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雙
(四川省自貢衡川實驗學校 語文教研室,四川 自貢643200)
敘述是人類的本質特征.“講故事”是人的內在的沖動,如何講好故事實現表達意圖是各種敘述文本都在致力追求的.在巴爾特看來,無論是神話、傳說、歷史、小說、電影、連環(huán)畫、還是彩繪玻璃窗、繪畫、音樂等都是敘述.敘述廣泛分布一切社會、一切時代、一切地方.實際上,我們敘述的范圍遠在其上.小說是敘述的最重要的文體,人們對敘述的研究大多以小說為研究對象,也看出其重要性.
但小說本身是一種虛構性文體,虛構性讓其可信度受到影響.它的說服力遠沒有紀錄片、書信、科技文體能讓人接受.那么,一些反映社會生活和針砭現實的小說,如何實現創(chuàng)作意圖,采取什么方式去讓接受者信服,是作者花費心力去完成的事情.魯迅是中國偉大的文學巨匠,以筆為武器,戰(zhàn)斗了一生,被譽為“民族魂”.毛澤東給予了他很高的評價,稱之為中國文化革命的主將.“人類從蒙昧走向文明,為這個世界貢獻最大的有兩樣東西:一是科學探尋,二是精神追求.”[1]“精神賦予人類的空間甚至更為廣闊浩瀚,文學是精神世界的靈光閃現.”[2]研究魯迅小說敘事,具有很重要的意義.
魯迅是中國最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和教育家.他早期的理想是要治療國人的身體,不再是別人口中的“東亞病夫”,但后來看一部日俄戰(zhàn)爭的紀錄電影片,中國人給俄國人做偵探而被日本軍逮捕要槍斃,喜歡在場圍觀的也是中國人,深受刺激.于是棄醫(yī)從文,希望用文學改造中國人的“國民劣根性”.“從那一回以后,我便覺得醫(yī)學并非一件緊要事,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只能做毫無意義的示眾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為不幸的.”[3]魯迅的作品多是選擇不同的國人形象,把他們的愚昧、麻木、可悲、懦弱的形象展現出來.“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3]他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奠定了新文學運動的基石.由于魯迅沒有系統(tǒng)學習馬克思主義學說,還不能科學分析中國面臨的問題,也無法找到正確的出路.在此情形下,他撰寫第二部小說作品集《彷徨 》,共收入其1924年至1925年所作小說十一篇.顯然反映了當時自己憂憤又苦悶的心情.后來,魯迅放棄了小說,撰寫了形式靈活的雜文.其題材廣泛,涉及中國方方面面的問題,對社會和人生進行反思和批判,論辯犀利,文風多變,毛澤東譽之為“匕首”和“投槍”.從魯迅的創(chuàng)作歷程和棄醫(yī)從文的初衷可以看出:魯迅的文章旨在喚醒民眾,旨在療治和吶喊.
魯迅和海明威都被稱為“國民靈魂改造大師”,都用文學“喚醒”國民,但喚醒的方式有所不同.海明威面對上個世紀的“一戰(zhàn)”后的頹廢、失望的“迷惘一代”青年,塑造了桑地亞哥等“硬漢”形象,弘揚優(yōu)點;魯迅先生面對辛亥革命后十多年舊中國農村封建禮教依然“沒有什么大改變”的社會現實,塑造了孔乙己、祥林嫂、閏土等形象,特別是愚昧麻木的“看客”國民,意在畫出缺陷,指出病痛.同時,也指出那個時代,不同階層的特點,意在探索救亡圖存的道路.
魯迅先生的前期作品,旨在通過對底層百姓的描寫、刻畫,展現早期中國社會底層群眾的麻木愚昧的性格、艱辛可悲的生活以及封建社會的腐朽的集體意識.魯迅先生采取了“歸鄉(xiāng)”模式,在“我”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上,有由活潑可愛而變成麻木愚昧的閏土、有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孔乙己、有勤勞善良而又受封建禮教迫害慘死的祥林嫂,這些人物的命運和“我”纏繞在一起.作者在敘述故事時為何要站在“我”的視角呢?這是探究作者創(chuàng)作意圖的關鍵要素之一,本文以《祝?!窋⑹乱暯菫槔齺硖骄科鋭?chuàng)作意圖的實現.
文本敘述具有很多的視角,諸如全知全能的外視角,也有基于敘述者“我”的內視角,敘述者和人物知道的幾乎相當,還有通過描述和主題相關的人、物、環(huán)境等來間接表述的外視角.無論選擇哪種視角都是為了更好的實現作者的創(chuàng)作的文意.魯迅的前期的文章為了喚醒國民,常常采用內視角的方式進行敘述,讓虛構的文本呈現出真實性品質.
《祝?!纷鳛樾≌f,是虛構特征的.但小說以敘述者回鄉(xiāng)所見所聞為線索,具有記錄性特征,這些特征要求作品雖然在題材上是虛構的,但要求其敘述底線必須是“真實”的,要求文章必須具有文本的紀實品質.
文本虛構與現實世界已經分明的隔開來.文本創(chuàng)作的內部世界就一定是一個紀實的真實世界,也就是在這個敘事框架里的敘事都是真實的,紀實性品質會讓作者分裂出一個敘述者,在框架內進行如實的表達.那么這種情況下,讀者也會分裂出一個人格來接受敘事,這種敘事在虛擬的敘事者和接收者之間,都具有真實性.
為了讓虛擬的敘事者和讀者的虛擬人格更有超越區(qū)隔的能力,讓文本“紀實性”凸顯的更加真實,魯迅在前期的作品中都會攝入現實世界的“故鄉(xiāng)”“魯迅”“閏土”“阿Q”等真實人物,讓他們進入到虛構文本,“真實地”生活,其實,這些人物都是敘述者分裂出的新的人物人格,這些敘述者口中的人物、故鄉(xiāng)、魯迅等,只是承擔著一個使命,卷入情節(jié),完成敘述者的敘述意圖.魯迅常以文字為槍、為匕首、為子彈,敘事意圖只是為了喚醒現實中麻木而愚昧的群眾,為國家民族生存和發(fā)展尋找道路.因此,其敘述的“紀實性”要求就非常高.《祝?!愤@篇文章無論是作者魯迅、主人公祥林嫂、地點故鄉(xiāng)、三從四德的封建禮俗還是大年節(jié)慶、捐門檻等習俗都與現實相互糾葛.無論是從框架的約定還是相互的糾葛上,都是在紀實中敘述,都是“講述事實”,指向經驗世界,都對文本的“紀實性”品格負責.
在具有紀實品質的文本中,敘述者和人物是同一的.敘述者“我”在講述著跟人物“我”有關的故事.
《祝?!分械摹拔摇辈皇侵鹘?,但“我”這個視點的設置,同樣對文本的主旨起到了關鍵作用.魯迅筆法的高超之處,體現在他把握住了所謂“封建禮教”對婦女迫害最集中的那個點——“三從四德”、貞節(jié)和神權祭祀.因為“既嫁從夫”,祥林嫂的婆婆可以把她抓來賣掉;因為“夫死從子”,祥林嫂第二任丈夫死掉后,她尚且能繼續(xù)生活下去,但阿毛被狼吃掉,便“大伯來收屋,又趕她”了.
比如在“序幕”部分,有這么一段關于路魯四老爺書房描寫:
瓦楞上已經雪白,房里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著的朱拓的大“壽”字……
此時讀者是通過“我”的眼睛來看這個場景的,也就是說讀者的眼睛跟“我”的視點是重合的,“我”看到了什么,讀者就能看到什么,“我”知道什么,讀者才能知道什么.“我”的視點為何要落在“壽”字和半邊對聯(lián)上?“我”的視點為何要關注書房中的書?作者的意圖是揭示魯鎮(zhèn)精神的代表魯四老爺的身份——捐來的監(jiān)生,并與后文聽說祥林嫂之死的第一反應咒罵做出對比,反應出魯四老爺的偽善.
再比如在小說開篇,就有這樣一段環(huán)境描寫:
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間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
這是一幅似樂實哀的年底祝福圖景,給讀者沉重、壓抑之感,而這種氛圍基調,是以“我”的視角來感受的.
魯鎮(zhèn)的人們“他們也都沒有什么大改變,單是老了些”“沒有什么大改變”和三個“如此”,向讀者展示辛亥革命十多年后的魯鎮(zhèn)封建依舊、保守依舊、愚昧依舊.“拜的卻只限于男人”小說一開篇就讓讀者看到了一個在以“祝?!奔漓霝榇淼纳駲嗑窨刂葡碌摹棒旀?zhèn)”,介紹了封建禮教森嚴和女性地位低下的社會環(huán)境,揭示了祥林嫂的悲劇命運的社會意義.
初到魯鎮(zhèn)的祥林嫂:“但兩頰卻還是紅的”“又只是順著眼”,讀者從“我”的眼睛里,主人公生活艱辛,但依然生機旺盛,活力青春,安分善良,是一個深受生活折磨的凄苦的寡婦形象.再到魯鎮(zhèn)的祥林嫂“眼光已無先前那樣精神了”,讀者通過“我”的眼睛,看到再嫁再寡、夫死子亡的祥林嫂生活依舊、形容枯槁、目光呆滯,飽含無限辛酸.臨死前的祥林嫂:
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
順著“我”的眼睛,讀者看到的衰老不堪、精神已經完全麻木的祥林嫂,僅是一具行尸走肉“活物”.
魯迅先生通過白描手法,帶領讀者去仔細觀察人物的肖像神態(tài),又尤其是“眼睛”,意圖在于啟發(fā)讀者去對比反思,短短幾年時光,一個順從而有生命力的祥林嫂究竟是被什么摧殘成這個樣子的?
小說中“我”是故事的見證者,借“我”的口講述這個故事,能帶給讀者真實性,但“我”講故事的方式卻有精巧設計,比如倒敘式的章法結構、描寫了四次雪景和四次祝福場景、祥林嫂的悲劇故事均發(fā)生在“春天”等,讀者均能探究到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進而更好地理解文意.
比如,為何要將祥林嫂之死放在小說開頭呢?“我”用倒敘的方式來敘述,這樣就把悲劇結局放在前面,巧妙地為讀者設置了懸念,渲染濃厚的悲劇氣氛,以樂景寫哀情,反襯人物的悲慘命運,并從小說矛盾關系上,開頭就寫祥林嫂在富人們的一片祝福聲中寂然死去,引起了魯四老爺的憤怒,“不早不遲,……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突出魯四老爺與祥林嫂之間的尖銳矛盾,短工的淡然回答:
怎么死的?——還不是窮死的.
突出魯鎮(zhèn)“看客”的麻木愚昧,這樣反封建主題的就更深刻.
再如四場雪景的描寫,和祥林嫂的悲劇總發(fā)生在“春天”,這就更能顯出“我”在敘述故事時內心的悲愴,在向讀者講述了一個“沒有春天的女人”的悲劇.
第一次寫雪: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又下起雪來……將魯鎮(zhèn)亂成一團糟.
這為祥林嫂悲慘的死作環(huán)境烘托和氣氛渲染.
第二次寫雪: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使人更加感到沉寂.
祥林嫂死后作者憤懣的情緒.
第三次寫雪:微雪點點地下來了.
暗示著祥林嫂生命的轉折.
第四次寫雪:……團團飛舞的雪花,擁抱了全市鎮(zhèn).
預示著反動勢力的強大,將全鎮(zhèn)裹得嚴嚴實實.
可是祥林嫂呢,在迎春之時,慘死雪地;春日之時,夫亡守寡;孟春之時,被賣改嫁;暮春之時,痛失愛子.
“我”還為讀者講述了幾次“祝福”的場景,不僅是為了使小說首尾呼應,結構完善,也不只是要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增強人物形象的真實性和感染力,還為了深化主題,揭示祥林嫂悲劇的社會根源和必然性.這社會根源就是封建神權、夫權、族權的“吃人”本性.
小說中的“我”,是作品中一個“線索人物”.文中的“我”是敘述者,他們都是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我”是不是作者魯迅自己呢,答案是否定的:不是.魯迅是一個自然人,而且是比“我”要人格完善和認知層次高很多.他們存在不同的世界,魯迅是現實世界的,“我”是在小說的虛構框架中存在.雖然框架內具有紀實性,但跨框架的對象是不可等同的.從性格特質上看,魯迅是一個一生都在為中國的出路和百姓搖旗吶喊的文學家、思想家和教育家.他目光犀利、敢于直面慘淡人生的真的勇士,他的一生從未退縮,他是無產階級的革命戰(zhàn)士.而小說中的“我”是一個懦弱、膽怯的小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他追求享受、雖然心存良知,但無法看清現實,自私自保,有革命性的萌芽,但很快就心安理得消失了.“我”缺乏反思和批判精神,缺乏完善的人格.以從“魂靈的有無”等三問三答為例,可以刻畫出作品中的“我”的性格和心理.
祥林嫂問他:死后有沒有靈魂?有沒有地獄?一家人能不能見面?
“我”的回答:也許有罷……也說不清.
可見,廣大勞動人民是愚昧的,更是軟弱的,短淺而麻木的認知也無法實現團結.最后如同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把希望寄托于來世而走向死亡.“我”作為知識分子還沒有真正的覺悟,還無法為老百姓指明一條方向.尤其是后文,為了逃避,我準備去吃福興樓的魚翅,更可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貪圖享受,懦弱膽怯的特征.
又比如,等到祥林嫂死訊傳來后,小說有這么一段描寫: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心地已經漸漸輕松.
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樣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此兩處心理描寫和場景描寫,通過“我”的視點設置了大量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都告訴讀者,文本當中的“我”,雖然接受了新式教育,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代表,有著善良和要求革命的一面,又有軟弱、妥協(xié)的一面,從而引導讀者反思辛亥革命不徹底的原因.
“提倡真善美,是人類社會的普遍愿望,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價值追求”[4]作者通過設置“我”這個線索人物,通過“我”的視角來看這個辛亥革命十多年后舊中國農村依舊保守落后“沒有什么大改變”的場景,并用細節(jié)拼湊出“我”的復雜性——既是一個接受過新式教育的人,但也有傳統(tǒng)的思想.走進“我”的視角,就能更好地揣摩魯迅的創(chuàng)作意圖,從而更好地理解文意和《祝?!返闹黝},這個主題除了“人吃人”的封建禮教的批判之外,還有對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彷徨”的批判.
總之,選擇“我”的內視角,要求創(chuàng)作者首先必須要有一個使“我”化為“非我”的過程.對于欣賞者來說,能在這個“非我”世界中,找回讀者的自我來,也不可無“我”.因此,走進“我”的視角,揣摩作者的創(chuàng)作意圖,不失為探究文意的門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