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征輝
很多很多的夜晚,平常得像不停的流水,流過去也就流過去了。
下江的那個夜晚,卻停在腦子里,流不走了。
這是閩西山區(qū)的一塊小盆地。下江村處于盆地的底端。村名帶著“江”字,村邊卻沒有江。不過,河是有的,叫北團(tuán)溪。溪面寬闊,水流豐盈而清冽,洇肥了這一大片的平坦田疇。在祖祖輩輩的鄉(xiāng)民眼里,這條溪以它的聲色氣勢,可以成為“江”了。所以,這一帶有好幾個帶“江”字的村名,而江姓,亦是這盆地里的大姓之一。
20世紀(jì)的70年代末80年代初,下江村里有位姓江的農(nóng)民,擅養(yǎng)水牛,還大著膽子地去販牛,在那時候,這是冒風(fēng)險的事。于是乎,他成了新聞人物,人稱“水牛仔”。下江村也因此為更多的外人所知。而“水牛仔”的現(xiàn)在怎樣呢?鮮有人去打聽了。
幾十年過去。去年正月十五,我與幾個熟人在鄉(xiāng)間晃蕩了一圈,先去看了著名的羅坊“走古事”。帶著微醺的酒意,于太陽未落將落之際進(jìn)了下江村。
到下江來找酒喝嗎?我們說,酒喝多了,不喝了。
主人說,酒還是要喝的。喝過了,看看我們的“拔龍燈”吧。
下江村拔龍燈,拔了400多年了。正月十三就“開拔”,連拔三夜。高潮,當(dāng)然是十五的晚上。
薄暮時分。拔龍的主事者們聚集在村里的江氏宗祠,焚香點燭,舉行龍頭出行儀式。龍嘴里含著一盞燈,龍頭上有飄飄的長須。儀式畢,鼓樂起,龍頭、龍珠沿著村街一路行去。家家門前點燃了松明火,煙花、爆竹爭相升空。大家明白:拔龍就要開始了。
通常,每戶扎制一板龍燈,每板長兩米多,上綴六盞棱形花燈。龍燈板的兩頭都鑿了接孔。晚8時許,人們扛著點燃了燭火的龍燈來到村中央的主街上,按既定順序連接起來。前邊是龍頭,后邊的龍身便是節(jié)節(jié)相連的花燈,名副其實的“龍燈”?!稗Z”“轟”“轟”,隨著三聲銃響,100多節(jié)龍身、300米多長的“拔龍”便活動起來,紅光閃爍,騰挪起伏,栩栩生風(fēng)。
這時候,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鄉(xiāng)民蜂擁而來,萬頭攢動,挨肩貼踵。正所謂:滿街珠翠游村女,沸地笙歌賽社神。
“拔龍”,精氣神就在一個“拔”字。別處的元宵花燈,須小心呵護(hù),生怕碰壞,而下江的龍燈,就要猛勁地拔、拉、推、擠,讓長龍在人力的激烈作用下,迸發(fā)出飛舞進(jìn)擊的聲勢。
那些抬龍的精壯后生們,忽而前擠忽而后拉,一會兒往上沖,一會兒往下竄,時左時右,時進(jìn)時退。龍身筆直一線時,遠(yuǎn)望似殷紅的出鞘長劍,可以削鐵如泥;龍身扭曲變形時,卻似百煉鋼化成了繞指柔,搖曳飛姿。“拔呀”“沖呀”“擠呀”——歡叫聲驚呼聲,潮水般一波波掀起。
精致的龍燈,有的被擠破了,有的被燒壞了,后生們卻喜笑顏開。
旋舞、打拼了三夜的長龍,最后來到村外的“燈龍寨”,圍了三大圈,造“蛟龍盤旋”之型。
在村中一幢新樓的頂上,我回首仰望,猛見夜空里早已升懸著的那一輪明月。天宇從沒見過的清朗,深透深透。月盤特別地碩大腴滿,月宮里的影像也分外清晰澄明。低眉平視,遠(yuǎn)處如美人曲線的山巒,近處影影綽綽的田野村舍,都籠上大片大片銀紗了。雖是滿耳的弦歌喜炮,卻仍然辨出了那月下的寧靜清幽。
如此景象,好像是見過的,又似乎陌生。
轉(zhuǎn)回頭,從這個盆地的底部向上望去,眼前盡是燈月的交輝了。遠(yuǎn)一些的羅王村,一列綿長的燈龍出村后,往幾百米高的后山蜿蜒攀去。長龍隱約起伏,不久,到了山巔,盤龍成圈。接著是焰火轟天,噴花吐彩,久久不絕。稍近些的老營村,在與羅王村作焰火的呼應(yīng)。而與下江村隔河相望的許坊村,也傳來弦樂笙歌。起起落落的燈火焰色,把月空下的北團(tuán)溪和兩岸的阡陌田塘映照得斑斑斕斕、浮光躍金、一片迷離暈染了。
遠(yuǎn)景、中景、近景,這般絕色地圓融在一個寬闊而深邃的畫幅里。這是平生第一次怦然心驚的“艷遇”。我沉溺在如夢似幻的氣息里了。久浸鬧市的我,記起了許多模糊了的遠(yuǎn)去了的舊昔——童年,少年,鄉(xiāng)村。老家晨間的雞啼牛哞隱隱傳來,夏夜里的點點螢火在眼前閃舞,哦,那時候還抬過用黃麻布裹成的布龍鬧元宵,龍也得爬上村中一個突起的小寨子——
下江的今夜,不要散去吧,就在你的襟懷里不醒。心里知道,離開你,我又將跌入滾沸的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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