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龍說趙太后》中勸諫言語行為的規(guī)律

許 靜

（成都文理學院文法學院 四川·成都 610060）

“語言之妙，妙不可言”，這是著名語言學家呂叔湘先生的名言，此言道出了語言的巨大功能。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就當下而言，建言獻策是下級的一項重要職責，履行好這一職責，需要把握一定的方法和技巧，營造和諧的上下級關(guān)系，既要堅持“忠言”，又要善于“巧言”，為上級科學決策提供參考。杜華清（2003）認為，建議工作要講究方式方法，要注意說話的態(tài)度、說話的技巧，注意用準確可靠的事實說話[1]。

戰(zhàn)國時期的謀臣策士也可稱之為古代君王的行政秘書，他們的主要職責是為君王建言獻策。《戰(zhàn)國策》中對謀臣策士建言獻策的生動描寫，不僅張揚了人物的個性，而且能使讀者在言辭中看到他們的邏輯思維方式。[2]《觸龍說趙太后》是《戰(zhàn)國策》中勸諫言語行為最經(jīng)典的案例，文章記錄了觸龍是如何巧妙地說服趙太后同意讓長安君到齊國為質(zhì)的過程。

勸諫言語行為需要遵守一定的規(guī)律，奧斯?。?975）的言語行為理論將言語行為分為三類：敘事行為、施事行為、成事行為[3]P137。根據(jù)奧斯汀言語行為的三分說，我們將其歸納為以言指事的規(guī)律、以言行事的規(guī)律、以言成事的規(guī)律。本文試從言語行為的規(guī)律出發(fā)，探究觸龍建言獻策的語言藝術(shù)，具體解析在勸諫言語行為中要遵循的言語行為規(guī)律。

一、《觸龍說趙太后》勸諫言語行為中“以言指事”的規(guī)律

奧斯汀說：“在常規(guī)意義上，我把‘說某種事情’的行為叫作完成一種敘事的行為?！盵3]P137而一個敘事行為最終要達到的目的便是借助一個句子說清楚某件事情，傳遞出一個有價值的信息，從而達到以言指事的目的。交際雙方要順利完成一個言語行為，話語組織應(yīng)具有一定的目的性，避免無效的交際。社交活動中如何巧妙而不機械地、委婉而不生硬地說服對方理解、贊同、擁護自己的觀點、想法或安排，并主動、自覺、心甘情愿地照此言行事，是一門內(nèi)涵頗深的學問。[4]P117勸諫是下級進言中常見的一種言語行為，為了達到交際的目的，施勸者往往采取種種技巧策略減緩對受話者的面子威脅的程度，從言語的形式上爭取與對方達成一致。因此，言語行為的話語組織就顯得尤為重要。

任何一句話都應(yīng)傳遞出一個有效的信息，以達到某種目的，指向言語交際的最終目的。觸龍的言語行為是勸諫，最終目的當然是要讓趙太后同意讓長安君為質(zhì)。觸龍在勸諫趙太后的過程中，深知性別差異、身份差異對言語行為的影響，所以閑談生活、孩子，從婦人的角度出發(fā)談如何“為之計深遠”。在說服太后的大話題中，觸龍安排了多個小話題，依次為：關(guān)心太后的健康狀況；請求將愛子托付給軍隊；討論太后更愛燕后還是長安君；闡述長安君將來的命運。[5]

首先，君臣見面的一開始，觸龍便說“老臣病足，不能疾走”，接著又說“老臣今者殊不欲食”[6]，都在描述自己年邁體弱的老者形象，以拉近自己跟趙太后之間的距離，使其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為下文的“填溝壑”做好鋪墊，整個開場白沒有一句廢話。

接著，觸龍又對趙太后的日常飲食、身體健康等進行問候，使其“色少解”。先問趙太后身體狀況“恐太后玉體有郄”，再問飲食“日食飲得無衰乎？”，談的是尋常百姓的日常生活?！袄铣冀裾呤獠挥常俗詮姴?，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老婦不能。”這一看似簡單的寒暄卻處處彰顯交際目的，均在為下文“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的質(zhì)疑埋下伏筆，無一處漏洞。

隨后，觸龍又把話題引向了自己家的小兒子“舒祺之不肖也，見其紈嬌癡，少不更也”，這與后文的長安君“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觸龍請趙太后為小兒子舒祺謀取一個職位“以衛(wèi)王宮”，是希望在自己老去后能“有以自托”，這為后文的“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質(zhì)疑作了鋪墊。整個勸諫言語行為前階段話語組織具有很強的目的性，每句話都實現(xiàn)了以言指事，既步步緊逼又松弛有度，使得整個言語行為過程有條不紊，為順利實現(xiàn)勸諫言語行為的最終目的而鋪滿墊足。

二、《觸龍說趙太后》勸諫言語行為中“以言行事”的規(guī)律

奧斯汀說：“完成一種施事行為就是完成在說某種事情中所存在的一種行為。”[3]P138這種施事行為的話語都具有一定的話語功能即“話語力”，最終目的是要以言行事。塞爾（1976）對以言行事的言語行為進行了分類，分別是斷言類或闡述類、指令類、承諾類、表達類、以及宣告類等五種情況。[7]P138觸龍勸諫趙太后的言語行為涉及了慰問、請求、陳述、宣告、建議等以言行事的言語行為。言語交際中任何一個言語行為都是以言行事過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言語的目的和言語的策略相適應(yīng)就是以言行事的規(guī)律。根據(jù)言說表現(xiàn)，言語策略主要有直言和婉言兩種類型。

說話時所用詞語的意思與所要表達的意思一致叫直言[8]，直接勸說言語行為是一種嚴重威脅面子的行為，極易傷害交際雙方的感情，違反了禮貌原則中“最小限度地讓別人受損，最大限度地多讓別人受益”[9]的得體準則，經(jīng)常使會話無法正常開展下去，從而給人們的交流與合作帶來諸多不便。此前大臣們的“強諫”就是一種威脅到了趙太后面子的言語行為，讓趙太后對“長安君為質(zhì)者”這件事產(chǎn)生了強烈的抵觸情緒，使得整個言語行為無法進行下去。最后只得到一句“有復(fù)言令長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笨梢?，直截了當?shù)难哉Z策略并沒有順利實現(xiàn)大臣們的言語行為目的。那么，觸龍是怎樣使用迂回委婉的言語策略勸諫趙太后“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zhì)于齊”的呢？

首先，采用側(cè)面迂回言語策略使其進入一個新的交際語境。面對趙太后的“盛氣而揖之”，觸龍必須要化解兩人在長安君為質(zhì)問題上的矛盾，所以故意顧左右而言他，違反合作原則中的關(guān)系準則，聊一些與勸諫無關(guān)的內(nèi)容。先是用“入而徐趨，至而自謝”的方式來拉近了與趙太后的距離，緊接著又開始關(guān)心趙太后的日常起居，這樣自然且順理成章的言語交談讓趙太后放松了警惕，認為這只是一般的君臣會面。觸龍利用“側(cè)面迂回”的方式，挑選一個看似與話題無關(guān)，實則緊密相連的起點開始說起，良好的開端創(chuàng)造了一個和諧的氛圍，一開始就讓趙太后在心理上對他有所認同，為接下來的勸諫做好了情緒準備。

其次，通過言外寓意進入“愛子”的言語交際環(huán)境。有了一個良好的開端，照理說觸龍就可以進行勸諫的事項了，但觸龍卻并沒有急著說明自己的來意。緊接著，觸龍使用言外寓意的方式進一步削弱了趙太后對“長安君為質(zhì)者”的抵觸情緒。觸龍聊起了自家的小兒子：“老臣賤息舒祺，最少，不肖；而臣衰，竊愛憐之。愿令得補黑衣之數(shù)，以衛(wèi)王宮。沒死以聞。”這就給趙太后一個假象，認為觸龍是為了小兒子的事情來覲見她的，進入勸諫言語行為的第一個子話題——愛子。他們都關(guān)心孩子的未來，所以趙太后又多詢問了一些觸龍小兒子的情況，“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甚于婦人?！边@樣的一問一答使得趙太后更加放松了心情，也樂于跟觸龍談一談孩子的事情，為后面的勸說打下了堅固的基礎(chǔ)。

再次，通過“反面激將”完成言語交際任務(wù)。面對趙太后“婦人異甚”言論的宣布，觸龍認為勸說的時機已經(jīng)到了，于是采取“反面激將”策略來刺激趙太后，斷言“媼之愛燕后賢于長安君”，從而成功進入第二個子話題的言語行為活動。這樣一個簡單的邏輯推理必然將交際的重心推向觸龍想要的答案。果然，在觸龍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立即得到了趙太后“君過矣”的反駁。觸龍是真的不知道趙太后對長安君的關(guān)愛是比燕后要多一些嗎？他當然知道，只是假裝不知以進入第二個子話題：“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由此，觸龍也能真正進入此次言語行為最后一個子話題，也是他此次言語行為的終極目標——勸諫。

最后，通過“心理按摩”實現(xiàn)言語交際的目的。觸龍見趙太后已經(jīng)進入自己的邏輯推理中以后，進一步趁熱打鐵，運用“心理按摩”的言語策略闡明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面對“老婦不聞也”，觸龍給出了“此其近者禍及身，遠者及其子孫。......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后?！钡拇饛?fù)，直擊對方要害。兼顧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說法進一步鞏固了自己“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故以為其愛不若燕后”的言論，使得趙太后無力反駁的同時，還必須認同觸龍的觀點，從而答應(yīng)讓長安君為質(zhì)。到此，觸龍此次的勸諫言語行為已經(jīng)全部結(jié)束，這樣既直接又間接的點到為止的勸諫策略，完成了此次的言語行為的終極目的——“為長安君約車百乘，質(zhì)于齊”。

觸龍在一個無人敢說的僵局面前進行勸諫，整個過程中嚴格遵守以言行事的規(guī)律，說出的任何一句話都具有話語力，把勸諫這一個大話題分解出不同的子話題，層層深入，步步逼近，通過迂回委婉的言語策略打破僵局，使太后能夠聽取自己的勸諫，并做出正確的判斷。

三、《觸龍說趙太后》勸諫言語行為中“以言成事”的規(guī)律

奧斯汀說：“說某種事情會經(jīng)常地，甚至常規(guī)地對聽話人或者說話人或者其他人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影響他們的感情，思想或行動，我們把這種行為叫作成事行為。”[3]P139任何言語行為都離不開一定的語境，語境具有多樣性和多層性。語言表達常常受到多重語境的影響，想要讓自己的語言對對方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必須掌握好交際語境甚至是創(chuàng)造出對自己有利的語境。語言學家索緒爾認為“言語活動有個人的一面，又有社會的一面，沒有這一面就無法設(shè)想另一面”[10]，由此可知掌握好言語活動本身之外的語境信息非常重要。語用學認為語境制約著語義的表達，而語義表達又可以創(chuàng)造新的語境從而有助于交際目的的實現(xiàn)。

《觸龍說趙太后》一文中就存在復(fù)雜而又多變的語境。觸龍在整個勸諫過程中可以說很好地掌握并利用了對自己有利的語境，最終成功實現(xiàn)此次言語行為的目的。文章的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兵乃出”的大語境，也是“有復(fù)言令長安君為質(zhì)者，老婦必唾其面”的原因，這為觸龍的勸諫帶來了一大難題。面對這樣的情況，觸龍并沒有硬碰硬，而是采取迂回委婉的策略來打消趙太后對自己的敵意，兩人在“愛子”的話題上不謀而合，為此次言語行為創(chuàng)造了一個小的話題語境——“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在進行父親與母親誰更愛孩子的話題討論上，此時的趙太后不得不遵從“關(guān)系準則”和“一致準則”等語用原則，與觸龍進行進一步談話。

當觸龍談到希望小兒子能在皇宮當差的時候說到“敬諾。年幾何矣”，“丈夫亦愛憐其少子乎？”，在“同情準則”和“一致準則”等禮貌原則制約下，此次的言語行為進入了一個輕松愉快的氛圍。緊接著“老臣竊以為媼之愛燕后賢于長安君”一言更是為觸龍此次的言語活動創(chuàng)造了一個有百利而無一害的語言環(huán)境，觸龍此后的說理更是順理成章，水到渠成。

在趙太后慢慢進入到觸龍的邏輯推理中時，又進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地勸諫，使得趙太后進一步思考自己如此愛護兒子是不是真的錯了，這樣就進入了一個觸龍想要的小語境。我們知道“情理相濟是很好的勸說技巧，情理相濟就是將情感的勸說和理論的勸說糅合在一起，既動之以情，又曉之以理”[4]P118，觸龍就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

種種跡象表明，趙太后先前的“老婦必唾其面”的強勢已經(jīng)逐漸削弱了。觸龍也知道到言過不及的道理，整個言語活動中他都很好地遵從了“數(shù)量準則”。“所說的內(nèi)容包含當前交際目的所需要的信息，卻又不超出對方所需要的信息”[11]，點到即止，給趙太后足夠的空間去思考“必以長安君為質(zhì)”的問題上的堅持是否真的是對長安居的愛而不是害，“一旦山陵崩，長安君何以自托于趙？”。

文章的最后說“人主之子也、骨肉之親也，猶不能恃無功之尊、無勞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況人臣乎?！逼鋵嵹w太后跟觸龍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作為父親的觸龍更理性，作為母親的趙太后的更加感性，在觸龍的勸諫下也認識到了問題的所在，最后“恣君之所使之”。

成事行為的特點就是必定在聽話人或其他人的感情或思想或行動上產(chǎn)生某種影響或效果。[3]P139從觸龍與趙太后的言語活動中可以看出，掌握復(fù)雜多變的語境，并對其進行合理地利用，有利于成功實現(xiàn)言語行為的最終目的。

結(jié) 語

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為解讀 《觸龍說趙太后》的勸諫言語行為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和方法。以言語行為理論為基礎(chǔ)，通過對勸諫過程中的敘事行為、施事行為以及成事行為的分析發(fā)現(xiàn)，觸龍能成功實現(xiàn)勸諫離不開對言語行為規(guī)律——以言指事、以言行事、以言成事的把握和遵守。勸諫是下級工作職責的重要組成部分，掌握好勸諫的言語行為規(guī)律對勸諫工作具有良好的促進作用。下級勸諫的對象是上級，勸諫的目的是讓上級明白自身的失誤并加以糾正?！队|龍說趙太后》中觸龍的勸諫言語行為說明，在向上級進行勸諫言語活動時，作為下級必須掌握和利用好以言指事、以言行事、以言成事三個規(guī)律。只有這樣，才能順利完成勸諫言語行為，達到勸諫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