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群
山東大學人文社科研究院
對于20世紀70年代出生、而立之年才考上博士的我來說,能有幸見到一位現(xiàn)代詩人并曾到其家中聆聽教誨自是難以忘懷。盡管這種印象也許不夠全面,也談不上深刻,但從緬懷的意義上說,它卻是真實并具有一定歷史意義的。
第一次與鄭敏先生相見是在她的家里,記憶中那是2003年11月的某天。當時我們這些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的學子,想當面聆聽鄭先生關于“新詩有無傳統(tǒng)”的看法。早在1993年5月,鄭先生發(fā)表于《文學評論》第3期長達兩萬余字的論文《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引發(fā)一系列爭鳴時就曾涉及到這一問題。2001年1月,鄭先生和吳思敬老師的對話《新詩究竟有沒有傳統(tǒng)?》發(fā)表于《粵海風》第1期,使談論的對象更為具體化、明確化。而我們這次集體出發(fā)、參與對話,恰恰是想以面對面交流的方式將話題談得更為深入與透徹。
考慮到鄭先生當時已過八旬,外出多有不便,選擇去先生家中訪談自然成為最佳的方式。為了節(jié)省時間、集中對話,我們在去之前每個人在紙上寫一個問題,由吳思敬老師匯總頭一天發(fā)給鄭先生。初冬的北京并不算很冷,何況當日要拜會的是一位成名已久的大詩人,盡管是清晨騎著單車出發(fā),經(jīng)過約一個小時的行程才到達清華園附近的集合地點,但我們一行數(shù)人的興致都很高。
初見鄭先生的印象是個子不高,頭發(fā)花白,精神飽滿。對話是在先生家的客廳中進行的。主角當然是鄭先生,那天她回答了她認為需要回答的提問并很自然地表達了她的觀點。鄭先生對80年代以來中國新詩的寫作有很多質疑,并以除了北島《回答》和顧城《一代人》中的詩句能夠被人記住、廣為流傳外,其他創(chuàng)作因缺少名句而乏善可陳表達了她的憂慮。對于“第三代詩歌”特別是90年代以來部分詩人標榜的“先鋒”“實驗”,鄭先生認為有很多可以商榷之處,也有很多真?zhèn)涡枰鎰e,比如她對某位詩人在詩中傳達的李白的一些詩作是對月亮施暴就無法理解……期間,她還接了一個越洋電話,她用流利的英語和對方打招呼,又用漢語提到“今天家里來了一群詩人”。此次見面最大的印象是鄭先生平易近人、不失幽默,她讓我們每個人都充分表達自己的觀點,然后一一回答。她思維敏捷,有明確的觀念和立場,詩人與學者的素養(yǎng)讓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耄耋年齡之人。
為了讓這次“對話”的內容更為準確,在“對話”整理成文字之后,我和一位同學在11月29日再次來到鄭先生的家。由于此次造訪人數(shù)較少,鄭先生和我們談論很久,還問了我們未來的打算和對人生的看法。臨別之際,鄭先生分別簽名贈書。記得當時她先贈給我的是《鄭敏詩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和《早晨,我在雨里采花》(香港突破出版社1991年版),我說手里沒有收錄《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一文的《結構—解構視角:語言·文化·評論》(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鄭先生笑著說:“那我再饒給你一本!”因為三本書都簽有“張立群惠存 鄭敏〇三.十一.廿九”,所以此次造訪的時間十分準確。我很珍視這三本書,多年來一直將它們和購買所得的其他鄭先生的書放置在書架的顯耀處,以備隨時翻閱。
兩次見面自是加深了我對鄭先生的了解。我在讀博期間相繼寫有文章《執(zhí)著的軌跡——論鄭敏先生的新詩“史論”》《從一場對話開始——關于“新詩究竟有沒有傳統(tǒng)”的解析》《“文化保守”及其普泛意義——論鄭敏20世紀90年代的詩人心態(tài)》《論新詩“傳統(tǒng)”的自我呈現(xiàn)》和短詩《聽一位老詩人談詩——為鄭敏先生而作》,以及晚近完成的論文《“學案式讀法”:“新詩有無傳統(tǒng)”的跨世紀爭鳴》都與鄭先生以及見面時留有的印象有關,這些今天看來并不太成熟的文字包含著鄭先生對我的啟示和影響,同時也告訴我與研究對象見面獲得的信息往往超過簡單的文字閱讀。
鄭敏先生贈本文作者《結構—解構視角:語言·文化·評論》
求學于北京的優(yōu)勢在于經(jīng)常能看到名家名宿。自前兩次見面之后,我又分別于2004年5月15日在首都師范大學召開的“鄭敏詩歌創(chuàng)作與詩歌理論研討會”和2005年5月15日在首都師范大學召開的“綠原詩歌創(chuàng)作研討會”上與鄭先生見面,但未及多談。此后,印象最為深刻的是2006年4月8日、9日在天津南開大學召開“穆旦詩歌創(chuàng)作學術研討會”時鄭先生的發(fā)言。作為“九葉詩人”之一,鄭敏先生蒞臨穆旦研討會的意義非凡。當時,昔日的“九片葉子”只剩下鄭先生和袁可嘉先生,而袁先生由于種種原因無法到會,這使得鄭先生關于穆旦的回憶具有還原歷史的價值,十分珍貴。會上,鄭先生還就穆旦的詩歌創(chuàng)作談了自己的看法,作為同一代、同一群體的詩人,她的評價既飽含深情,又有不一樣的角度和高度。
鄭先生關于穆旦詩創(chuàng)作的發(fā)言后來以《再讀穆旦》為題,發(fā)表于《詩探索》2006年第3輯。但作為會議的參與者,我聽到鄭先生的即興發(fā)言遠不止于此。在這次會上,鄭先生再次提及漢語文字和漢語詩歌的傳統(tǒng)問題,其中有一句話讓我記憶猶新,且此后在給研究生上課談及新詩傳統(tǒng)問題時多次提到。這句話的大意是“漢字從繁體到簡體,省略了很多筆畫,但同時也省略了很多信息,漢字在形成過程中每一筆都有文化信息”;“對比‘發(fā)’的簡體和繁體,我更愿意要飄飄的‘髪’,而不要發(fā)票意義的‘發(fā)’”。記得后半部分說完之后,在座的與會者都哈哈大笑起來。
這次會議的發(fā)言加深了我對鄭先生的印象,同時也加深了對她多年來現(xiàn)代漢語新詩無傳統(tǒng)觀點的理解。實際上,在讀博三年和其后的數(shù)年間,我在很多場合都聽到過詩界朋友對鄭先生的不解。因為一個基本事實是:鄭先生是現(xiàn)代著名詩人,至今仍筆耕不輟,其詩歌成就早已被寫進文學史;但在另一面,她又說新詩“無傳統(tǒng)”,以“自砸飯碗”的方式斷了新詩的“根基”,這種實踐和言論上的錯位在邏輯上說不通。但如果多次接觸鄭先生,聆聽她的詳細闡述,觀其講述時的態(tài)度,就不難發(fā)現(xiàn)她的真誠、懇切和對新詩有多么的關心。如果只是閱讀她的詩論,從文字表述上進行學理的推演,新詩“無傳統(tǒng)”式的言論確實存在很大的問題,而“發(fā)”字的簡體與繁體的含義也遠較鄭先生說的復雜。但正如每一個觀點的提出、每一件事和每一首詩的評價,都有很多曲折的過程和多角度的標準,如果我們同樣以復雜、辯證的眼光看待鄭先生的言論和實踐,是否會理解她的苦心與初衷?
我們歷來講求“知人論世”的傳統(tǒng),但真正做到“知人”“論世”其實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通過與鄭先生的接觸,聽其現(xiàn)場講述,有助于我們了解其言論的真實性與發(fā)展脈絡,在此前提下閱讀她的詩與文,全面地考察其創(chuàng)作史,方能還原出更多的內容。
鄭先生于世紀之交提出的語言、文化、傳統(tǒng)問題,就其本人而言自是經(jīng)歷了長期的積累。20世紀40年代在昆明西南聯(lián)合大學讀書時的鄭先生,首先是通過閱讀聞一多、徐志摩、卞之琳和廢名等30年代的作品而接觸新詩,而其找到自己“詩歌最終的道路”是得益于馮至的《十四行集》。通過和馮至老師學習德語,她了解到德國語言與德國文學;又通過外語系的卞之琳老師,接觸到17世紀玄學派詩歌和艾略特、奧登等英美現(xiàn)代主義詩歌,二者與其主修專業(yè)為哲學的教育經(jīng)歷相結合,形成了其追求哲學境界的詩思,逐漸開拓出獨具個性的智性寫作。80年代,鄭先生在北京師范大學外語系任教,講授英國文學。80年代中期赴美訪問期間,她不僅閱讀了大量70年代后的西方新詩,還接觸到了以法國哲學家德里達為代表的解構主義思潮,開始運用解構主義理論反思20世紀漢語文化問題,其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學觀點也在融合解構主義和中國古典哲學精神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的新風格?!缎南蠼M詩》等系列作品的出現(xiàn),呈現(xiàn)了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轉變與突破,并與當時具有先鋒性的“朦朧詩”“第三代詩歌”浪潮處于同步、共存的關系。她了解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也了解西方的現(xiàn)當代詩歌,而跨越現(xiàn)當代歷史的經(jīng)歷又使其在關注當代詩歌發(fā)展潮流的同時,保持著充分的警惕和自省意識,能夠發(fā)現(xiàn)其中的問題。
結合鄭先生的經(jīng)歷,對照她的詩與文,我們不難得出她的創(chuàng)作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人文精神的結論,同時也不難理解她為什么會持續(xù)寫有《詩歌與文化》《詩人必須自救》《中國詩歌的古典與現(xiàn)代》《詩歌與傳統(tǒng)》《中華文化傳統(tǒng)的繼承:一個老問題的新狀況》《今天新詩應當追求什么?》等文章。閱讀這些文章,我們大致可以看到她對于新詩創(chuàng)作與發(fā)展的整體觀。
首先,重視現(xiàn)代詩歌與傳統(tǒng)之間的關系,強調新詩創(chuàng)作的文化根基。新詩為何需要向傳統(tǒng)學習?就語言的繼承角度上說,“各民族和人種的語言首先都是繼承的、無選擇的但又是可變的。這就是說它并非是由各民族以自己的意志來選擇的”。一個民族的語言雖然會隨著歷史的發(fā)展得到不同程度的改變,但其總體必然是繼承的?!白顐ゴ蟮膭?chuàng)新者也必然是最偉大的繼承者?!毕Mㄟ^向傳統(tǒng)的借鑒與學習,“煥發(fā)漢語文化自己的特點,在創(chuàng)新中顯示出我們幾千年詩歌傳統(tǒng)的獨特和偉大”。這是鄭先生反復強調新詩應當向傳統(tǒng)學習的根本原因。對于究竟怎樣向傳統(tǒng)學習和究竟學習什么?對比西方,鄭先生認為:“中國古典文學與文言文卻并不是外族入侵強加于中華民族的語言,而是中華民族在幾千年中土生土長的母語,只是它在長長的歲月里失去了口語的功能,只保留了書面語的功能?!爆F(xiàn)代新詩完全可以在“簡而不竭”“曲而不妄”“境界”“意象”等方面向古典進行學習。圍繞語言為中心,走“現(xiàn)代性包含古典性,古典性豐富現(xiàn)代性”之路,進而實現(xiàn)中國詩歌的“創(chuàng)新之路”。
其次,反思當代詩歌的問題。出于對詩歌哲學品格的追求和當代詩歌參與者、見證者的體驗,鄭先生對于商業(yè)主義、通俗文化對于當代詩歌的影響持警惕的態(tài)度?!吧虡I(yè)主義一方面引誘不甘寂寞的年輕詩人理論家走上背離自己的良知的道路,另一方面將一些厭惡媚俗的詩人趕上隱身于個人世界的道路。”無論從見面時的只言片語,還是結合具體文字,鄭先生對于那種追逐時尚之風、盲目求新求變的寫作是懷疑與否定的。對于“后新詩潮”即“第三代詩歌”缺乏對當代語言理論嚴肅認真的研究、片面倚重日常生活的敘事風格,鄭先生倡導與追求的是生活、鮮活、完整、豐富的藝術世界。她的創(chuàng)作在表現(xiàn)詩歌內在結構的過程中重視對節(jié)奏與韻律的經(jīng)營和意象與語詞的雕琢,具有深沉的、凝重的美感。她強調當代詩人應不斷加強自身的修養(yǎng),在借鑒和學習外來文化資源時不能只停留在表層;當代詩人應通過自救的方式使詩歌創(chuàng)作具有生命感、成為介入人類共同命運的“入口”,在此基礎上,才會產(chǎn)生好詩和優(yōu)秀的詩人。
再次,構想新詩的未來與走向。鄭先生為新詩的未來發(fā)展曾提出過自己的設想:“如果新詩與書法、畫結合,如古典詩歌那樣,就很有可能走入群眾的日常生活,當然這仍需要看詩歌作者如何從發(fā)展詩的視覺及音樂節(jié)奏美入手,使得新詩獲得簡練、精美、深邃的形式和內容,使之適合與視覺藝術相結合。詩人首先要深入體會漢字的詩的本質、新詩與漢字漢語間的暗喻及形象內在聯(lián)系,要對語言與文學的關系有新一層的領悟,對畫、書法、雕刻應當有更深的審美素養(yǎng)?!本托略姲l(fā)展的實際情況來看,鄭先生的提法在保持詩歌藝術性的前提下,符合讀圖時代的媒介特點和閱讀實際,而從傳統(tǒng)文化中探尋新詩發(fā)展的可能,則使其重返傳統(tǒng)之余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和整體性。
“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當代文學受時代、社會、文化等因素共同影響,確實呈現(xiàn)出大眾化、娛樂化和技術化、圖像化的一面,當代詩歌置身其中,自然概莫能外。從新詩的寫作趨勢、趣味發(fā)生變化的角度看鄭先生的思考與主張,會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爭議是不難理解的。不過,這也反映了鄭先生的思想及其顯著的個人性。從20世紀90年代至21世紀第一個十年,在長達20年的時間里沒有誰像鄭先生一樣以穩(wěn)定的立場、批判的態(tài)度關注中國新詩的歷史、現(xiàn)狀與未來。作為詩壇前輩、學貫中西的學者和跨越現(xiàn)當代的“常青樹”,在鄭先生身上可以看到老一輩文人的執(zhí)著與風骨。她熱愛詩歌,強調詩歌的傳統(tǒng)與藝術品格。她在論及詩歌發(fā)展時多次提及的“境界”,是一種出于生命的真實感悟和審美評價的理想層次,凝結著知識、技法、倫理、美學的融合與積淀。詩歌因“傳統(tǒng)”而有根基,因“境界”而有生命力,而簡單的文字堆積既不能成為寫作,也不能進入一定層次進而推動當代詩歌的寫作。在這種充滿人文意識和藝術追求的“大理想”面前,那種浮躁的、膚淺的、嘩眾取寵的、盲目追求功利的寫作確實不值一提,而鄭先生的詩學思想的意義和價值也正在于此。
2022年1月3日,鄭敏先生辭世,令人無限感慨,一個屬于詩歌的時代結束了,但相關的記憶和思想?yún)s會永遠流傳下去?!霸娙酥挥心厥刂袷サ目娝沟膹R宇,進行對宇宙、人生、歷史的沉思。詩,我仍是你的苦戀者!”這句鄭敏先生關于自己和詩之關系的話,理當成為真正有志于詩歌寫作與探索的后來者的座右銘。
謹以此文紀念我有幸數(shù)次與鄭敏先生相見,并表達對鄭敏先生的仰慕和追憶之情!
注釋:
[1]該“對話”在修改后以《關于新詩傳統(tǒng)的對話》為題發(fā)表于《詩潮》2004年第1期,后收入《鄭敏文集·文論卷(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2]關于這些經(jīng)歷,本文主要參考了鄭敏的《詩、哲理和我》和劉燕輯錄的《鄭敏年表》中的相關內容,兩文均收入《鄭敏文集·文論卷(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3]具體見鄭敏:《詩和生命》,《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1—425頁;劉燕輯錄:《鄭敏年表》,《鄭敏文集·文論卷(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943頁。
[4][6]鄭敏:《世紀末的回顧:漢語語言變革與中國新詩創(chuàng)作》,《結構—解構視角:語言·文化·評論》,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11頁,第96頁。
[5]鄭敏:《詩歌與文化——詩歌·文化·語言(下)》,《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65頁、第266頁。
[7]鄭敏:《試論漢詩的某些傳統(tǒng)藝術特點——新詩能向古典詩歌學些什么?》,《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47—358頁。
[8]鄭敏:《中國詩歌的古典與現(xiàn)代》,《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頁。
[9]鄭敏:《詩人必須自救》,《詩歌與哲學是近鄰——結構—解構詩論》,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9頁。
[10]鄭敏:《語言觀念必須革新:重新認識漢語的審美功能與詩意價值》,《結構—解構視角:語言·文化·評論》,清華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8 頁、第89頁。
[11]鄭敏:《我與詩》,《詩刊》2006年1月號下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