?,認為顏真卿的字與其性格特點有密切聯(lián)系,顏真卿忠義的性格特點是其字畫剛勁獨立和挺然奇?zhèn)ピ?。因此,《大唐中興頌》是觀者獲得顏真卿形象的一個很重要途徑,觀者可以通過駐足和凝視,超越字像本身更多地達到其深層審美機制,即把握顏真卿正直忠烈視覺形象。
自宋代開始,《大唐中興頌》深厚人文意蘊景觀引來書法名家及書法愛好者觀仰。宋太祖乾德中,左補闕王申知永州,舟經(jīng)此地,有詩云:“湘川佳致有浯溪,元結(jié)雄文向此題。[21]”以“雄文”二字形容《大唐中興頌》其文與其書。自此以后,詩人墨客慕名元結(jié)與顏真卿,途經(jīng)永州,皆觀碑讀頌,撫摸石刻,打取拓本,題詩吟詠,絡繹不絕。史載范成大[22]在從蘇州趕往桂林任職途中,專程來尋觀浯溪石刻,其《驂鸞錄》云:“《中興頌》在最大一壁,碑之上余石無幾。所謂‘石崖天齊’者,說者謂或是天然整齊之義。碑旁巖石,皆唐以來名士題名,無間隙?!庇谑菄@《大唐中興頌》而留下的石刻題詠又成為新的文本景觀。南宋時將包括《大唐中興頌》石刻在內(nèi)的浯溪各種摩崖題刻編輯成書,即《浯溪集》。石刻轉(zhuǎn)化成紙本文獻,浯溪石刻景觀影響日益擴散。以《大唐中興頌》為中心的浯溪碑林引來無數(shù)文人雅士紛紛來瞻仰,文人墨客留下詩詞石刻,從而形成了文人雅士寄情懷古的文化景觀空間。
段煉[1]1認為:“天然的視覺景觀能與人的思想和感情產(chǎn)生共鳴,從而被賦予人文內(nèi)涵,例如人們以實用或?qū)徝赖难酃馊リP(guān)照自然風景,并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于是這風景便不再天然,而是被賦予了人的主觀意愿,被人格化了,于是在人的心目中轉(zhuǎn)化為一種視覺文化現(xiàn)象,也就是說,人作為符號動物而將自然景觀符號化了,更不用說社會景觀或人文景觀。”《大唐中興頌》作為被人格化景觀,在人們進行駐足和凝視時,顏真卿書法就變成了文本視覺符號,也可以說文字向圖像和場景轉(zhuǎn)化,在圖像制造者和觀望者之間,圖像再現(xiàn)了景觀,因此這個時候的景觀變成了“蘊意的空間結(jié)構(gòu)”[1]232。在這個結(jié)構(gòu)里面,文本書寫形式即書法是最外顯的形式語言,也就是我們能夠直接感知到的視覺圖像。
《大唐中興頌》整體視覺性是通過顏真卿書法奠定形式美,再通過修辭和審美結(jié)構(gòu)層次,讓視覺符號超越形式這單一的結(jié)構(gòu)層次,達到觀念符號這一最高層次,這也就是圖像符號中所蘊含和要傳遞的信息。《大唐中興頌》摩崖碑刻將元結(jié)頌文與顏真卿書法結(jié)合起來,其文本內(nèi)容與文獻形式賦予其人文屬性,而顏真卿書法所具有的人文精神,也將其所處空間改造為一個富有人文內(nèi)涵的環(huán)境,帶給觀者不一樣的文本閱讀和視覺景觀。觀者品讀《大唐中興頌》,不僅是領(lǐng)略其石刻書法之美,在這個景觀空間里,顏真卿書法所體現(xiàn)的堅貞正直、愛國品質(zhì)無疑是吸引觀者特別矚目、留意之處,也正是在這一點上,《大唐中興頌》石刻書法所呈現(xiàn)的顏真卿人物形象能給觀者帶來情感共鳴,景觀成為觀者對人物形象記憶之物。
景觀本身就是視覺審美過程對象,不同觀者通過對景觀的閱讀可以獲得不同的審美體驗。英國學者伊恩·D·懷特[23]指出:“景觀不僅是一種自然和人造景物的特定組合,任何一個景觀不僅包括我們眼前見到的物體,還包括我們心中的想法。”在當代全球化社會,西方強勢文化的輸入使中國民族文化和藝術(shù)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也對民族文化自信心提出了新的挑戰(zhàn)。書法作為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門類之一,其內(nèi)在精神是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品質(zhì)。書法與漢字的關(guān)系、書法包含的民族審美心理,使得傳統(tǒng)書法藝術(shù)在維系中華民族共同的民族情感上有其獨特作用和意義。因此,作為承載民族文化記憶的人文景觀,《大唐中興頌》石刻書法所呈現(xiàn)的藝術(shù)美感、顏真卿人物形象凸顯出來的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在引發(fā)和建構(gòu)當代觀者文化與審美心理認同、凝聚一個賴以共享和寄托的民族語言和精神空間方面,仍有非常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