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度》是法國當代作家米歇爾·布托爾的第四部小說,也是其最后一部小說?!抖取分械闹魅斯f尼爾的創(chuàng)作探索無論是從動機、內容、方式還是敘述者的角度,都注定了失敗的結局。小說主人公創(chuàng)作探索的失敗,隱喻的不僅是作者米歇爾·布托爾小說創(chuàng)作的終結,更是人類在生存探索之旅中無法避免的無能為力。
【關鍵詞】米歇爾·布托爾;《度》;創(chuàng)作探索;生存探索
【中圖分類號】I565?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12-0013-03
基金項目:咸陽師范學院2020年年度科研項目“外國文學中的中國文化傳播意義研究”(項目編號:XSYK20028)的階段性成果。
米歇爾·布托爾(Michel Butor,1929—2016)以其小說《米蘭弄堂》《時間表》《變》和《度》奠定了他在法國文壇的重要地位,被認為是法國“新小說”派的重要作家和理論家之一。
《度》(Degrés)是布托爾的第四部小說,這部小說出版發(fā)行以后,作者就逐漸淡出文壇,開始了他的旅居生活。
因此,《度》可以說在布托爾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但是我國讀者對這部小說的關注和研究極少。
主要原因有二:首先,這部用法文寫成的小說目前在國內只有個別章節(jié)或片段的翻譯,尚未見中文全譯本;其次,中國學者(包括精通法語的中國學者)更多地集中于布托爾的《時間表》和《變》的研究,對《度》的譯介研究較少。
《度》主要圍繞法國巴黎拉丁區(qū)的泰納中學里的史地老師皮埃爾·韋尼爾(Pierre Vernier)、高二學生皮埃爾·艾雷(Pierre Eller)和法語老師亨利·如萊(Henri Rouret)展開。
小說的三章內容依次分別以這三人為敘述者,試圖從不同的角度對同一時間的同一堂課進行描述?!白髡哌\用多角度、多層次的敘述法,通過人物的變換、觀察角度的變化、敘述內容的重復交錯、同一事件的不同側面,使生活畫面呈現(xiàn)出某種立體感,同時取消了最簡單的情節(jié)線索,突出了現(xiàn)實難以捉摸的多樣性。”
同時,《度》中有著布托爾自《時間表》以來的一個顯著特點:小說中的主人公都會進行創(chuàng)作探索。例如《時間表》中的主人公雷維爾(Rével),想從布勒斯頓(Bleston)那座對他來說陌生而又敵對的城市帶給他的彷徨無助、孤獨寂寞中解脫出來,于是決定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實習結束,離開布勒斯頓之際,他的創(chuàng)作中斷,但這樣的戛然而止并不意味著他的創(chuàng)作失敗了。他借助文學創(chuàng)作平穩(wěn)地度過了在布勒斯頓這個陌生的城市為期一年的實習期,也從這座城市帶給他的無助中自我解救了出來,他的創(chuàng)作動機是明顯的,偶然的,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也得以實現(xiàn)了。那么,同樣作為布托爾筆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人公,《度》中的韋尼爾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結局又如何呢?
一、主人公的創(chuàng)作動機
《度》沒有圍繞主人公韋尼爾展開一系列的故事情節(jié)等,只是提及了韋尼爾要對一個小時的課堂做出整體性的描寫,要對這一個小時的課堂的所有真實進行描寫。也就是說,韋尼爾的目標是要描寫這一小時中每一刻的真實,剎那間的真實可能通過寫作被描述出來嗎?他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創(chuàng)作動機呢?
小說中體現(xiàn)出的原因有二。首先,作為泰納中學的史地老師,韋尼爾教學方法得當,他的職業(yè)道德和能力促使他引導學生不僅要掌握課本知識,更要從所處的社會中有所感悟和收獲。但是,他逐漸意識到,他所講授的學科內容帶給學生的知識有著很大的缺陷和誤導,例如,他在歷史和地理課堂時所用的那些地圖無一例外宣傳的是歐洲的面積十分廣闊,歐洲在世界上有著舉足輕重的重要性,歐洲就是世界的代表。韋尼爾深知,這樣虛偽的民族中心主義至上對學生的成長和價值觀的形成是極其不利的,但因循守舊,性格懦弱的他面對已經意識到的這些問題,茫然無措。
其次,私人生活中的他天性孤獨,對他和朋友以及家人之間的關系不是很滿意,但又不認為解決問題的唯一辦法是迎娶一位女人,組建一個家庭。他不想成為整個價值觀都受到質疑的虛偽的社會中的一員,但內心又充滿顧慮和遲疑,行動總是力不從心。為了扭轉他無論是在職業(yè)生涯還是個人生活中無能為力的局面,他決定開啟一項證明計劃,即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他認為文學創(chuàng)作探索的過程,不僅可以拯救自己的無能為力,文學也可以拯救整個歐洲社會虛偽的價值觀。
二、主人公創(chuàng)作的失敗
(一)創(chuàng)作內容不可實現(xiàn)
韋尼爾打算描寫的是和他的侄兒亦是他的學生之一的皮埃爾·艾雷以及他的同事亨利·如萊共同經歷的一小時的課,那是1954年10月12日星期二下午3點至4點的一節(jié)關于發(fā)現(xiàn)和征服美洲新大陸的課。韋尼爾試圖認真踏實地去描寫這堂課,但是,他的目標是要從時間和空間的維度去整體描述這一小時的課堂,是要對這一小時的課堂所有的真實性進行描述。這能做到嗎?如何把握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厚度呢?因為在同一時間段還有其他的課在進行中,例如如萊的法語課,還有學生們之間的互動,學生們的心情等。換句話說,對其他的老師、學生、他們的家庭,他們的朋友以及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又該如何進行平行記錄呢?
韋尼爾認為真實就是同時性的連續(xù),但在其他人眼里卻不一定是如此,因為同時性也可以指個體內在心靈事件與外在物理事件同時發(fā)生的一種意義重大的巧合。因此,這種同時性的連續(xù)是不可描述的,即真實是不能被描述的,韋尼爾的創(chuàng)作內容是不可實現(xiàn)的。
這一點在小說的另一位主人公亨利·如萊對皮埃爾·艾雷的話中也得到了印證:“我不可能完成你叔叔的這本書,不可能把他設立的但又壓垮了他的這項計劃進行到底,我甚至覺得都不可能再繼續(xù)了。這就是一座廢墟,他甚至都沒有能夠壘起幾面墻,他引發(fā)的這場大戰(zhàn)不僅中斷了他所有的工作,更是連他要建造高樓的地面都毀壞了?!?①
(二)創(chuàng)作者的“消失”
《度》三部分內容的敘述者都是不一樣的。敘述者的變換更替是作者敘述技巧的大膽創(chuàng)新,他在第一章內容中多次提到這點:“在我目前指導使用的三部曲的系統(tǒng)里,為了讓一個接一個的人進入游戲當中,我需要再次補充。當然,我可以繼續(xù)使用這種三段式,我可以通過我的敘述來填補這些空白,但是我擔心這樣的工作會使我越來越遠離這些我本來預留的空白,而不是讓我有機會去填補這些空白。” ②
在小說的第二章,布托爾讓第一章中的敘述者韋尼爾變成了受敘者,讓在第一章中的受敘者皮埃爾·艾雷以新的敘述者的身份展開敘述,韋尼爾從第一章內容中的敘述者到第二章的受敘者身份的轉變,意味著韋尼爾作為小說中第一位敘述者消失了。
同時,韋尼爾作為寫作計劃的作者因為生病去世也消失了:“你的叔叔韋尼爾不再寫作,是我告訴你這篇文章是為你而寫的,米什莉娜·帕萬(Micheline Pavin)是這個寫作計劃的保管者。你們兩個都俯身朝向他的床。他睜開眼睛,但是他看著的是你,他壓根沒有注意到我。我給你打招呼時,他喃喃自語‘誰在講話?” ③生命垂危的韋尼爾問他床邊的人是“誰在講話”,小說在這個具有雙重意義的疑問句中結束了。
因此,無論是韋尼爾作為小說的敘述者還是作為小說內容中創(chuàng)作計劃的作者,他的去世隱喻著他的計劃失敗。
(三)創(chuàng)作者名字中的失敗隱喻
韋尼爾的失敗,在布托爾賦予他的名字中實際上也有所隱喻。法語中皮埃爾·韋尼爾(Pierre Vernier)這個詞組的發(fā)音聽上去等同于“pierre vers nier”,意思是“一塊傾向于被否認的石頭”,其中韋尼爾(Vernier)這個單詞讀起來更是會讓人聽成“verre niée”,意思是“被否認的玻璃”,如同“被否認的鏡子”一樣,結果是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能反映的。即便是韋尼爾的接替者皮埃爾·艾雷(Pierre Eller)的名字聽起來是“pierre elle erre”,意思為“游蕩的石頭”,即毫無穩(wěn)定性抑或目標性可言。只有接替韋尼爾的第三位敘述者的名字如萊(Juret)的發(fā)音會讓讀者聽起來是“jure”,意思是“保證”,是值得人信任的。尤其是當如萊宣稱韋尼爾這項偉大的寫作計劃是極其糟糕的計劃,是一些他要致力于去挽救的“建筑廢墟”時,他的名字寓意和韋尼爾的名字寓意的差異就更加凸顯,也就更進一步反襯了韋尼爾的失敗。
三、主人公創(chuàng)作失敗的原因
(一)借他人之手創(chuàng)作
在《度》中,韋尼爾的寫作內容涉及了數量驚人的離婚事件,在他筆下眾多的家庭正處在分崩離析的不穩(wěn)定關系之中,幸福的家庭則為數甚少。韋尼爾之所以描寫了如此多不穩(wěn)固的家庭關系,實際上想要表達的是對以穩(wěn)固的家庭關系為代表的穩(wěn)固的社會秩序和傳統(tǒng)的精神價值的尊崇。但是,他采取了迂回的方式。從創(chuàng)作計劃一開始,他就讓侄兒艾雷作為他的合作者,并且表明說艾雷會從中獲益匪淺,他這樣做表面上看起來是為了艾雷,實際上卻是以這種方式躲過了在寫作過程中本來應該他自己去面對的許多困難,他想借助他侄兒的努力來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換言之,雖然韋尼爾踏實能干、敏感且具有洞察力,他出于想掙脫自己的無能為力而展開創(chuàng)作,他想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去大膽地描寫甚至對所處的社會針砭時弊,但由于他的性格軟弱,又囿于模范教師的身份以及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他是不勇敢的,于是,他把他的意圖轉嫁到了艾雷身上,想借助他人之力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這肯定是行不通的。
(二)用創(chuàng)作擺脫無能為力
“星期二,在監(jiān)考的時候,你開始考慮即將到來的這一年,考慮等待著你的孤獨的枯燥的這一年。不過有兩種方法可以走出這個困境:一是文學創(chuàng)作,二是結婚?!?④
韋尼爾的生活是孤獨的,是被無能為力包裹著的,他在35歲時打算改變這一切,這個年齡的他還有些沖勁,他覺得自己應該做出些改變,他也明白必須盡快有所作為,因為向年齡妥協(xié)則意味著精神的自殺。因為還擁有理想和抱負,韋尼爾沒有選擇通過結婚來擺脫人生的孤獨,他選擇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這條道路,但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實現(xiàn)他的美好愿望,于是他問道:“當我中斷和米什莉娜的關系,當這個巨大的障礙被跨越的時候嗎?當這個致命的障礙,這個浸染著鮮血的著作被完成的時候嗎?” ⑤
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作為泰納中學的一名模范教師,即便是他有想法,但他哪敢在自己的創(chuàng)作內容中去赤裸裸地批判自己所在的學校,批判整個法國社會的弊端?他完全不知道其實他自己才是那個致命的障礙。因此,當他嘗試用不能實現(xiàn)的創(chuàng)作計劃來擺脫自身的孤獨和無能為力時,失敗就是他注定的邏輯結果。
(三)創(chuàng)作利用了親情和愛情
韋尼爾的創(chuàng)作計劃是醞釀了很久的計劃,自然不會完全是為了他的侄子艾雷,不會完全是利他的行為。否則,他的另一位侄兒也是他的學生的艾雷的哥哥是完全可以代替艾雷的。韋尼爾之所以選擇從1954年10月12日的一節(jié)課的描寫開始,因為10月12日是艾雷的生日,韋尼爾選擇這天讓艾雷成為他的合作者,帶艾雷去餐館吃飯慶祝他們的新關系。他是利用了艾雷的生日日期,利用了艾雷和他之間的親情,使得艾雷遠離了同學,讓艾雷冒著健康和學習受損的風險,就是為了讓艾雷證明自己有能力為他付出奉獻并且忠誠于他,而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帶給孩子的風險。
韋尼爾也利用了米什莉娜·帕萬(Micheline Pavin)和他的愛情。在開始創(chuàng)作前的那個夏天,米什莉娜和韋尼爾相遇、相愛。讓人驚訝的是,盡管兩人都想著要結婚,但韋尼爾在和米什莉娜的親密關系中拒絕跨越男女之間的界限。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愛情婚姻之間,韋尼爾對愛情、對婚姻是猶豫的,是拖延的。但是他為什么又把米什莉娜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方式拉進自己的文學創(chuàng)作計劃中,并且請她給他下達開始創(chuàng)作的命令呢?“您擁有所有的權力,他說,如果您能夠給我發(fā)出命令,我將能完成這個事情。” ⑥答案很簡單:實際上,韋尼爾只是通過文學創(chuàng)作給了婚姻假的希望,他在女朋友和寫作之間肆意地創(chuàng)建了一種聯(lián)系,他讓他的創(chuàng)作計劃顯得好像是他對米什莉娜的愛情的見證一樣,實則利用了米什莉娜對他的愛情。
韋尼爾深愛著這個社會,他想獨自一人試著擺脫資產階級社會虛偽的道德觀,但他性格懦弱,深知自己不能自我鼓勵,不能離開別人的幫助,所以他選擇利用米什莉娜和艾雷對他的感情,一起參與這個計劃,他只是盡他所能,跟隨著作者賦予他的性格特征以及所在的社會環(huán)境,盡可能地采取行動而已??上У氖牵≌f結局時韋尼爾的死亡終結了他的創(chuàng)作計劃。
四、主人公創(chuàng)作失敗的隱喻
皮埃爾·韋尼爾的創(chuàng)作計劃,看上去是試圖對一小時的課堂的真實性描述,是對一小時的時間厚度的描述的探索,但真實性、完整性和時間的厚度都是無法描述的,韋尼爾的創(chuàng)作計劃注定是會失敗的。韋尼爾面對著自己親手創(chuàng)建的這項偉大的寫作計劃的廢墟狀態(tài)時,身心疲憊,以他作為《度》這部小說的主人公的死亡命運和作為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計劃中的敘述者的身份的消失為代價,展現(xiàn)的是一位面對無法履行的荒謬使命而為此獻身的藝術家獻給人類的一出悲劇,隱喻的不僅是作者米歇爾·布托爾小說生涯的終結,更是人類在生存探索中所要進行的某些精神探索也會面臨注定的失敗,死亡或者消失有時就是人類的一種無能為力。
然而,即便人類的生存探索猶如韋尼爾的創(chuàng)作探索之旅,充滿了困難和可能的失敗,但人類為了更好的生活依然要投身其中,孜孜不倦。正如韋尼爾力圖要描寫的那堂課的內容所隱喻的一樣,哥倫布去美洲是一個探索的旅途,韋尼爾試圖對同一時間的一堂課的真實性的描寫,同樣是一場探索的旅行,亦是作者布托爾生活藝術的一場探索之旅。
注釋:
①②③④⑤⑥分別為小說《度》的法文原文Michel Butor:《Degrés》,Editions de Gallimard1960年版,第385頁,第115頁,第389頁,第162頁,第365頁,第349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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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利利,女,漢族,陜西寶雞人,咸陽師范學院文學與傳播學院講師,研究方向:法國文學、外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