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銳
(廣東中國客家博物館,廣東 梅州 514011)
張榕軒(1851—1911),名煜南,家名爵幹,字榕軒,廣東梅縣松口人,與胞弟張耀軒(鴻南)都是晚清著名南洋華僑富商和僑領,早年曾得到南洋巨商張弼士(振勛)的信任和賞識,積累原始資本,后在蘇門答臘東北部日里平原上的棉蘭種植煙草、甘蔗等經濟作物,開辟橡膠園,經營茶葉、油、糖等加工廠,積累巨額資本。1898 年,張榕軒兄弟與張弼士合股創(chuàng)辦了廣福號、裕昌號兩家輪船公司,往來于棉蘭、檳榔嶼、新加坡、香港、上海各埠,逐漸形成資本雄厚的商業(yè)帝國。因開發(fā)棉蘭的巨大貢獻,張榕軒被荷印政府任命為“甲必丹”,管理日里地區(qū)僑民事務。1894—1896 年,張榕軒接替張弼士出任駐檳榔嶼副領事。之后,通過不斷地向國內捐款、投資,張榕軒獲得了極高的聲譽和名望。特別是在1902 年,捐銀8 萬兩支持廣東武備學堂教育事業(yè),得到四品京堂候補的官銜,被尊稱為“張京堂”。1903 年9 月,張榕軒又聯(lián)名呈請商部批準修筑潮汕鐵路。在其積極努力下,潮汕鐵路于1904 年3 月動工,1906 年11 月正式通車,成為第一條僑資商辦鐵路,張榕軒被授予三品京堂候補,后又被委任為考察南洋商務大臣,一時間“服官中外、恩洽華夷、卓著政聲、口碑載道”[1]4。
雖然張榕軒在晚清官商兩界聲名遠播,但是關于他的具體史料除了《海國公馀輯錄》六卷、《海國公馀雜著》三卷,以及《楷范垂芬耀千秋——印尼張榕軒先賢逝世一百周年紀念文集》外,[2]9相對比較缺乏。近日,一批張榕軒的奏牘書信資料在他的家鄉(xiāng)松口被發(fā)現(xiàn),[3]451極大地彌補了這方面的遺憾。這批史料主要由以下兩部分構成:
第一部分是光緒二十八年至二十九年(1902—1903)期間,張榕軒致各界人士書信抄件142 通。其中涉及鄉(xiāng)賢書信較多,如張弼士13 通、謝榮光13 通、溫佐才6 通、葉璧華5 通、張讓溪3 通、梁詩五2 通、溫仲和1 通、楊沅1 通、楊慎初1 通;涉及處理僑務往來也不少,如致稽查汕頭海口洋務局委員梁南軒6 通、致新加坡理事官余丹署3 通、致新加坡總領事鳳儀1 通;與海外文人雅士交往亦不少,如致丘菽園5 通,多與其討論《海國公馀輯錄》具體史實問題;致何惠荃4 通,討論為新建園林撰寫序文、對聯(lián)等。此外,張榕軒與京城官員保持了頻繁的書信往來,如致商部郎中吳質欽2 通、北京電報局總辦黃錫臣2 通,學務大臣孫燮臣2 通、鐵路大臣關伯衡2 通、南洋大臣魏午莊1 通等。
第二部分是光緒三十年至三十三年(1904—1907)修筑潮汕鐵路期間,與商部官員載振、唐文治、紹英、王清穆、陳璧、熙彥、楊士琦,以及山海關內外鐵路總局、海陽縣正堂、澄??h正堂往來公函奏牘抄件39 通;其中光緒三十年(1904)30通、光緒三十一年(1905)6 通、光緒三十三年(1907)3 通,內容涉及加集路股、設局辦事、訂購工料、線路勘查、估工定價、通關免稅、撫恤賠償、榮獲獎敘、順利通車等內容。
這批公牘書信經抄錄謄寫,完整地保留了歷史信息,較為生動、具體、真實地反映了作為僑領、實業(yè)家的張榕軒的生活斷面,其內容主要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1.僑領職責。張榕軒因為開發(fā)印尼棉蘭有功,被當地政府授予“甲必丹”和“瑪腰”稱號,協(xié)助處理日常僑民事務。光緒二十年(1894)六月至光緒二十四年(1898)四月,受黃遵憲和張弼士的舉薦,張榕軒任駐檳榔嶼副領事,加之其實力雄厚,聲望日隆,在之后的時間里都很好地發(fā)揮了保護華工和僑民的重要職責。
汕頭于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后被開辟為通商口岸,汕頭港成為我國沿海轉送華民出洋務工的一個重要口岸,隨之出現(xiàn)了一種特殊行業(yè),稱為“客?!被颉翱皖^行”??蜅1容^集中分布在各個碼頭的內街,門口懸掛招牌,寫明到達南洋各港的船程、港名和船名。客頭行既方便旅客又容易賺錢,在19世紀中后期至20 世紀二三十年代盛極一時。但是一些客頭唯利是圖,成為西方殖民者誘騙和掠奪華工進行“豬仔貿易”(販賣勞力)的幫兇,甚至協(xié)助罪犯逃往南洋。據《嶺東日報》光緒二十九年(1903)九月二十日《押追拐賣》條記載:“汕頭客館之販賣人口往南洋充當苦工者,曰豬仔行。夫以同類之人為豬而販賣之,其心之窮兇極惡,不言可知。彼拐得一客,即可得利數十金。其賣于險惡之地者,所得且一二百金。業(yè)此數年,即成富室。雖明知被拐者之家散嗣絕,亦無暇為之計及也矣。此風自昔已盛,十馀年前,經方軍門耀嚴辦,查封各館,正法數人,風乃稍戢。自方軍門故后,日久玩生,匪徒無所忌憚,近來拐賣之事,時有所聞。”[4]72可見當時客頭販賣勞力之猖獗。
這批文獻包含六通寄給時任汕頭洋務局稽查委員梁南軒的信札,商量辦理遣送客頭鐘三加、舊犯林阿合等回汕頭,并杜絕其再返日里。[3]221-222并請梁南軒通知各客行,“凡有新客投到,宜格外認真,切不可放匪徒混入敝埠,各客棧亦宜如此,以免大家受累?!盵3]253光緒二十九年(1903)閏五月二十一日致新加坡理事官余丹署的信內,委托其協(xié)助辦理王阿啟帶妾來南洋無故被扣留事宜,以保護正常的華民往來。[3]367
2.商業(yè)經營。根據蔡仁龍的研究,“從荷蘭東印度公司時期起,華僑中最先也是最多承包一些稅收項目的是荷蘭殖民者委任的管理華僑事務的華人官員,即甲必丹、雷珍蘭和瑪腰。他們和荷蘭殖民者有密切的關系,又有一定的資產、威望和社會勢力。荷蘭殖民者利用他們來代為經管華僑各種事務和執(zhí)行殖民統(tǒng)治者的各項政策法令。作為報償,荷蘭殖民者也在商業(yè)貿易等經濟利益方面給予一定的特權?!盵5]13因商業(yè)經營的私密性,關于張榕軒昆仲在南洋的經營情況,包括與張弼士等人開展包稅經營、商業(yè)委托合作的史料較為匱乏。這批書信包含有致張弼士13 通、謝榮光13 通、溫佐才6 通、何樂園4 通、張讓溪3 通、張纘臣2 通、馮曜東2通、顏五美2 通等內容,大多是對商業(yè)經營的溝通安排,涉及日里煙公司、船運業(yè)務、三叉山礦務、煙酒?專賣經營等,比較全面地展示了張榕軒商業(yè)集團的經營項目和經營規(guī)模。
3.平糶米市。1900 年前后,由于水災和政局動蕩,嘉應州大米供給緊張,紳商黃遵憲、溫仲和、謝益卿等倡導成立嘉應運米公司,發(fā)動南洋僑商賑濟災民,平糶米價,張榕軒是積極響應者。光緒二十九年(1903)三月七日張榕軒在致知新信中提到:“又糯米一事,若漢地一時難采,不必苦求,弟自曉托友人在梹代辦,請勿介懷?!盵3]205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十五日在致濟唐信中,張榕軒主動詢問“今年早麥豐熟,州城仍要辦米平糶否?”[3]239《嶺東日報》關于張榕軒辦米平糶的記載亦比比皆是,如光緒三十年(1904)七月二十四日《張京卿捐款賑濟》條記載:“嘉應水災,州人士關心桑梓者,皆踴躍募捐賑濟,迭紀前報。茲聞張榕軒京卿與乃弟耀軒觀察及鐵路公司捐銀,由汕辦米一船,載往丙村,交局紳散賑。京卿見義必為,于此略見一斑?!盵4]180光緒三十三年(1907)二月十九日《嘉應紳商舉辦平糶之踴躍》條記載:“嘉應米價昂貴,前經本埠延壽善堂致函各埠紳商,勸辦平糶。張榕軒京卿已先在汕辦米回州,茲謝夢池觀察復在香港與潘君翔初、黎君子和、劉君梅君暨各行紳商商議,先行買米五百包,運回嘉應松口分糶。而暹羅、吧城、北檳埠各處尚源源而來,以資接濟云?!盵4]541
4.修橋筑路。張榕軒“身處重洋,心懷君國”[1]3,對桑梓之地懷有難以割舍的鄉(xiāng)情和親情,非常關心家鄉(xiāng)建設,積極參與修橋筑路,回報桑梓。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十日、六月十二日致葉璧華信中分別提到州城“狀元橋修路”和“溫坑修路”。[3]277,425《嶺東日報》光緒二十九年(1903)十二月初七日《捐金修路》條記載:“松口上流十里許,水勢湍急,河岸崩溜,危險異常。凡牽纜之船夫必經是處,設一不慎,即墜溺其下,不可撈救。年來相繼問諸水濱者,凡數人矣。以故船戶視為畏途,該鄉(xiāng)紳耆惄焉憂之。以張榕軒京卿素慷慨好義,且誼關桑梓,乃簽名函致京卿,懇其先捐款若干,以為之倡。京卿慨然允諾,謂此區(qū)區(qū)小事,無須他募,某請自任之。且囑凡上下游沿岸之稍頹破有不便于行人者,亦當修筑完備,需項不患無著,總期以底于成云云。于是立匯千金回來。該鄉(xiāng)紳耆刻日興工筑砌,其堅固平坦,洵極利便。現(xiàn)已一帶竣工,鄉(xiāng)里咸頌美不置,而船戶之往來者,尤額手稱慶云?!盵4]85-86詳細記載了張榕軒修筑松口沿河路基的情況。張榕軒等還資助在松口建設磐安橋,溫仲和特意撰文《捐建松口鎮(zhèn)磐安橋簿序》①溫仲和《求在我齋集:卷三》,民國十七年(1928)刻本,梅州市劍英圖書館藏,第13 頁。,以彰顯其善舉。除此之外,張榕軒還在松口捐資修建留隍渡、濟良橋、良州江拱橋、仁壽鐵橋等②佚名《張公榕軒事功輯存》,民國抄本,廣東中國客家博物館藏,第47-61 頁。,對家鄉(xiāng)路橋建設貢獻良多。
5.熱心教育。張榕軒在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十七日信中提到,梅城攀桂坊盤龍橋李屋舉人李倬漢來檳榔嶼“勸辦吾州學堂經費”。[3]249《嶺東日報》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初三日《梅學將興》條對此有詳細記錄,實為籌措東山書院改為公辦高等小學校辦學經費,[4]45張榕軒給予了一定支持。不止于此,張榕軒昆仲捐資助學的事跡時常見諸報端。如《嶺東日報》光緒二十九年(1903)二月十三日《捐助院產》條記載:“嘉應崇實書院經費無多,張榕軒京卿昆仲愛士情殷,特捐貲加獎,以為鼓勵。復將舊歲所拔前列佳文,分編四卷,付之棗梨,以為士林勸,誠盛舉也。聞近復捐助多金,以為院中產業(yè)云。”[4]32-33光緒二十九年(1903)十一月二十九日《續(xù)聞松口蒙學之建設》條記載:“昨報紀松口蒙學堂建設一節(jié),茲復聞該款系由張榕軒京卿昆仲、謝觀察夢池,各先捐金五千元為建造諸費。嘉屬富商不少,果如張、謝三翁勇于先務,民智何患不開耶!”[4]81-82光緒三十年(1904)六月初七日《巨商之熱心教育》條記載:“嘉應巨商張耀軒觀察,為張榕軒京卿之同懷弟,性慷慨好施,凡有公益之事,恒盡心力為之。日前檳榔嶼閩、廣諸巨紳議設中華學校,以教育子弟。觀察聞信之下,即電請張弼士侍郎代題五千金,供給經費,急公好義,可見一斑?,F(xiàn)觀察為倡辦中華學校大總理,近日特自日麗埠至檳榔嶼,與閩、廣諸巨紳會商學務一切事宜云?!盵4]158光緒三十二年(1906)四月十九日《張京卿橋梓熱心助學》條記載:“汕埠八屬正始學堂由楊季岳大令、張公善駕部等經營創(chuàng)設,自開學以來,學生日增,進步亦速。近日復擴充校舍,規(guī)模益宏。茲聞張公善駕部之尊人榕軒京卿捐銀四千元為學堂經費。公善駕部近又備資,自上海購回儀器標本數百種,及化學藥品、啞鈴等件捐助學堂。夫潮汕鐵路為中國自辦之始,而京卿既開其先,而茲又能獨捐巨款培育人物,京卿橋梓真新世界中之翹楚矣。”[4]509由此可知,張榕軒昆仲對嘉應崇實書院、松口蒙學堂、汕頭正始學堂、檳榔嶼中華學校等的建設多有贊助。除此之外,張榕軒昆仲還資助溫仲和等纂修的《光緒嘉應州志》、張芝田和劉燕勛編訂的《梅水詩傳》以及葉璧華的詩集《古香閣集》的出版發(fā)行,大力支持地方文教事業(yè)發(fā)展。
6.修建鐵路。光緒二十九年(1903)二月,清廷“諭內閣:南洋各埠多有華商出洋貿易,熟悉中外情形,尤深明于君國身家互相維系之義,雖僑居海外,心恒不忘故土,其忠愛悃忱,朝廷深為嘉尚,疊經諭令沿海各省,于流寓華商回籍時設法保護?,F(xiàn)在振興庶政,講求商務,一切應辦事宜,全在得人,尤應體恤商情,加意護惜。各埠華商人等,凡有事回華者,其身家財產,均責成該省督撫嚴飭地方官切實保護,即行妥定章程,奏明辦理。倘有關津丁役、地方胥吏及鄉(xiāng)里莠民,藉端訛索,即予按律嚴懲,決不寬貸。著即由沿海督撫及商務大臣、出使大臣剴切曉諭,宣布朝廷德意,俾眾感知。”[6]為保護海外華僑和鼓勵華僑回國投資建設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政治環(huán)境。同年冬,商部頒布了《鐵路簡明章程》二十四條,明確允許鐵路商辦。同時受張弼士出任粵漢鐵路總辦的影響,張榕軒提出了“鐵路之造,所以便用兵,亦所以興商務”[1]407的主張,加入了紳商倡辦本省鐵路的風潮,稟請修筑潮汕鐵路。
這批新見的關于修筑潮汕鐵路的往來公函,每封抄件前都有一個提要,并且按照時間順序用正楷謄錄。如光緒三十年(1904)三月二十二日張榕軒等呈載振等稟文的提要為“所有文牘各件,均蓋用圖記,以符商辦體裁”,[3]37既簡潔明了說明了公函內容,又透露出早期商業(yè)規(guī)范等信息。但因時間久遠,散失嚴重,這批往來公函缺少光緒三十二年(1906)的記錄,對葫蘆市發(fā)生毆斃日本工人事件以后的往來交涉,以及對張榕軒返回南洋后的鐵路建設情況留存較少。但從提要內容、裝幀形式、抄寫規(guī)范、流傳情況來判斷,這批公函應該是鐵路公司創(chuàng)建之初留存的檔案資料,愈顯彌足珍貴。
信札文獻因內容隱秘,最能反映雙方日常交往的思想和心境,因此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筆者在點校、研讀、整理這批文獻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其對張榕軒個案研究,乃至對客家族群認同意識研究都有重要意義。
1.人生重要時期的生動記錄。這批公牘書信經抄錄謄寫,較為完整地保留了張榕軒的人際關系、家庭教育、兄弟情誼、商業(yè)往來、修筑鐵路、回饋桑梓等歷史信息,生動、具體、真實地反映了作為僑領、實業(yè)家的張榕軒在1902—1907 年這段時間的生活斷面,使以張榕軒為代表的客家紳商群體的歷史形象更加豐富、準確和深刻。
2.拳拳愛國情懷的真實記錄。早在光緒十四年(1888),英商怡和洋行已經開始謀求建造潮州至汕頭的鐵路,并聘請工程師進行了測量。光緒二十二年(1896),英商太古洋行亦稟請兩廣總督譚仲麟開辦鐵路,亦未獲批準。至光緒二十九年(1903)清政府頒布《簡明鐵路章程》二十四條后,張榕軒等人積極響應,聯(lián)名奏請商辦鐵路,很快獲得批準。時任商部尚書載振稱贊此舉“冀開風氣而保利權,深能仰體朝廷興商之至意”[7]。隨后,無論是經歷洋股風波,還是葫蘆市事件,張榕軒都能夠顧全大局,隱忍周旋,保全路政,玉汝于成,最終建成第一條商辦鐵路,成就了開風氣之先的壯舉,顯示了濃厚的愛國情懷。
3.客家認同意識的點滴記錄。在光緒二十八年(1902)八月二十一日致岐亭信札中,張榕軒出面調解“客商與番人滋事一案”[3]187。光緒二十九年(1903)四月二十四日致張弼士信札中,張榕軒提到張弼士“抵都召見,以后定當峻職超遷,凡屬客人,同分光寵”[3]267。光緒二十九年(1903)五月十日致張弼士信札中,張弼士因為捐銀報效,被賞賜三品京堂候補加侍郎銜,張榕軒稱贊此舉“在客族中最為出色之事,不獨增一鄉(xiāng)一邑之光,且足增一省之光”。[3]291多次提到“客商”、“客人”、“客族”,顯示了客家族群認同意識的高度自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