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祖 德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文學經典化不僅促成“經典”文本,通常還會引導或潛在地規(guī)范某一“經典”文本的闡釋。王家新的《在山的那邊》一詩正是在經典化過程中,尤其是經由中學語文教學和公共媒體的建構,才逐漸確立起了其有關“信念”的主題:“超越現(xiàn)實困境”“執(zhí)著于人生理想”。而文學的經典化往往又是在特定的語境和文本關系中進行的,如果考察這首詩在經典化過程中所處的文本網絡或“譜系”,并追蹤其內容和表意方式的修改,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首詩原有的一些“復雜性”在經典化過程中有意或無意地被隱藏、過濾和轉移了,從而引導了現(xiàn)有的主題闡釋。將這首詩重新歸置于“八十年代”或“新時期/文學”的語境,可以打開它不同尋常的“詩性/意義”空間。
若以詩歌“應有的”凝練性、跳躍性、音樂性等文體特征,或現(xiàn)代詩歌的多義性、含混性、反諷性等“慣例”或“標準”衡量,《在山的那邊》的確很難算得上一首“標準的”或讀者審美習慣和期待中的“好詩”。誠如作者曾說:“今天重讀這首詩,我當然感到了它在藝術上的稚氣?!盵1]165《在山的那邊》無論是主題的表達呈現(xiàn),還是意象的營構、詞句的錘煉等諸多方面,的確甚為“稚氣”。在詩人后來的“知識分子寫作”探索中,其詩歌的語言、經驗和詩藝的“復雜性”以及“難度”都遠遠超出了這首詩所能達及的程度。
然而,自從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之后,這首詩就開始在中學語文課堂中被教師反復講解,被學生反復閱讀和記誦,由此在廣大青少年詩歌讀者心中“扎下了深根”。除此之外,這首詩還被一些公共媒體作為富含“正能量”的詩歌范本廣為推介,以詩歌朗誦、晚會節(jié)目、詩歌電視(PTV)、文配圖、PPT或短視頻等多種文本/文體形式反復演繹和“轉譯”,從而為眾多讀者熟知。無需贅言,除了文學批評、文學史篩選與編撰之外,中小學文學教育和公共媒介的傳播亦是文學經典化的重要途徑。在語文教育和公共媒介共同推進的過程中,《在山的那邊》一詩顯然已經被充分經典化了,從而獲得了它作為“經典”或“名作”的名聲。同時,這首詩作為詩人自選集《藍星詩庫·王家新的詩》中的開篇之作,也自然顯示出它之于作者本人重要而特殊的“指示”意義:“因為詩歌指給我們的道路,其漫長和艱辛,都遠遠超出了我在年輕時的想象?!盵1]165因而,在充分經典化之后,《在山的那邊》在語言、經驗、情感和詩藝上的“稚氣”已不再是一個單純的詩學和文本技藝問題,而是成為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癥候,或者是一個有待考察和解釋的“歷史”問題和“詩歌史”問題。
這首詩在作者“個人詩歌史”上的重要性和特殊性不言而喻,它作為詩人最初的履跡,不僅見證了詩人的成長,還給他指出了“漫長和艱辛”的詩藝和精神探索的未來之路。而正是在詩歌本文的經典化過程中,帶著不無“稚氣”的《在山的那邊》也“自然而然”地進入了“中國當代詩歌史”。對于一首名作,持“經典”標準闡釋其內涵固然重要,但其“經典化”的過程本身及其攜帶的問題同樣重要。因此,正是在文學和詩歌“經典化”的問題視域中,我們理應讓《在山的那邊》重新回到它所處的時代以及文本的“譜系”之中,在“新時期/文學”或“八十年代”的文學、思想與文化語境中重新獲取并呈現(xiàn)它的問題性和意義。
在這首詩中,“超越現(xiàn)實困境”或“執(zhí)著于人生理想”的主題包含“超越”“尋找”等“勵志”內涵,這些內涵支撐著“信念”的總主題。除了中學語文教學和公共媒體的推進,文本的修改與更替也直接影響到這一主題的建構,并參與《在山的那邊》一詩的經典化。在這首詩經典化過程中,有三個重要的歷時性文本/版本不可忽略:一是1981年發(fā)表于《長江文藝》的“原版”(簡稱“原版”)[2]49;二是2001年6月收錄于《藍星詩庫·王家新的詩》的版本(簡稱“人文版”)[3]3-4;三是2001年7月選入《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七年級上冊)》的版本(簡稱“人教版”)[4]2-3。從發(fā)表、出版的時間上看,這三個互有差異的歷時性文本顯然構成了一個具有版本考訂價值的文本序列。另外,它們還與中學語文教材編選的相關說明、教師的課堂闡述、公共媒介的演繹、作者關于《在山的那邊》的自我闡釋,一起構成了一個頗具復雜問題性的文本“譜系”,從而引導著并不斷地“規(guī)范”這首詩的主題建構與闡釋。
這一“信念”的總主題當然主要來源于詩歌本文自身的信息,尤其是廣為讀者熟知的“人教版”。但如果進一步追究這首詩的文本“譜系”,并考察文本的修改,我們可以找回這首詩在經典化過程中流失的,或被隱藏、轉移的那些“重要”信息和意涵。如此,我們一方面可以顯現(xiàn)或“復原”《在山的那邊》原有的豐富性、不透明性或“復雜性”,另一方面可以嘗試揭示這首詩的“信念”主題是如何被“生產”和“建構”起來的。整體上看,這三個文本/版本在內容結構以及分節(jié)、分段的安排上并未做變動,皆為兩個部分,共六節(jié),主要的差異在于詞語、標點和一些語句的修改、增刪和調整。
其中,第一處較為重要的修改體現(xiàn)在第一節(jié)中,“原版”第一行中的“癡想”一詞后即行末使用的是冒號,而后來的“人文版”和“人教版”刪除了冒號,在第二行開頭新增了破折號。比較而言,破折號比冒號更為“自然地”引出了“癡想”的具體內容,而且破折號在視覺上的“連接性”或“連貫性”也表征了這一“癡想”與生俱來的無意識特征。第三行中,“原版”和“人文版”皆為“媽媽給我說過?!?,“人教版”則改為“媽媽給我說過:?!?。顯然,此處的冒號則更為“堅定有力”地顯示了“媽媽”的態(tài)度的確定性,也強調了“海”之于抒情主體“我”的重要性,因為那是“媽媽”指示給“我”的生命/人生方向,當然也暗示了詩歌后文中“我”在“山—?!敝g的主體選擇。
第二處較為重要的修改在第二節(jié)第一行中,“原版”中為“隱秘的愿望”,而“人文版”和“人教版”皆改為了“隱秘的想望”。如稍加揣摩,我們便不難發(fā)現(xiàn),“想望”一詞比“愿望”至少在語感上更多了一些“陌生化”的信息,“想—望”的組合在語義及語義引申上也具有了一定的“豐富性”和“復雜性”。而且,“想望”一詞的上聲(xiǎng)與去聲(wàng)聲調組合和同韻(ang)關聯(lián)又使得它在情感、態(tài)度上具有了某種主體性和能動性,也激發(fā)了這兩個字的信息與能量,無論在語感、語義和情態(tài)上都比“愿望”“向往”或“想往”等近義詞更為增色,在情感意向上也更為堅定有力?!跋搿焙汀巴庇貌煌曊{和情緒/情感指向了同一個“韻”,或者同一個“向往”的對象,并經由“?!标P聯(lián)了上文中的“癡想”:因為“想望”的“隱秘”和“想望”一詞本身的“復雜性”,這一組合也顯示出了“癡想”本身的“隱秘性”。雖然一開始就有了“媽媽”所給的明確答案,但“我”的“癡想”仍然是晦明不清的。
第四節(jié)中,“原版”為“在山的那邊,是海,美麗的海!”一行,“人文版”改為“在山的那邊,是海!/是美麗的、用信念凝成的?!眱尚校叭私贪妗眲t進一步改為“在山的那邊,是海!/是用信念凝成的?!眱尚小km然“美麗的”在經典的詩歌語言和表意策略中似乎更“詩意化”,但也很顯然,它已僵化板結,變成了空洞無物的抽象“語言”,而非生動的、個性化的“言語”,對于這首詩而言已屬多余,也顯得蒼白無力?!坝眯拍钅傻暮!眲t較為抽象,它明確地宣示了“我”在遭遇現(xiàn)實打擊之后仍然做出的主體決斷。在第五節(jié)中,“原版”第一行中的“我竟沒料到”,“人文版”和“人教版”改為“我竟沒想到”;“原版”第二、三行為“一個幼時的信念/卻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深根”,“人文版”改為“一個幼時的意念卻扎下了深根”一行,“人教版”第二、三行則改為“一顆從小飄來的種子/卻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深根”。此處,“種子”一詞顯然比“信念”或“意念”更具形象性和信息的豐富性,也和上文“癡想”和“隱秘的想望”形成了結構上的照應和意義的關聯(lián),從而使這首詩的文本具有了頗為細致的內在肌理。第七行為“因為我聽到海就在遠方為我喧騰”,“人文版”第六行改為“因為,我聽到海依然在遠方為我喧騰”,“人教版”第七行則改為“因為我聽到海依然在遠方為我喧騰”。增加“依然”一詞不僅展現(xiàn)了“?!钡哪撤N主體性,還暗含了“?!敝谑闱橹黧w“我”的某種“期待”“召喚”或“親密性”,也進一步顯示了“種子”帶給我的力量,從而凸顯了抒情主體對“?!钡男拍?。
第三處較為重要的修改體現(xiàn)在第五節(jié)最后兩行中,“原版”第八、九行為“那雪白的海潮啊,沿著無形的河道/一次次浸濕了我枯干的心靈……”,“人文版”第七、八行改為“那雪白的海潮啊,遠遠而來/一次次浸濕了我枯萎的心靈……”,“人教版”第八、九行則改為“——那雪白的海潮啊,夜夜奔來/一次次浸濕了我枯干的心靈……”。沿循詩歌上文的抒情線索,“人教版”中“夜夜奔來”“枯干”等處的修改,更進一步凸顯了“我”的信念和“海”的主體性,從而使這首詩在語義、情感、邏輯上保持了整體上的一致性和貫通性。但值得注意的是,“原版”中“沿著無形的河道”本是詩歌本文中為數不多的頗具“詩意”和“復雜性”的語句之一,但在“人文版”和“人教版”中都被刪除了?!盁o形的河道”無論是在詩歌抒情主體的想象和陳述中,還是在讀者共通的語象經驗中,都聯(lián)結了“山”與“海”或“內”與“外”。刪除之后,“山”與“?!钡膶α⑿悦黠@增強了,而“海”的多義性、象征性和超越性則隨之減弱了,“?!庇纱瞬耪嬲蔀椤拔摇薄斑b不可及”但又堅守如一的“信念”。很顯然,刪除“沿著無形的河道”一語既強化了“山—?!币庀笾g的對立,也凸顯了“?!弊鳛椤叭松?生命理想”象征的意義,從而更清晰地指向全詩的“信念”主題。
至第六節(jié)中,“原版”第一、二行為“在山的那邊,是海嗎?是的!/人們啊,請相信——”,“人文版”第一、二行改為“在山的那邊,是海嗎?/是的!朋友,請相信——”,“人教版”則改為“在山的那邊,是海嗎?/是的!人們啊,請相信——”?!霸妗钡谒男袨椤澳憬K會走上這樣一座山頂”,“人文版”改為“你終會攀上這樣一座山頂”,“人教版”則進一步改為“在一次次地戰(zhàn)勝失望之后/你終會攀上這樣一座山頂”兩行。語序、斷行、用詞和語句的調整,尤其是“人教版”所增補“在一次次地戰(zhàn)勝失望之后”一句,都顯示了抒情主體在“山—?!钡膶α信c對立中執(zhí)著于“?!钡闹黧w選擇,也使從“癡想”到得到答案,再到失望,最終到確信,并呼吁人們相信的情感/思維邏輯更為完整、明晰,從而建構了這首詩的“信念”總主題。
從文本的修改,我們可以看出這首詩的“信念”主題經歷了不斷提純和建構的過程。而中學語文教材編選者的選文意圖和單元設計是“規(guī)范”這一主題的另一重要動因和策略:“編寫者在選文時既照顧到學生的心理特點和認知規(guī)律,又著力開發(fā)具有較強的人文性、藝術性的新課文, 也就是將經典性與教育性盡可能統(tǒng)一起來,如第一課是新詩《在山的那邊》,應該說,它并不是新時期最好的詩作,也不是詩人成熟期的作品,但從思想教育、心靈感悟方面說是難得的佳作, 盡管是自讀課文,還是把它放到了全書的開篇?!盵5]在教材的內容結構的編排設計中,這首詩所屬的內容板塊和單元主題定位于“人與自我”,顯然,編選者強調的是這首詩對于讀者(尤其是中學生)的生命和價值觀教育的特殊意義,強調的是“?!钡南笳饕饬x和“信念”主題本身,而不是這首詩的文本“本身”,包括它的“稚氣”和“復雜性”。
與此同時,收入中學語文教參的《〈在山的那邊〉導讀》[6]166一文以及作者的創(chuàng)作自述文章《山那邊的?!P于〈在山的那邊〉》,構成了這首詩“信念”主題的另一重要的“規(guī)范”因素。兩篇文章,尤其是導讀文章從“山”與“海”的對立“明確”了這首詩的“信念”主題,對教師的教學設計及課堂闡述有著極大的“引導”“限定”和“規(guī)范”的影響。除此之外,作者另有三篇同題文章即《從前有個少年》[7]《從前有個少年——關于〈在山的那邊〉的寫作》[8]《從前有個少年》[9]先后發(fā)表于面對中學生讀者的刊物,這三篇文章思路、結構不盡相同但內容基本相近,都從“文革”時期作者的童年經歷和生活經驗回顧了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靈感和意念的由來。這對“信念”主題及其闡釋模式和教學設計具有明顯的“規(guī)范”和強化作用。
綜觀這一文本“譜系”,作者對詩作文本的修改、更替促成并逐漸提煉、明確和“深化”了“信念”主題;教材編選者的設計、教參對主題的引導為《在山的那邊》的“信念”主題確立了“可靠”和“正確”的闡釋方向;而作者的創(chuàng)作自述則為這一主題的闡釋鋪墊了“真實”而“豐富”的經驗基礎。這些文本及其闡釋話語,通過中學語文課堂教學和公共媒體(包括中學生刊物)的機制,展開了“信念”主題及其教育話語的實踐和運作,從而建構了讀者和社會公眾對這首詩及其主題的“共識”或“刻板印象”。
除了文本“譜系”的引導和“規(guī)范”,有關“信念”的主題闡釋當然主要得益于《在山的那邊》中由“山”與“?!苯⑵饋淼摹翱臻g”或“結構”。全詩整體上遣詞造句趨于散文化,語義邏輯也甚為清晰、暢通,一、二兩部分之間也顯示出了由敘述、置問向抒情(或議論)的明顯轉折,由此“自然而然”地顯現(xiàn)出了詩歌的情感與主題:抒情主體表達了超越“山”及其象征的“現(xiàn)實/精神困境”的決心,以及執(zhí)著于“?!奔捌湎笳鞯摹叭松?生命理想”的“信念”。
不過,正是由于意念和主題推進的急促以及表意的充分“透明性”,這首詩又顯得感性、情緒不足。而在意義和審美層次的承轉與遞進上,一、二兩部分之間的轉折也更多地起著結構全詩的功能,并沒有顯示出特別的“節(jié)奏感”和明顯的“起承轉合”關系。顯而易見,這首詩主要以“山”與“?!边@兩個自然或地理意象的“對列”和“對立”建立起了基本的內容結構,進而建立了一個頗為新穎別致的抒情/敘述結構。在此“空間”或“結構”中,抒情主體對“海”表達了特別的情感和價值傾向,從而奠定了這首詩的主題基調。
“山”與“?!币灿纱私嬃艘粋€頗為清晰、透明的詩意、審美和想象空間。誠然,在古今漢語詩歌中,關于“山”和“?!钡南胂笈c抒寫并不少見,也較多傾向于“言志”的主題,但像這首詩在“山”與“?!敝g建立起一個意象對立結構的詩作卻不多見。抒情主體“我”正是在“山—?!钡囊饬x張力關系中傳遞著他的意念和情感,從而使“山—?!庇稍厩逦?、透明的空間衍變成一個頗具“復雜性”的情感和意義空間,也使其已經確立起來的“信念”主題具有了一定的含混性、模糊性和不確定性。
《在山的那邊》“原版”發(fā)表于1981年,而在《藍星詩庫·王家新的詩》(“人文版”)中,這首詩落款日期為1979年。這正值“朦朧詩”“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潮流崛興的時代,也是“新時期/文學”初期“現(xiàn)實主義深化”主潮奔涌的高潮階段。在現(xiàn)代漢詩寫作領域,“朦朧詩”不僅以苦難、悲劇意識建構了一個啟蒙先知主體的形象,還以批判的姿態(tài)建構了“人/個體”主體的想象。但“朦朧詩”或“新詩潮”,以及“歸來者”并非只是將詩歌抒情主體的“大我”轉換為“小我”,就算完成了它的歷史/政治使命和詩學建構,在建構“人/個體”主體的同時,“朦朧詩”也建構了走出歷史“黑夜”與“迷誤”的“一代人”的主體形象(如顧城《一代人》)。與“傷痕文學”和“反思文學”主潮一道,“朦朧詩”在去“政治化”和“革命化”的同時,也建立起了另一種文學的、抒情的美學化的或詩意化的“政治性”以及“宏大敘事”,以“人/個體”主體的苦難經歷和自然、歷史與民族/國家命運的同構建構了另一種“民族/國家”主體想象——和“我”一樣歷經過自然、歷史的滄桑與苦難命運的“民族”或“祖國”,如江河的《紀念碑》《祖國啊,祖國》、舒婷的《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梁小斌的《中國,我的鑰匙丟了》、楊練的《大雁塔》《諾日朗》等文本都無不隱含著“小我”與“大我”的交融與同構。質言之,“人/個人”“一代人”“民族/國家”這三重主體形象構成了“朦朧詩”以及“新時期/文學”基本的主體想象結構。
在這一文學和歷史語境中,無論是1981年還是1979年,都給《在山的那邊》打上了鮮明的“新時期/文學”或“八十年代”的標記。這并不是說,我們要強行將這首詩“塞入”“新時期/文學”特定的時代、文化環(huán)境中,而是說,在經典化之后,我們不能再封閉于文本“本身”,滯留于抽象而普遍的“信念”主題及其闡釋模式。讓這首詩“重新回到”中國當代詩歌史和作為問題的“八十年代”,并且回歸到它恰當的位置,是為了呈現(xiàn)它的問題性,并試圖尋獲更多、更新的能量和意義。就“信念”主題本身而言,作為純粹的“人/個體”抒情主體,“我”在“山—海”之間的“癡想”、尋找、失落與決斷,已充分顯露出了“朦朧詩”在“八十年代”或“新時期/文學”重建“人/個體”主體的焦慮與愿望。至于這首詩的作者本人,雖然被廣泛地視為“第三代詩”的代表詩人之一,但從詩人創(chuàng)作的階段性來看,“王家新在朦朧詩潮方興未艾時,與朦朧詩的創(chuàng)作有很大的關聯(lián)”[10]。誠然,對于彼時的《在山的那邊》以及作者而言,“八十年代”并非已經成為一種自覺的問題意識,但從反向的角度看,“八十年代”及其情感結構已經嵌入或者“溶解”于這首詩頗為“稚氣”的語言經驗與詩意想象之中,甚至作為某種“無意識”支配著的它的情感、表意以及言語形式。抒情主體“我”,雖然已變成了“小我”,但同時“小我”也作為“同時代”或“一代人”抒情主體被投射而存在著,而且言語著,甚至是“小我”被“同時代”言說著。也就是說,在被充分“經典化”之后,《在山的那邊》已經回溯性地和“新時期/文學”或“八十年代”建立起了不同尋常的歷史關系和意義關系,并漸漸顯示出遠非普遍而抽象的“信念”主題所能涵蓋的問題性。進一步說,在其文本的“譜系”中——“新時期/文學”或“八十年代”是它的“文本語境”和不可忽略的另一“潛文本”。因此,詩中的“山”與“?!庇肿鳛橄笳饕庀螅嬃艘粋€縈繞著隱微復雜的“八十年代”氣息的“文化—心理”空間。
如前文的分析所示,詩中的“癡想”“隱秘的想望”“種子”“無形的河道”等詞語已經清晰地顯示了詩歌抒情/敘述主體的情感線索和情感邏輯:抒情主體從“癡想”出發(fā),展開了對“山”外世界的追問,針對“媽媽”的答案,經由“質疑”“失望”而完成了最終的確信。詩歌以此完成了“信念”主題的表達,但抒情主體自始至終都沒有透露出“癡想”和“想望”何以“隱秘”。這固然可以視為一個詩歌寫作者語感和語言經驗、習慣的問題,但這正構成了重新解讀這首詩的問題意識,其間也隱含著這首詩“稚氣”中的復雜性和難題性。可以看出,詩歌本文的修改和主題提煉在試圖清除原有信息和經驗的一些“復雜性”的同時,也保留或增添了一些新的“復雜性”和“含混性”。因而,這些詞語成為了新的分析“通道”(access),我們可以經由這些“通道”重新打開《在山的那邊》的多重文本空間,以揭示它和“八十年代”或“新時期/文學”的關系。
我們不妨依據這些詞語繼續(xù)追問以下幾個問題:第一,“想望/愿望”究竟是什么?為什么又那么“隱秘”?第二,作為現(xiàn)實困境象征的“山”究竟意味著什么?作為理想與信念的“海”又到底意味著什么?第三,詩中抒情主體追問的為什么是“媽媽”,而不是“爸爸”或“父親”?對這些問題進行更深層次的信息“榨取”,或許可以讓它們滲流出更多的意涵,以顯示被“信念”主題所掩蔽的“文化—心理”空間和情感結構,發(fā)掘其“復雜”的情感、意識或無意識。
第三個問題及其設問方式看起來可能有些荒誕不經,但它們顯示了文本中“在場”與“不在場”的辨證關系。一個文本并沒有明確的邊界,它本身就攜帶著未曾承載和說出來的信息,“媽媽”的“在場”當然意味著“爸爸”的“不在場”,但這同時就意味著“爸爸”或“父親”作為一個問題和某種特殊意義的“在場”。“媽媽”或“母親”是古往今來的詩歌尤其是現(xiàn)代詩歌中司空見慣的抒情或敘事對象,幾乎已成為一種基本的抒情/表意策略或經驗模式,甚至是現(xiàn)代詩歌的一種“無意識”。在我們的文學文化經驗和倫理生活中,“媽媽”意味著生命成長的庇佑、呵護與陪伴,乃至鄉(xiāng)愁般的生命與情感依戀。但在很長一段以“父權制”為基本結構的人類文明、歷史與文化的進程中,是“父親”提供給了我們生存的基本來源和保障,同樣也是“父親”帶領我們走出了“想象界”的謬誤“鏡像”,并帶著我們走進了“象征界”和社會世界的叢林,并賦予我們以生存能力和精神力量,因為“父親”,我們作為主體的身份才真正得以賦形而且賦義。因此,在生命、成長的隱微層面,“爸爸”或“父親”的“不在場”以及“我”小時候的“癡想”,無不意味著“我”的主體想象中“父性”身份和精神的殘缺。事實上,“媽媽”和“我”都未曾見過大海,而當“媽媽”告訴“我”那是和“我”習以為常的“山”不一樣的“?!睍r,“我”由“癡想”而生的“想望/愿望”才會如此“隱秘”,也才應該如此合乎邏輯地“隱秘”。詩中的“?!弊鳛槟苤负捅碚鳎赶蛄恕拔摇弊鳛椤叭?個體”主體身份的不滿與殘缺。
因此,打開“媽媽”一詞背后“隱秘”的文本空間,《在山的那邊》就漸漸顯露出了抒情主體的身份焦慮及其無意識癥狀,也漸漸展開了它關于抒情主體文化與精神“尋父之旅”的抒情與敘述。然而,抒情主體要尋找的是什么樣的“父親”?一層意思可以理解為現(xiàn)代人自我的主體身份焦慮。作為本體—生存論意義上的“人/個人”主體,在上帝隱去或“父親”不在場的“現(xiàn)代性”生存困境中,“一座座山”便構成了現(xiàn)代人生存和精神困境的隱喻,所以才需要一個想象性的“父親”維系“我”在世的生存。這個替代性的“父親”形象就是在“山”那邊的那個蔚藍色的“?!?,他的“雪白的海潮”、壯闊的景象、博大的胸懷無時無刻不在召喚著此在的“我”,并日夜滋潤著我的“干枯的心靈”。伴隨著對“?!边@個他者的想象與認同,“我”漸漸長大成人,日漸成熟而且堅定。
在“信念”的主題闡釋和“山—?!钡膶α⒔Y構中,第二個問題已有了明確的答案。問題和答案都如此簡單,但一些未曾顯現(xiàn)出來的相關問題卻又很復雜:“山”不好嗎?又為什么不好?我們?yōu)槭裁床辉趯訋n疊嶂的群“山”之中建立生活的目標和意義,或者就在群“山”之巔俯瞰大“海”?
無論在中國詩歌和文學傳統(tǒng)中,還是在自然地理學、人類交流史以及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敘述中,“山”與“?!敝g其實并不構成天然的、本質的對立。可以說,它們之間的“對立”是基于人類歷史、政治經濟發(fā)展和全球化進程中不平衡、不平等關系的一種“現(xiàn)代性”的文化想象和意識形態(tài)建構。自人類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來,歐洲(西方)開啟了以全球貿易為主要形式的資本主義、殖民主義現(xiàn)代性進程,人類歷史由此進入了所謂的“海洋時代”。然而,地理的發(fā)現(xiàn)同時也伴隨著“知識/權力”的話語建構,在這種“歐洲中心主義”的敘事中,是以“海洋”為中心的西方資本主義/殖民主義“規(guī)劃”了近現(xiàn)代人類/世界歷史的進程,也“規(guī)劃”了人類文明與文化的“進程”。
我們可以循此理解回到上文所提的第一個問題,作為審美與情感想象,《在山的那邊》中“山”與“?!钡摹皩αⅰ憋@然也與這種歷史、文化想象和意識形態(tài)構成的一種意義的同構或者“對位”,它表征了“八十年代”的一種尤為復雜和特殊的“隱秘的想望/愿望”。如前所述,“隱秘”和“想望”等語匯,尤其是“想”與“望”的組合保留了現(xiàn)代詩歌語言的“晦澀”“復雜性”或 “多義性”。那么,詩中抒情主體“我”到底在“想”什么?又在“望”什么?是“海”嗎?在詩歌的表層信息和語義邏輯中,“我”所“想望”的當然就是“?!保热弧跋胪钡囊饽詈蛯ο笕绱嗣鞔_,又何以如此“隱秘”呢?此詩的“癥狀”正在于此,而不在于“我”對“媽媽”的答案所產生的疑問。因此,在這首詩的深層結構和信息中,“隱秘的想望/愿望”所指涉的很顯然又并非“?!北旧?,而是“雪白的海潮”“一個全新的世界”或“喧騰”等由“?!彼鶖y帶的事物、信息和“父親”一般的能量。“?!比找乖谡賳局拔摇保耙挂贡紒怼辈ⅰ敖瘛绷恕拔铱莞傻男撵`”,被層巒疊嶂的無盡無止的群“山”圍困已久的“我”由此獲得了生命意義的啟悟和精神的自由。雖然此在的“我”依然沒有見過“?!保呀浽谙胂笾袑Α昂!贝_立起了堅不可摧的“信念”,并確證了“我”的主體存在與身份認同。這就是那個“隱秘的想望/愿望”,就是那顆“從小飄來的種子”,也就是那個一直“缺席的”“不在場”的但又始終“在場”的“父親”。
因此,至于抒情主體要尋找的是什么樣的“父親”,其第二層意思可理解為:象征現(xiàn)代性的“?!本褪顷P乎這樣一個新的文明與文化之“父”的心理情結與詩意想象。對于近現(xiàn)代中國部分知識分子而言,傳統(tǒng)/本土文明與文化之“父”的形象在外來政治、經濟與思想文化的強力侵蝕下,在與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抗爭中,他的力量和能量已經耗散殆盡。于是,在“八十年代”,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失父/怙”的焦慮以及“尋父”的“想望”已沉積為一種深層的歷史與文化無意識。
在前述幾篇創(chuàng)作自述文章中,作者都反復強調過“歷史記憶”之于作者詩歌創(chuàng)作經驗的重要性:“命運就這樣造就了我們這樣一代。我們這一代,生于五六十年代,從小受的是理想主義教育,經歷過‘文革’和上山下鄉(xiāng),在‘文革’結束后又來到大學校園,有人稱我們?yōu)槔硐胫髁x的一代,又有人稱我們?yōu)榛脺绲囊淮??!盵1]165不過,這種“歷史”和源自童年的“記憶”一開始就是潰敗和挫敗的,所幸的是,有了“詩”的啟蒙,詩人在潰敗之處產生了童年的“癡想”。理性上看,曾經為“理想”而幻滅,因此也只有新的“理想”或“想望/愿望”才能克服這種“幻滅”。這種潰敗的歷史經驗是個人的,也是同時代的,被轉喻為詩歌中一次次遭遇挫敗的“癡想”,它源自抒情主體童年和生命本真的好奇心,也是源自一種歷史和文化的無意識。“在實際生活中,雖然我已無數次地見過我在童年時所向往的海,但我心目中的那個‘?!廊贿b不可及。那么,對于現(xiàn)在的我,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依然是‘信念’。如果我不能在一個更高的層面上重新達到這種肯定,那就很難設想我在以后的生活中還會堅持下去。”[1]165-166正因為作為文明與文化之“父”象征的“?!钡姆窃?、未可知性和不確定性,當然只有憑靠“信念”方能維系“海”的可靠性?!案赣H身份還要求有一種特定的意志行為,父親身份總是我一種決定,而且總是隱含著一種收養(yǎng)”,“父親身份是一種心理和文化的事實,而生理的父親身份并不足以保證其存在”[11]21。于是,所謂“父親如山”,但那個傳統(tǒng)的、原生的、本土的文化之“父”變成了綿綿無盡的圍困和籠罩著我們的群“山”,它“鐵青著臉”,它的沉默與陰影籠罩著“我”,讓“我”倍感窒息和絕望?!吧健苯o我“打了一個零分”,一次次否定了“我”的“癡想”,但反過來,“我”隱秘的“想望”也從一開始就否定了“山”的意義?!拔摇庇纱瞬{借此“信念”超越了“山”賦予給“我”的歷史和命運。要實現(xiàn)自我的新生,重建抒情主體的身份認同,只有走出原生性文明與文化之“父”的影子,重新尋找或建構一個替代性的、想象性的“父親”形象以將“我”“收養(yǎng)”。
但對于第三世界國家和民族來說,如果傳統(tǒng)的、民族的與本土的文明與文化之“父”意味著“我”的個體生命的缺失,那么,西方文明與文化對“我”的“浸濕”又何嘗不意味著一種文明與文化的“誘導”甚至“侵略”?這同樣是我們必須要追究的問題。在近現(xiàn)代以來全球化和人類文明進程中的不平衡和不平等結構中,“山—?!敝g的文化想象和“價值差序”,對于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和詩歌寫作者而言,是悖論性的,也是值得反思的。
因此,不妨說《在山的那邊》中“山”與“海”兩個意象的“對立”與“對列”構成了“新時期/文學”或“八十年代”思想、文化和文學變革中的一種觀念圖式、情感結構或者“認識的裝置”?!吧健!弊鳛橐粋€隱秘的“文化—心理”空間,隱喻了由西方文明和現(xiàn)代性所建立的一種不平等的文明/文化的等級秩序,表征了“八十年代”的“文化—心理”結構中某種缺失。也即是說,在追趕“現(xiàn)代化”并“走向未來”“走向世界”等“八十年代”的時代理性和意識形態(tài)中,《在山的那邊》表征了“八十年代”文學及其寫作者“文化—心理”結構中精神“失父”與“尋父”的無意識,同時也以“信念”的主題呈示了獨特的文化意識。
梳理其文本“譜系”,辨識其所處的“八十年代”的思想、文化語境,對重新理解《在山的那邊》一詩的“稚氣”與“復雜”都有其必要性。打開此詩“山—?!钡奈谋究臻g之后,我們更應該清楚的是:“西歐擁有海上優(yōu)勢的時代是極為重要的,但將其作為其他時代的衡量標準則會產生誤導?!盵11]3因而,重讀此詩給我們更重要的啟思在于:如何重新理解和處理“山”與“?!敝g的現(xiàn)代性問題和意識形態(tài)內涵,重新思考回到群“山”之中并尋找一種“反求諸己”或“向內超越”的可能性,對反思和重建當代漢語思想、文化和漢語詩歌的主體性與文化身份認同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