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贛鄱文化對張恨水早期文化人格的塑造

燕世超

（南昌理工學院 傳媒學院，江西 南昌 330044）

對于一位作家來說，地域文化往往會對其文化人格的形成產(chǎn)生極為重要的影響，張恨水自然也不例外。贛鄱文化對其少年時代的熏陶，塑造了其早期文化人格。據(jù)其《寫作生涯回憶》所述，入蒙學時，他除了閱讀儒家四書五經(jīng)，還學習了《莊子》等道家文化經(jīng)典；11歲時，開始讀中國古代小說，到17歲上半年離開江西前，已經(jīng)讀了數(shù)百本，成了遠近聞名的小說迷。這些小說按題材大致可分為：俠義英雄類的有《殘?zhí)蒲萘x》《三國演義》《七國演義》《封神演義》《東周列國志》《五虎平西南》《水滸傳》；道家文化類的如《希夷夢》（《海國春秋》）；愛情類的如《聊齋志異》《紅樓夢》《花月痕》《燕山外史》《野叟曝言》；社會諷刺類的有《儒林外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官場現(xiàn)形記》等，另外還有《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燕子箋》和《長生殿》等劇作。這些作品中的人物可分為忠君報國的英雄、安貧樂道的隱士、忠于愛情的風流才子和憤世嫉俗的文人等。按照接受美學理論，張恨水之所以選擇上述小說作為閱讀對象，是因為在閱讀之前已經(jīng)有了與此相應的前理解。無疑，儒道文化和這些小說的人物形象折射出了張恨水早期文化的人格。

一、以文章節(jié)義為核心的人生信條

贛鄱文化的形成有其特定的地理環(huán)境。江西省南北長東西窄，“東、南、西三面環(huán)山，構(gòu)成天然省際界線和分水嶺；中南部丘陵起伏，盆地相間；北部平原坦蕩，河湖交織。整個地勢四周高中間低，南部高北部低，由外向內(nèi)，從南向北，漸次向鄱陽湖緩緩傾斜，天然構(gòu)成一個以鄱陽湖平原為底部的向北敞口的巨大盆地?！保?］境內(nèi)水分充足，氣候濕熱，歷史上很少出現(xiàn)嚴重的旱澇災害，百姓生活能夠維持溫飽水平。這種適宜的氣候和相對穩(wěn)定的生存環(huán)境造成江西人偏于安分守己的生活狀態(tài)。贛鄱文化的形成還有其特殊的社會歷史因素。先秦時期，江西為吳越文化與楚文化交匯處，受二者影響甚深；秦朝結(jié)束了分割局面，江西開始融入中原文化。西漢初，中央王朝在江西設豫章郡。六朝時期，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中原移民大量南遷到江南，江西進入大開發(fā)時期。晚唐到南宋，由于戰(zhàn)爭的原因，中原移民再次大量遷入。據(jù)《舊唐書·地理志》記載，唐代天寶年間，江西戶數(shù)和人口分別為258 594和1 586 257［2］。而到了北宋崇寧年間，江西戶數(shù)與人口已分別達到1 804 182和4 459 547［3］。350年間人口增長了近3倍，南宋時期，江南西路已成為江南諸路中僅次于首都杭州（臨安）—所在地兩浙路的人口成為第二大路。人口增長既帶來了先進生產(chǎn)力，也傳承了中原地區(qū)科舉仕進和耕讀傳家的傳統(tǒng)。因此，江西書院特別發(fā)達，在宋元明三代，江西書院都穩(wěn)居全國第一，到清代才退居第二，僅次于浙江。隨著教育的繁榮，江西歷史上出現(xiàn)了燦若群星的文化名人。尤其在宋代，出現(xiàn)了歐陽修、晏殊、王安石、曾鞏、黃庭堅、朱熹、陸九淵、陸九齡、周必大、楊萬里等一大批在文史哲和政界留名青史的人物，他們以其文章節(jié)義贏得了世人尊重。

至此，以文章節(jié)義為核心的贛鄱文化主體精神形成并輻射全國，表現(xiàn)為：一是倔強執(zhí)著，不畏生死。贛人這一性格的形成可追溯到遠古神話精衛(wèi)填海?！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云：“又北二百里，曰發(fā)鳩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鳥焉，其狀如烏，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衛(wèi)，其鳴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wèi)。常銜西山之木石以堙于東海。漳水出焉，東流注于河。”［4］漳水即今贛江分支章江?！耙粋€簡單的‘章’……讓人依稀覺出今日贛人的倔強執(zhí)著其來有自?！保?］先秦時期，江西受吳越文化影響。越人“文身斷發(fā)，披草萊而邑焉?！保?］又“吳、粵之地皆好勇，故其民至今好用劍，輕死易發(fā)?！保?］雖然后來隨著大一統(tǒng)國家的形成，中原文化逐漸被贛人所接受，越人“易發(fā)怒”的習性逐漸被儒家溫柔敦厚、文質(zhì)彬彬的君子之風所取代，但越人輕生死、尚勇斗的性格作為一種集體無意識至今仍潛存于贛人血脈中。張恨水惟一一部以其在江西新淦縣三湖鎮(zhèn)生活為背景的小說《北雁南飛》中就描述了姚家村中由于毛三叔夫婦婚姻的破裂，村內(nèi)丁壯深夜集合、歃血祭祖，與毛三嬸娘家所在村莊間的大規(guī)模械斗一觸即發(fā)的恐怖場面。二是不斷進取、勇于創(chuàng)新。西周后期，楚國君主“若敖、蚡冒篳路藍縷以啟山林”［8］。春秋中期，楚國勢力始達贛西北，春秋后期到達九江、南昌一帶，末期滲透到宜春、萍鄉(xiāng)。戰(zhàn)國中期，楚國已從長江中游一個山地小國逐漸發(fā)展為幅員千里、敢于問鼎中原的泱泱大國。公元前312年，楚國在與越國的戰(zhàn)爭中大獲全勝，越國滅亡，江西遂完全融入楚文化圈。楚文化中不斷進取、勇于創(chuàng)新的精神對贛鄱文化的形成影響甚大。東漢末，張道陵在江西龍虎山創(chuàng)立道教，被尊為張?zhí)鞄?。東晉太元年間慧遠法師在東林寺創(chuàng)立漢傳佛教第一宗凈土宗。尤其是到了北宋時期，王安石由于變法觸犯到朝內(nèi)權(quán)貴利益，阻力重重，但他不為所動。黃庭堅以“點鐵成金、奪胎換骨”之說創(chuàng)立江西詩派，其書法亦自成一家。陸九淵創(chuàng)立心學，成為陸王心學的代表人物。三是堅守民族大義，視死如歸。這方面的事例不絕史書。南宋時期，楊邦乂在戰(zhàn)敗被俘后被金兵破腹剖心，胡銓冒著殺身之禍三次上書請斬賣國賊秦檜，尤其是文天祥在國家危亡、大廈將傾之際，散盡家財充作軍費，招募士卒勤王，兵敗被囚三年從容就義，鑄成義薄云天的文山精神傳之后世。有忠臣亦有烈女。張恨水曾記述：“南昌章江德勝兩門之間，臨江有一石冢，豐碑屹立，題曰婁妃之墓。墓遙對西山，濱于贛水，兒時常以其境地開朗而憑吊之。妃為明寧王宸濠配，有淑德。濠背叛朝廷，妃苦諫不聽。及北軍南下，妃不忍其家室之毀滅，投贛江死。北軍獲其尸，禮葬于此”［9］322。

張恨水少年時期曾隨父親工作先后在景德鎮(zhèn)、上饒、撫州黎川縣、吉安新淦縣三湖鎮(zhèn)和南昌等地生活。贛鄱文化對其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表現(xiàn)在：一是不畏艱難，歷久彌堅。重慶生活八年間，張恨水生活陷入谷底：吃的是滿是沙子和稗子的平價米，住的是雨天到處漏水的茅草房“待漏齋”，上班要走幾十里山路，夏晚蚊蟲肆虐，冬夜冷風刺骨，晴天還要躲避日機轟炸。在這種極為艱難的條件下，他除了編輯稿件，“每天必須寫出三千到四千字來”［10］88。老舍為之感嘆：“想想看，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要寫出那么多字來，而且是川流不息的一直干到卅年！難道他是鐵打的身子么？”［10］88抗戰(zhàn)期間，張恨水撰寫《孔子在陳絕糧》《孔子絕糧的態(tài)度》《孟子所痛》《大哉屈原》，歌頌孔子厄陳蔡而弦歌不息、孟子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屈原自沉汨羅江以身殉國的精神，是其文化人格的自我寫照。二是求新求變，跟上時代。張恨水在南昌甲種農(nóng)業(yè)學校（江西農(nóng)業(yè)大學前身）讀書時用零花錢買《小說月報》，體會到林譯小說心理描寫的長處，萌生改良章回小說的決心，并借其小說人物表達對時下文壇的不滿：“不論什么言情哀情的小說，他那書名寫在壁上，總非常鮮艷。統(tǒng)算起來，只要有‘花玉恨淚’這四個字，都可包括得下……中國人做小說，就是有個不講情理四個字，你瞧古人說的筋斗云十萬八千里哪，鼻子出來兩道白光能殺人哪，試問世上，可真有這么一回事？”［11］《春明外史》發(fā)表后產(chǎn)生轟動效應，但他認為該書雖是其力作，卻不是代表作，因為“我的思想，時有變遷，至少我是個不肯與時代脫節(jié)的人”［12］39。此后，他的每一篇小說都有變化、有創(chuàng)新，他把西方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技巧如心理描寫、視角選擇、敘述者、敘述策略、結(jié)構(gòu)藝術(shù)與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重情節(jié)發(fā)展、善于制造伏筆與懸念和回目設置藝術(shù)等結(jié)合起來，實現(xiàn)了章回小說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張恨水50歲時，有人評價他：“三十年來，恨水不斷地創(chuàng)作，而無時不在進步，也沒有一種作品落在寫作時代后面，我們應該替他歡喜?！保?0］271潘梓年贊揚他“堅持不懈”“自強不息，精進不已”［10］86。三是堅守民族大義，高風亮節(jié)。這種人格操守，張恨水1919年在安徽蕪湖《皖江日報》工作時就已初露端倪。當時有一支日本隊伍從南京來到蕪湖，一路高呼“大日本帝國萬歲”，向蕪湖人民示威。張恨水聞訊率領報社20多位員工沿街高呼“中華民國萬歲！”與之抗爭。“九一八”事變后，張恨水立即轉(zhuǎn)向抗戰(zhàn)題材創(chuàng)作。重慶生活期間，他在《新民報》副刊開設《最后關頭》欄目謳歌抗戰(zhàn)，贊揚文天祥詩歌“那樣悲歌慷慨的大作”［9］269。稱頌宋明之士“大義孤忠，也讓強敵低首下心的欽佩”［9］493。謝昭新認為：“張恨水表面上看溫文爾雅，其實內(nèi)在卻有著不事權(quán)貴、不向惡勢力低頭的堅硬性格，外柔內(nèi)剛，始終保持著正直文人的氣節(jié)”［13］23，可謂一語破的。

二、安貧樂道的道家情懷

作為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道家文化在先秦時期就已成為顯學，分為很多流派，較大的有以黃帝為依托、以道家與法家相結(jié)合的稷下黃老學派和主張崇尚自然、清靜無為的老莊學派，其中老莊學派對贛鄱文化影響最大。這自然有地理上的便利因素：黃老學派代表人物慎到等遠在山東，而老莊學派代表人物老子、莊子則生活在皖北，距離江西較近。更重要的是，江西自身社會歷史特征更適合老莊思想傳播。江西歷史上第一個大儒、東漢末徐稚（徐孺子）因人格高邁被譽為“南州高士”?！靶熘勺秩孀樱フ履喜艘?。家貧，常自耕稼，非其力不食。恭儉義讓，所居服其德。屢辟公府，不起。時陳蕃為太守，以禮請署功曹，稚不免之，既謁而退。蕃在郡不接賓客，惟稚來特設一榻，去則縣之。后舉有道，家拜太原太守，皆不就。”［14］493徐稚所處的東漢恒帝時期，朝政腐敗，權(quán)力被豪門大族壟斷，出現(xiàn)“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父別居”的反?，F(xiàn)象。徐稚意識到大廈將傾，為了保持其人格清白，遂隱居不仕。至今南昌西湖內(nèi)仍立有“孺子亭”，南昌紅谷灘贛文化廣場上還豎立著陳蕃為徐稚設榻的雕塑。東晉田園詩人陶潛繼承了徐稚這一高潔品質(zhì)，以不為“五斗米折腰”“解印去縣”、回歸田園而流芳后世。史載他“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環(huán)堵蕭然，不蔽風日，短褐穿結(jié)，簞瓢屢空，晏如也”［15］。徐稚、陶潛以其人格高潔和隱逸作風對江西士人影響甚巨。江西士人出入官場均能泰然處之。歐陽修任滁州太守時陶醉于山水之樂；王安石罷相后沒有失去權(quán)勢的失落與憤懣，反而流露出山水之思、萁山之志；曾鞏晚年擢拜中書舍人，以年老執(zhí)意引退，希望朝廷另選賢能。這種精神至今仍在江西士人中延續(xù)：國學大師陳寅恪和被日本畫界譽為當代八大山人的國畫大師胡獻雅建國后完全可以在京滬最著名的高校工作，卻分別去了中山大學和偏僻落后的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任教直到去世。

徐稚、陶潛高雅脫俗的人格風范對張恨水早期文化人格的形成影響甚巨。張恨水自述：“十五歲的時候，家里請了一位徐先生教我，這先生是徐孺子的后代，他們家傳，是不應科舉，不作官的。先生很古板，沒教會我什么。只是他那不考科舉，不作官的作風，給了我一個很深的印象。我這時本已打進小說圈，專愛風流才子高人隱士的行為，先生又是個布衣，作了活榜樣，因之我對于傳統(tǒng)的讀書作官的說法，完全加以鄙笑，一直種下我終身潦倒的根苗?！保?2］14-15由此可知，贛鄱文化塑造了張恨水早年外道內(nèi)儒的雙重人格：對國家對家庭對朋友，講究忠孝仁義，敢于擔當，對自己則表現(xiàn)出安貧樂道的道家情懷。表現(xiàn)在：一是淡泊人生，自得其樂。抱著“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飯”的主張，張恨水從不因貧困而自暴自棄，更不追求意外之財和入仕為官。他初到北京打拼時，需要養(yǎng)活寡母和五個弟妹，經(jīng)濟負擔很重。當他因創(chuàng)作《春明外史》而博得張學良的好感，給他一個虛職，可每月白領100塊大洋時，他便委婉地拒絕了。抗戰(zhàn)期間，他塑造了一系列寧愿窮餓而死也不改初衷的知識分子形象，猶如“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14］810。他自己甚至視貧困為財富：“我們身為知識分子，在戰(zhàn)前很不容易得著的茅屋生活，我就過了七年。自信，這種環(huán)境，比我讀了許多書的教訓還要深切有益。這對于寫作，不但有莫大的幫助，就是對于為人，也有了莫大的指示”［12］79。羅承烈指出：“在他的小說中，我們知道他對于做官，經(jīng)商，以及一切人情世故，那是最透達無比的。但是他盡管透達人情，而并不為習俗所染。”［10］90面對很多文人耐不住貧窮而做官、經(jīng)商，張恨水自覺地與權(quán)力金錢保持距離。他不做官，也不希望朋友做官，唯恐官場不良風氣玷污了朋友的人格。在重慶時，好友張友鸞居室簡陋，生活窘迫，正巧有人請他做官。張恨水聞訊后，立即畫幾顆松樹并題詩“托跡華巔不計年，兩三松樹老疑仙。莫教墮入閑樵斧，一束柴薪值幾錢”相贈。他業(yè)余時間養(yǎng)花，看戲，繪畫，自娛自樂，以文人的清高自許。二是為人謙卑，與世無爭。1930年代初，他已享譽京華，還十分謙遜：“恨水忽忽中年矣，讀書治業(yè)，一無所成。”［16］“恨水陋人耳，烏足以言主張……恨水以糊口而治稗官之業(yè)，雖身長九尺，食粟而已。即言其文字，亦不過草間秋蟲，月露晨風之下，自鳴自止，更何敢言思想之變遷與否。”［10］220當受到無端攻擊時，他表現(xiàn)出超常的沉默與忍耐：“有些前輩，頗認為上述我對文化運動起反動作用。而前進的青年，簡直要掃除這顆花圃中的臭草（《啼笑因緣》），但是我依然未加深辯?！保?2］102他創(chuàng)作了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部抗日作品《彎弓集》，錢杏邨卻污蔑該書“反映在張恨水作品里的階級意識，是封建余孽的意識”，且有“相當?shù)馁Y產(chǎn)階級的要素”［10］220。張恨水不是膽小怕事之人，南京淪陷后，他曾打算回故鄉(xiāng)拉起一支隊伍打游擊，又何懼文人的無端攻擊？他的沉默無疑是深諳老子所謂“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17］。

三、純真無邪的愛情追求

人的情感從動物本能發(fā)展而來，而又超越了動物本能，具有社會的和歷史的要素，成為人區(qū)別于動物之根本所在。在中國原典儒學中，就有對情本體的論述?！岸Y義之經(jīng)也，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也?！保?8］1993年10月出土的郭店楚墓竹簡：“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終者近義?！崩顫珊裾J為：“儒家所倡導的倫常道德和人際感情卻都與群居動物的自然本能有關：夫妻之于性愛，親子、兄弟之有血緣，朋友之與群居社交本性?！保?9］76他在建構(gòu)其哲學體系過程中，對人的思考由最初的實踐本體最終轉(zhuǎn)向情本體，認為“樂感文化以情為體，是強調(diào)人的感性生命、生活、生存，從而人的自然情欲不可毀棄，不應貶低?！保?9］79梁漱溟在比較情與理的關系時也指出：“周孔教化自亦不出于理知，而以情感為其根本。”［20］人們在認識外部世界時，往往是從情感出發(fā)產(chǎn)生認知，因此情感是認知的源泉，也是特殊的認知方式。明乎此，文化人格既包括認知或理，也包括情感，情與理在發(fā)展過程中相互促進相互滲透。由于文化的差異，西方人偏重于理，而中國人重視情。

在張恨水早期文化人格中，情感尤其是愛情尤為突出。追根溯源，應是贛鄱文化影響所致。10歲時，張恨水曾在新城縣（今黎川縣）生活一年之久，該縣屬于臨川文化圈，而臨川正是明代偉大劇作家湯顯祖的故鄉(xiāng)。湯顯祖以其臨川四夢尤其是《牡丹亭》中杜麗娘對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感動了包括張恨水在內(nèi)的無數(shù)世人。源遠流長的羽衣仙女傳說也許對張恨水影響更深：“豫章新喻縣男子，見田中有六七女，皆衣毛衣，不知是鳥。匍匐往，得其一女所解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諸鳥，諸鳥各飛去，一鳥獨不得去。男子娶以為婦，生三女。其母后使女問父，知衣在積稻下，得之，衣而飛去。后復以迎三女，女亦得飛去?！保?］據(jù)傅修延考證：“具有世界影響的羽衣仙女傳說起源于豫章，南昌市中心的洗馬池就是傳說中鶴衣女洗浴的池……它的開放性結(jié)尾后來交織進了牛郎織女故事。”［21］少年張恨水是否熟悉羽衣仙女傳說現(xiàn)在雖無從考證，但牛郎織女的情節(jié)與此大同小異，張恨水晚年又曾把后者改編成小說，不難想像，前者對少年張恨水的影響即使是間接的卻也非常之大。

愛情在張恨水文化人格中之所以十分突出，還與其少年時期兩次刻骨銘心的戀愛有關。1902至1903年，年僅七八歲的張恨水在景德鎮(zhèn)讀書。同學中有個女孩與其同庚，名秋鳳，兩家毗鄰而居，朝夕過從，甚為親昵。20多年后的1929年，張恨水在《上海畫報》撰文《舊年憶舊》回憶道：“伊面如滿月，發(fā)甚黑，以紅綠一大綹作發(fā)穗，艷乃絕倫，兒時私心好之，未敢言也?！保?2］25二人經(jīng)常一起做游戲，秋鳳母還稱其“兩小無猜，將來應成眷屬也?！保?2］25當時秋鳳家人還讓二人戲作新人交拜，均面紅耳赤，苦掙得脫。次日，秋鳳來恨水家賀歲，特意問及恨水之母是否知曉和對此事的態(tài)度，當?shù)玫娇隙ɑ卮鸷?，秋鳳歡喜笑躍而去。此次純潔無瑕的初戀就這樣永遠地鐫刻在張恨水心上。一晃六年過去，當張恨水回到景德鎮(zhèn)尋找秋鳳時，秋鳳已經(jīng)嫁人，遂有人面桃花、綠葉成蔭之感。張恨水后來寫下30首絕句懷念之。到1947年，張恨水已50多歲，還在北平《新民報》副刊《北海》撰文《青燈有味憶兒時》，再次回憶這段刻骨銘心的初戀［22］25。12歲時，張恨水在新淦縣三湖鎮(zhèn)讀書，又邂逅了一段戀情。其師蕭廷棟之女、師妹梅鄉(xiāng)與其相處甚佳，最后也是無果而終。張恨水也曾多次撰文回憶這段美好的時光?！侗毖隳巷w》中李小秋和姚春華同窗讀書、兩小無猜，萌發(fā)初戀，但春華之父姚廷棟卻生生拆散了這一對戀人，把春華嫁給一個癩痢頭。春華被父親鎖在房間數(shù)日，以死抗爭都無能為力，而小秋也被迫遠走他鄉(xiāng)。多年后，已是青年軍官的小秋尋覓芳蹤，春華已是幾個孩子的母親。二人相對無言，唏噓不已。無疑，《北雁南飛》中的人物原型李小秋就是作者自己，而春華的原型則由秋鳳與梅鄉(xiāng)合成。謝昭新指出：“他寫男女愛情，大多是哀情，有情人不能成為眷屬，抱終生遺憾。”［13］217這正是少年張恨水的缺失性體驗所致。

張恨水終其一生都在書寫愛情。他初期作品有：長篇小說《南國相思譜》和《青衫淚》（未完），長篇游記《半途記》，中篇小說《未婚妻》《紫玉成煙》《未婚夫》，短篇小說《舊新娘》《桃花劫》《真假寶玉》和《小說迷魂游地府記》等［12］14-15。除《半途記》和《小說迷魂游地府記》外，其余全是言情小說。在其創(chuàng)作鼎盛期的1920年代，張恨水以《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和《啼笑因緣》三大部言情小說代表作享譽全國，無須贅述?！熬乓话恕笔伦兒?，他轉(zhuǎn)為以創(chuàng)作國難與抗戰(zhàn)題材為主，但這些作品中愛情仍占有很大比重，即他所謂的“社會為經(jīng)，言情為緯”。譬如長篇《夜深沉》既描寫了馬車夫丁二和與賣唱女楊月容的愛情，又反映了社會黑暗和資本家劉經(jīng)理對丁二和的欺辱。長篇《大江東去》描寫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但主人公的愛情仍占近一半篇幅。在1953至1963年10年里，他還以病弱之軀創(chuàng)作和改編了13部小說《梁山伯與祝英臺》《秋江》《白蛇傳》《牛郎織女》《孟姜女》《孔雀東南飛》《記者外傳》《磨鏡記》《逐車塵》《重起綠波》《卓文君傳》《男女平等》和《鳳求凰》，達百萬字以上。除《記者外傳》外，其余全屬于愛情題材。以創(chuàng)作言情小說始，到改編愛情故事傳說終，贛鄱文化中的愛情母題成為張恨水畢生創(chuàng)作的不竭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