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玥
即使是在鸞翔鳳集的中國名家里,汪曾祺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他在文學潮流劇烈更迭的20 世紀80 年代大放異彩,文壇掀起了“汪曾祺熱”。此后也熱度未減,成為文學研究者爭相研究的對象。他是“中國式的抒情的人道主義者”,是通曲藝曉書畫的文藝全才,是兒女孫輩眼里平平無奇的“老頭兒汪曾祺”,是讀者眼中最具人間煙火氣的“金牌吃貨”……諸多標簽施諸其身,似乎還是無法道盡汪曾祺的特別之處。他究竟特別在哪里?或許可以引用一下《拾讀汪曾祺:為什么汪曾祺無可替代》一書中的話:“汪曾祺是一個初讀的時候沒有門檻,誰都可以讀的作家,感覺很淺很簡單。你覺得他的文字很美,但是你可能很難說清楚那是怎樣一種獨特的美。似乎很好模仿,但真的去模仿一下,恐怕只能騙騙外行?!?/p>
他的創(chuàng)作信仰極其簡單:把生活中真實的東西,美好的東西,人的美,人的詩意告訴人們。他善屬文,又善作畫,文字大概就是他可以隨意驅遣的畫筆,他筆下的故事就如同舒展的風俗畫卷,清澈洗練,引人入勝。
小說里所描寫的景物,不但要是作者眼中所見,而且要是所寫的人物的眼中所見。對景物的感受,得是人物的感受。
——汪曾祺《小說的語言》
汪曾祺的小說中有不少洋溢著詩化風格的風景描述,如《受戒》中生機四溢遍布紫灰色蘆穗的蘆花蕩,《大淖記事》篇首花了大篇幅繪飾的“與別處不同”的大淖風情,《曇花、鶴和鬼火》中長勢喜人,風過沙沙作響,像一首歌的豐茂莊稼……讀罷常令人心蕩神馳,向往不已。而純粹的寫景顯然是無法達成這樣耐人尋味的豐厚韻味的。
汪曾祺師承沈從文,沈從文傳授給他的一條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就是“要貼到人物寫”。這是什么意思呢?在文學鑒賞中,有一句老生常談的話,叫“一切景語皆情語”。景里摻進了人的主觀感受,和人貼合在一起,才會顯得景更加動人,而人在這樣的景里,才能真正活起來。那么這句“貼到人物寫”也就不難理解了,即寫景其實就是要寫人。
《異秉》中有一段陳相公在屋頂曬藥登高遠望的描寫:
這是他一天最快樂的時候。他可以登高四望。看得見許多店鋪和人家的房頂,都是黑黑的??吹靡娺h處的綠樹,綠樹后面緩緩移動的帆??吹靡婙澴?,看得見飄動搖擺的風箏。到了七月,傍晚,還可以看巧云。七月的云多變幻,當?shù)亟凶鳌扒稍啤?。那是真好看呀:灰的、白的、黃的、橘紅的,鑲著金邊,一會一個樣,像獅子的,像老虎的,像馬、像狗的。此時的陳相公,真是古人所說的“心曠神怡”。
陳相公是藥店中地位最低下的學徒,是一個在藥店學做生意的人,藥店的先生們在他做錯事的時候可以任意打罵他,他是小人物中的小人物,底層中的底層。他和所有肩負生計奔波受累的人一樣,每天的工作異常繁瑣、刻板、枯燥,然而,每天傍晚爬上房頂?shù)哪且豢?,他忽然間就擁有了自己的世界:房頂、綠樹、白帆、鴿子、風箏還有巧云。他在精神上便終于有了一處可以站立的空間。也許他平日的生活是苦楚而缺乏光彩的,但在此刻,他濁重的眼睛清亮了,緊鎖的眉頭舒展了,充滿人間煙火氣的民間生活畫卷沿著他的視線徐徐鋪開。他重新在凝滯的生活中拔地而起,變回了一名快樂的青年人。
又比如《晚飯花》,汪曾祺借李小龍的眼睛看晚飯花:
晚飯花開得很旺盛,它們使勁地往外開,發(fā)瘋一樣,喊叫著,把自己開在傍晚的空氣里。濃綠的,多得不得了的綠葉子;殷紅的,胭脂一樣的,多得不得了的紅花;非常熱鬧,但又很凄清。沒有一點聲音。在濃綠濃綠的葉子和亂亂紛紛的紅花之前,坐著一個王玉英。
這片晚飯花甚具可觀之處,色彩張揚熱烈,動態(tài)的生命力恣意僨張。開得這樣“熱鬧”的花,何以又“凄清”了?汪曾祺在《〈晚飯花集〉自序》中說:“我就像李小龍一樣,喜歡隨處流連,東張西望。我所寫的人物都像王玉英一樣,是我每天要看的一幅畫。這些畫幅吸引著我,使我對生活產生興趣,使我的心柔軟而充實?!笨吹氖峭盹埢?,看的又其實是晚飯花當中的人?!袄钚↓埡芟矚g看王玉英,因為王玉英好看。王玉英長得很黑,但是兩只眼睛很亮,牙很白。王玉英有一個很好看的身子?!蓖盹埢ê屯跤裼?,是李小龍?zhí)焯炜吹囊粡埉?。于是關于晚飯花的記憶中又摻雜了一些少年飄飄忽忽不成形狀的懵懂情意,散漫,憂郁,又美麗。王玉英后來許給了風流浪蕩、不務正業(yè)的錢老五,巷子里看不見王玉英了,而晚飯花還在開著。少年“熱鬧”的青春心事最終“凄清”地落地無聲。
我以為,風俗,不論是自然形成的,還是包含一定認為的成分,都反映了一個民族對生活的摯愛,對“活著”所感到的歡悅。
——汪曾祺《談談風俗畫》
汪曾祺是對生活極有興趣,觀察極細致的一個人。1995 年,一次接受采訪,被問及怎么成了作家,他回答:“東張張西望望地就成了作家,這個‘東張張西望望’代表你對生活充滿了興趣。”他筆下的人物不分階層等級,沒有職業(yè)之分。風流雅士,和尚尼姑,市井小販,潑皮無賴——三教九流之輩,無一不是他觀察摹寫的對象。豐富的人物構成了廣闊的生活圖景,同時也給予了他豐富的創(chuàng)作靈感。
他17 歲時曾隨父親在一座小廟中躲避戰(zhàn)亂,因此對和尚的生活有了一定的了解。《受戒》中提到的和尚受戒(即燒戒疤),要在頭皮上燒十二個洞,須到全縣第一大廟善因寺進行這項儀式。燒戒疤是不許人看的,要先請老師傅將頭剃得摸不出頭發(fā)茬子,否則容易“走了戒”,將頭發(fā)燒成一片。然后用棗泥子點在頭皮上,再用香頭子點著,燒了戒疤要喝一碗蘑菇湯讓它“發(fā)”,還不能躺下,要不停地走動,這叫作“散戒”。受戒之后方可“到處云游,逢寺掛褡”,成為一名合格的和尚。
還有《大淖記事》中對當?shù)仡H具地方特色的婚嫁風俗的描寫:
這里人家的婚嫁極少明媒正娶,花轎吹鼓手是掙不著他們的錢的。媳婦,多是自己跑來的;姑娘,一般是自己找人。他們在男女關系上是比較隨便的。姑娘在家生私孩子;一個媳婦,在丈夫之外,再“靠”一個,不是稀奇事。這里的女人和男人好,還是惱,只有一個標準:情愿。有的姑娘、媳婦相與了一個男人,自然也跟他要錢買花戴,但是有的不但不要他們的錢,反而把錢給他花,叫作“倒貼”。
因此,街里的人說這里“風氣不好”。
這樣的風俗,難免讓我們這些接受過現(xiàn)代倫理教化的人大跌眼鏡,心中也難免暗忖:按照正常的流程,接下來是不是要開始正言厲色地批判這些封建愚昧思想的“流毒”了?未必。這段描寫之后緊跟了一句:“到底是哪里的風氣更好一些呢?難說?!北绕鹋行缘亟衣端^舊時代的“傷疤”,汪曾祺對這類風俗的描繪似乎更加偏向于一種人道主義的敘述與欣賞?!八麄兊纳睿麄兊娘L俗,他們的是非標準、倫理道德觀念和街里的穿長衣念過‘子曰’的人完全不同。”只有在這樣自由包容、沒有傳統(tǒng)道德觀念束縛的環(huán)境里,才能催生出巧云和十一子沒有齟齬、純粹自然的愛情。正如他本人所說:“我對風俗有興趣,是因為我覺得它很美。”這種對風俗之美的肯定,同樣也是對健康的人性的肯定。
我的人道主義不帶任何理論色彩,很樸素,就是對人的關心,對人的尊重和欣賞。
——汪曾祺《我是一個中國人——散步隨想》
風土與人情是密不可分的,從汪曾祺對風俗不厭其煩的細致描寫就不難看出他對人與生活傾注的熱愛。他生在水鄉(xiāng),因而文風、思想也帶了許多水的印記。他說:“我的小說常以水為背景,是非常自然的事。記憶中的人和事多帶著泱泱的水汽。人的性格亦多平靜如水,流動如水,明澈如水?!彼娜岷陀绊懙牟还馐撬麑懽鞯膬热?,同樣還有他的精神氣質。小說《徙》中有一位高北溟先生(現(xiàn)實中也確有其人,他是汪曾祺五年級至初二的國文老師),他是除沈從文先生之外的另一位對汪曾祺創(chuàng)作風格影響極深的人?!夺恪分杏浭隽烁呦壬慕虒W方式:
他選的文章看來有一個標準: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這些文章有一個貫穿性的思想傾向,這種傾向大體上可以歸結為:人道主義。
在如水的精神氣質和人道主義精神的熏染下,汪曾祺繪寫的風俗畫卷常帶有濃厚的溫情主義的色彩,他“溫愛”著這個世界,對健康的人性予以發(fā)自內心的肯定和贊美。以《受戒》中的一個片段為例:
她挎著一籃子荸薺回去了,在柔軟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腳印。明??粗哪_印,傻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里癢癢的。這一串美麗的腳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亂了。
有學者戲稱《受戒》這篇小說講的就是小和尚和小姑娘談戀愛。小和尚明海與小英子兩小無猜形影不離,除去明海的和尚身份,他們只是一對普通的青梅竹馬的年輕人。而明海作為一名“出家人”,照常理本應六根清凈、不染塵俗,可僅僅只是小英子的一串形狀優(yōu)美好看的腳印,便叫他動了凡心,“心里癢癢的”“亂了”。面對這一從未被人涉足過的新奇題材,汪曾祺難道是以此為噱頭博取大眾的關注嗎?當然不是。他創(chuàng)作《受戒》旨在說明“人是不能受壓抑的”,要“發(fā)掘人身上美的、詩意的東西”,他寫的是“人性的解放”?!妒芙洹返慕Y尾更是用以景結情的方式暗喻了兩個少年對性的初次探索,言有盡而意無窮。美,健康,且有詩意。
除去對健康的愛情的贊賞,汪曾祺對普通人情誼的書寫也是卷中極為動人的部分。他尤其鐘愛描寫市民社會中人與人的互愛互助。
《歲寒三友》中,靳彝甫將自己愛若性命的三塊田黃石章拱手讓人,只為換來兩封洋錢接濟自己落難的兩位好友;《大淖記事》中,錫匠隊伍自發(fā)性地給十一子討還公道,舉行沉默游行與“頂香請愿”;《八千歲》里宋侉子聯(lián)合米店同行作保,積極營救平日將“概不作?!备吒邟炱鸬摹鞍饲q”(一個糧行的老板);《皮鳳三楦房子》中,高大頭給在挨斗中結下“革命情誼”的朱雪橋出主意要回房子;《故鄉(xiāng)人》里的醫(yī)生王淡人不顧個人安危,身系鐵鏈,由四個船夫牽著,乘一只小船為洪水中遇災的孤村民眾往來奔波,行醫(yī)治病。
這樣的人情溫暖還有許多,不勝枚舉。
我要運用普通樸實的語言把生活寫得很美,很健康,富于詩意,這同時就是我要想達到的效果。
——汪曾祺《生活,是第一位的》
汪曾祺的文章風格散淡輕盈,然而“淡中有味,飄而不散”。細細品來,平淡中甚至還有奇崛之意。平淡是不容易的,如果處理不當,很可能成為索然無味的寡淡。照汪曾祺在《驚人與平淡》一文中的說法:“平淡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四川菜里的‘開水白菜’,湯清可以注硯,但是并不真是開水煮的白菜,用的是雞湯?!比绻麑⑦@番話用以比照他的創(chuàng)作,那么他的平淡便是“雞湯”,他的作品,就是悉心燉煮后悄然生香的佳肴。這樣質樸真醇的創(chuàng)作風格在注入小說之后,便產生了一種異乎尋常的至真至純之美。
他擅長使用白描。如《受戒》中對大英子、小英子兩姐妹的描寫:
兩個女兒,長得跟她娘像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眼睛長得尤其像,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定神時如清水,閃動時像星星。渾身上下,頭是頭,腳是腳。頭發(fā)滑溜溜的,衣服格掙掙的。
這段描寫外貌的語言簡潔明快,人物形象無須過多雕飾便已躍然眼前。我們對美人眼睛的描寫常常離不開窠臼,比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大小英子的美并不是這樣嬌柔的、風情萬種的美。美人千面,她們是一種挺拔的、健康的、爽朗的美。其中“格掙掙”一詞,來源于蘇北方言,指穿衣整齊干凈,有模有樣。這樣的描寫既符合人物生長環(huán)境,也符合她們的性格氣質。
汪曾祺也擅長繪畫,書畫同源,他深諳以“留白”為美的精髓。如《歲寒三友》的結尾:
靳彝甫端起酒杯說:“咱們今天醉一次?!?/p>
那兩個同意。
“好,醉一次!”
這天是臘月三十。這樣的時候,是不會有人上酒館喝酒的。如意樓空蕩蕩的,就只有這三個人。
外面,正下著大雪。
沒有豪言壯語、涕泗橫流這樣刻意煽情的畫面,有的只是三位老友歷盡千帆,把酒促膝,快意痛飲。這樣的場景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白居易的《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最后那句“外面,正下著大雪”的留白力量是巨大的,有一種力掃千鈞、抹平一切的美。它的鏡頭轉換感極強,就好像我們可以把目光暫時聚焦在這場紛紛大雪上,短暫地遠離三人各自經(jīng)歷的人間苦難,不問后事如何,而是把視角轉向浩渺無垠的天地。即便歲寒,也流露出融融暖意。日暮途窮之時,依然可以期待善與美的救贖。
結語:
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汪曾祺以詩意的語言傳達出一種獨特的生活美學。我們給他添加了諸多華麗的評價標簽,但依舊難掩他對待生活的誠摯的赤子之心。如他在《兩棲雜述》中所說:“要對生活充滿熱情,即使是在嚴酷的現(xiàn)實面前,也不能覺得‘世事一無可取,也一無可為’。在任何逆境之中也不能喪失對于生活帶有抒情意味的情趣,不能喪失對于生活的愛?!?/p>
在我們這樣汲汲營營的快節(jié)奏時代,依然需要這種平淡沖和的美,需要這樣一個可愛純粹的汪曾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