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增威
北宋晚期政治紛爭中的臺諫官——以“張舜民罷御史”為例
劉增威
(安徽大學 歷史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0)
北宋臺諫機構(gòu)在仁宗朝得以強化,臺諫合流成為趨勢。在政治紛爭中,臺諫官往往充當了重要的角色,他們擁有獨立言事的權(quán)力,可以品評朝政得失。在政治斗爭漩渦中,他們或者堅持己見,以國家利益為重,對朝政得失進行勸諫,或者依附君主和宰執(zhí),掀起政治紛爭的浪潮。宋代鼓勵臺諫言事,其中免不了夾雜著意氣之爭。元祐二年(1087)四五月間,圍繞張舜民罷監(jiān)察御史一事,臺諫機構(gòu)引發(fā)軒然大波。累上奏疏請求恢復張舜民的職位,這場紛爭歷時兩個月,以臺諫官的人事大調(diào)整而告結(jié)束,大部分臺諫官集體被調(diào)離崗位,其中通過臺諫官與君權(quán)、相權(quán)的權(quán)力角逐,折射出臺諫官勢力的病態(tài)發(fā)展趨勢。
張舜民;臺諫官;政治紛爭
元豐八年(1085)三月,宋神宗去世,哲宗即位,神宗之母高太后垂簾聽政,起用司馬光等人執(zhí)政,開啟“元祐更化”。元祐八年(1093)九月,高太后去世,哲宗開始親政。學術(shù)界談及元祐年間政治時,黨爭是繞不過去的話題。方誠峰認為:“不同的政治訴求推動了不同‘黨名’的形成,并不存在實際的政治集團,之間也沒有嚴格的集團陣線。”[1]王曾瑜認為:“元祐時層出不窮的政治風波和人事糾紛,有著十分復雜的背景和情況,大抵不可能簡單地用洛、蜀、朔三黨黨爭加以分析、概括和解釋。”[2]133針對臺諫機構(gòu),虞云國認為,宋代的臺諫制度始終受到君權(quán)和相權(quán)的制約,大臣之間的爭端往往會通過控制臺諫官加強自己陣營的力量[3]1。羅家祥認為,“異論相攪”讓大臣之間相互監(jiān)督,相互牽制,最終導致了臺諫制度的病態(tài)發(fā)展[4]。賈玉英教授亦涉及中央臺諫到地方監(jiān)司、通判等問題[5]。這些研究為我們了解宋代的臺諫制度提供了系統(tǒng)的認識。在此基礎(chǔ)上,本文試圖從“張舜民罷御史”事件入手,分析臺諫在元祐黨爭中發(fā)揮的作用,并討論元祐年間錯綜復雜政治利益之間的紛爭及其背后的動因。
張舜民,字蕓叟,邠州(今陜西彬縣)人,治平二年(1065)進士[6],元祐元年(1086),因為剛直敢言,受到司馬光的欣賞,以館閣??睘楸O(jiān)察御史。元祐二年(1087)四月,圍繞張舜民罷御史事件,引起了朝堂紛爭。
事件的起因是,高太后臨朝以來,朝廷改變熙豐年間拓邊政策,對西夏妥協(xié)退讓。在元豐八年(1085)到元祐元年(1086),就棄地求和、放棄蘭州等地問題上,大臣之間展開激烈的爭論,最終妥協(xié)論占據(jù)上風。元祐二年正月十二日,宰相文彥博派遣起居郎劉奉世出使西夏,對夏國主乾順進行冊封,并賜銀、絹各三萬,錢三萬貫。在《論西夏邊事》中,面對西夏國主秉常求歸其土地,文彥博認為:“秉常來求,我如其意而得之,必感恩戴德。”[7]當時朝堂之上,守舊派主政,多主張妥協(xié)退讓?!爱斒菚r,朝廷追原先帝本意,思所以息兵養(yǎng)民。而門下侍郎司馬光等俱勸上以棄地和戎為是,上詔問范純?nèi)?、呂大防,純?nèi)室詾闂壍乇悖蠓酪詾槲鹋c便,二人之議既不同,朝廷唯司馬光力持和議。頃之,西人果遣泛使以土疆為請,于是司馬光、王巖叟、蘇轍具奏論以為不可不許。時執(zhí)政類俱持議二三,久無從一之論。獨司馬光、文彥博、趙瞻持棄之之議堅甚,眾莫能奪?!盵8]521張舜民反對妥協(xié),認為不當歸其收復之地,亦不應遣使通好,并提出不遣使節(jié)的理由:一是西夏政亂,“自秉常死,挾乾順專橫滋甚。去年雖數(shù)遣使入朝,然權(quán)臣爭權(quán),傳聞多端,乾順存亡未可知,朝廷未宜遞加爵命”[9]9922;二是懷疑此舉實為大臣討好天子近臣,有“援引交通近臣之嫌”[9]9922;三是派遣天子近臣出使西夏,有損朝廷尊嚴,“且起居郎,天子近臣,不宜屈節(jié)屬羌”[9]9922。他認為不應該派遣使西夏,而應該出兵打擊西夏的氣焰,“戎心桀驁,宜且加兵問罪”[9]9922。同時在奏疏中指責文彥博,引發(fā)了部分臣僚的不滿。文彥博作為四朝元老,德高望重,惟恐在邊境引發(fā)事端,而張舜民顯然與文彥博的主張不同,認為應該興師問罪。張舜民奏疏引起了大臣的不滿,引發(fā)了朝中宰執(zhí)大臣和臺諫官的交鋒。
宰執(zhí)大臣核實,派遣起居郎劉奉世出使西夏,并非文彥博提議,張舜民語侵朝廷重臣不當,故罷免了張舜民。張舜民認為不應當派遣劉奉世出使夏國,不僅背離朝廷的主流看法,也觸及了當朝大臣的利益,或出于文彥博的聲望,或出于私憤,上章彈劾,張舜民遂罷御史一職,改遷監(jiān)登聞鼓院。一石激起千層浪,在此后的兩個月里,臺諫官集體上疏,要求恢復張舜民的職位。但在宰相呂公著的堅持下,朝廷否決臺諫建議,多數(shù)臺諫官因而調(diào)離臺諫崗位。
臺諫官的勢力在仁宗朝得以強化,臺諫合流成為趨勢。在兩宋政治生活中,臺諫機構(gòu)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梁天錫先生針對臺諫官參加黨爭有詳細的論述[10]。臺諫官擁有獨立言事的權(quán)力,可以品評朝政得失。他們或者堅持己見,以國家利益為重,對朝政得失進行勸諫,或者依附君主和宰執(zhí),置身其中,掀起政治紛爭的浪潮,成為政治紛爭的加速劑。宋代鼓勵臺諫言事,其中免不了夾雜著意氣之爭。他們累上奏疏,以取勝為目的。又有“不殺言官”的祖宗家法作為依托,可以肆無忌憚地進行攻訐。在張舜民事件中,臺諫官爭論不休,累上奏疏,掀起了新一波的政治紛爭的浪潮。
張舜民被罷引發(fā)臺諫官的不滿,緊接著幾位臺諫官累上奏疏,元祐二年(1087)四月,和宰執(zhí)大臣展開了較量。一方面,臺諫官圍繞風聞言事的職責進行議論。御史中丞傅堯俞前后9次上奏疏,認為:“朝廷置御史,蓋慮下情壅塞,開廣聰明,故許風聞言事,所謂言之者無罪,而聞之者足以戒也。今舜民一言不當,便奪官改差遣,于舜民何損?而無益陛下,亦非彥博所敢安者?!盵11]593認為言官風聞言事是職責所在,不當被譴謫。左司諫朱光庭前后凡四上奏疏,在第一奏中,認為御史有風聞言事的權(quán)力:“御史之職自許風聞言事,使舜民之言盡中義理,陛下固當行之,設若未當,止于不行而巳,豈可遽罷其職也?今陛下從而罷之,豈不沮敢言之氣哉?”[11]595
另一方面,圍繞臺諫官和大臣的關(guān)系提出看法。左諫議大夫梁燾前后凡七上奏疏,在第二奏中,他從御史和大臣的關(guān)系入手進行分析,御史敢于言事是職責所在,“今御史敢言大臣者,天下之公議也。大臣不快御史者,一夫之私心也”[11]595。但是大臣因此而結(jié)怨御史,斤斤計較,睚眥必報,則為天下公理所不容,不合法度,“罪天下敢言之公議,便一夫不快之私心,非大公至正之法度也。大臣雖重,人臣也;御史雖微,法官也。徇大臣而廢法官,非尊君卑臣之紀綱也”[11]595。侍御史王巖叟前后凡八上奏疏,他認為,言官張舜民風聞言事,亦是情理之中。這并不能作為權(quán)臣壓制臺諫官的理由。此外,他認為張舜民在依附君主和權(quán)臣之間,張舜民毫無疑問選擇了前者,“今日舜民忠向陛下,因論邊事,偶有一言旁及大臣,又無所傷,遽以大臣不說而罷之,是附人主不若附權(quán)臣也”[11]597。之后,御史中丞傅堯俞、侍御史王巖叟、左司諫朱光庭、諫議大夫梁燾等人累奏不絕,最終沒有結(jié)果。
當年五月,三省、樞密院召臺諫官赴都堂,宣讀諭旨:“今張舜民所言不當,豈止言文彥博主張劉奉世一事?且如建言乞問罪夏國事,或從其言,豈不為國生事?”[9]9749顯然朝廷沒有被言官接二連三的奏疏所打動,反而擔心留用張舜民,會導致與夏國戰(zhàn)事重開。但是堯俞等皆不受命,建議重新討論,“伏乞降臣等前后疏付三省公議,早賜施行”[9]9749。但朝廷對這一建議并不理睬,臺諫官的爭論以失敗而告終。
五月,傅堯俞等7人被召至都堂。之前是殿中侍御史呂陶和監(jiān)察御史上官均沒有參與諫止。呂陶認為,在張舜民罷職事件中,臺諫官上下其手,“預先商議,定為一說”,“以至諫官結(jié)為一黨”[9]9753。呂陶將朋黨之名指向了言官,引起了高太后對言官的擔憂。上官均也稱:“王巖叟有實封小簡與臣,言:‘蕓事曾再論否?’臣愚以為人臣論事,各須竭盡己見,不當舍己雷同,所以不能隨順。傅堯俞、王巖叟等再有論奏,并錄其簡以聞。蕓者,舜民字也?!盵9]9755是否真的有王巖叟給上官均簡帖一事,后來的爭論未果,不過這一說法引發(fā)了朝廷對臺諫官結(jié)黨的擔憂。“其間王巖叟簡帖與均言‘蕓事曾再論否’,明是須要率眾同歸己意。若此風寖久,豈不成朋黨耶?”[9]9755王巖叟、上官均、韓維、范純?nèi)梳槍Α巴鯉r叟折簡密詢上官均”事件又是一輪上疏論奏。韓維主張停止爭論,韓維說:“臣下折簡聚談,更相督責,乃是相率為善,何害于理?若瑣瑣責善,懼于國事無益也?!盵12]此后,對于王巖叟是否暗地里和上官均溝通才沒有爭論下去,這件事告一段落。
通過梳理史料,呂陶之所以不與他們一同上奏疏,是呂陶認為曾因“自辨明朱光庭彈奏蘇軾策題”[9]9754一事,傅堯俞、王巖叟等人心懷怨恨,不再和他商議。他認為受到了排擠,故不與他們一同上奏疏,這其實也是呂陶顧及自身利益的結(jié)果。上官均和呂陶一樣,都在辯解自己不趨炎附勢,不畏權(quán)貴,不依附主流言論,將傅堯俞、王巖叟等人視為朋黨,沆瀣一氣。最終這兩個人的言論引發(fā)了朝廷的恐慌。
面對臺諫官反對罷免張舜民,宰執(zhí)大臣看法各不相同。門下侍郎韓維、同知樞密院范純?nèi)收驹诹伺_諫官的對立面,支持罷免張舜民。他們是文彥博的忠實追隨者,主張棄地保和。韓維認為文彥博德高望重,不能因臺諫官具有風聞言事之權(quán)而遷就他們。御史“以所無之事,形于奏詆,致其有言,太皇太后若不為主張,使其忿恨引去,豈不于恩禮前后不相稱,而又失一威望大臣,可不惜哉”[9]9756?況且“御史以失言之故,罷其職事,尚帶館職,厘務京師,其為責豈不甚薄”[9]9756?范純?nèi)室舱J為:“近日頗有匪人架造謗言,毀黷良善。始以疑似之事,玷污一二忠良,漸興朋黨之名,將以盡逐善類?!盵9]9757他們認為張舜民語侵文彥博是大不敬,并且大規(guī)模的集體上疏有朋黨之嫌。
尚書左丞劉摯則支持臺諫官:“初罷舜民日,臣與呂大防曾于簾外開陳事理。其后臣又于都堂累曾講議,多不以臣言為然。今須至獨入文字,訴于陛下。然亦別不敢回改已行之命,止乞留燾與升在朝廷。”[9]9757右仆射呂公著態(tài)度溫和,很少在決策中表態(tài),但擔憂臺諫官累陳此事終會激怒太后,致朝廷有罪言者之失,上奏說:“然臺諫官數(shù)人例各供職日久,前后言事既多,不能一一盡忠。欲乞稍與優(yōu)遷,令解言職,更擇有名望學識臣僚,使備諫諍?!盵9]9758高氏同意其看法,“復數(shù)日,堯俞等皆遽遷,蓋用公著之言也”[9]9758。
臺諫官上疏,并未能使張舜民復職。隨后朝廷就臺諫機構(gòu)官員進行調(diào)整。元祐二年(1087)五月,任命胡宗愈為御史中丞,“孔文仲為左諫議大夫,杜純?yōu)槭逃罚瑓翁諡樽笏局G,賈易為右司諫,韓川、上官均并為殿中侍御史”[9]9761。在這次調(diào)整中,呂陶、上官均仍然留任,大多數(shù)官員則調(diào)離了臺諫機構(gòu),傅堯俞改為吏部侍郎,堯俞不拜,后待制陳州?!巴鯉r叟為起居舍人,朱光庭為左司員外郎,王覿為右司員外郎,孫升差知濟州,梁燾為集賢殿修撰、知潞州?!盵9]9761
但由張舜民一事發(fā)酵而來的政治影響并沒有很快消失。元祐二年(1087)七月,侍御史杜純、右司諫賈易以張舜民罷職之事,彈劾呂陶、上官均“面欺同列”[9]9814,又稱呂陶上《論朋黨》,以朋黨之名攻擊傅堯俞等人,而他自己不依附朋黨。賈易五次上奏彈劾呂陶,言之切切,“竊聞呂陶之黨與已眾,根柢已深,有不可動搖之勢。誠恐群邪迷國,為天下大患,欲為陛下拔其源而塞之,無使滋蔓而不救也。今陶之死黨徧自執(zhí)政大臣、侍從要官,相與馳驅(qū)往來,晝夜合謀,欲盡去正直中立之人”[9]9819。最終,呂陶和上官均二人罷免言職,之后呂陶外補,上官均則內(nèi)徙。為何兩人的結(jié)局不同,究其原因,可能是“蓋易攻陶特甚”[9]9819。
倘若考察上疏背后的動因,會發(fā)現(xiàn)有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在其中。首先,劉摯之所以上疏,一方面是對文彥博心懷不滿,在張舜民事件之前就有所表露。文彥博以年老身居高位,恐其無法勝任,劉摯乞“本官朝朔望,遇有軍國大事,特賜宣召,詢以籌策,不須官政嬰之”[13]。因此他上疏支持張舜民,意圖削弱文彥博的實權(quán);另一方面是劉摯和呂公著宰輔內(nèi)部之間的矛盾,劉摯由呂公著薦引進入三省,意圖拉攏劉摯,但是劉摯不甘心唯呂公著馬首是瞻,此次張舜民事件中,呂公著要求罷免言官,劉摯卻上疏支持張舜民,表達了對呂公著的不滿。其次,王巖叟之所以累上奏疏,一方面是因為張舜民由他推薦而來,張舜民若有差錯,他也會受到影響;另一方面,他也對文彥博有所不滿,文彥博在朝中徇私推薦了很多子弟親戚,例如楊國寶、呂大臨等人,王巖叟認為這是“見任執(zhí)政之親”[9]9649。因此王巖叟支持張舜民,認為風聞言事本是臺諫的職責所在,不應當被治罪。再次,范純?nèi)适菂喂闹С终?,他要求罷免張舜民,堅定地站在呂公著一方,之后被越次擢升。最后,張舜民事件后,新的言官集團胡宗愈、孔文仲、呂陶、上官均、韓川等人均與宰執(zhí)集團有著某種聯(lián)系,這其中的過半言官都受到呂公著的推薦或者欣賞,例如胡宗愈,呂公著曾經(jīng)推薦過他,“公著又因奏言,此后有孫覺、李常、胡宗愈皆可用。上深以為然。覺、常竟不至執(zhí)政而卒”[8]568。顯示出呂公著的影響力增強以及受到了高氏的重視。
在張舜民事件中,高氏在其中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她注意平衡宰輔和臺諫官之間的關(guān)系,維護自身的政治利益。但是她的這些舉措并沒有從根本上緩解北宋晚期政治紛爭的惡化。如果我們進一步分析高氏之所以這樣做的動機,不得不追溯到安燾事件和頒布“慰反側(cè)之詔”,這兩起事件都遭到臺諫官的抵制,這對于她在元祐初期權(quán)威的樹立造成了很大的影響。元祐元年(1086)閏二月,臺諫官逼迫她收回任命安燾的旨意[14],原因是“自同知樞密院為知院,度越四人,直行其上”[9]8947,屬越次超擢。之后高氏頒布“慰反側(cè)之詔”意圖調(diào)和新舊黨派之間的矛盾,也遭到言官的強烈反對。這些都使她的內(nèi)心對言官非常厭惡。在張舜民事件中,她終于找到機會進行報復,將言官集體調(diào)離臺諫崗位。她缺乏一種大局的謀劃,擅長小伎倆,在應對復雜政治局勢的時候,沒有成熟穩(wěn)健的策略,結(jié)果導致之后的紛爭日益激烈,政治紛爭從原來的從大局出發(fā),以國家利益為主演變?yōu)樗饺酥g的爭斗,意氣之爭,黨同伐異。
圍繞張舜民罷職事件,朝廷內(nèi)部掀起一場激烈的斗爭,由此引發(fā)高太后、宰執(zhí)、臺諫官三者之間的政治博弈。君主的權(quán)力會受到宰執(zhí)、臺諫的影響,但是在帝制社會,君主始終發(fā)揮著決定性的作用。元祐年間,政治風氣因循守舊,主張一切保守,張舜民與當時朝廷的主和態(tài)勢唱反調(diào),勢必會被打壓。而臺諫官的屢次上疏,要求恢復張舜民的職位,他們是從臺諫官本身的地位出發(fā),捍衛(wèi)自己的職權(quán),和宰執(zhí)、君主爭論不休,最終被集體調(diào)離臺諫崗位。元祐棄地求和策略也以失敗而告終,宋朝給西夏贈予了大量的銀、絹、錢,但是并沒有換來西夏的感恩戴德,元祐二年(1087)八月,西夏出兵侵擾三川諸寨,后又接連不斷地入侵北宋邊境,為日后的宋夏交惡埋下伏筆,以致于紹圣、元符年間,又將重啟戰(zhàn)端。通過張舜民事件,我們看到了在北宋后期的政治紛爭中,臺諫官風氣進一步惡化,臺諫官的言事從對君主大臣的諫諍到互相攻捍,以取勝為目的;君權(quán)對臺諫官勢力的削弱,使其成為依附君主的工具;相權(quán)對臺諫的牽制作用日益增強,君權(quán)、相權(quán)和臺諫三者之間的制衡模式被逐漸地破壞,臺諫官的獨立性地位日益降低。此外,政治紛爭的背后是各種紛繁復雜政治利益的角逐,臺諫官在政治紛爭中只是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并未結(jié)黨,并不能把當時的政治紛爭簡單地歸結(jié)為“蜀、洛、朔黨爭”。
首先,臺諫官風氣進一步惡化,臺諫官的言事從對君主大臣的諫諍到互相攻捍,以取勝為目的。臺諫官在有宋一代一直受到人們的重視。王安石變法伊始,王安石為自己的變法取得輿論支持,就控制了臺諫,成為變法的支持者。當時很多人把朝中擁有優(yōu)秀臺諫官作為朝廷政治好壞的標準,“今士大夫去就,常以臺諫官賢否為卜”[15]。蘇軾說:“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jié)?”[16]陳公輔說:“平時既無忠言直道,緩急詎肯伏節(jié)死義?!盵17]這些都反映宋人對于臺諫官的重視。所以宋代自太祖以來,尤為看重臺諫的作用,雖然選拔的臺諫官并不是最優(yōu)秀的,言論未必每次都正確,但是在朝堂之上形成一種敢言的風氣,這是很重要的,對于君主政體的穩(wěn)固,糾察違法之事,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是在元祐時期,新黨和舊黨之間的矛盾、舊黨內(nèi)部的矛盾日益激烈,臺諫也開始變成了黨爭的催化劑,臺諫官出現(xiàn)了病態(tài)發(fā)展,接二連三地上疏,往往以取勝為目的,有著一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針對“舜民罷御史一事”,御史中丞傅堯俞前后凡九上奏疏,左司諫朱光庭前后凡四上奏疏,左諫議大夫梁燾前后凡七上奏疏,侍御史王巖叟前后凡八上奏疏。無休止的爭斗會耗盡大臣彼此之間的精力,影響正常的事務。
其次,君權(quán)對臺諫官勢力的削弱,使其成為依附君主的工具。在帝制社會中,君主始終處于核心地位。君主以好言納諫作為自己政績的標榜,同時又力圖擺脫臺諫機構(gòu)對君權(quán)的監(jiān)督制衡。但是一旦君主的利益與臺諫發(fā)生沖突,臺諫官違背了君主的利益,那么君主對臺諫就會進行整頓,一般以“陽餌以美遷,陰奪其言責”[18]卷一的手段,將臺諫官調(diào)離臺諫職位。兩宋優(yōu)待文官,“不殺士大夫及言事者”,鼓勵清議,君主讓百官互相攻訐,保持垂拱而治。太皇太后高氏厭倦臺諫官在她面前喋喋不休,維護自身的權(quán)威、維持“元祐更化”的成果不被破壞,在這時就顯得尤為重要。元祐年間以“復祖宗法度”為“國是”,但是這種“定于一”的觀念也和臣僚不同的政治觀點相悖,在政治實踐中,皇帝會選擇和他意見相近的言論,往往排斥不同的議論。王曾瑜先生指出,“圍繞張舜民罷言職所引起的政治風波,大體上是以宰執(zhí)為一方,臺諫官為另一方”[2]122。高氏站在了宰執(zhí)的一方,她一方面擔憂張舜民主戰(zhàn)的意見會影響自己的主和傾向,對元祐路線提出質(zhì)疑;另一方面也是厭倦臺諫官接二連三的上疏,擔憂言事官“結(jié)黨”,因此,她拒絕恢復張舜民的職位,對臺諫官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整治,將傅堯俞等人調(diào)離了臺諫崗位,重新選拔了一批新的臺諫官。
再次,相權(quán)對臺諫的牽制作用日益增強,君權(quán)、相權(quán)和臺諫三者之間的制衡模式被逐漸破壞,此后,臺諫官的獨立性地位日益降低。宋代有意抬升臺諫官的地位,試圖糾察君主和百官得失,起到有效的監(jiān)察作用。在臺諫官的選任制度上,“宋代確立了侍從薦舉、宰執(zhí)不預、君主親擢的遴選原則及相應程序”[3]109。但是靜態(tài)的制度始終會被現(xiàn)實中動態(tài)的運作所破壞,君主的權(quán)勢、宰相的獨裁都會制約臺諫官勢力的發(fā)展,臺諫官的權(quán)力也會因為君權(quán)和相權(quán)的影響在有宋一代形成波瀾起伏的變化。元祐時臺諫官受到了打壓,但是還一直保持著獨立的地位,“臺諫官又在反變法派的內(nèi)爭中起了很大作用,幾乎每一次人事糾葛都與臺諫官有關(guān),或是由臺諫官挑起的。臺諫官往往以攻擊宰執(zhí)而自我炫耀,一部分宰執(zhí)又因臺諫官的彈劾而下臺”[2]121。臺諫官也以攻擊宰執(zhí)為榮,王巖叟將張舜民此舉上升為是壓抑權(quán)臣伸張陛下的權(quán)威,“臺諫官因言權(quán)臣而責之,是為權(quán)臣報怨。陛下豈可不思?方兩宮聽政簾下,正宜抑強臣以伸主威之時,而反欲沮塞言路,甚非陛下之利也”[11]594。但此時,臺諫官也會經(jīng)常受到宰執(zhí)的攻擊,王巖叟認為,大臣之所以攻擊張舜民,是借老臣之名泄私憤,借此機會,攻擊言官,使言路堵塞,“蓋知舜民之罷,臺諫必爭,封奏紛紜,言詞憤激,必拂圣意,圣意不喜,則言路皆可揺而去矣。此其奸謀,陛下又不可不察也”[11]597。到了南宋,臺諫地位就受到了權(quán)相的很大程度的制約。南宋時期權(quán)相屢次出現(xiàn),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相繼擅權(quán),時間長達六七十年,“南宋權(quán)相政治的接踵出現(xiàn),不妨說是君主對獨裁權(quán)力的主動授予或無奈讓渡造成的”[19]。如果在君權(quán)、相權(quán)、臺諫三者的權(quán)力制衡中,君權(quán)能夠控御朝政,維護臺諫的地位,接受臺諫官的監(jiān)督,臺諫的地位就會在保持君主地位的前提下,有所提高,不會由權(quán)相肆意控制,反之,臺諫就會受制于權(quán)相。
最后,政治紛爭的背后是各種紛繁復雜政治利益的角逐,臺諫官在政治紛爭中只是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并未結(jié)黨,并不能把當時的政治紛爭簡單地歸結(jié)為“蜀、洛、朔黨爭”。高氏擔憂言事官多人上疏就是結(jié)黨,過于牽強。元祐年間層出不窮的政治風波和人事糾紛,例如蘇軾程頤之爭,韓維之黨,車蓋亭詩案,背后都有復雜的政治利益和矛盾沖突,而臺諫官的奏疏,又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張舜民罷職以后的臺諫官、宰執(zhí)之間的紛爭,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為黨爭。元祐黨爭是否真的形成了“黨”,實際上在元祐年間,大部分的“黨”并沒有嚴格的集團陣營。這種“黨”,更多時候是后人為了敘述,劃分利益而強加的一個概念,只有深入到具體的事件之中去分析,才能把握其中的利益糾紛。傅堯俞,王巖叟竭力救張舜民,是否有自身利益的考慮呢?呂陶認為他明知張舜民所言不可施行,但是臺諫官之所以聯(lián)名上奏,是因為“舜民是堯俞、巖叟薦為御史”[9]9754,張舜民一旦免職,王巖叟等人就會受到牽連。呂陶認為正是這層關(guān)系,才使得傅堯俞、王巖叟等人連篇累牘地上奏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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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perial Censors in Political Disputes in the Lat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aking Zhang Shunmin's Impeachment as an Example
LIU Zeng-wei
(Department of History, Anhui University, Hefei 230000, China)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the institution of imperial censors was strengthened during the Renzong period, and the confluence of supervisory and remonstrance became a trend. Imperial censors often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political disputes. They had power to comment independently and evaluate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the government. In the whirlpool of political struggle, they either adhered to their own views, attached importance to national interests, advised on the gains and losses of the government, or relied on the monarch and executive, setting off a wave of political disputes. The Song Dynasty encouraged imperial admonition to give remarks, in which disputes caused by personal feelings were inevitably involved. During April and May of the second year of Yuanyou (1087), there was an uproar about Zhang Shunmin’s impeachment. The dispute lasted two months and ended with the personnel adjustment of the imperial censors. Most of them were transferred from their posts. Through the power competition between the imperial censors and the monarchy, as well as the prime minister, the morbid development trend of imperial censors’ power is reflected.
Zhang Shunmin; imperial censor; political disputes
K23
A
1009-9115(2022)01-0092-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2.01.018
2021-03-27
2021-11-01
劉增威(1997-),男,河北邢臺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史。
(責任編輯、校對:劉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