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讀《孔雀東南飛》之劉兄形象"/>
徐浩 彭輝
《孔雀東南飛》是人民教育出版社高中語文(必修二)所選篇目。在《孔雀東南飛》的教學(xué)中,難免會產(chǎn)生這樣的疑問:“劉蘭芝兄長真的是一個大奸大惡之徒嗎?”作品中共有五個主要人物,分別是焦仲卿、劉蘭芝、焦母、劉母、劉兄。劉兄通常被解讀為封建家長制的代表人物。深入探討劉兄的人物形象,對于更好地理解《孔雀東南飛》的主題及思想內(nèi)容,至關(guān)重要。
要探究劉兄這一人物形象,勢必要聯(lián)系劉家兄妹關(guān)系進行研究。兄妹關(guān)系是《孔雀東南飛》人物關(guān)系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圍繞著劉蘭芝與劉兄,研究者從各個方面展開對兄妹沖突的探究。
張慶民從“東漢大一統(tǒng)政權(quán)瀕于崩潰、儒家綱常松弛”的時代背景出發(fā),提出“按照《白虎通》,兄弟是六紀(jì)之一。兄要嫁妹,妹是不得違抗”[1]的觀點。漢代婚俗有別于宋明理學(xué)提倡的“一女不事二夫”的貞節(jié)觀,喪偶、被休的女性不愿再嫁或改嫁,會受到世人的非議、家人的欺凌,“舉身赴清池”的劉蘭芝是漢代不少女性悲慘命運的剪影。實際上,劉蘭芝兄妹關(guān)系被上升到“建安時期人們力圖追求思想解放”的高度,冷漠的兄妹關(guān)系、兄妹的尖銳矛盾沖突是建安這一特定歷史時期的產(chǎn)物。
“《孔雀東南飛》的題旨是反對儒家思想束縛和腐朽的禮教制度,追求自由、自主的婚姻”是目前學(xué)界通行的觀點?;趯ξ牧x的理解,劉兄又被解讀為“封建家族大家長”“封建禮教頑固勢力”的代表,劉家兄妹在改嫁事件上的分歧、爭駁也被解讀為“劉蘭芝與封建禮教制度做最后的抗?fàn)帯???梢?,目前學(xué)界關(guān)于劉蘭芝兄妹關(guān)系的解讀,更多傾向于社會歷史層面的分析。岳秉欽提出了不同觀點:“習(xí)慣上這樣解讀劉兄,是沒有把他作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看待,而是把他當(dāng)作一個概念。一開始就把他定格為反面形象,即封建禮教、封建家長的化身,用他來反襯正面形象劉蘭芝和焦仲卿的叛逆精神?!盵2]
我們可以嘗試著從人物性格的角度即人文主義的層次,進一步解讀兄妹沖突發(fā)生的必然性。劉蘭芝善良勤勞、忠于婚姻,正如其自述“君既為府吏,守節(jié)情不移。賤妾留空房,相見常日稀。雞鳴入機織,夜夜不得息”,“奉事循公姥”。另外,從與“小姑”揮淚話別可見蘭芝之善,從被休后縣令、太守相繼“遣媒”“結(jié)大義”可見蘭芝之美。從“阿兄得聞之,悵然心中煩”“作計何不量”可以看出劉兄性情急躁、耐性不足。這一點,從劉蘭芝的言語中也可以得到證實:“我有親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懷?!眲⑿值摹胺裉┤缣斓兀阋詷s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等言語,雖然談不上“尖酸刻薄、冷酷無情”,但“小人慕富貴,不顧禮義”的本質(zhì)還是存在的。劉家兄妹的性情、價值觀截然不同,劉蘭芝孝順、溫婉、守禮、不慕富貴名利,而劉兄性情暴躁、不顧禮義、貪名慕利。因此,兄妹二人之間的激烈沖突也就在所難免。
“知人論世”是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批評的重要方法,指的是了解一個人并研究他所處的時代背景。我們在研究某一文學(xué)現(xiàn)象或某一作家時,對作者本人的思想、經(jīng)歷等要有所把握,也就是要將該文學(xué)現(xiàn)象或該作家置于具體的歷史環(huán)境中客觀評判。這也是當(dāng)前閱讀教學(xué)常運用的文本解讀方法。分析劉蘭芝兄妹關(guān)系,自然離不開對《孔雀東南飛》作者的探究,但此文至今并沒有找到確切的作者。這就更凸顯了對《孔雀東南飛》作品出處和創(chuàng)作年代研究的重要性。
依據(jù)《孔雀東南飛》的原序,我們可以知道該詩大概作于“漢末建安中”,收錄于《玉臺新詠》。漢朝奉行“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婦綱”的儒家理念,在政治、家庭上形成了一系列等級森嚴的封建禮法制度。陳壽《三國志》記載,曹操在打敗袁紹父子后,進駐冀州,聽聞冀州“父子分為兩派,相互毀謗”[3]后,認為是顛倒黑白、欺騙上天、誣罔君上的行為,特地發(fā)布法令嚴肅整頓風(fēng)俗。由此可見,漢朝對于家禮十分重視。建安是東漢末年漢獻帝的第五個年號,從建安元年(公元196 年)一月到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 年)三月。《孔雀東南飛》的創(chuàng)作年代恰好處于這一時期,必然受此社會大環(huán)境的影響。
在漢代家禮的眾多規(guī)定中,“夫妻之禮”“婆媳之禮”對于女性是最不公平的,它賦予夫君和婆婆以生殺予奪之權(quán)。夫妻之禮是夫君對妻子的壓迫,“休妻”,是封建社會男子的一種特權(quán),無須經(jīng)過任何的法律手續(xù),只要一紙休書,責(zé)令妻子離開夫家,他們的夫妻關(guān)系就解除了。劉蘭芝也犯了休妻所要滿足的條件,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七去”。記載于漢代的《大戴禮記》的“七去”第一條便是“不順父母者,為其逆德也”。[4]不聽公婆的使喚,就會因違背了家禮對于婦德的要求而被逐出家門。
受夫權(quán)壓迫的媳婦們,還要被套上一具沉重的枷鎖。劉蘭芝爭辯、抗拒的行為,早已違反了《女誡》《禮記》等的規(guī)定:婆婆可以任意地驅(qū)使媳婦,任意主宰媳婦的命運,可以隨意趕走媳婦。在焦母看來,“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吾意久懷忿,汝豈得自由?”——劉蘭芝的行為不受家禮的約束,不懂得禮節(jié),行動又是那樣自專自由。然而,《大戴禮記》關(guān)于“擇婦”又規(guī)定“逆家子不娶”,即行為不受禮法約束、不尊師長的女子不可以娶回家。所以說,劉蘭芝再嫁是有很大難度的,這也理應(yīng)是劉家會加以考慮的現(xiàn)實問題。
劉蘭芝被休,不僅使她自己“入門上家堂,進退無顏儀”,更讓劉家上上下下感到屈辱。正如劉蘭芝與母親對話時,劉母驚異而又悲傷地說:“十三教汝織……汝今何罪過,不迎而自歸?”直性子、好面子的劉兄,同樣會因妹妹被休而覺得顏面盡失。第一次有人前來說媒,劉蘭芝拒絕了縣令家文雅、口才好、能干的三公子,劉兄并未逼迫劉蘭芝。從這一點來講,劉兄為劉蘭芝留了選擇的余地。第二次說媒,面對條件如此優(yōu)越的太守家,聽聞妹妹又要拒婚,他“悵然心中煩”,心中極其不痛快,十分煩惱。這一次,他再也忍不住了:“作計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在他看來,妹妹在被焦家休掉后,卻能改嫁給太守家的貴公子,可謂命運的好與壞有天壤之別。
再而言之,太守家財力雄厚,“赍錢三百萬,皆用青絲穿。雜彩三百匹,交廣市鮭珍”,太守家贈送的聘金數(shù)量驚人,還有各色綢緞和各種山珍海味。再來看,迎娶的舟車也極盡奢華:繪有青雀、白天鵝的船,四角掛著繡有龍的旗幡,還有鑲著白玉、刻著金飾的車子。迎娶場面也特別熱鬧:“交語速裝束,絡(luò)繹如浮云”“從人四五百,郁郁登郡門”。趕辦婚禮的人來來往往,竟然有四五百的隨從熱熱鬧鬧地來迎親。改嫁到太守家,劉蘭芝不用每天雞叫的時候就進入機房紡織,也不用服侍專橫、潑辣的焦母,后半生可盡享榮華富貴。劉蘭芝聽了兄長的一番話后,仰頭答:“理實如兄言。謝家事夫婿,中道還兄門。處分適兄意,那得自任專!雖與府吏要,渠會永無緣。登即相許和,便可作婚姻?!眲⑻m芝口頭上表示:道理確實像哥哥所說的那樣,要順著哥哥的心意來安排。她同意與太守兒子的婚事,并且發(fā)誓與焦仲卿斷絕來往。
按照當(dāng)時的禮教觀念,太守家下過聘禮后,男女雙方的婚姻關(guān)系就得到了事實上的確認。從名義和法律上來講,此時的劉蘭芝已經(jīng)是太守家的媳婦。收下聘禮后,男女雙方有一方毀約都是不道德的。在當(dāng)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如果女方毀約不嫁,所要承受的社會壓力遠遠比男方大得多。況且,劉蘭芝再嫁的對象是太守大人的兒子,太守家財力雄厚,社會政治地位遠遠高于劉家。另外,從“心中大歡喜,視歷復(fù)開書”來看,太守非常重視這件婚事,竟反反復(fù)復(fù)查看婚嫁歷書。因此,劉兄在收下太守家的聘禮后,即使知道劉蘭芝不愿意改嫁,出于劉家的家族利益考慮,也是萬萬不敢得罪太守大人的。
“人文關(guān)懷是古往今來一切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的總主題,它是‘善’的集中體現(xiàn),并與歷史理性共同筑起文學(xué)真、善、美的價值體系?!盵5]樂府名篇《孔雀東南飛》以其豐滿的人物形象、杰出的敘事手法以及創(chuàng)作者、年代的懸念等,吸引著一大批古今學(xué)者、文人的研讀興趣。它所具有的魅力主要不是在于焦、劉愛情故事本身,而是來自作者字里行間對“漢末建安中”時期深受禮法制度和儒家觀念束縛的百姓的人文關(guān)懷。所以,我們在解讀文本時,應(yīng)該多一點“真、善、美”的人文關(guān)懷,少一點純粹的理性主義與歷史主義的偏執(zhí),對劉兄這一形象的分析亦當(dāng)如此。
《孔雀東南飛》文末交代了這一愛情悲劇的結(jié)局:“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行人駐足聽,寡婦起彷徨。多謝后世人,戒之慎勿忘?!苯箘杉野呀怪偾洹⑻m芝兩人合葬,說明他們已經(jīng)初步意識到強行拆散焦劉兩人并且逼迫劉蘭芝改嫁的錯誤。死后合葬是兩家人對焦仲卿、劉蘭芝唯一能做的補償,夫妻生前不得偕頭到老,只得死后合葬松柏環(huán)繞的華山。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此時的劉蘭芝已被焦仲卿所休,且“已作他人妻”,合葬焦仲卿和劉蘭芝是不符合封建世俗禮法的。焦、劉兩家這樣做可能會招致維護禮法者的反對與鄉(xiāng)鄰的非議,更有可能得罪太守大人。
那么,劉家是誰力排眾議,冒著風(fēng)險合葬劉蘭芝、焦仲卿的呢?從劉母的“大拊掌”“大悲摧”和“十三教汝織,十四能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知禮儀,十七遣汝嫁,謂言無誓違”這一系列言語來看,劉母雖然十分疼愛女兒,但性格太過軟弱,膽怯于同強大的禮教觀念做斗爭。遍觀劉家,劉兄才是焦劉合葬最有可能的倡議者和執(zhí)行者,也只有擁有較高的家庭地位的劉兄才可以辦到?!岸嘀x后世人,戒之慎勿忘”,未嘗不可以解讀為劉兄的內(nèi)心自白和深深的悔意。正如清代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所言:“兩家聞二人之死,倉皇悲憫,各懷悔恨?!比绻麖倪@樣的角度來看,焦劉的結(jié)局固然可悲,但二人死后能夠“合葬”又給我們帶來了些許慰藉。
三國時曹植在任城王曹彰暴亡后,含淚寫下《贈白馬王彪》。其中一句“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感人至深,表達出對手足至親的哀悼之情。劉家兄妹本是“同根生”,兄長護妹情切、愛妹情深,奈何禮法壓迫過甚、妹性情太急,只得望著清池,空嘆“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