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唐詩“淚”意象的文化情結(jié)

高梓梅

(林州建筑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基礎(chǔ)教學部 河南 林州 456500)

人受情感影響而生之以淚, 淚具有深沉的悲傷、愁苦、喜極的內(nèi)涵，一旦被文人擷取，將產(chǎn)生動人的藝術(shù)魅力。窺視唐詩，“淚”意象為數(shù)不少，有憂國淚、離別淚、相思淚，還有悲傷淚、喜極淚等。受淚水的浸潤，詩顯得空靈、飄逸，意蘊深邃，感人至深。法國詩人繆塞在《納穆娜》中說：“把一滴淚變成珍珠一粒，這就是人世間詩人的癡情，這就是他的財富、生活和雄心?！盵1]唐詩人就是把淚變成了一粒粒珍珠，賦予其文學性靈融入詩中，使其表達的情感柔腸百轉(zhuǎn)，慷慨淋漓。無情不詩，情是詩的本質(zhì)，透過詩中的“淚”意象，可窺探詩人心靈中跳動的愛恨情結(jié)及唐代歷史階段給詩人們留下的心靈創(chuàng)傷。

一 唐詩中瑰麗奇異的“淚”意象

晉摯虞在《文章流別論》中說：“情之發(fā)，因辭以形之；……”[2]淚具有深沉的情感包容性，有悲、有怨、有愁、有喜，淚演繹的情感真摯而深沉，一旦被文人采擷于文學，成為意象，即具備了無聲的動人魅力與情感渲染力。唐代悲情詩人善于融淚于詩，淚在詩中出現(xiàn)的頻率非常高，表達形式多姿多彩，回味無窮,能引起讀者共鳴。

(一)流

“流”為詩人極度悲傷的淚水意象，如韓愈《送陳羽》：“誰云少年別，流淚各沾衣?！崩畎住冻昱崾逃翎稁煆椙僖娂摹分校骸跋嗨純刹灰?流淚空盈巾。”《長相思》中：“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成流淚泉?！痹娙藢⑺紜D的淚用“流”字寫出，把思念之情表達到了極致。杜甫經(jīng)歷戰(zhàn)亂，顛沛流離，受困苦生活纏繞，到老年更是孤獨憂傷，他的《登岳陽樓》用一“流”字寫盡了生活辛酸：“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guān)山北,憑軒涕泗流?！辟Z島視藝術(shù)為生命，對詩句反復(fù)推敲，他在《題詩后》說“二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此是激動之淚。淚用流形容，不但唐詩中常見，宋代詞人也用，如李清照《武陵春》云：“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崩钋逭帐フ煞颍譄o子女，到老年孤苦一人，顛沛流離，“流”字寫盡生活的艱辛和經(jīng)歷的痛苦?！痘茨献印R俗訓(xùn)》曰：“且喜怒哀樂，有感而自然者也。故哭之發(fā)于口，涕之出于目，此皆憤于中而形于外者也。譬若水之下流，煙之上尋也。”[3]詩人們將淚用動態(tài)“流”表達出來，極盡悲戚情感。

(二)沾

淚為心聲和情感的外在表現(xiàn)，詩人們用“沾”字道盡了內(nèi)心的痛苦。流淚用衣巾拭是人的自然行為，這種行為用于詩中，提升了情感的表達效果，能引起讀者的感情共鳴。唐詩淚水意象多用“沾”字，如李白《對酒憶賀監(jiān)二首》：“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崩畎椎牟艢獾玫劫R知章的賞識，于是兩人喝酒，竟然喝到了“金龜換酒處”的程度，因此李白得到了“謫仙人”的稱號，李白回憶此事時，竟哭得淚沾巾，這是激動之淚。孟浩然《與諸子登硯山》云：“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巾?！庇媒硎脺I，表明詩人被羊公事跡感動之深。而崔融《則天皇后挽歌二首》云：“鏡奩長不啟，圣主淚沾巾。”則是憶想武則天不能對鏡梳妝而落淚的悲傷情態(tài)。送別揮淚是詩人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如司空曙《峽口送友人》云：“峽口花飛欲盡春，天涯去住淚沾巾?！眲㈤L卿的《餞別王十一南游》云：“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高適《別韋參軍》云：“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币陨鲜窃娙伺c朋友因情濃而不忍離別之淚。而杜甫的《喜達行在所》則是喜極之淚：“喜心翻倒極，嗚咽淚沾巾?！毕矘O而泣是人的自然行為，安史之亂爆發(fā)，叛軍占據(jù)長安，杜甫冒險逃出長安，投奔肅宗，肅宗任命他為左拾遺，生活中這種巨大的轉(zhuǎn)折在他心底激起波瀾，一向忠君愛國的杜甫不由得喜極流淚，淚如雨下，把巾帕都哭濕了?！罢础弊謱懕M了詩人的悲歡之情。正如朱海燕所說：“一滴淚可見詩人心靈中大千世界，揭開詩人內(nèi)在跳動的絲絲情蘊。”[4]淚意象意蘊深刻，喜、怒、哀、樂盡含其中。

(三)涕

“涕”字在唐詩里運用最為廣泛，如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蹦袃河袦I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詩人憂國憂民，又失意、寂寞、苦悶，當他登上幽州臺時，面對廣闊無邊和永恒不息的天地，對比短暫與渺小的人生，不僅潸然淚下。杜甫《公安送韋二少府匡贊》中“古往今來皆涕淚，斷腸分手各風煙?！贝恕疤椤弊謱⒃娙藘?nèi)心的辛酸，對著惜別的朋友傾瀉出來，顯得異常凄悲。李白在《經(jīng)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中曰：“攬?zhí)辄S金臺，呼天哭昭王?！崩畎滓簧鷳巡挪挥觯瑝阎倦y酬，心中苦悶，常?！叭瓋蓜ξ枨镌拢鋈桓咴佁殂魸i?！?《玉壺吟》)他性情豪放，常將悲情訴之于筆端，涕雖泗漣，但悲而能壯，彰顯出為國的擔憂，無怪裴斐評價李白曰：“其豪縱奔逸總是同深沉的悲感分不開，或豪中見悲，或悲中見豪。”[5]用“涕”表達悲情是中國詩歌的一個傳統(tǒng)，《詩經(jīng)》就有不少詩句用“涕”字表達，如《澤陂》“寤寐無為，涕泗滂沱”；《詩經(jīng)·氓》“不見復(fù)關(guān)，泣涕漣漣”；《楚辭·湘君》“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悱惻”。唐詩人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無論是悲戚而涕，抑或是喜極而涕，“涕”淚意象可謂是苦難時代悲情詩人的真實寫照。

(四)下

“下”用于淚水，是人內(nèi)心悲酸到極點，無聲流淚，最為感人。唐詩淚意象的描寫，多用“下”字，如李白《秋浦感主人歸燕寄內(nèi)》曰：“寄書道中嘆，淚下不能緘?！薄跋隆弊謱懕M了李白壯志未酬的沉痛苦悶和對妻子的掛念與憐愛。武則天《如意娘》曰：“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蔽鋭t天在感業(yè)寺落發(fā)為尼時，度日如年，思念唐高宗而流淚，淚用“下”字，極寫她的相思之苦?！跋隆弊中稳萘鳒I是文人表達悲酸的習慣用法，早在東晉時劉琨就運用，如其《扶風歌》中：“據(jù)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薄跋隆弊謱⒘鳒I人的內(nèi)心酸楚盡情托出，使讀者為之黯然神傷。

唐詩淚意象多姿多彩，除上面的流、沾、涕、下外，還有用泣、垂、濺、拋等來寫淚的，如李商隱《贈劉司戶蕡》中“萬里相逢歡復(fù)泣,鳳巢西隔九重門”；杜牧《贈別二首》“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杜甫《秋雨嘆》“堂上書生空白頭,臨風三嗅馨香泣”等。淚是人內(nèi)心悲傷情感洪流涌動的使然，融進詩中顯得自然合理。

二 唐詩中“淚”意象的運用藝術(shù)

詩是語言的藝術(shù)，藝術(shù)離不開想象。黑格爾說：“最杰出的藝術(shù)本領(lǐng)就是藝術(shù)家的想象。”[6]唐詩“淚”意象充滿著詩人的想象，詩人利用夸張、比喻等手法，使淚意象顯得瑰麗多姿、張力震撼。

(一)極具沖擊力的夸張

詩人以夸張的藝術(shù)寫淚水，使詩中的淚意象起到了鬼斧神工、點鐵成金的奇效，具有極大的沖擊力。

一是用數(shù)字夸張。唐詩中常用千行萬行寫淚水，極盡夸張。如李紳《長門怨》：“珊瑚枕上千行淚，不是思君是恨君”。恨君王薄情、無情，使自己落得今日這種凄苦冷清的境遇，淚流千行，更顯思得深、恨得切，極具藝術(shù)感染力，把女子的恨與怨表達得強烈、明快。李白《流夜郎永華寺寄潯陽群官》：“愿結(jié)九江流，添成萬行淚 ?！痹娙肆鞣乓估桑瘧嵔患?，流淚不止，一反往常豪放，流露出了自我感傷的性情。女詩人陳玉蘭的《寄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 妻子給丈夫?qū)懶?才寫了一行就寫不下去了,淚下千行：天氣寒冷寄去的衣服收到了嗎？千行淚中有思有愛，這才是夫妻情。元稹《送盧戡》：“紅旗滿眼襄州路，此別淚流千萬行?！鼻f行淚道盡了與盧戡分別時的無限感傷。柳宗元《衡陽與夢得分路贈別》：“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千萬行的淚水包含著政治上受迫害的極度悲憤和對政治盟友無限眷戀難舍難分的情感，同時，也包含著詩人的心酸與無奈。無論怎樣的傷情流淚，誰也不會仔細地數(shù)數(shù)流多少淚，用“千行”“萬行”形容淚水之多，悲情之深，極度夸張。用夸張，宋詞不比唐詩遜色，無論相思情，還是別離情，宋詞中都有精妙描繪。如柳永《憶帝京》：“系我一生心，惟有千行淚。”李清照《孤雁兒》：“小風疏雨瀟瀟地，又吹下，千行淚?！睖I千行傳遞了兒女情長，道盡了人間悲怨。二是用盈、滿、滂沱、流泉等來夸張。 如李白《寄東魯二稚子》：“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币浴叭缌魅睒O寫兒女的淚水之多，反襯自己對兒女的憐愛、思念之深，這種柔情令人贊嘆?？鋸埵且环N藝術(shù)，它能使淚意象飽滿而充盈，極具沖擊力，引發(fā)讀者共鳴。

(二)精工巧構(gòu)的比喻

朱熹認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盵7]《詩經(jīng)》就多采用“比”。如《燕燕》：“瞻望不及，泣涕如雨?！碧圃妱t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對淚水意象的描繪多采用比。一是以雨水比淚水，如李白《烏夜啼》中“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孤房淚如雨”，詩人將思婦的思夫悲情抒發(fā)到了極致。李白《陳情贈友人》中：“沉憂心若醉，積恨淚如雨。”李白因李璘事件入獄，心中苦悶，又無處釋懷，一反往常的豪放，淚水如雨而下。二是以泉涌比淚流，泉水從洞中流出俗稱泉眼，用泉水比淚水之多、傷心之最，極為神似。唐詩中淚如泉涌的悲傷情緒常見。如李白《去婦詞》：“相思若循環(huán)，枕席生流泉?！痹娙擞昧魅獦O寫思婦對故夫的思念。李白《秋登巴陵望洞庭》中：“聽此更腸斷，憑崖淚如泉?！崩畎椎巧习土?，看到洞庭水流不息，聯(lián)想到過往的歲月和消逝的年華，不禁感慨萬端，悲從中來，淚水像泉水一樣涌出。李白《白頭吟》曰：“淚如雙泉水，行墮紫羅襟。”李白站在卓文君的角度，來體驗她因司馬相如變心而悲痛流淚時的心情。劉損《憤惋》“莫道詩成無淚下，淚如泉滴亦須干”，也是以泉比淚。詩人以泉水比淚水早在魏晉已出現(xiàn)在詩中，如建安七子之一徐干的《室思》“自恨志不遂，泣涕如涌泉”；劉琨《扶風歌》“據(jù)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唐代詩人繼承這一傳統(tǒng)(指以泉比淚)，表達極度悲傷的情感。唐詩中還用珠比喻淚水，如李白《學古思邊》“相思杳如夢，珠淚濕羅衣”，又《有所思》“長鯨噴涌不可涉，撫心茫茫淚如珠”。用珠比喻淚水源于張華《博物志》：“南海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又據(jù)《文選》左思《吳都賦》“泉室潛織而卷綃，淵客慷慨而泣珠”, 后為詩人引用、闡發(fā)。唐詩中的淚水意象比喻精巧工整，又多姿多彩，如李商隱則把淚水比喻成繩索，甚至黃河水，如《曉坐》“淚續(xù)淺深綆，腸危高下弦”，將不斷流下的淚水，比喻成長長的綆索不斷?！栋财焦姟贰叭绻率酪欢?，豈得無淚如黃河”，將自己對崔戎的感恩之淚比作滔滔黃河，感情深摯，氣勢磅礴。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曾說：“比喻是天才的標識?！睖I水用物象、事象比喻，使淚意象更加鮮明生動，具體可感，富有極強的感染力。

(三)神形畢現(xiàn)的人格

唐詩中淚水常被賦予人格，如李白的《秋浦歌其一》“遙傳一掬淚，為我達揚州”，以淚化人，送我到揚州，真夠奇異，情味神形畢現(xiàn),栩栩如生。李商隱《景陽宮井雙桐》中“翠襦不禁綻，留淚啼天眼”，意思是雨從破裂的桐葉中流下來，為桐葉哭泣，“眼”字、“淚”字用筆傳神，擬人巧妙，極具藝術(shù)魅力。

唐詩中淚意象除以上通用的藝術(shù)手法外，還有比擬、對比、反問等，諸多藝術(shù)手法的運用使淚意象極具形象性、可視性，增強了詩歌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

三 唐詩“淚”意象的文化情結(jié)

情結(jié)是一種復(fù)雜的、難以排解的情感困擾。唐詩中的淚意象精妙絕倫、瑰麗奇異，無論詩人們哭得“淚如雨”，還是“如泉涌”，都是因為難以排解的感情。人總是因得不到或失去而痛苦、悲傷，由此形成文化情結(jié)。

(一)相思情結(jié)

相思情包括基于血緣關(guān)系的親情和男女之間的愛情。一是基于血緣關(guān)系的親情情結(jié)，包括父子情、母子情和手足情?！案纲馍?，母兮鞠我”。子女是父母心頭的牽掛，血緣關(guān)系的情結(jié)是天然的、難以割舍的。血濃于水，分開就會思念，甚至流淚。杜甫最為典型，他適逢亂世，常年漂泊，夜晚人靜時，他被對妻子兒女的思念困擾著，不僅潸然淚下：如他的《鄜州月》“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唐詩中的淚意象把父子母子情結(jié)描繪得惟妙惟肖，如韋應(yīng)物的《送楊氏女》：“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描述的是父親離別歸來見到幼女而涕淚不止。血緣情結(jié)還包括手足之情，這種情結(jié)排解不開時，也會使人痛斷肝腸，白居易的《別行簡》中的淚闡釋的就是兄弟手足之情：“何言巾上淚，乃是腸中血?！毙值芮樯?，難舍難分，哭得巾上全是淚，令人動容。岑參離家牽掛家人，哭得淚流不止：“故國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弊x之使人動容。誰無父母、親人，基于血緣關(guān)系的相思情結(jié)入心入肺，難以割舍。二是男女相思情結(jié)。金文學家元好問的《摸魚兒》曰：“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愛情凝成的情結(jié)是唐詩的一個重要主題，詩人們把這種情結(jié)表現(xiàn)得非常形象，如崔郊的《贈去婢》：“公子王孫逐后塵，綠珠垂淚滴羅巾?！眱蓚€人相愛不忍離別，只有流淚。淚滴羅巾顯得委婉含蓄，但又蘊含著愛情之深，無法排解。林逋《相思令》：“君淚盈，妾淚盈，羅帶通信結(jié)未成，江頭超已平。”韋應(yīng)莊《女冠子》“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詩中把女子的相思情結(jié)表現(xiàn)得凄婉動人。男女相思是文學的永恒主題，不但唐代詩人以淚寫相思，宋詞更為多見，如柳永《雨霖鈴》：“執(zhí)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睔W陽修《長相思·花似伊》：“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別離。低頭雙淚垂?！笔篱g男女相思情最苦，入心入骨，真情真感，無別男女，為情流淚不失男兒風度。魯迅認為：“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盵8]人秉性靈，情根本在，千種苦情總抵不過相思情結(jié)，刻骨相思情結(jié)成為唐詩中的凄涼一筆，正如晏殊在《玉樓春·春恨》所言：“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p>

(二)愛國憂民情結(jié)

中國自古就是一個特別注重家國情懷的國家。黑格爾認為：“中國人把自己看作是屬于他們家庭的、而同時又是國家的兒女?！盵9]既是國家兒女，焉能不愛國。早在戰(zhàn)國時期，詩人屈原就為民而掩泣：“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睈蹏鴳n民是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唐代詩人與國家的命運休戚與共，尤其是國家內(nèi)憂外患、面臨亡國之際，更是對國家關(guān)懷備至，但文人難以力挽狂瀾，內(nèi)憂郁悶?zāi)Y(jié)為淚水，只有通過筆端排解，因此唐詩中的淚水意象蘊含著詩人們的愛國憂民情結(jié)。杜甫最為典型，他的詩無論是觸景傷情，還是憂時傷事，都蘊含著對國的愛、對民的憂。淚水無論是濺、或是泣，感情熾熱而深沉，折射出感人的藝術(shù)魅力。愛國憂民情結(jié)貫穿于杜詩的始終，揮之不去，始終縈繞著國破都陷的陰影，如當他投奔肅宗欲為國效力時，卻被亂軍俘獲，受盡磨難，于是寫道：“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睖I水用濺，可見他對國憂之深，就是明媚的春光、嬌人的花鳥，也抹不去他憂國的深情，因此，淚是感時淚，情是恨別情。杜甫關(guān)心國家和人民，當他聞聽官軍收復(fù)失地時，喜得“涕淚滿衣裳”。涕淚飽含對國家深沉的愛。沒有國哪有家，愛國是人的本性、初心，在唐詩中，不但杜詩的淚水意象凝聚著愛國憂民情結(jié)，李白詩的淚意象同樣蘊含著愛國憂民情結(jié)，如“腸斷非關(guān)隴頭水，淚下不為雍門琴。”這里的淚水為的是為國效力，為的是“安社稷，濟蒼生”，然而君主不重用他，理想無法實現(xiàn)，于是懷念歷史上的明君，“攬?zhí)辄S金臺，呼天哭昭王”?？薜氖钦淹酰惆l(fā)的是愛國之情。叔本華曾說：人因為得不到而痛苦……因此，詩中的淚意象是悲戚的，悲戚中蘊含著詩人的愛國憂民情結(jié)。

(三)傷心悲痛情結(jié)

悲傷是對人身心的一種摧殘，或失去親人，或失去朋友，都會痛徹骨髓，悲痛欲絕，號啕大哭，哭對人內(nèi)心是一種創(chuàng)傷，比起一般的相思情結(jié)抑郁得多、凄慘得多,因此更打動人。唐詩中的悲傷“淚”意象極度悲戚，令人感嘆。一是失去親人的悲傷情結(jié)。兒女是父母的心頭肉，一旦失去，割肝割肺，痛不欲生，悲傷至極。如元稹的《哭子十首》中先寫母失子的痛苦：“爾母溺情連夜哭，我身因事有時悲?！灿謥砭墵柲福股詈蜏I有經(jīng)聲?！痹賹懽约菏ё拥谋瘋骸叭羰浅钅c終不斷，一年添得一聲啼?！毖獫庥谒x死別的親情淚最為悲切。白居易老年得子，起名阿崔，視如掌上明珠，不料阿崔三歲夭折，白居易哭得泗淚滂沱，痛徹心扉：“掌珠一顆兒三歲,發(fā)雪千莖父六旬。豈料汝先為異物，常憂吾不見成人。悲腸自斷非因劍，啼眼加昏不是塵?！被谘夑P(guān)系的親情最難排解，它飽含著親人的牽掛。牽掛是一種說不出的痛，一種酸酸的無奈，往往使人淚水漣漣，痛徹心扉，牽腸掛肚，每每想起總是痛哭流涕，悲痛情結(jié)催人淚下，感人萬分。二是失去妻子的悲傷情結(jié)。唐詩中最典型的應(yīng)為白居易《長恨歌》中唐玄宗對貴妃的思念淚水。唐玄宗自得楊玉環(huán)，使得“從此君王不早朝”，纏綿悱惻，不料馬嵬兵變，貴妃“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玄宗哭得“血淚相和流”，歸來，看到什么都是貴妃的形象：“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玄宗心中悲傷，以淚洗面，因此淚水是人內(nèi)心難以遏制的哀慟情結(jié)的生理外在表現(xiàn)。人大都一樣，蘇軾妻子死去十年，夜間做夢還“淚千行”。王義之曾說：“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10]無論血緣的親情，還是愛情深厚的夫妻情，一旦死別，悲傷哀慟，情不自禁，由此，唐詩人把失去親人的內(nèi)心悲痛體驗到了極致。除此，還有失去朋友的悲傷情結(jié)，如崔鈺的《哭李商隱》：“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庇螟B啼代人啼，以萬物同悲，表示哀悼。另有劉得仁的《哭翰林丁侍郎》：“惆悵天難問，空流淚滿巾?！睖I滿巾充分表達了失去朋友的痛心。失去親人或朋友往往使人悲痛欲絕，淚水長流。“淚”意象也顯得深沉而哀傷、凄苦而迷離。

總之，意象作為一個意蘊豐富的文學形象，以獨特而深刻的方式存在于文學語言中，并作為文學理解的重要視角存在著。唐詩中的“淚”意象凝聚了詩人們沉重的文化情結(jié)，無論是愛國憂民、愛情相思，或失去親人的痛苦悲傷，都是將“個人的傷心、道德的憤怒和政治的關(guān)切等諸種強烈的感情混合在了一起”[11]，來訴說那個歷史階段給他們造成的心靈創(chuàng)傷。研究唐詩中的淚意象，不僅是為了了解詩人，而且可促使今人了解歷史，不忘使命，努力奮斗，建設(shè)新文化，寫好新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