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彥琳
經(jīng)過多年的實踐,高考命題工作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命題水平逐年提高,試題質(zhì)量顯著提升,不但為高校選拔人才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也為中學教學改革提供了難以估量的助益。隨著教育改革的進一步廣泛、深入,文科綜合與理科綜合將退出高考舞臺,但現(xiàn)有的高考題型仍然繼續(xù)沿用,在長期的高考命題工作逐步形成的規(guī)則、積累的經(jīng)驗、凝聚的智慧、提煉的技巧都會繼續(xù)發(fā)揮作用。因而,總結高考命題得失依然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和意義。
筆者以為:2021年高考(全國乙卷)文綜第45題立意新穎,頗有深度,但在設計上卻不夠完善。為了便于分析,現(xiàn)將該題轉(zhuǎn)錄于下:
45.[歷史——選修1:歷史上重大改革回眸](15分)
材料:1901年1月,慈禧太后以光緒皇帝的名義發(fā)布新政上諭,宣布新政變法開始。4月,清廷催促各省督撫大臣“迅速條議具奏,勿再延逾觀望”。7月,兩江總督劉坤一和湖廣總督張之洞聯(lián)銜會奏,連上三折,此即《江楚會奏變法三折》。第一折關于教育改革,涉及建立近代學校教育體制、變革科舉制度、獎勸游學等內(nèi)容;第二折關于政治改革,大致包含改善用人行政政策、清除吏治腐敗、改良司法、革除弊政等方面;第三折關于軍事與經(jīng)濟改革,主張通過向西方學習,以實現(xiàn)國家富強,內(nèi)容包括用西法練兵,學習西方近代農(nóng)業(yè)技術,改良農(nóng)業(yè),發(fā)展工業(yè)等。江楚會奏的變法方案對清末的改革擬訂了詳細規(guī)劃,得到朝廷嘉許并予以采納。清末新政正式進入具體實施階段。
——據(jù)《張文襄公全集》等
(1)根據(jù)材料并結合所學知識,簡析“江楚會奏”變法方案與洋務運動的相同點。(8分)
(2)根據(jù)材料并結合所學知識,評價“江楚會奏”變法方案。(7分)
評分參考:
(1)迫于外來壓力做出的改革,均有富國強兵之目的;受到中央與地方勢力的推動;以中體西用為指導思想,均涉及政治、經(jīng)濟、教育、軍事等方面。
(2)涉及政治體制的改革;較為系統(tǒng)的新政改革方案;推動了清末新政的開展,對清末改革產(chǎn)生了重要的影響;未能使清政府擺脫社會危機與政治困境。
該題材料除“江楚會奏變法三折”的內(nèi)容出自《張文襄公全集》外,其余部分如三折出臺的背景與作用等均應出自今人的著述(或由命題者自行撰擬),旨在讓考生對“江楚會奏變法三折”有比較全面的了解(高中歷史課本中沒有相關的內(nèi)容),因而是十分必要的。題目第1問要求考生“簡析‘江楚會奏’變法方案與洋務運動的相同點”,第2問要求考生“評價‘江楚會奏’變法方案”。
從材料看,所謂“江楚會奏”變法方案與清末新政的內(nèi)容應該是基本一致的,是以在某種程度上“江楚會奏”變法方案不啻為清末新政的代名詞。
命題者將清末新政與洋務運動加以比較的立意是很好的。
首先,命題者將清末新政與洋務運動都提高到“改革”的層面來解讀,這本身就是認識進步的體現(xiàn)。
在極“左”思潮泛濫的年代,洋務運動被定性為半殖民地化運動。[1]直到改革開放以后,經(jīng)過一代人的努力,洋務運動才被普遍視為中國社會近代化運動,或曰中國社會近代化的起步階段。高中歷史課本已采納了這種觀點。[2]
中國社會近代化運動本質(zhì)上應該屬于改革運動,但史學界將洋務運動直接稱為改革的尚不多見,所以說命題者將洋務運動提高到改革層面是頗具新意的。事實上,19世紀60—90年代的這場以學習西方為主旨的近代化運動最初是被稱為“同光新政”的,只是后來的研究者才將其稱為“洋務運動”,以致于上個世紀60年代戴逸先生還曾經(jīng)質(zhì)疑:“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洋務’而加以‘運動’的美名,卻不知是何緣故?”[3]
在中國歷史上,所有的“新政”都具有改革的性質(zhì)?!巴庑抡迸c“清末新政”不但在當時都被人們視為改革,而且二者之間具有密切的歷史承續(xù)性。試想:假如沒有前面30余年的“同光新政”鋪墊基礎,后來的“清末新政”何以發(fā)生?如果沒有后面的“清末新政”,“同光新政”的走向又何以展示?其成效也難以全面地體現(xiàn)。
“清末新政”在極“左”的年代亦曾被定性為主動迎合帝國主義侵略的“假維新”。改革開放以來對“清末新政”的正面評價已層出迭見,但至今尚未成為史學界的主流觀點。命題者直接將其視為改革,自然是就其對中國社會的作用而言的,這種觀點之新穎更是顯而易見的。
客觀地說,“清末新政”的改革措施及其成效都是有目共睹的,只可惜它“生”不逢時。幾乎與其同時,中國社會陸續(xù)形成了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和立憲派。在極“左”思潮支配下,連資產(chǎn)階級立憲派都因為反對革命而被列入了反動的陣營,更遑論以維護大清王朝統(tǒng)治為己任的地主階級改革派了。所以,“清末新政”的改革性質(zhì)非但得不到承認,甚至成為清朝統(tǒng)治者為維護帝國主義在華利益而防止革命的罪證。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才有學者睿智地指出:“革命派和改良派(即立憲派)代表著同一個階級——資產(chǎn)階級的利益,是這個階級在政治上的兩翼:左翼的革命派希望用革命陣痛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開辟道路;右翼的改良派希望不冒革命風險為自己爭得較好的境遇。兩派的分裂和對立,正是中國資產(chǎn)階級尚不成熟的表現(xiàn)。”[4]
這里有一個視角問題。以往的辛亥革命研究,基本上都是以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作為標準來衡量其他政治派別和歷史人物的。站在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立場上俯視眾生,資產(chǎn)階級立憲派、地主階級改革派都成了被否定的對象。眾所周知,在清末新政及其后的預備立憲時期,無論是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共和方案,還是資產(chǎn)階級立憲派的立憲藍圖,都還處于理論上的務虛階段,只有地主階級的改革正在逐步地付諸實施。在當時中國社會現(xiàn)實中居于支配地位的仍然是中央集權的君主專制制度,以此為基點,所有能夠沖擊、動搖、改善這一制度的改革都是具有進步性的,都有其值得肯定之處。盡管地主階級的改革未必會瓦解傳統(tǒng)的君主專制制度,也不一定能改變中國社會的性質(zhì),但卻可以為瓦解專制制度、改變社會性質(zhì)的改革創(chuàng)造條件、打下基礎、做好前期準備。這完全符合歷史的辯證法。
高考試題雖然沒有為命題者留下足夠的空間用以說明為什么要將清末新政與洋務運動提高到“改革”層面的理由,但從中完全可以真實地體驗到命題者所持的歷史主義態(tài)度與實事求是精神。
其次,將清末新政與洋務運動加以比較,有利于更準確地把握晚清社會的發(fā)展脈絡。
將清末新政與洋務運動提高到“改革”的層面,不但進一步明確了二者的相似度,增加了對二者進行比較研究的可操作性,而且也更加便于從清末新政與洋務運動這兩個繁復紛雜的社會萬花筒中分別梳理出一些帶有共性的事物和現(xiàn)象,通過二者的比較,揭示晚清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走向及其特殊性。諸如:
就改革的主體而言,洋務運動是以部分開明的地方督撫為主導的,而清末新政則是由清朝中央政府主持的。洋務運動時期地方督撫推行新政,固然也曾得到中央政府中的洋務派奕、文祥等人的支持,只不過他們的支持僅限于協(xié)調(diào)各方面的關系、謀求清朝最高統(tǒng)治者的批準而已。充斥于朝野的頑固派不遺余力地反對學習西方,執(zhí)掌著最高權力的慈禧太后則依違于洋務派與頑固派之間,致使洋務新政步履維艱,成效受到了極大的限制。清末新政是慈禧太后下令推行的,不但中央政府各部門奉命唯謹,在各級地方政府也不會遇到什么阻力。盡管改革的范圍仍然局限在傳統(tǒng)的專制政體框架內(nèi),但短短數(shù)年間所取得的成效卻是彰彰在人耳目的。
兩相比較,19世紀60—90年代推行新政的還只是洋務派官僚,他們還只是清朝統(tǒng)治階級中的少數(shù)派;20世紀初年,連原先操縱于洋務派與頑固派之間的慈禧太后都已經(jīng)感覺到難以照舊維持大清王朝的統(tǒng)治了,不得不舉起了改革的大旗,清朝統(tǒng)治階級的所有人幾乎都成了新政的推行者。二者前后相隔只不過5年,就發(fā)生了如此驚人的變化,足以讓人真實地感受到晚清社會變動之劇烈,感受到變革(包括革命這種劇烈的變革)已經(jīng)成為大勢所趨。
就改革的內(nèi)容而言,洋務運動于19世紀60年代揭橥“自強”的旗號,新政的重心在軍事方面;70年代轉(zhuǎn)入“求富”階段,重心也隨之而轉(zhuǎn)移到經(jīng)濟方面。當然,洋務新政還包含了文化、教育等方面內(nèi)容,卻甚少涉及政治層面,更沒有改變傳統(tǒng)專制政權體制的意圖。清末新政雖然也將編練新軍置于非常重要的地位,但改革的內(nèi)容已經(jīng)相當全面,其中政治方面的改革尤為引人注目。如果說裁撤與總督同城駐扎的滇鄂粵三省巡撫、河道總督、漕運總督與中央的詹事府、通政司等機構還屬于傳統(tǒng)專制政權體制內(nèi)改革的話,那么,設立商部并頒布一系列獎勵創(chuàng)辦近代工商業(yè)的章程、設立學部并制訂有關興辦近代學校的章程則突破了傳統(tǒng)專制政權體制的框架。一方面,這些改革客觀地反映了洋務運動以來中國社會近代化對于變更的要求,另一方面,近代工商業(yè)的發(fā)展和近代學校的興辦都大大有利于新興資產(chǎn)階級的成長和壯大,為正在興起的立憲運動和資產(chǎn)階級革命積聚了力量。從維護大清王朝的目的出發(fā)卻培養(yǎng)了大清王朝的掘墓人,這是改革者始料所不及的。
既然將清末新政與洋務運動加以比較具有諸多益處,命題者為何要以“江楚會奏變法三折”與洋務運動作比較呢?主要原因在于對“清末新政”的正面評價尚未成為史學界的共識,許多學者對其仍持否定意見。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非難,防止在中學師生中造成思想混亂,命題者以史學界評價較為“江楚會奏變法三折”替代了清末新政。
命題者在該題的立意方面用心良苦、別具深意,但在整個試題的設計方面卻出現(xiàn)了疏漏。一則,命題者將“江楚會奏變法三折”界定為“變法方案”,將洋務運動視為一場近代化改革,變法方案與改革運動顯然是不同質(zhì)的,它們之間有多少可比性不能不讓人懷疑。二則,盡管命題者在材料和設問中使用的是“江楚會奏變法三折”與“‘江楚會奏’變法方案”的類似說法,而在其意念中一直想著的卻依然是清末新政,這在該題所給的“評分參考”中體現(xiàn)得相當明確。如:第1問“評分參考”中的“迫于外來壓力做出的改革”和“受到中央與地方勢力的推動”用于“‘江楚會奏’變法方案”都是說不通的,只有用于清末新政才基本能夠說得過去。第2問“評分參考”中的“涉及政治體制的改革”和“未能使清政府擺脫社會危機與政治困境”同樣不適用于“‘江楚會奏’變法方案”,而只適用于清末新政。另外,即便是比較清末新政與洋務運動相同點,至多也只能證明二者都具有改革的屬性,僅僅停留在命題者的認知層面上。而比較二者的不同點,才能看到晚清社會發(fā)展之迅速、變動之劇烈,并從中得出更深層的領悟。
【注釋】
[1] 牟安世:《洋務運動》,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頁。
[2] 人民教育出版社:《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歷史2:必修》,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0—41頁。
[3] 戴逸:《“洋務運動”正名》,《光明日報》1962年8月21日。
[4] 李侃:《中國近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3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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