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詩《童僧》中修道院形象分析及其等價性投射

【摘要】 萊蒙托夫是19世紀(jì)俄國偉大詩人。其長詩《童僧》代表了萊蒙托夫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高成就。本文分析了詩中對“修道院”形象的直接描寫，通過與“大自然”形象的對比闡釋“修道院”的形象以及童僧的反常行為所映射出的“修道院”形象，揭示了“修道院”形象在詩人的政治立場和家庭生活的文本外投射。

【關(guān)鍵詞】 萊蒙托夫;《童僧》;修道院

【中圖分類號】I512? ? ? ? ? ?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0-0016-03

一、引言

《童僧》被譽(yù)為萊蒙托夫浪漫主義詩歌的“天鵝之歌”，萊蒙托夫?qū)Α锻返臉?gòu)思很早便開始了。1829年，萊蒙托夫在未完成的長詩《自白》里對這一主題便有嘗試;1831年，他擬計劃寫一個17歲青年僧人的筆記;直到1837年，萊蒙托夫在格魯吉亞的古都姆茨赫特遇到照看寺院的孤獨老僧，老僧的身世便成了“童僧”這一形象的現(xiàn)實基礎(chǔ);1839年，長詩《童僧》完成。國內(nèi)學(xué)者對《童僧》的研究大多著重分析主人公童僧的心理活動及長詩的詩學(xué)特征，并未對修道院形象進(jìn)行分析。雖說修道院在本詩中只是一個配角，但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xué)作品不會有任何多余的創(chuàng)作，配角對作品的完整性起著舉重若輕的作用，它對塑造童僧的形象及對詩作主旨的凸顯有很大作用，故本文主要分析長詩中修道院的形象。

二、對修道院形象的塑造

（一）對修道院形象的直接描寫

長詩在第一小節(jié)介紹事件地點時便介紹了修道院，此時用來描述修道院形象的相關(guān)詞是“обрушенных ворот”（破爛大門）、“развалин страж полуживой”（半生半死的守護(hù)人）、“старик седой ”（白頭老翁）、“пыль с могильных плит”（飛塵）這類毫無生機(jī)的詞語。這些詞聚合在一起，一開始便為修道院孤寂、黑暗、死氣沉沉的形象奠定基調(diào)。詩的第二小節(jié)童僧出場。在本節(jié)中童僧與修道院初遇，開始在這里生活，隨后逃離修道院，卻再次被救回修道院。第一次被救，詩中寫道：

Из жалости один монах，

Больного призрел， и в стенах，

Хранительных остался он，

Искусством дружеским спасен.

一個僧人看見他太可憐了，

就把這害病的孩子收養(yǎng)起，

他被這愛的藝術(shù)救過來，

便留在這個保護(hù)的垣墻里。

詩中形容此時的修道院時用到“в стенах Хранительных”（保護(hù)的垣墻）、“Искусством дружеским”（愛的藝術(shù)），對于這個孩子來說（也就是本文的童僧），這個破敗的修道院拯救了奄奄一息的他，它是拯救者和保護(hù)者。而在長詩的第三、四小節(jié)，童僧本人形容他在修道院過的是“俘虜?shù)纳睢保ě丕讧?в плену），他一直生長在“陰暗的圍墻”（вырос в сумрачных стенах）里。此時“保護(hù)的垣墻”已變?yōu)椤瓣幇档膰鷫Α?。對“стена”一詞定語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了修道院形象的轉(zhuǎn)變：由溫暖的保護(hù)者變?yōu)橹舷⒌氖`者?？梢娚旱纳钍雇疅o比孤單，使他“完全忘干凈這兩個（父親、母親）甜蜜動人的名稱”。

長詩的第二十小節(jié)當(dāng)童僧終于走出森林卻發(fā)現(xiàn)回到了僧院，他用“牢獄”一詞形容它;他不相信他又回到這“牢獄”（вернулся я к тюрьме）。當(dāng)童僧仍在迷茫和懷疑時，修道院的鐘聲無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Вдруг дальний колокола звон，

Раздался снова в тишине——

И тут все ясно стало мне...

О！я узнал его тотчас！

Он с детских глаз уже не раз，

Сгонял виденья снов живых，

Про милых ближних и родных，

Про волю дикую степей，

Про легких，бешеных коней，

Про битвы чудные меж скал，

Где всех один я побеждал！

突然間在這寂靜當(dāng)中，

響起了遙遠(yuǎn)的悠悠的鐘聲——

這時候一切我都明白了……

?。∥伊⒓绰牫隽怂穆曇?！

它常常從我兒童的眼睛中，

趕走了好多個活生生的夢，

夢見了我的親人和朋友們，

夢見了草原的粗獷的自由，

夢見了輕快的駿馬在飛奔，

夢見了山巖間奇異的戰(zhàn)斗，

在那里我一個打到好多人！

在這段對鐘聲的敘述中，萊蒙托夫?qū)㈢娐晹M人化，并采用借代手法，用鐘聲來指代修道院，在這四壁中，連做夢的權(quán)利都沒有，這生活便只有無盡的黑暗與孤寂了。通過分析長詩中直接涉及修道院形象描寫的詞語，可以看出修道院形象的整個基調(diào)是一座無情的監(jiān)獄，以愛之名拯救他，卻奪走了童僧的自由，甚至剝奪了他做夢的權(quán)利。

（二）通過與大自然的對比塑造修道院形象

《童僧》中的風(fēng)景描寫是本詩的一大重點。萊蒙托夫用十多節(jié)篇章來描繪童僧逃亡生活的所見所聞。

詩中描繪出的大自然是一個充滿生機(jī)的世界。童僧在跑掉的時候看到了田野、山巒、樹木、巖石、行云、雁陣、白雪、高加索。在描述這些景物時，詩人使用了“пышные”（茂盛）、“дерев，разросшихся кругом”（繁茂的樹木）、“груды темных скал”（一堆堆的巖石）、“Шумящих свежею толпой”（一簇一簇地喧嚷著）等詞，反觀長詩開篇對修道院孤寂形象的描寫，這些詞表現(xiàn)出大自然的喧鬧與生機(jī)，反映出久居修道院終于逃出“牢獄”的童僧的歡快心情。

詩中描繪出的大自然是一個讓人放松的天堂。長詩分別從視覺、聽覺、嗅覺三方面描寫童僧重獲自由后的輕松與自在。首先視覺方面，白雪皚皚的高加索山和清晨清朗的天空將愉悅填滿了小小少年的內(nèi)心。其次聽覺方面，詩人運(yùn)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分別將山洪和花朵擬人化，少年與他們展開對話，表現(xiàn)出他在自然環(huán)境中的自如。最后嗅覺方面，詩中兩次提到“свежесть”，第一次提及是童僧當(dāng)晚從修道院逃離，他漫無目的地逃亡，此時只有夜的氣息撫慰他;第二次提及則是在第二日暑熱難耐時，溪澗的清新安撫了他的燥熱。

詩中描繪出的大自然是一個危險的地方。在這里有不時嚎叫的豺狼、有擁有光滑鱗甲的長蛇、也有兇猛致命的金錢豹。從修道院逃出來后，童僧這三天里遇到過數(shù)次危險。曾有長蛇從他身邊爬過，他并不畏懼;即使懸掛在高淵的上空，他也不懼死亡，因為他已擁有自由。詩中最危險的一個敵人是那只金錢豹。長詩用了三小節(jié)來描述此次決斗，場面激烈。它兇猛，而他弱小;它有利爪，而他只有一只樹杈。即使敵我力量懸殊，小小少年也勇于拼搏，不曾放棄，他相信自己“不算是不中用的人”。即使是這樣一場懸殊的決斗，少年拼盡全力也取得了勝利，而諷刺的是，一場惡戰(zhàn)結(jié)束，卻命運(yùn)般地發(fā)現(xiàn)，依舊“回到原來的那個牢獄”，原來命運(yùn)是最無力抗衡的。

長詩用大量篇幅描繪了童僧逃亡生活中的自然風(fēng)光。對自然的描寫在文學(xué)作品中不僅僅是關(guān)于美的闡釋，也是作品主人公心情的描繪，更蘊(yùn)含著作者的深意。在本詩中，首先，自然環(huán)境中喧鬧的生活與修道院常年寂靜的日子形成對比，反襯出修道院毫無生機(jī)的形象。其次，童僧講述的那些景色，如行云、白雪、山脈等都是日常生活中十分常見的意象，而萊蒙托夫用大篇幅且十分詳細(xì)地描繪了每個景物的顏色、狀態(tài)，顯示出這些事物是修道院生活中不曾見到的，連平常景色都讓童僧感慨不已，體現(xiàn)出修道院對少年內(nèi)心情感的剝削。最后，與金錢豹的決斗是這場逃亡的高潮。勢單力薄也要戰(zhàn)斗到底，卻無奈命運(yùn)捉弄，再次回到牢獄，通過這前后的轉(zhuǎn)折，顯示出無法抗衡命運(yùn)的無奈，也反映出“修道院”的不可對抗性。

（三）通過童僧的“反常”行為塑造修道院形象

詩人還通過對童僧的行為描寫間接體現(xiàn)修道院對童僧心靈的蠶食。童僧前后行為的反差體現(xiàn)出修道院生活的壓抑。在修道院時的童僧“常常無言地、孤獨地徘徊著，唉聲嘆氣地遠(yuǎn)望著東方”，而當(dāng)童僧逃出修道院時，詩中寫道：

О，я как брат，

Обняться с бурей был бы рад。

Глазами тучи я следил，

Рукою молнию ловил...

啊，我想要，

同風(fēng)暴擁抱，像親兄弟一般。

我兩眼緊緊地注視著烏云，

我兩手伸上去捕捉閃電……

擁抱風(fēng)暴、捕捉閃電是多么荒誕的行為，而恰恰是這份荒誕反映了童僧心中擠壓地對自由的渴望。同時，風(fēng)是一種沒有具體形態(tài)的事物，它不困于某一形態(tài)，隨性而來，隨心而去，詩中用到“как брат”這一明喻，表示原先童僧的生活如風(fēng)一般自由，如今只能困在這四壁中。在長詩第十五節(jié)中，童僧在叢林中迷路，他恐懼、憤怒又無力，而從樹上掉下后，他卻并不希求人間的救援，甚至要拔掉祈求的舌頭：

Но，верь мне，помощи людской，

Я не желал...Я был чужой，

Для них навек，как зверь степной;

И если б хоть минутный крик，

Мне изменил——клянусь， старик，

Я б вырвал слабый мой язык.

但是相信我，我并不希求，

人間的救援……我已經(jīng)永遠(yuǎn)地，

同人們絕緣，像草原的野獸;

假如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了喊聲，

哪怕只一聲——我起誓，師父，

我定要拔掉我無力的舌頭。

縱然處于迷茫的時候，他卻并不希望被人發(fā)現(xiàn)。這份不想被發(fā)現(xiàn)的心情在長詩的第十二節(jié)有所體現(xiàn)：

Вдруг——голос—— легкий шум шагов...

Мгновенно скрывшись меж кустов，

Невольным трепетом объят，

Я поднял боязливый взгляд，

И жадно вслушиваться стал.

突然有人聲——輕輕的腳步聲……

我馬上藏進(jìn)了樹叢當(dāng)中，

渾身止不住戰(zhàn)栗個不停，

我慢慢抬起了畏怯的目光，

又開始貪婪地仔細(xì)傾聽。

聽到人聲就下意識地躲藏，遇到危險也不希望被營救，側(cè)面表現(xiàn)出來，童僧害怕被修道院的僧人們找到，他并不想再次回到那個令他窒息的地方。

萊蒙托夫筆下的修道院是一個牢籠，看似在行使保護(hù)的職能，實則不停地將人的自由剝奪，將人的靈魂吞噬。長年累月的修道院生活使童僧無比渴望自由，以至于在初逃離牢獄時他做出瘋狂的舉動。

三、修道院形象的文本外等價投射

文本外的等價投射是等價原則的一個方面。等價原則是雅各布森提出的一個重要詩學(xué)原理。等價原則是建立在語義的相同、相鄰、相似和相異的基礎(chǔ)上，具體表現(xiàn)為語音的等價、語義的等價、語法的等價和修辭上的對仗（李平，2014：21）。等價原則下詩歌含義的生成因素包括文本內(nèi)的等價因素和文本外的等價因素。所謂文本內(nèi)的等價因素主要指，（1）語音、音韻方面的等價;（2）語法結(jié)構(gòu)方面的等價;（3）詞匯意義方面的等價。而文本外的等價因素主要指，（1）詩人的受教育程度、世界觀或政治立場在其作品中的等價反射;（2）自然因素的等價投射，即詩人往往將情感寄托于某一自然事物。如在萊蒙托夫名作《帆》中，詩人將漂泊無依的心情寄托于海上的白帆;（3）文本間的等價投射，即各文本間形成互文關(guān)系。文本外等價投射立足于文本，延伸到文本外，探索文本外的諸多因素對詩歌含義的生成作用。通過前文的分析，可以看出，一座看似在行使庇護(hù)職能的修道院，實則是一座掠奪自由與意志的監(jiān)獄，那么詩人樹立這一形象的目的何在呢？

（一）世界觀、政治立場的等價投射

長詩《童僧》創(chuàng)作于19世紀(jì)30年代。那時，十二月黨人運(yùn)動失敗，俄國社會籠罩在尼古拉一世的專制黑暗統(tǒng)治之下。尼古拉反動政府為了防止再次發(fā)生像十二月起義那樣的革命運(yùn)動，采取了一系列愈加殘酷的反動措施，成立了“第三廳”，頒布了書報檢查條例，整個俄羅斯成了一座毫無生氣的黑暗的監(jiān)獄。其實，萊蒙托夫?qū)Ξ?dāng)局的批判在其多篇作品中都可窺得，如《囚徒》 （1837）開篇就寫道：“快快給我打開這所監(jiān)房，給我白日的燦爛的光華?！毙薜涝旱男蜗髣t是尼古拉專制下的當(dāng)今社會的縮影，看似穩(wěn)定有序，實則死氣沉沉，毫無生機(jī)。

（二）家庭生活的等價投射

萊蒙托夫幼年喪母，父親與外祖母一直不和，自幼便無法感受到家的溫暖。從微觀上來說，修道院的形象是萊蒙托夫外祖母本人的一個縮影。雖然外祖母待他很好，生活上和教育上從不曾虧待他，但是情感上的缺失很大程度是由外祖母的“專制”造成的。母親死后，外祖母讓萊蒙托夫的父親在兒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和外孫對外祖母的繼承權(quán)之間做出選擇，逼迫父子倆生別直至死離。外祖母就像那座灰暗的修道院，保護(hù)著他，但也將他的自由奪走。在長詩的第七節(jié)中，童僧回憶起了童年時的美好：老人們的閑聊，姊妹們的歌聲，父親的歌聲。而這些都是修道院生活不曾帶給他的，也是外祖母不曾允許他擁有的。

四、結(jié)論

《童僧》是萊蒙托夫?qū)ψ杂芍黝}闡釋的一部極優(yōu)秀的作品。修道院的形象雖然在詩中并沒有過多的描述，但這出悲劇的釀造皆是因它而起。從政治立場的投射來看，修道院是當(dāng)局黑暗統(tǒng)治的化身;從對家庭生活的投射來看，修道院則是萊蒙托夫外祖母偏執(zhí)的愛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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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閆宏蕾，天津外國語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羅斯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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