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連義(河南萬昆律師事務所,河南 安陽 455000)
我國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剛剛建立,對這一制度的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許多學理性問題尚需深入探討。何謂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有學者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指在刑事訴訟中,從實體上和程序上鼓勵、引導、保障事實上有罪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并予以從寬處理、處罰的一系列具體實體法、訴訟程序法組成的法律制度的總稱?!保?]從法理上說,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集實體法和訴訟法于一體的綜合性法律制度,不僅涉及寬嚴相濟、罪刑相適應等基本原則,還涉及自首、坦白、初犯、偶犯等具體概念;不僅涉及偵查、起訴、審判各個程序,還涉及根據(jù)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具體犯罪情節(jié)和認罪認罰的具體情況進行精準量刑問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國外已有較長時間的實踐,我國建立這一制度相對較晚,2018年《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引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概念,然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試點探索總結經驗。2019年10月24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出臺《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全面推行,成為刑事訴訟司法實踐中不可或缺的內容。在司法實踐中,這項制度對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懲治犯罪、加強人權司法保障、優(yōu)化司法資源配置、實現(xiàn)繁簡分流、提高訴訟效率等諸多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仍有需進一步完善的地方。
了解國外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運用情況,對我們正確評估這一制度的法律價值以及我國如何建立、運用這一制度推動刑事案件繁簡分流、節(jié)約司法資源,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世界上運用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國家中,美國、德國較為典型。
美國是最早實行刑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國家。美國采用的是辯訴交易制度。所謂辯訴交易是指在法院開庭審理之前,作為控訴方的檢察官和被告人進行協(xié)商,以檢察官撤銷指控、降格指控或者要求法官從輕判處刑罰為條件,來換取被告人的有罪答辯,進而雙方達成均可接受的協(xié)議[2]。通俗地說,辯訴交易就是在檢察官與被告人之間進行的一種“認罪討價還價”行為。美國是辯訴交易制度最早得到應用的國家。美國辯訴交易制度有著廣泛的交易范圍,包括罪名、罪數(shù)、量刑三個方面均可以進行交易[1]。辯訴交易最大的特點是,可以將“多個罪名減到只剩幾個”,可以將罪名進行改變,例如將“強奸罪”改成“性騷擾”,還可以大幅度降低量刑,在美國有的州甚至連死刑都可以交易。而被害人意見在整個辯訴交易中完全不作為參考。由于辯訴交易制度具有某些優(yōu)點,這一制度在美國得到廣泛應用,并且漸漸被大陸法系國家所接受[3]。
最近幾十年間德國的刑事犯罪狀況發(fā)生顯著變化,各種新的犯罪形式層出不窮,刑事案件數(shù)量有增無減,司法人員面臨沉重的執(zhí)法壓力。面對這樣的司法環(huán)境,德國法律界開始研究探索怎樣破解這一難題,怎樣分配有限的司法資源。德國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應運而生的。同時,德國公民的法律認知也發(fā)生了新變化,這種快速結案的辦案制度被社會廣泛接受。在各種犯罪形態(tài)中,當事人都想盡快結案,以盡快回歸正常社會。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能在較短的時間內辦結案件,且能讓有罪判決的罪犯盡快受到刑罰處罰,有利于使其盡早受刑服法,盡早回歸社會。德國設立協(xié)商性司法,能夠平等地保護每個當事人的權利,這也正是法律精神的體現(xiàn)[3]。
近年來,更高水平的平安中國建設成效顯著,2019年審結一審刑事案件129.7萬件,2020年審結一審刑事案件111.6萬件,但是我國刑事案件多點散發(fā)狀況持續(xù),各類刑事案件時有發(fā)生。在審結的刑事案件中,判處較長刑期的重大惡性刑事案件數(shù)量較少,判處較短刑期的刑罰案件數(shù)量較多,判處3年有期徒刑及以下刑罰的案件比例達到80 %以上。刑事案件數(shù)量多、案件審結質量要求高與司法人員少的矛盾依然存在,司法資源極為有限,如何保障公正不打折、正義不遲到,如何保障案結事了,促進社會和諧,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感受到公平正義,最大限度提高人民群眾對司法的獲得感,成為擺在我國刑事法律工作者及法學專家學者面前的重要課題。在此背景下,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入中國法學研究領域和立法機關的視野。2016年7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第二十六次會議審議通過了《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試點方案》,同年9月全國人大常委會決定授權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在北京等18個城市開展為期兩年的試點工作。這些地區(qū)的試點工作表明,這項制度的適用效果非常明顯。到2018年10月,試點地區(qū)適用刑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起訴的案件數(shù)量約占同期起訴刑事案件總數(shù)的一半。這項制度的適用大大縮短了公訴階段的耗時,速裁程序及當庭宣判案件數(shù)量也大幅度增加。在這樣的形勢下,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會在2018年10月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自此“認罪認罰從寬”被確立為刑事訴訟的一項重要制度。為了更規(guī)范地適用法律,2019年10月24日“兩高三部”出臺了指導意見,從此我國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得以規(guī)范。據(jù)統(tǒng)計,2019年6月至12月,認罪認罰從寬適用率從39 %提高到了83.1 %。
根據(jù)“兩高三部”指導意見,我國刑事訴訟任何階段均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即公安機關在偵查階段、檢察機關在起訴階段、人民法院在審判階段都可以適用;且在罪名的適用和可能的判處刑罰方面也沒有限定,也就是說,所有刑事案件均可以適用,不論罪刑輕重、罪名多少等,任何人、任何情況下均不得剝奪被拘捕人、被控訴人自愿認罪認罰獲得從寬處理的機會。從規(guī)定可見,我國構建的承認犯罪接受從寬處罰的制度是全面的。
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過程中,要全面核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做出的承認犯罪、愿意接受處罰決定是不是自己的真實意愿,是不是在完全自愿情況下做出的決定。在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檢察機關地位特殊,不僅是承上——偵查、啟下——審判的樞紐和監(jiān)督者,而且是案件處理的實質影響者乃至決定者。檢察機關作為審查監(jiān)督機關,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起著主導作用。在辦案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是否自愿承認自己的犯罪行為、有沒有受到威脅恐嚇、引誘,甚至刑訊逼供,調查取證是否合法有效等行為,都應當審查核實。一是核實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表示是否自愿。在審理過程中不僅要從程序上審查偵查各環(huán)節(jié)是否合法,還要看犯罪嫌疑人在偵查、審查、起訴期間的表現(xiàn),結合具體情況,并聽取嫌疑人、辯護人的意見,從而核實嫌疑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二是核實犯罪嫌疑人是否符合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成立條件,涉及當事人的行為是否自愿認罪、是否認罰以及對于特殊案件是否滿足相應的特殊要求等諸多因素進行考察核實。三是核實簽署具結書的合法性。在這一過程中,要把犯罪嫌疑人陳述的內容與簽署內容的一致性進行重點審查,主要核實具結書簽署的自愿性、真實性、合法性。
我國的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規(guī)定,在偵查、公訴、審判三個階段均應聽取犯罪嫌疑人、辯護人的意見。雖然刑事訴訟法及相關指導意見明確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但由于不是協(xié)商,只是聽取意見,因而在司法實踐中可能會出現(xiàn)只注重形式而忽略實質的問題,簽署具結書也可能會流于形式,也許直到庭審時有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還沒真正清楚認罪認罰的具體含義和法律后果。筆者曾經代理一起審判階段涉嫌隱瞞掩飾犯罪所得的案件,接受指派和委托后,本代理人會見被告人時問及是否明白認罪認罰的含義及后果,被告人回答公安機關及檢察機關辦案人員均已告知,完全明白。開庭時,當法官在律師在場的情況下再次向被告問及是否明白時,被告人仍然說明白,但在向其宣布處罰結果后,被告人馬上反悔。當問及為何反悔時,他說當時只知道認罪后從寬,但不知道怎么處罰??梢姡吮桓婢蜎]有完全明白此制度的含義,只明白了認罪從寬,并不明白認罪認罰從寬。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懂法律,又深陷囹圄、沒有自由,他們與司法機關訴訟地位及法律知識的不對稱,造成聽取意見時,他們只是懵懵懂懂,似是而非。
筆者認為,在中國建立協(xié)商從寬制度能讓被告人真正享有充分的知情權,真正認識認罪認罰從寬的含義及法律后果。只有在這樣情況下,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認罰的自愿性才能得到充分落實,才能更有利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認罪服法和將來的改過自新、回歸社會。根據(jù)筆者的辦案實務經驗及我國司法實踐現(xiàn)狀,筆者認為,為了保障實現(xiàn)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目的,保障認罪認罰的自愿性、真實性、合法性,確有必要吸收國外法律制度的合理因素。美國的抗辯交易制度并不可取,但德國的認罪認罰協(xié)商從寬制度中的合理因素確有借鑒價值。筆者認為,我國認罪認罰從寬的協(xié)商,應是偵查機關、公訴機關、審判機關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協(xié)商,與辯護律師的協(xié)商。應首先聽取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認罪認罰協(xié)商從寬的意見,其后再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其辯護律師同時協(xié)商交流,控辯雙方應在訴訟地位相對平等的情況下協(xié)商。要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充分理解了認罪認罰從寬的含義及法律后果后,且辯護律師在場的情況下,自愿簽署具結書。協(xié)商從寬辦案環(huán)節(jié)應以公訴階段為重點。應主要由律師向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闡明認罪認罰從寬的含義及法律后果。借鑒國外認罪認罰協(xié)商從寬制度中的合理因素,具體落實協(xié)商從寬環(huán)節(jié),讓控辯雙方有相對平等的協(xié)商地位,才能讓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正理解認罪認罰的含義和法律后果。這樣,會對我國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產生積極影響,更有利于落實立法目的。
筆者認為,在我國建立認罪認罰協(xié)商從寬制度,協(xié)商應在法律規(guī)定范圍內進行,這就明顯區(qū)別于美國的辯訴交易制度。第一,不能減少指控罪名的數(shù)量。當被告人犯數(shù)罪時他所犯罪的個數(shù)是不能協(xié)商的,即不能減掉其中某個或幾個罪名。協(xié)商罪數(shù),就有違刑法的“罪刑法定”基本原則。第二,嚴禁重罪改輕罪。協(xié)商從寬應在從輕的幅度內進行,而不能減輕罪行。根據(jù)罪刑法定和罪責刑相適應的原則,不能就指控的罪名進行協(xié)商或達成協(xié)議,更不能為了達成妥協(xié)而人為地將重罪改為輕罪。第三,量刑應在法定范圍內進行。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通過認罪認罰來爭取量刑從寬,而不是就定罪量刑進行討價還價,即沒有“討價還價”的過程[4],不允許對司法權力進行無底線無原則的交易。在司法領域要謹慎防范“權錢交易”,一旦出現(xiàn)這種情況,會失去人民群眾的信任,導致司法腐敗。所以,對于認罪從寬處罰的量刑幅度要有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
刑事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一個嶄新的法律制度,這項制度在推動刑事案件繁簡分流,節(jié)約司法資源,化解社會矛盾,推動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方面的優(yōu)勢正在逐步顯現(xiàn)。由于它在我國實施時間不長,司法實踐經驗還不豐富,因此我們一定要像栽培一個剛破土的小苗一樣去辛勤澆灌、施肥、剪枝,使之茁壯成長。相信這個制度一定會在我國廣大司法工作者和法學研究者共同努力下更加完善,更加適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在我國司法制度改革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