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統(tǒng)治的自我消解者：《達洛維夫人》閾限空間中的英印人

○ 劉海霞

(內(nèi)蒙古師范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2)

英國杰出的小說家弗吉尼亞·吳爾夫的重要作品——《達洛維夫人》不是一部以一種宏大敘事去對抗另一種宏大敘事的反殖民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小說, 而是通過對在一戰(zhàn)結(jié)束后的一天, 在帝國首都粉墨登場的具有典型的殖民或后殖民身份意義的人物的心理表征與人生經(jīng)歷的敘述，將帝國戰(zhàn)爭、帝國殖民政策制定與實施、帝國海外殖民擴張等宏大敘事背景蘊藏在曲折迂回的個人命運的敘事中，并將帝國主義必將滅亡的預(yù)言以隱喻的方式表述出來。其中，發(fā)生在第三空間內(nèi)的流散僑民、英印人彼得的后殖民敘事，是殖民體系在帝國內(nèi)部自我消解的典型個案, 但是當前的研究明顯不足。

一、理論背景：流散僑民、英印人和霍米·巴巴的殖民消解理論

(一)流散僑民

流散僑民這個術(shù)語曾經(jīng)專指流散海外的猶太人；在當代的文化語境內(nèi)指的是：遠離故土的人群；流動、移民和遠離故土，散布在異鄉(xiāng)。這個術(shù)語常常與移民、跨越邊境、跨文化交際、僑居和全球化移動等現(xiàn)象息息相關(guān)。本文所研究的流散僑民是指在英帝國的殖民時期被派遣到殖民地的殖民代理人，像小說《達洛維夫人》中彼得的家族，就有至少三代人在印度做殖民長官。

流散僑民雖然數(shù)量龐大，但對其的研究卻明顯不足。哈里·麥格道夫在他的《帝國主義》一文中指出，從1820年到1920年就有多達五千五百萬的歐洲人移居到非歐洲地區(qū)。英國作為日不落帝國，它的殖民地蔓延到了整個地球：從加拿大到加勒比地區(qū)，從非洲到印度、澳大利亞和新西蘭[1]136。當人們習(xí)慣從權(quán)力與種族的角度剖析英帝國主義時，關(guān)注點往往在殖民主體與被殖民主體以及二者的二元對立關(guān)系上，卻沒有把足夠的注意力放在作為殖民代理的流散僑民這個群體上，更不要說對流散僑民敏感的情感，以及與流散相關(guān)的變化、移民、交融和跨文化等一系列現(xiàn)象的研究了。

后殖民理論的興起使移民和流散問題開始引起學(xué)界重視，以至于發(fā)展到現(xiàn)在，后殖民研究往往優(yōu)先考慮流散問題，如以與時俱進的方式來思考個人和公共身份問題，對已有的思想流派進行批判，重新思考文學(xué)、歷史與政治之間的聯(lián)系[2]208。在后殖民主義理論內(nèi)，流散僑民這一術(shù)語一般指的是在世界各地流動和反復(fù)安置的不同群體的人。馬克·沙克爾解釋道：“這個術(shù)語對于后殖民理論更重要的意義是對它的認識論含意的考慮和思索，即要將流散作為理論加以考慮。這些研究從適應(yīng)和構(gòu)建的角度看待移民——適應(yīng)變化、移置和轉(zhuǎn)型以及構(gòu)建新的知識形式和認知世界的方式”[3]ix。在《全球移民：簡介》中，羅賓·科恩暫且將流散僑民描述為在一國內(nèi)居住在一起的群體，他們承認祖國(一個深深埋藏在語言、宗教、習(xí)俗或民間傳說中概念)總是有權(quán)利向他們索取忠誠和情感[4]ix。科恩認為，流散僑民通過接受與過去移民歷史不可逃避的鏈接和與相似背景的群體有共種族感來表現(xiàn)對整個群體的忠誠[4]ix。

(二)英印人

英印人的起源、發(fā)展和社會地位與被殖民歷史的政治、種族和文化問題緊密交織在一起。英印人一詞最初出現(xiàn)在1806年，沃倫·黑斯廷斯(Warren Hastings)用它來指代在印度出生的英國人后代。艾弗·劉易斯在《老爺、長官和小商販：英印詞匯字典》中指出這個詞的意義轉(zhuǎn)變過程：“一開始，這個詞指的是在印度定居或出生，具有純英國人血統(tǒng)的人，但是在1911年，印度政府決定用這個詞來替代歐亞人(Eurasian)，作為官方用語來指混血兒?！盵5]511950年印度的新憲法再一次重復(fù)了1935年印度政府法案中對英印人的定義。根據(jù)這一定義，英印人是指父親或父親一方任一男性祖先是歐洲人后代，并定居在印度。這個定義涵蓋以下兩類人群：出生于印度，父母雙方都是歐洲后裔，且長期居住在印度；出生在印度，母親是印度后裔，父親是歐洲后裔。這個定義與《牛津英語辭典》中對這個詞匯的定義是一致的：B. 名詞。a.僑居或曾經(jīng)僑居在印度的英國人。 b.印度的混血兒。小說中的彼得是詞條涵蓋的第一類英印人，即父母是英國人，但久居印度：“事實上，他出身于一個有聲望的久居印度的英國人家庭，他家至少有三代人參與管理一片大陸的事務(wù)”[6]253。

(三)霍米·巴巴的殖民消解理論

巴巴認為，西方霸權(quán)是可以從內(nèi)部被徹底顛覆的，其原因在于這種霸權(quán)話語“生來就有著致命的弱點，自身就已經(jīng)包含了消解自身的因素”[7]20。巴巴認為，不論是殖民主體的身份問題，還是西方對東方的原型書寫都蘊含著與生俱來的矛盾性。殖民關(guān)系的本質(zhì)是西方對于自我的認同必須以東方作為他者為前提。通過引入拉康的精神分析，巴巴說明，“他者”在“自我”形成的那一刻就包含在“自我”中，是“自我”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此，殖民者的主體人格中就天然包含了一個殖民他者。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不可能有截然的分割，而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混雜狀態(tài)，對于二者來說都是“既雙重又分裂”。就殖民關(guān)系而言，在殖民者對殖民地長期的政治、經(jīng)濟和文化的統(tǒng)治中，殖民統(tǒng)治必須遭遇本土化才能使殖民統(tǒng)治成為可能。因此在一切延異性反復(fù)中，殖民文化在殖民地本土化過程中失去其純粹性和完整性，再加上被殖民主體對殖民文化有時滑稽可笑的本土化模擬，已使殖民文化盡失其本原性。因此，無論是殖民者還是被殖民者，對他們一切整體化、同質(zhì)化的身份訴求都是不可能的。而巴巴認為，這樣的關(guān)系中本身就包含了消解自己的因素。

不僅如此，巴巴還通過提出和闡釋像“矛盾性與混雜性”“文化差異”“第三空間”“少數(shù)族”等極富創(chuàng)見的概念來為消解殖民關(guān)系提供策略。巴巴認為，“第三空間”，即差異文化相交的間隙“是最有效、最徹底地抵抗殖民主義的空間”[7]67。居間在第三空間文化間隙中的少數(shù)族，譬如移民、流亡者、跨國流動人員、殖民者、后殖民者等，他們是混雜文化的載體，雖然“內(nèi)在于其所在的民族，但又保持著‘之外’‘居間’的特征”。他們的存在，“是對民族之‘整體性’的一種摧毀”[7]70。那么，作為殖民文化與被殖民混和文化載體的殖民代理，無疑會成為殖民統(tǒng)治內(nèi)部自我消解的一部分，這是由于巴巴認為，由殖民統(tǒng)治所固有的矛盾性所帶來的殖民權(quán)威的消解，是通過兩者的混雜化來進行的[7]56。在殖民條件下，無論是宗主國文化，還是被殖民地文化，都是“自我中之他者”，它們彼此夾雜，互為依賴?！盎祀s性通過延異性的反復(fù)，消除了意義的純粹性和原初性，模糊了認同的邊界”[7]57?；祀s性的作用使得“殖民權(quán)威不可能占據(jù)一個牢固位置，最終必然遭到消解”[7]59。因此，“混雜性不但是殖民歷史的必然結(jié)果，也是殖民關(guān)系的必然要求，它一方面促成了殖民關(guān)系的實現(xiàn)，一方面又從內(nèi)部消解了殖民關(guān)系”[7]58。

二、殖民統(tǒng)治的自我消解者：英印人彼得

《達洛維夫人》中的彼得，是英帝國派往殖民地印度的殖民長官，是流散僑民中的一名，在印度被稱為英印人。他居間在殖民文化與被殖民文化相交的間隙，失去了其民族的原初性和完整性，成為文化混雜體。在這個過程中，無家、居間和混雜是彼得重要的身份特征，它們一步步作用于彼得的心理和身份嬗變過程。

(一)無家

對于流散僑民來說，家是一個會直接影響到他們存在感的復(fù)雜概念。家告訴我們自己來自于何方，屬于何方，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給予定位，并建構(gòu)起我們與周圍人和世界的關(guān)聯(lián)。但是對于流散僑民來說，家園只能存在于頭腦、記憶和想象之中，卻無法能夠讓軀體重返?！凹沂且环N頭腦建構(gòu)，由保留下來的對于過去的不完整的雜七雜八的記憶堆砌而成。在與當下的連接中存在著斷裂的痕跡?！盵2]211居無定所、碎片化成為他們當前的主要生存狀態(tài)。對于這些人及其后代來說，沒有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以作為自己的家，他們的身份和歸屬感已被分裂。居間使他們有一種移置和強烈的失落感。他們會認為自己生活在居間，有一種移置和強烈的失落感。

巴巴認為，“少數(shù)族的特殊性就在于：對一個民族而言，他們總是‘內(nèi)在’的他者，他們沒有確定的民族身份，不可能與某個種群取得完全的認同，而總站在一條模糊不清的邊界上。對于一個民族/國家而言，他們是一種‘增補’，被添加給一個民族/國家，既不會融入該民族/國家的‘大家庭’里去，又不是一個獨立的、追加的存在，而是從根本上改變了該民族/國家的構(gòu)成，模糊了民族邊界”[7]70。巴巴也因此總結(jié)道：“殖民者、后殖民者、移民和少數(shù)族——這些流散的人，不會被內(nèi)含在民族文化和其一致的話語內(nèi)，相反，他們自身就是移動的邊界，疏離了現(xiàn)代民族的前線?！盵8]164

英印人在英國與印度的兩大文化間隙中求得自身的存在。流散、移民、思念家園、孤獨、恐懼和危險感成為重塑英印人人格特征的重要因素。在與祖國紐帶日益松懈的過程中，他們與殖民地人建立起另一種復(fù)雜關(guān)系。據(jù)相關(guān)資料顯示，英印人在印度的統(tǒng)治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印度本地人。印度人為他們提供陪伴，給予他們家庭和安全感以及在家的感覺，同時也是他們力量的源泉[1]21。同時，鑒于印度人民在英國殖民統(tǒng)治期間所遭受的巨大的痛苦，可以理解的是，由于印度殖民公務(wù)部門內(nèi)絕大多數(shù)的關(guān)鍵崗位都是英印人，所以他們又被視為大英帝國對印度的合伙壓迫者。因此，悲哀的是，在純印度人眼中，“英印人成為真正的殖民者”[9]19。因此英印人會發(fā)現(xiàn)自己與祖國漸行漸遠，心理上難以契合，游離于邊緣，心無居所，身無定處，像一葉浮萍，無根無家，靈魂無法靠岸。

小說《達洛維夫人》中的彼得正是處于這樣的間隙。又一次在印度待了五年之久，剛剛返回倫敦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根本無法融入帝國主流社會，英國文化在他眼里也異質(zhì)化了，而他在大眾眼里也成為他者，彼得在晚會中的一隅之地就揭示出他在英國的社會邊緣人的身份。正如巴巴所言，他是英帝國內(nèi)部的他者，無法融入“該民族/國家的‘大家庭’里去”?！吧系郯。系?，英國人真趨炎附勢！彼得·沃爾什站在角落里想”[6]346。當彼得無意識地在自己心里嘀咕這些時，他不假思索的稱那些人為“英國人”，好像完全是以一種局外人、第三者的口吻與角度在評論，而并沒有把自己當成英國人，“他們多么喜歡穿鑲金邊的禮服，多么喜歡頂禮膜拜呀！”[6]346彼得一方面將英國的文化、風(fēng)俗習(xí)慣、服飾禮儀做了些許嘲諷，同時他也在做比較，考慮到彼得是從印度剛剛返回，他很可能是將英國人的文化與印度的做比較，而他嘲諷的語氣也足以說明他的立場。甚至當晚當彼得走在倫敦的大街上，他感覺是“整個印度橫臥于他的身后，平原、高山、霍亂瘟疫，面積相當于兩個愛爾蘭的區(qū)域”[6]248。有什么東西永久地將彼得與英國分開了。日復(fù)一日生活在不同的疆界、文化地標和社會習(xí)俗中，異質(zhì)文化已逐漸滲透到彼得的潛意識中，并內(nèi)化成他的認知、品行、心理、視野、價值觀的一部分。他已與英國貌合神離，分離、分裂已在所難免。

當彼得在心理上疏離英國的同時，英國人也在驅(qū)逐和他者化彼得。 “‘是啊，彼得·沃爾什回來了?！剪旑D夫人說。這使他們所有的人暗自慶幸。他遍體鱗傷，一事無成，又回到他們安全的海岸上”[6]295。一句“他們安全的海岸”揭示出以布魯頓夫人為代表的統(tǒng)治階層早已在心理上將彼得驅(qū)逐出他們的疆界和屬地，也揭示出待在家里的貴族階層對于在殖民地出生入死，冒著生命威脅維護殖民統(tǒng)治的這些流散殖民長官的一種排斥和他者化心理。巴巴認為，通過“共同反對異己者(他者)，一個社群內(nèi)部就比較容易獲得認同感(自我)，這樣，社群就找到了其凝聚點，可以作為一個整體而集結(jié)起來”[7]69。同質(zhì)的英國上流圈子通過將彼得作為他者驅(qū)逐找到他們共同的立足點和利益點，通過與遍體鱗傷的彼得相比較，獲得自我價值的肯定，同時通過對彼得施以憐憫，獲得自我認同的優(yōu)越感。因此，彼得與被殖民主體一樣，也成為殖民統(tǒng)治階層形成自我認知的參照物他者，更是統(tǒng)治階級通過殖民統(tǒng)治獲得暴利的工具。

與上流社會的優(yōu)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彼得經(jīng)濟地位的邊緣化。當晚來參加達洛維夫人晚會的又大都是達官貴人。這些人的身價與彼得有著天壤之別。 [威廉爵士，一萬二千英鎊[6]291；薩莉·西頓，一萬英鎊[6]359；布魯頓夫人“有權(quán)力，有地位，有收入”[6]299；休，年收入可能有五千到一萬英鎊[6]269]。而彼得此次回來為了五百英鎊年薪的工作求助于自己當年的情敵達洛維先生。從上流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來講，彼得是個失敗者：“他想，從他們的意義上來講，從達洛維夫婦的意義上來講，我確實是失敗者”[6]244。在他們的意識中，彼得應(yīng)該與他們一樣，不辜負自己的階級屬性，“熱衷于地位、上流社會和向上爬”[6]270。但是異質(zhì)空間的生活改變了彼得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他沒有沉迷于對貴族階層世俗、狹隘、傳統(tǒng)人生觀的追逐。彼得與英國的上流社會圈之間產(chǎn)生了質(zhì)的區(qū)別。英帝國和它的貴族階層靠著海外殖民迅速發(fā)家致富，而他奔波一生，卻無法得到帝國對他的接納和認可，甚至連進入社會主流，宣告自己存在的尊嚴也拒絕給予，而只能在角落立足，冷眼觀望，想要與克拉麗莎搭個話還得等到曲終人散。彼得與小說中被逼瘋、被自殺的賽普帝莫斯一樣，只是大英帝國殖民大廈搭建中的一枚棋子，在無用時被無情丟棄。

(二)居間

巴巴在《文化的定位》序言中，在講到居間或是間隙這一概念時，引用了藝術(shù)家蕾妮·格林的一個暗喻來開始以上概念的探討。格林用連接樓上和樓下空間的樓梯間這個意象來比喻居間、跨界這個概念。巴巴進而講到，“樓梯間作為閾限空間，居間在指定的身份間，成為符號交叉的過程和構(gòu)建上層和下層，黑色和白色之間區(qū)別的連接組織。樓梯間的東來西往，它允許的時間運動和通道，阻止了它兩端的身份陷入原初的兩極。這個在固定身份之間的閾限空間為文化混合提供了可能性”[8]4。

《達洛維夫人》中的彼得作為英印人，就如其名稱所示，夾雜在英國與印度兩個民族、文化之間，卻又因為自身的存在，將一頭的英國與另一端的印度連接起來，就猶如格林暗喻中的樓梯間一樣。但是樓梯間的兩端并不是平衡對等的關(guān)系。一頭是殖民宗主國，帶著歧視和偏見將另一頭定義為野蠻和邪惡的部落，并將殖民政策強行施加于另一頭；另一頭是被殖民地印度，被迫接受宗主國的軍事、政治和文化殖民，其間既有對宗主國文化的模擬，又有對宗主國的對立和反抗。流散僑民隨著與異族文化的接觸和被影響，英國性本原逐漸減少，異質(zhì)文化的成分逐漸增加，而這種混合的程度一直處在動態(tài)的變化中。有資料顯示，在印度正式成為英殖民地之前的東印度公司的運作過程中，那些代理或代表常常在15歲的年齡就離開英國來印度工作，一來就待二三十多年，由于是在成長期離開自己的祖國，在態(tài)度、風(fēng)俗習(xí)慣、審美上，他們更傾向于印度化[1]136。

《達洛維夫人》中彼得的三角戀，一方是他摯愛一生的英國女人達洛維夫人，另一方是印度女人黛西，恰如其分地揭示出這種居間身份給彼得帶來的愛恨情仇的混雜心路史。這個愛情故事的社會歷史背景中一直隱隱地充斥著一種淡淡的東方主義色彩。每次印度在小說中被提及，以達洛維夫人為代表的統(tǒng)治階層總是在話語間流露出一種東方主義的歧視與不屑，偏見與想象和凌駕于一切之上的統(tǒng)治欲望。這包括達洛維夫人對彼得印度未婚妻的評論：“她始終不明白彼得到底在乎什么。可是那些印度女人大概明白——那些愚蠢、漂亮、脆弱的傻瓜們?！盵6]215“‘戀愛！’她說。他在這種年齡竟帶著小領(lǐng)結(jié)被那魔鬼拖下水去?！盵6]245“可是看看他愛的那些女人吧——粗俗、委瑣、平庸。”[6]311這些評論是借她之口，說出了彌漫在帝國中心被西方所接受并內(nèi)化的一種普遍認同，一種對東方的想象和對他者的臆造。

另外，小說還在隱隱地推行著另外一種意識形態(tài)，那就是彼得與達洛維夫人的愛情，即兩個純英國血統(tǒng)的人的愛情才是至高無上的純潔的愛情。彼得與印度女人黛西的愛情，殖民主體與被殖民主體，白種人與有色人種，高貴血統(tǒng)與卑劣種族之間的愛情根本算不上愛情。朱艷陽就評論道：“作為一名與殖民地存在聯(lián)系的英國維多利亞時代的貴族成員，伍爾夫有著根深蒂固的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立場?！盵10]158“一個人不能戀愛兩次，他說?！盵6]363這句話指出克拉麗莎是彼得一生中唯一的真愛，所以他與黛西不是真正的愛情，而黛西也只是迷戀他：“他——她日思夜想的男人，那完美的紳士，那迷人的、高貴的人”[6]335。而且她的感情是廉價的：“當然啦，她當然愿意把一切都給他！”[6]334但這也不會使她成為彼得的靈魂伴侶。在小說的意識形態(tài)中，作為殖民地的野蠻一族，黛西無論如何都不會理解西方文明優(yōu)越的一面：“他會去牛津大學(xué)，到伯德利圖書館里東查西找。那個膚色黝黑、招人喜愛的漂亮姑娘跑到臺地盡頭都無濟于事，她招手也沒有用，她叫喊著說她一點兒都不在乎別人怎么說還是沒有用”[6]335。黛西對彼得的迷戀在帝國的意識形態(tài)中是與個人的社會和種族野心交織在一起的，所以它不會成為純粹的愛情。

正如巴巴所言，少數(shù)族是最具有“世界主義”視角的一群。即“在承認文化差異的基礎(chǔ)上，尋求不同的立足點之間的對話和協(xié)商，以期達到相互理解和尊重”[7]71。作為西方人、白人、殖民主體，彼得并未有帝國完全的優(yōu)越感和偏見，而是超越了種族與文化歧視，以公正客觀的評價，肯定了殖民地人的人性價值。彼得承認雖然與克拉麗莎比較起來，黛西平庸，但黛西也擁有自己獨一無二的氣質(zhì)和優(yōu)點：“她非常迷人，膚色黝黑……要知道照片里她的樣子是那么自然，比克拉麗莎要自然得多。沒有大驚小怪。沒有焦慮煩惱。不拘泥小節(jié)，也不煩躁不安。一切順順當當。”[6]334在彼得這里，黝黑的黛西擁有著超越白皮膚克拉麗莎的優(yōu)秀品質(zhì)。

由于自己的出身，彼得無法獲得自己向往的愛人和愛情，成為他一生的痛?！八谂c她右邊的一個小伙子聊天。他突然得到一個啟示。‘她會嫁給那個男人的’，他對自己說?！盵6]258見到克拉麗莎與達洛維的第一刻，彼得就有了克拉麗莎必然會嫁給達洛維的頓悟。小說描述到達洛維給彼得留下的第一外貌印象是“一個皮膚白皙的小伙子”[6]258。也許在印度的生活使彼得的膚色有稍稍改變，所以達洛維的“白”在彼得這里異常突出。在后殖民語境中，“白”在西方視野里具有無上的優(yōu)越性，它象征著純粹的民族性和本原性。彼得很清楚自己的劣勢地位，還因為他洞悉克拉麗莎的人性：“她很世俗，過分熱衷于地位、上流社會和向上爬——從某種意義上講這是事實；她向他承認過這一點。”[6]270要真正從“家鄉(xiāng)那座確實丑陋、凌亂、頹敗的房屋”[6]216爬到能邀請首相參加晚會的上流社會，達洛維無疑是比彼得更好的選擇。克拉麗莎成為達洛維夫人的背后，是閾限人彼得的身份悲劇。愛情的失敗，造成了彼得一生的失敗：“他和克拉麗莎的關(guān)系并不那么簡單。這關(guān)系已經(jīng)毀了他一生，他說?！盵6]363

(三)混雜性

巴巴在《文化的定位》中闡釋到邊界是重要的門檻，充滿了矛盾。它們既分開也連接不同的地方。它們是一段中間位置，在那里人們思考著如何跨越屏障。就像巴巴定義的那樣，這是一個過渡的居間空間，“既不是一個新的地平線,也不是將過去拋在腦后……”?！拔覀儼l(fā)現(xiàn)自己在跨越邊界的時刻，時間和空間交叉，產(chǎn)生出關(guān)于差異與認同、過去與當前、在內(nèi)與在外、包容與排斥的復(fù)雜數(shù)字?！盵8]1這個空間通常用強調(diào)轉(zhuǎn)瞬即逝和居間感的術(shù)語來描述，比如“閾限的”“間隙的”或“混合的”。在這個空間，過去與現(xiàn)在、內(nèi)部與外部不再以二元對立的形式分離開來，而是呈現(xiàn)出混雜和矛盾的狀態(tài)。

巴巴認為，“殖民者自我設(shè)定的本原的、穩(wěn)定的、本質(zhì)的、純粹的、永恒不變的、完整自足的身份也是不存在的，殖民話語的文本權(quán)威不可能在宗主國內(nèi)部獨自確立，而必須是要在對殖民地的沖突、對立、征服、占有、播撒、延異中得以凸顯。而一旦宗主國文化進入殖民地，在殖民地的宗主國文化已經(jīng)不是宗主國的原文化……宗主國文化的殖民地征服與旅行過程就是一個宗主國文化的原初身份被他者介入、自身不斷被他者化延遲的‘差異的重復(fù)’的不穩(wěn)定過程。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本質(zhì)性身份的話語分割、認識法則及其原初身份的自戀和妄想癥都遭到了殖民話語內(nèi)部差異性、矛盾性的延擱。殖民話語被不斷地重復(fù)，也不停地被區(qū)分，由此就不斷地被混雜化”[11]82。

身份的居間最終會演變?yōu)榱魃S民心理上的混雜和矛盾性。彼得性格中的矛盾性表現(xiàn)在他性格中男性氣質(zhì)與女性氣質(zhì)的混雜與對立，而這種對立與彼得所處的文化和地域空間息息相關(guān)。在英國的彼得更多地表現(xiàn)出他女性氣質(zhì)一面?！八麆偛磐纯蘖魈椋髣痈星?，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和以往一樣，和以往一樣?！盵6]248“他總是要求難以得到的東西。他曾大吵大鬧。”[6]260“這種好動感情的特點一向是導(dǎo)致他失敗的原因，這是毫無疑問的。當他還在這個小伙子的年齡時，他的情緒就變化無常，簡直像個小孩；有的日子情緒好，有的日子情緒壞，沒有任何理由?！盵6]266在英國，彼得像女人一樣好動感情，情緒化，經(jīng)常痛哭流涕；而在印度的他卻充分發(fā)揮出自己男性氣質(zhì)中征服、野性的一面：“旅行、騎馬、爭吵、歷險、橋牌聚會、戀愛、工作、工作、工作！”[6]244“他是個海盜”[6]252?！氨说谩の譅柺脖憩F(xiàn)得很體面，平日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因此受人喜歡……特別是在他的頭發(fā)已經(jīng)灰白的時候，他竟然顯得心滿意足，一派心有余力的樣子，這太奇怪了。正是這一點使得他對女人有吸引力，她們感覺他并非只有男子漢氣概……在印度他是最好的烹調(diào)鑒賞家?！盵6]333-334這種矛盾與對立使人不禁感受到在印度的彼得放松、自信，處在原始自然的狀態(tài)，他的本性驅(qū)使他積極陽光地生活，“性格開朗”[6]334；而返回英國的彼得，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被勾起，人顯得脆弱、痛苦、人格分裂、扭曲。英國使他飽受創(chuàng)傷，而印度卻治愈了他。

與黛西的跨種族戀情和婚姻將彼得的混雜性推向高潮，它觸犯了帝國的禁忌。從十九世紀中期一直延續(xù)到二十世紀中期，盛行在各殖民地的反對異族通婚的法律都源于社會達爾文主義框架內(nèi)的種族蛻化理論。十九世紀，國內(nèi)對于階級混雜會使種族蛻化的恐懼在殖民地被外化為對種族混交會導(dǎo)致種族蛻化、白種人衰退和社會性放逐的焦慮。在殖民地用于防止種族混交的種族界線與在本土用來防控種族蛻化的階級和性別界線同樣重要。就印度而言，十八世紀人們對歐洲男性與印度女性的跨種族性關(guān)系還能容忍。進入到十九世紀三四十年代，跨種族的性關(guān)系日趨罕見。到十九世紀中期，與印度人通婚開始被視作為是蛻化和墮落的征兆，在維多利亞時期的晚期更是如此。二十世紀出現(xiàn)了新的異族通婚的機會，多數(shù)是印度男性去英國與英國女性通婚。據(jù)資料顯示，這樣的婚姻大多不幸福。不同的宗教、生活習(xí)慣和教育背景以及對婚姻、女性的社會地位的不同看法等都阻礙了婚姻中兩個人的完全契合[12]223。彼得與印度女人黛西的戀情和婚姻觸碰到了帝國的底線和禁忌。人們對于彼得是個失敗者的定位，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他不斷與異族女性戀愛結(jié)婚。與異族的混雜使得他的英國性本原被污染，使得整個大英帝國的種族受到了威脅，所以人們在對彼得的同情中往往帶著譴責，怒其不爭，哀其不幸。

彼得在特拉法爾加廣場追尋一年輕女子的一幕，常常讓人不解。當時他剛剛從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克拉麗莎家出來，卻在遇上另一年輕女子后緊追不舍，好像是為了尋求快感，是彼得道德敗壞嗎？并不是。小說中講“他知道得非常清楚，這一跟蹤姑娘的惡作劇是虛構(gòu)出來的，是假想出來的”[6]253。這是彼得潛意識的一次釋放。當他見過克拉麗莎之后，精神受到一定的刺激，通過這一放縱的臆想情節(jié)，揭示出一個他潛意識中的秘密：真正能令他心動和興奮的女人已不可能是克拉麗莎，也不是黛西，而是她們的混合體：“迎面過來一個年輕女人，她走過戈登雕像時仿佛在摘掉一層又一層面紗……最后她變成了他一直放在心上的那個女人，年輕而莊重，愉快而謹慎，黝黑而動人”[6]251?！八恢狈旁谛纳系哪莻€女人”毋庸置疑應(yīng)該是指克拉麗莎，可是此時彼得卻將克拉麗莎想象成她與黛西的混合體，“年輕”“愉快”和“黝黑動人”是黛西的特質(zhì)；“莊重”和“謹慎”是克拉麗莎的特質(zhì)。此時，彼得的審美傾向已發(fā)生改變，只有東西合璧的女性才能使彼得真正動心，而這種混合不只是外表的混合，還有精神品質(zhì)的混合。

文化混雜性賦予了彼得敏銳的洞察力和新的視野，使他在第一時間看透克拉麗莎的靈魂已死，英國人真趨炎附勢。同時，對英國本原文化的批判性反思賦予他冷靜清醒的價值觀和世界觀，使他能夠有與腐朽、世俗的英國等級制度決裂的勇氣：“這是他不遵從社會習(xí)俗的愚蠢表現(xiàn)，是他的弱點?！盵6]246“他毫不關(guān)心所有這些該死的禮儀規(guī)范?！盵6]252“這些我都知道，彼得想；我知道我對抗的是什么，他一面想一面用手指摸著折刀的刀刃，是克拉麗莎和達洛維以及所有他們這樣的人。”[6]246

異質(zhì)地域重塑了彼得和他的人生，使他充滿了激情和陽剛之氣，與沒有獨立完整人格的休、保守與中規(guī)中矩的達洛維、唯利是圖的霍姆斯醫(yī)生這些有著完整純粹的英國性本原的英國男性形成鮮明的對比。與彼得充滿活力與生命力相比，克拉麗莎的精神正在死亡。作為上流社會的代表，“統(tǒng)治階級的精神”“已進入她的思想”[6]271。而她對整個帝國和民族的未來抱著悲觀的態(tài)度：“她很可能對自己說：由于我們是注定要滅亡的民族，被鎖在一艘正在下沉的輪船上”[6]271。克拉麗莎不但身體虛弱，連她的意志都是薄弱的。這只是即將要坍塌的帝國系統(tǒng)的一種象征而已。由內(nèi)到外，死亡的氣息彌漫在克拉麗莎的身體和頭腦中。賽普蒂莫斯的自殺是她身體死亡的隱喻，她的精神也在做著垂死掙扎。她不再有生活的激情，唯一熱衷做的事是參加晚會或舉辦晚會，以幫助達洛維繼續(xù)往上爬，但這樣的生活目標實際與達洛維的初心背道而馳，因此兩人并非是靈魂伴侶；唯一的女兒也與自己有著隔閡，唯一愛過或還愛著的人已無相伴的可能?？死惿臑樽约涸O(shè)計的上流社會之路到頭來卻是將自己的靈魂早早扼殺，生無可戀: “她不知為什么覺得自己非常像他——那個自殺的年輕人。她為他的離去感到高興，他拋棄了自己的生命，與此同時他們還在繼續(xù)生活”[6]358。一個在腐朽中靈魂逝去，一個在與腐朽做斗爭中重獲新生。一對戀人經(jīng)歷了三十多年后的戀情，走向不同的彼岸。

三、結(jié) 語

小說《達洛維夫人》在1925年出版，吳爾夫作為英國上流社會的一員，以敏銳的洞察力和切身的體驗塑造了夾雜在英國與印度這一對立的殖民地與被殖民地閾限空間中的殖民長官彼得這一復(fù)雜人物。他兼具閾限空間人的矛盾性與混雜性，困惑于認同的艱難，因身份模糊而產(chǎn)生痛苦，在遭遇異質(zhì)文化的浸入中，自己的個人和集體身份被改寫，民族完整性和純潔性不復(fù)存在，成為雙重他者。但他在閾限空間中不斷重構(gòu)自己的文化身份，又因為異質(zhì)文化的參與，獲取了新的自我和生命力，使他能夠?qū)Φ蹏髁x有比較客觀的認知和對英國世俗的社會等級、階級觀等有反叛的勇氣。因此，閾限空間賦予他新的生命，而他在不自覺中毅然成為在內(nèi)部消解殖民統(tǒng)治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