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陽
(安慶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安徽 安慶 246000)
毌丘儉(?—255),河東聞喜人,以東宮舊臣而為魏明帝親重,歷任尚書郎、羽林監(jiān)、洛陽典農等要職,后出為荊、幽、豫等州刺史,東興之戰(zhàn)后,遷鎮(zhèn)東將軍、揚州都督。毌丘儉長期坐鎮(zhèn)曹魏邊境,北征公孫淵與高句麗,南御孫吳進犯,對于鞏固邊疆穩(wěn)定和維護曹魏政權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目前學界在政治史上對于毌丘儉的研究,多是將其放入到魏晉之際的重大歷史事件之中,附帶提及。據張大可先生在《三國史研究》中的統(tǒng)計,自1952—2002年這70年間,國內關于毌丘儉的人物專題研究文章僅有1篇[1]447-448。近年來,在衛(wèi)廣來[2]、柳春新[3]、仇鹿鳴[4]、李必友[5]、魯力[6]等對于魏晉之際的政治史研究中,毌丘儉所占的篇幅也極為有限。在東北史地及高句麗史研究上,敘及毌丘儉的方面稍多一些,不過大部分討論的都是毌丘儉征伐遼東與早期高句麗地理位置之間的關系。
魏明帝、齊王時期是曹魏政權承前啟后的重要歷史階段。有別于魏文帝時期繼承的曹操時代積極的對外政策,以及相對穩(wěn)固的皇權統(tǒng)治,亦不同于高貴鄉(xiāng)公、元帝時皇權的完全旁落,這一時期的曹魏政治局面波云詭譎。魏明帝一直意圖加強中央集權,削弱功臣勢力以維持曹魏政權的穩(wěn)定延續(xù),但這一政治目的因明帝的早逝而未能成功。于是在幼主繼位,最高權力處于暫時真空的情況下,司馬懿、司馬師父子在正始、嘉平年間與反對勢力之間的政治斗爭,其實質是曹魏政權一直以來受到皇權壓制的功臣勢力之間矛盾的總爆發(fā)。
而毌丘儉作為這一時期曹魏政權重要的方鎮(zhèn)大臣,其政治行為對于當時的曹魏政局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因而梳理其政治出身,對其政治行為和立場進行探討,將會對魏晉嬗代問題的研究起到重要的幫助。
據《三國志·魏書》中的記載,毌丘儉之父毌丘興,于建安末年為安定太守[7]42-43,文帝黃初年間轉為武威太守,后平定了涼州地區(qū)的叛亂,因功受封為高陽鄉(xiāng)侯,入朝為將作大匠[7]761,躋身到了曹魏中央政權之中。因而我們可以看到,毌丘儉是具有曹魏功臣子弟屬性的。但與父輩在曹操時期就立下功績的其他功臣子弟不同,毌丘儉及其家族在曹魏中央政權中的人脈是相當單薄的,其父毌丘興在入朝之后不久就去世了,因而魏文帝任命毌丘儉為平原侯文學是給了其一個極好的政治出身。文帝雅好文章,毌丘儉也極善文學,《隋書·經籍志》載有《毌丘儉集》二卷,嚴可均《全三國文》收錄其《承露盤賦》一文,文辭可觀[8]2026,擔任文學一職自然相稱。魏明帝即位,毌丘儉就以東宮舊臣之故被拔擢。因此,毌丘儉表面上看是曹魏功臣子弟,但實際上,他的政治出身依靠的是自身出色的文學水平,給予他參與到曹魏中央政治活動機會的是魏文帝,而在此基礎之上使其更上一層樓的則是明帝。正是這一點,使得毌丘儉與之后或黨于曹爽、或黨于司馬氏的曹魏大臣有著根本性質上的不同,毌丘儉是直接忠于文帝、明帝這一帝系的曹魏皇室的,從一開始毌丘儉就與之緊密聯(lián)系在了一起。
魏明帝時期是曹魏政權由前期開拓進取轉向守成的重要時期,明帝素有“使親人廣據職勢,兵任又重”[7]460的想法,而要削弱原有的功臣勢力,加強中央集權穩(wěn)定曹魏政權,除了宗室之外,就勢必要提拔一批有能力而無深厚家族背景的親信人物。魏明帝好奢侈,喜營建宮室,群臣對此多有勸誡,明帝雖然不能納群臣之諫,但多嘉其言而優(yōu)容之,毌丘儉對此也有過勸諫。明帝同樣對此并無怪罪,反而命毌丘儉出任荊州刺史,而自明帝即位至此,不過短短幾年時間,毌丘儉就成為了曹魏坐鎮(zhèn)一方的方鎮(zhèn)大臣,正是因為其符合了明帝的既定選人策略。
太和二年,公孫淵奪公孫恭之位,魏明帝即拜公孫淵為揚烈將軍、遼東太守。但與前代公孫家族的掌權人不同,公孫淵在向曹魏政權示好的同時也“遣使南通孫權,往來賂遺?!盵7]253公孫淵首鼠兩端的行為引起了魏明帝的不滿。為了保證在與吳蜀的對峙之中不被后方所掣肘,更是為了確保后續(xù)曹魏政權交替的穩(wěn)定,明帝決計征伐遼東。青龍元年,公孫淵斬孫權使者張彌、許晏來獻,明帝看出了公孫淵“恐權不可恃,且貪貨物”[7]253的心理,一邊加封其為大司馬、樂浪公以安撫其心,一邊開始調兵遣將,毌丘儉就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受詔調任幽州。
魏明帝征伐遼東是早就定下的既定戰(zhàn)略,作為被明帝委以重任的親近重臣,毌丘儉一上任就迎合明帝心意上書請伐遼東[7]649,并積極進行作戰(zhàn)準備,首先迫使高句麗王位宮“斬送孫權使胡衛(wèi)等首,詣幽州”[7]107,之后又收降了盤踞于遼東地區(qū)的烏丸殘部。這樣一來,遼東地區(qū)的其他不穩(wěn)定因素暫時都被掃除了,再加之青龍二年諸葛亮逝世,孫權對合肥的進攻也被明帝御駕親征所擊退,吳蜀兩國的壓力驟然減少,討伐公孫淵的絕佳時機終于到來了?!睹鞯奂o》載:“(景初元年)遣幽州刺史毌丘儉率諸軍及鮮卑、烏丸屯遼東南界,璽書徵公孫淵。淵發(fā)兵反,儉進軍討之,會連雨十日,遼水大漲,詔儉引軍還?!盵7]109通過此處的記載,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明帝對于征討公孫淵是確有明顯預謀的,先命毌丘儉“率諸軍及鮮卑、烏丸屯遼東南界”,然后再以璽書征召,這正是要逼迫公孫淵不得不反。但是毌丘儉的進攻遭到了惡劣天氣的阻隔,連續(xù)下雨十日,遼水大漲,不得已之下只能率軍退還。而公孫淵在毌丘儉退兵之后,也正式與曹魏政權決裂。事已至此,明帝只得下徹底之決心,于第二年任命司馬懿為帥討伐遼東。
仇鹿鳴認為,在征伐遼東的戰(zhàn)役中,明帝極為信賴司馬懿,甚至不遵從曹魏舊制,在軍中不設副二,命其獨掌一軍[4]97,這一觀點有待商榷。毌丘儉在景初二年司馬懿征遼東之役中是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的。關于魏明帝是否于軍中設置了副將,裴松之在《明帝紀》注引《魏名臣奏》中何曾請求設副將的上疏之后,又說到“毌丘儉志記云,時以儉為宣王副也?!盵7]112而在毌丘儉本傳中,則記載:“明年,帝遣太尉司馬宣王統(tǒng)中軍及儉等眾數萬討淵,定遼東。儉以功進封安邑侯,食邑三千九百戶?!盵7]762據守屋美都雄在《關于曹魏爵制若干問題的考察》[9]中所列出的魏縣侯、鄉(xiāng)侯、亭侯所食戶數表來看,毌丘儉所得的三千九百戶食邑在明帝一朝位居第二,僅次于滿寵所得的九千六百戶[7]725,甚至在此前的武帝文帝時期,封爵多于毌丘儉的也僅有武帝時張魯的封爵萬戶[7]265和文帝時張郃的四千三百戶[7]526。在《晉書》卷一《宣帝紀》中,沒有明確的列出司馬懿在此戰(zhàn)過后所受封的食邑數,而是稱“增封食昆陽,并前二縣?!盵10]13《明帝紀》中,則是記載“錄討淵功,太尉宣王以下增邑封爵各有差?!盵7]113作為主將的司馬懿增封一縣,安邑是河東郡下屬縣,毌丘儉原本襲承了其父的高陽鄉(xiāng)侯爵位,此次由鄉(xiāng)侯進爵為縣侯,這正是符合“太尉宣王以下增邑封爵各有差”的這一記載的。盧弼在《三國志集解》中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問題,認為《何曾傳》記載有誤[8]435。毌丘儉是明帝最早任命的討伐公孫淵的將領,又是幽州刺史,職分所在,因而參照以上實例明確可以得出,司馬懿在征公孫淵之時,明帝當是以毌丘儉為副將的。
青龍中至景初年間,吳蜀的軍事壓力驟減,這使得魏明帝可以把精力更多的放在解決曹魏政權內部穩(wěn)定的問題上。于是在加強中央集權,改開拓為守成的歷史背景之下,沒有雄厚家族背景的毌丘儉被魏明帝親任提拔,開始在曹魏政治環(huán)境中嶄露頭角。毌丘儉同樣也十分清楚自己的個人政治勢力是完全依賴于明帝的,因而在幽州刺史任上積極的配合明帝施為,但明帝的早逝打破了這一局面。繼任的齊王曹芳年幼,無力行使皇權,大權落到了輔政大臣曹爽以及司馬懿的手中。作為皇權的重要支持者,毌丘儉也在一段時間內難以再像明帝時期一樣發(fā)揮重要作用,自青龍中至正始末十余年的時間里,毌丘儉始終在幽州刺史的任上難以寸進,這與其在太和時期產生了鮮明的對比。
毫無疑問,東征高句麗是毌丘儉政治生涯中最為輝煌的成績,也是歷來史家們關注的重點,《毌丘儉傳》詳細記載了毌丘儉征伐高句麗的始末,稱毌丘儉征伐高句麗的原因是“儉以高句驪數侵叛”[7]762,但仔細觀察此時的曹魏政局,我們會發(fā)現(xiàn)毌丘儉東征高句麗,還與正始年間曹爽司馬懿的政治斗爭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正始黨爭,向來是討論魏晉政局離不開的重要話題,前人對此多有研究。在齊王曹芳繼位之初,曹爽與司馬懿之間就為了爭奪政治權力展開了爭斗,曹爽通過升司馬懿為太傅的方式,外示尊崇而實奪其權,確保了其專斷朝政的權力。而司馬懿雖然無法再參與政事,但“持節(jié)統(tǒng)兵都督諸軍事如故”,依然掌握著兵權,且仍然南下攻吳以獲取政治資本,這也是司馬懿在之后的一段時間里面得以與曹爽繼續(xù)分庭抗禮的一大原因。于是為了與司馬懿在軍事上相抗衡,曹爽不惜與司馬懿進行政治交易,策劃了駱谷之役[4]117。而首先理清毌丘儉與曹爽司馬懿之間的關系,將會對于我們理解毌丘儉在正始朝局中的作用起到一定的幫助。
魏明帝在東宮之時就對曹爽甚為親愛[7]282,而毌丘儉是明帝東宮舊臣,與曹爽當有一定往來無疑,《晉書·裴秀傳》中有這樣一段記載正可以佐證:“渡遼將軍毌丘儉嘗薦(裴)秀于大將軍曹爽,……爽乃辟為掾,襲父爵清陽亭侯,遷黃門侍郎?!盵10]1038裴秀之父裴潛與毌丘儉同為河東聞喜人,而且前后相繼就任荊州刺史,雙方關系相當緊密。而毌丘儉愿意將故人之子推舉給曹爽,正可見彼此之間的聯(lián)系,且兩人同樣都在明帝時期受到重用,毌丘儉在短短幾年之內就成為出鎮(zhèn)一方的地方大員,而曹爽則是擔任武衛(wèi)將軍執(zhí)掌禁軍,后續(xù)更是成為顧命大臣,無論是從感情上還是實際的政治利益上來看,兩人都當是魏明帝政治網絡之中的重要一員,關系較近。而毌丘儉與司馬懿,雖然也是同在明帝政治網絡之中,但除了在征討公孫淵時有過幾個月的短暫交集之外,其他再也沒有見諸于史冊的直接聯(lián)系,相較與曹爽的聯(lián)系明顯是要淡薄的。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魏明帝時期,毌丘儉與曹爽兩者同是直接聽命于明帝的重臣,并不需要通過某一中間環(huán)節(jié)來與明帝形成聯(lián)系,而到了正始年間,曹爽一躍成為了掌握政權的輔政大臣,兩者原先的平級關系卻發(fā)生了改變。
正始朝局除了曹爽與司馬懿之外,還有明元郭皇后這一股重要的政治勢力存在。作為魏明帝的皇后,齊王的養(yǎng)母,郭太后雖然并無多少實權,但在大義之上卻是當時曹魏皇室最大的家長,她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明帝的政治聲望和政治基礎,擁有相當大的政治影響力,曹魏中后期的數次政變全都矯其詔命行事[7]168-169。那么毫無疑問,作為由明帝一手拔擢重用的股肱之臣,毌丘儉在正始年間所效忠的對象自然也就變成了繼承明帝政治遺產的郭太后和繼承了皇位但尚未成年的齊王曹芳。正始二年和四年司馬懿南下伐吳之役,以及正始五年曹爽謀劃的駱谷之役是雙方進行政治斗爭,獲取政治利益的重要手段,軍事上的功績和威望是此時雙方爭奪的關鍵。而遠在幽州的毌丘儉也洞悉到了這一點,征討高句麗除了可以通過軍功讓自己獲得晉身之資之外,作為曹魏皇權的重要支持者,毌丘儉同樣也以軍功的方式對處于曹爽和司馬懿夾縫之中的皇權勢力予以支持,嘗試著讓曹魏皇權在曹爽司馬懿的斗爭中擁有一定的政治資本能分庭抗禮。只要能夠維持這一三角關系不破裂,等到齊王曹芳到了可以親政的年紀,那么政權也就自然而然地會回到擁有絕對法理性的齊王手中。
然而政局的發(fā)展卻并不如毌丘儉所預想的那樣,原本曹爽與司馬懿勢均力敵且較為緩和的斗爭形式在駱谷之役后發(fā)生了變化,政治斗爭開始由緩轉急。曹爽對于自己在軍事上的失利耿耿于懷,并且直接撕毀了與司馬懿私下的政治交易,“(曹爽)毀中壘中堅營,以兵屬其弟中領軍羲”[10]15。在與司馬懿的矛盾完全激化的情況之下,曹爽已經完全不允許司馬懿在軍事上再有所得,對此甚至不惜直接損害到了曹魏政權的利益[10]16,想要擅專朝政的想法越來越明顯。正始七年,毌丘儉平定高句麗的捷報就已經傳到了洛陽[7]121,而一直要到正始九年,才由杜恕接替毌丘儉為幽州刺史,改毌丘儉為左將軍、假節(jié)監(jiān)豫州諸軍事、領豫州刺史、鎮(zhèn)南將軍,中間有一年的時間空檔。更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一年的空檔時期,也就是正始八年發(fā)生了曹爽遷郭太后于永寧宮之事[10]16,原有的三角關系被徹底的打破了。曹爽這一系列對于明帝原有政治網絡的無視甚至于破壞的行為自然招致到了毌丘儉的反感,而曹爽于正始年間的大行改制,意圖改革地方政治結構,省并郡縣的行為更是對于地方勢力產生了壓制[11],作為幽州刺史的毌丘儉其個人政治利益同樣受到了損害。如此一來,原本和曹爽同處于明帝政治網絡且有一定交往聯(lián)系的毌丘儉在高平陵之變中并無任何的動作,甚至在之后司馬師伐吳時為其出謀劃策的行為,也就可以理解了。
在司馬師繼承輔政地位之初,司馬氏家族覬覦帝位之心尚未完全展露出來,因而作為忠于曹魏皇室的毌丘儉,與司馬師保持合作的態(tài)度也是可以想見的。但隨著司馬師在執(zhí)政思路上重蹈了曹爽的覆轍,毌丘儉與司馬師之間的關系也就開始急劇惡化。
在《晉書》卷二《景帝紀》中,如是記載了司馬師剛剛總掌朝政之時曹魏政權的狀態(tài):“諸葛誕、毌丘儉、王昶、陳泰、胡遵都督四方,王基、州泰、鄧艾、石苞典州郡,盧毓、李豐掌選舉,傅嘏、虞松參計謀,鐘會、夏侯玄、王肅、陳本、孟康、趙酆、張緝預朝議,四海傾注,朝野肅然?!盵10]26這是司馬氏第一次全面地確定勢力的分布范圍和執(zhí)掌政權的具體人物[12],但是這些所列出的地方以及中央的諸位重臣,在后續(xù)竟然有近半數參與到了反對司馬氏的政治活動當中。對此,前人多認為是由于當時司馬懿掌權僅三年就去世了,而司馬師剛剛繼承父位,根基不足,無力清剿反對勢力,不得已而為之[3]183[4]140。這固然是一大原因,但一個政治勢力和政治網絡的產生,勢必會有著大體相同的政治利益,參與到這個政治勢力的人物,也必然會有著共通之處。司馬師和《景帝紀》中所羅列出來的這些人物,在嘉平四年這個時間點的相同的政治目的就是確保曹魏政權的存續(xù)。而當這個政治勢力和政治網絡不再能滿足所有參與者的利益時,分裂和內部傾軋也就自然到來了。
司馬師上臺之后,為了解決自身功績、威望不足的短板,決心效仿正始年間曹爽的方式,通過對外征伐獲取軍功的方式來鞏固自己的權力。恰逢孫權去世,諸葛恪又于濡須口以北的東興修筑大堤和關城兩座[7]1435,威脅曹魏邊境,于是東興之戰(zhàn)順勢而發(fā):“嘉平四年四月,孫權死。征南大將軍王昶、征東將軍胡遵、鎮(zhèn)南將軍毌丘儉等表請征吳。”[7]625-626從記載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積極出謀劃策的“三征”之中,正有毌丘儉的名字在其中,而在后續(xù)對于戰(zhàn)事的記載之中,我們更是可以發(fā)現(xiàn)毌丘儉是戰(zhàn)役的主要的參與者[7]125,仇鹿鳴對此更是認為,三征獻計,完全是出于司馬師的授意[4]142。東興之戰(zhàn)敗后,朝議要求貶黜前線將領,司馬師卻并不同意,而是委過于己,削奪其弟司馬昭的爵位,僅將毌丘儉與諸葛誕對調官職而已。這固然是爭取人心的高明的政治手法,但這一行為同樣也體現(xiàn)出了當時前線諸將和剛剛掌權的司馬師之間緊密的關系,所以司馬師才會不愿意做出損害自己合作伙伴,還間接影響人望的行為。同樣對于毌丘儉而言,東興之戰(zhàn)的失利并沒有實質影響到與司馬師之間的關系。嘉平五年,諸葛恪再興二十萬大軍圍攻合肥新城,在司馬師的授意之下,毌丘儉與文欽據城死守,在司馬孚的援軍到來之后擊退諸葛恪,雙方仍處于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合作期。
上文提到,明元郭皇后作為繼承魏明帝政治遺產的曹魏皇室代表,在正始年間的曹馬黨爭之中一直為曹爽所迫,故而在高平陵事變當中,郭太后對于司馬懿所為是一個不反對的態(tài)度[13]。司馬師掌權后,郭太后也依然與之保持著聯(lián)系[7]164。但嘉平年間,卻有一個突出的問題出現(xiàn)在了郭太后面前,那就是齊王已經到了親政的年紀,但齊王又非親生,郭太后能否繼續(xù)保持正始年間的政治地位這是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的。而日漸長大的齊王對于郭太后和司馬師專權的不滿,也正在日益增加。嘉平三年秋七月,皇后甄氏去世,甄皇后是明帝生母文昭皇后兄甄儼的孫女,正始四年立,此時齊王年紀尚小,這一婚姻自然由郭太后作主,其意自然在于繼續(xù)維系明帝原有的政治網絡。而在皇后甄氏去世半年之后,嘉平四年二月就又立張緝之女為后,張輯是張既之子,也素為明帝所賞識,這一皇后人選其目的也與之前立甄氏相同,同樣是出于郭太后之意。但這一次已然長大的齊王曹芳卻不再愿意受郭太后的擺布了:“甄后崩后,帝欲立王貴人為皇后。太后更欲外求,帝恚語景等:‘魏家前后立皇后,皆從所愛耳,太后必違我意,知我當往不也?’”[7]130雙方的矛盾日益尖銳,已然長大的齊王曹芳對于郭太后對自己的控制是極為不滿的,他迫切需要奪回本就應該屬于自己的權力。而身在外朝掌握政權,又與郭太后關系密切的司馬師也自然也就成為了齊王曹芳的眼中釘。作為明帝一系政治網絡的重要成員,忠于曹魏皇室的毌丘儉在皇帝與太后之間明顯支持的是與曹魏政權結合更為緊密的齊王曹芳,在《三少帝紀》中有這樣一條記錄:“(嘉平)六年春二月己丑,鎮(zhèn)東將軍毌丘儉上言:‘昔諸葛恪圍合肥新城,城中遣士劉整出圍傳消息,為賊所得,考問所傳,……終無他辭。又遣士鄭像出城傳消息,……賊以刀筑其口,使不得言,像遂大唿,令城中聞知。整、像為兵,能守義執(zhí)節(jié),子弟宜有差異。’詔曰:‘……整、像召募通使,越蹈重圍,冒突白刃,輕身守信,不幸見獲,抗節(jié)彌厲,揚六軍之大勢,安城守之懼心,臨難不顧,畢志傳命。昔解楊執(zhí)楚,有隕無貳,齊路中大夫以死成命,方之整、像,所不能加。今追賜整、像爵關中侯,各除士名,使子襲爵,如部曲將死事科?!盵7]127-128
這一詔書清楚地反映出了毌丘儉以及齊王曹芳的政治取向和態(tài)度。劉整和鄭像在諸葛恪圍合肥新城之戰(zhàn)中忠于曹魏政權,不屈而死,毌丘儉認為劉整、鄭像的所作所為是守義執(zhí)節(jié),應當予以褒獎。而劉整與鄭像不過只是兩位普通士兵,毌丘儉此時貴為鎮(zhèn)東將軍,都督揚州,地位差距懸殊。如此懸殊的差距卻并不妨礙毌丘儉上疏為二人追求封賞,原因自然是這種忠于曹魏政權的行為是符合毌丘儉的政治態(tài)度的,毌丘儉的這一上疏同時也是在向曹魏皇室表明自己的忠魏之心。齊王曹芳對此的反應則更為強烈,直接將這兩個普通士兵比作了前代忠君的賢人,大加贊美。我們知道,曹魏的士家制度是極為嚴酷的,士家地位及其低下,而在詔書當中,居然直接追賜二人“爵關中侯,各除士名,使子襲爵,如部曲將死事科”,這在此前的曹魏政權當中是絕無僅有的。而這正是齊王曹芳對于自身受制于郭太后和司馬師,朝中又沒有忠于自己勢力的無奈情感的爆發(fā)式表現(xiàn)。
同樣在嘉平五年,又出現(xiàn)了張緝、李豐謀廢司馬師之事。這一事件當是朝臣之間的政治斗爭,與皇權無干[7]300,但李豐等人的所作所為確是暗合齊王心意的。而司馬師因為對外通過軍功立威的方式沒能獲得成功,也不得不將立威對象轉到了洛陽朝堂之內[4]145,對于李豐等人的處置極為嚴酷,甚至連一個上報皇帝等待詔命再行處置的基本程序都沒有。司馬師如此囂張跋扈的行為,連為司馬氏鐵桿黨羽的鐘毓都無法接受,齊王更是憤怒的要追究司馬師的擅殺行為,但卻被郭太后所制止了[7]301。在如此壓抑的環(huán)境之下,齊王對于司馬師的忍耐終于達到了極限:“中領軍許允與左右小臣謀,因文王辭,殺之,勒其眾以退大將軍,已書詔于前。文王入,……帝懼不敢發(fā)。文王引兵入城,景王因是謀廢帝?!盵7]128
齊王與許允雖然密謀要殺的是司馬昭,但是其最終目的還是要“勒其眾以退大將軍”,針對的還是司馬師。而齊王在密謀除掉妨礙其履行皇帝職務的司馬師失敗后,也就自然難逃被廢的命運?!稓饍€傳》稱毌丘儉起兵的原因是與之親善的李豐、夏侯玄之死,這固然是一大原因,但二人之死事在嘉平六年的二月與三月,毌丘儉起兵則在第二年的正月,中間相距有近一年,而齊王被廢之事則是在嘉平六年九月,如此看來,起兵最大的誘因還是司馬師廢黜了齊王曹芳,這一行為觸怒到了一直忠于明帝和曹魏皇室的毌丘儉,在《毌丘儉傳》裴松之注引《世語》中有這樣的記載:“齊王之廢也,(毌丘)甸謂儉曰:‘大人居方岳重任,國傾覆而晏然自守,將受四海之責?!瘍€然之?!盵7]767這段毌丘儉父子之間的對話,明確點出了起兵原因是“齊王之廢也”,這一點從毌丘儉討司馬師的表文中更是看的清清楚楚。在表文當中,毌丘儉把司馬師與司馬氏家族做出了徹底的剝離[7]764-766,將司馬師之父司馬懿,叔父司馬孚,弟弟司馬昭都視作是與司馬師對立的曹魏忠臣[7]759,明確提出可以以司馬孚、司馬昭代為輔政。這種只針對司馬師一人的行為,明顯是對司馬師擅殺大臣,廢齊王曹芳,直接威脅皇權的不滿,而對于其他的司馬氏家族成員則并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敵意。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毌丘儉的起兵同樣有著自保的原因存在。毌丘儉在起兵之時,曾與其他曹魏政權的邊將進行聯(lián)系,以求聯(lián)合起兵,見諸史冊的就有郭淮、諸葛誕、鄧艾三人,但三人對此的態(tài)度卻是迥然不同。司馬師在曹魏中央政權清洗了一大批忠于齊王的大臣,而一旦處于中央的齊王勢力被完全剿除,司馬師下一個要動手的目標,自然就是分散在各州郡的忠于齊王的諸將領,首當其沖的自然就是與齊王多有呼應的毌丘儉?!度俚奂o》稱“正元元年冬十月壬辰,遣侍中持節(jié)分適四方,觀風俗,勞士民,察冤枉失職者?!盵7]132范兆飛已然指出“察冤枉,即是提拔被政敵所壓抑的己方力量;黜去職,是罷免對己方不利的敵方羽翼?!盵14]在此情況之下,毌丘儉為自身考慮,自然就選擇了先下手為強。又裴松之在《毌丘儉傳》中所注文欽降表中稱“前與毌丘儉、郭淮等俱舉義兵,當共討師,掃除兇孽,誠臣慺慺愚管所執(zhí)?!盵7]768裴松之又在前文詳細記載了文欽勸郭淮起兵的書信,稱是“時郭淮已卒,欽未知,故有此書?!盵7]767郭淮似乎是極有可能參與到了毌丘儉、文欽的起兵之中。而毌丘儉、文欽之所以要與郭淮尋求聯(lián)合,正是因為當時郭淮正處在同樣遭到司馬師壓迫的境地之下。郭淮雖然不是齊王一黨,但自王凌之事以后,郭淮已為司馬氏所猜忌,隨后更是以陳泰為雍州刺史,分其權力,逐步蠶食其在關中地區(qū)的影響力,嘉平四年陳泰正式都督雍、涼諸軍事之后,郭淮的地位岌岌可危[14]。因而郭淮也有足夠的理由認為,正元元年的“察冤枉失職者”是司馬師對其動手的一大信號,他急需自保。而鄧艾與諸葛誕則不一樣了。鄧艾出身寒微,為司馬氏一手所提拔,是司馬氏親信黨羽,因而對于毌丘儉“遣健步赍書,欲疑惑大眾”的行為,鄧艾毫無疑問的選擇了“斬之”[7]777。而諸葛誕則較為復雜。從《諸葛誕傳》裴松之注引《魏末書》中所記諸葛誕面斥賈充之事來看,諸葛誕當是魏室忠臣無疑,但在下文同注所載的諸葛誕表中卻有“若圣朝明臣,臣即魏臣;不明臣,臣即吳臣”之語[7]771。再觀《諸葛誕傳》所載諸葛誕起兵之時“斂淮南及淮北郡縣屯田口十馀萬官兵,揚州新附勝兵者四五萬人,聚谷足一年食,閉城自守。遣長史吳綱將小子靚至吳請救?!盵7]770這自守一方的態(tài)度,完全不似為魏室討逆,和毌丘儉、文欽起兵后“自將五六萬眾渡淮,西至項”[7]763的進取態(tài)勢產生了鮮明的對比。以毌丘儉看來,諸葛誕與夏侯玄相善,夏侯玄為司馬師所殺,諸葛誕自然憂懼,會與其連兵共起。但諸葛誕與文欽素來交惡,《毌丘儉傳》裴松之注引《魏書》與《諸葛誕傳》中都已言明,而諸葛誕與司馬氏更是有姻親關系,再加之諸葛誕因浮華案素為明帝所抑,與被明帝一手提拔的毌丘儉有著明顯的不同,故而對于明帝齊王一系感情不深。因此,同樣在自保的思維支配之下,諸葛誕最終選擇了“斬其使,露布天下”[7]769。
總體而言,毌丘儉對于曹魏中后期的政治格局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毌丘儉依靠著自身優(yōu)秀的文學水平被魏文帝看中,出任平原侯文學,在魏明帝繼位之后以東宮故臣的原因受到拔擢,他的政治生涯從開始就與曹魏皇室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魏明帝在位時,大力加強中央集權,削弱功臣勢力,沒有深厚家族背景的毌丘儉正合明帝用人原則,因而受到重用,短短數年之間就成為了坐鎮(zhèn)一方的地方大員。在幽州刺史任上時,毌丘儉更是積極配合明帝的施政方略,逐步掃清遼東地區(qū)的不穩(wěn)定因素,作為司馬懿的副將出征公孫淵,立下戰(zhàn)功。魏明帝去世后,繼任的齊王曹芳年幼,不能掌握權力,輔政的司馬懿和曹爽為了爭權展開了激烈的斗爭,雙方都力圖通過軍事手段獲取更多的政治資本。遠在幽州的毌丘儉對此洞若觀火,以相同的目的東征高句麗,同樣試圖以軍功來支持曹魏皇室,維持三者之間的政治平衡。但曹爽與司馬懿之間的斗爭激烈程度出乎預料,曹爽在后續(xù)的政治斗爭中,做出了危害曹魏政權穩(wěn)定和皇權利益的行為,這招致了毌丘儉的反感,因而在高平陵之變中,毌丘儉采取了默認的態(tài)度。司馬師繼承權力后,在相同政治利益的驅使之下,毌丘儉一度與之關系親近。但東興之戰(zhàn)失利,司馬師向外征伐以獲取政治資本的計劃破產,使得其不得不通過內部壓制的方式來穩(wěn)固自己的地位。毌丘儉一直忠于曹魏皇室,而齊王年長之后,亟待奪回皇帝的權力,與郭太后、司馬師之間的矛盾一觸即發(fā)。最終,隨著司馬師加大了對反對勢力的清洗,選擇以廢立的方式加強自己的威權,徹底威脅到了毌丘儉的地位,觸及了其政治底線。毌丘儉在表明自己忠于魏室的同時,也為求自保,起兵也就在所難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