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山人王穉登

貝葉

晚明科舉之途壅塞，從秀才到舉人、貢士、進士，對于某些人來說，是一個相當(dāng)漫長艱辛的過程。特別是在江南，由于讀書人太多，而名額又相對太少，學(xué)子能順利通過科舉之路，獲得官場地位的少之又少。大量被淘汰下來的士人，沒有制度化的安排，為了謀生，不得不靠才藝來博取生活資源。這樣，一個特殊的山人群體，在成化年間出現(xiàn)，到嘉靖、萬歷年間達(dá)到最盛。

山人的本意多指隱士，這些人主要以詩文書畫為謀生手段，廣泛結(jié)交，干謁權(quán)貴，激揚聲名。吳中王穉登是較為典型的山人代表人物，于晚明文壇聲名籍籍。《明史·文苑傳》說他：“吳中自文徵明后，風(fēng)雅無定屬。穉登嘗及徵明門，遙接其風(fēng)，主詞翰之席者三十余年；嘉、隆、萬歷間，布衣、山人以詩名者十?dāng)?shù)，然聲華煊赫，穉登為最?！贝笪暮厘X謙益也為和他不能相識而遺憾。評價為：“吳門自文待詔歿后，風(fēng)雅之道，未有所歸，百谷（即王穉登）振華啟秀，噓枯吹生，擅詞翰之席者三十年?！卞X謙益在《列朝詩集》又談到王穉登的書法成就：“名滿吳會間，妙于書及篆、隸。閩粵之人過吳門者，雖賈胡窮子，必踵門求一見，乞其片縑尺素然后去?！?/p>

申時行里居吳中時，也對王穉登特相推重。申、王被時人尊為吳中二老，可見時譽之隆。

王穉登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他與秦淮八艷之一馬湘蘭之間的感情故事。秦淮河畔，歷來歌樓畫舫，佳人如云。馬湘蘭雖有婀娜體態(tài)，卻是姿色平常。但她能詩善曲，尤擅畫蘭，文人名士，達(dá)官貴人爭相求畫，當(dāng)年曹雪芹的爺爺曹寅，曾三次為《馬湘蘭畫蘭長卷》題詞。她憑著清新脫俗的氣質(zhì)和才華，在眾多的交際之花中脫穎而出，位占秦淮八艷之一。馬湘蘭有了積蓄，便自筑幽蘭館，在里面遍植蘭花，幽香四溢，令人忘俗。

江南才子王穉登途經(jīng)金陵時，偶過幽蘭館，兩人言談投機，大有相見恨晚之感，從此往來頻繁。在兩人長達(dá)三十年的交往中，不只是男女之情，還有文字知己，詩畫情緣。他們分居兩地，沒有談婚論嫁，但馬湘蘭對王穉登一往情深。在王穉登七十大壽之際，馬湘蘭不顧病體，集資買舟、帶著歌妓數(shù)十，從秦淮來到姑蘇替他祝壽。此時的馬湘蘭也已五十七歲，可以想見，他們聚日無多的未來。在壽宴期間，馬湘蘭通宵達(dá)旦，載歌載舞，在蘇州盤桓兩月余。回到秦淮后，勞累過度的馬湘蘭一病不起。她似早有預(yù)感，細(xì)心地在病榻周圍擺滿蘭花，沐浴更衣，持佛家禮節(jié)端坐安然而逝。

為王穉登祝壽已然成了馬湘蘭生命中最后的天鵝之舞。

王穉登聽聞馬湘蘭去世以后，老淚縱橫，題寫了“多情未了身先死，化作芙蓉也并頭”的詩句，并撰《馬姬傳》雜劇，傾吐他對馬湘蘭的眷念。對于兩人的交往，不能僅看作風(fēng)流韻事，他們對詩詞書畫、晚明的戲曲傳播也有值得書寫的篇章。

王穉登（1535—1613），長洲（今蘇州市）人，字百谷或伯谷，因讀書玉遮山中（現(xiàn)名玉屏山），曾號玉遮山人，他一個書房叫尊生齋。自小聰穎過人，四歲能對，五歲能詩，憑著過人的才氣，花團錦簇的時文，讓鄉(xiāng)里的老儒們瞠目結(jié)舌?？偨侵?，王穉登已經(jīng)考上秀才，地方縉紳紛紛折節(jié)下交，21歲時，被86歲的文徵明收為關(guān)門弟子。

嘉靖四十三年（1564），王穉登北游太學(xué)，為“青詞四相”之一的袁煒?biāo)p識。袁煒才思敏捷，自視甚高，對同僚盛氣凌人，但對青年王穉登卻極為賞識，待為座上客，把他薦為史官，入翰林院使館擔(dān)任校書，以諸生身份參與校對《永樂大典》重錄本。王穉登一時意氣風(fēng)發(fā)。

入京半年，原本想通過京試獲得功名的王穉登，在考試的前一天突然收到父親去世的消息，他悲慟之極，即刻放棄考試，啟程回家奔喪。這次離開，他失去的不僅僅是一次考試的機會，王穉登也同時失去了奧援。次年，袁煒失勢且身患重病，向朝廷請求辭職回鄉(xiāng)，死于道途。

樹倒猢猻散。因袁煒生前太過專橫跋扈，得罪的人多，加之人情涼薄，死后的他門庭冷落，賓朋散盡，沒有子嗣的袁夫人孤苦伶仃，后事無人料理。王穉登不顧自己還在守孝期間，不遠(yuǎn)千里，冒雨渡江，經(jīng)過多日的舟車勞頓，赴寧波吊唁恩公，同時幫助袁夫人辦理喪事。

袁煒生前與首輔徐階結(jié)有恩怨，在袁煒后事方面，徐階設(shè)下諸多障礙，王穉登不畏權(quán)貴，既為袁煒治理喪事，還幫他爭取恤典，此后每年他都赴寧波探望袁夫人，并幫她安排往后余生。

隆慶元年（1567），王穉登再上京師北游，朋友告誡他不要再提做過袁煒的門人，以免得罪當(dāng)?shù)?，他不僅不加掩飾，還將兩年來寫下紀(jì)念這段經(jīng)歷的詩文刊刻成書，以示不忘舊恩。

李維楨在《王百谷先生墓志銘》里說到王穉登周人緩急的事情也舉了很多實例。如友人黃清甫貧病而死，王穉登出資為他成殮，逢年過節(jié)，家中祭祀，更不忘友人；孝廉吳幼安牽連入某文禍，判死刑，逃亡外出，王穉登助其藏匿被牽累，最后得人周旋，方才免于追究。

王世貞雖曾評價王穉登“以文章名，出世貞上”，但二人關(guān)系并不融洽。王世貞死后，仲子士墉因事情牽連入獄，王穉登竭力營救；世貞外甥曹某臨終將外孫女也托付給王穉登，他不嫌棄孤兒無靠，娶為孫媳。

或許是年少時太過順利，王穉登日后的科舉之路遭受了接二連三的失敗。隆慶元年，他再應(yīng)順天試不第，當(dāng)時邊情緊急，他希望能出征成為邊塞官員的幕僚，無奈懷才不遇，無人賞識，于是棄絕舉業(yè)，高臥不出，自此走上了創(chuàng)作與治學(xué)的道路，成為晚明吳中文壇聲名赫赫的人物。

王穉登一生著述豐碩，且牽涉范圍及廣。精通書法、繪畫、收藏、棋藝的他，一生撰著詩文約三十多部，編纂點評多部，還有其他典籍的序文、題跋等。他的作品流傳范圍之廣，受歡迎程度之高，令人咋舌。上至宮廷，下至百姓，遠(yuǎn)近馳名。有一次他自宜興游玩回歸，還沒有到家門口，即有很多書商已等候在家門外求索書稿。比如他不足萬字、在吳淞地區(qū)廣泛流傳的《虎苑》一書，收錄的都是人與虎的故事傳說，通篇纏繞著神秘主義色彩，非常奪人眼球，是當(dāng)時朋友相聚、士人交游的時髦話題；他的另一部暢銷著作《謀野集》是備受青睞的尺牘小品，大多是他與權(quán)貴官僚交往而作，文辭綺麗、典雅，文風(fēng)承六朝余緒。姿態(tài)溫和柔婉且不失輕靈、戲謔，為當(dāng)時書信往來的套話藍(lán)本，受到人們的推崇。

有如此成就的王穉登，時至今日，卻很少被人念及。來自云南騰沖的李根源卻忘不了王穉登，他在吳郡訪古，特意在光福石壁禪寺，用王穉登的尊生齋，命名了寺里的一口明代古井：尊生泉。雜草漫過枯瘦的井圈，泉水幽冷，石刻醒目，沒來由地透著一種孤寂。終究是沒有人會在此停留、深究。

王穉登名之不彰有歷史的原因也有其自身存在的問題。明代山人追求個性解放與自我獨立的精神，與清朝倡導(dǎo)和固守的儒派傳統(tǒng)相抵觸，故山人的著作在清代或被列為禁書或被銷毀；干謁權(quán)貴，故作雅態(tài)的自我放縱，又被民國文人所不喜；此外，他追求享樂，生活奢靡。他除了和前文提到的馬湘蘭過從甚密，還與蘇州籍妓女薛素素等引為知己，平素孌童季女不離左右，因此還染上了惡疾。明代沈德符在《敝帚齋余談》說他還為官員拉皮條：“今上辛巳壬午間（明神宗萬歷九年、十年）聊城傅金沙光宅以文采風(fēng)流，為政守潔廉，與吳士王百谷厚善，時過其齋中小飲。王因匿名娼于曲室，酒酣出以薦枕，遂以為恒。王因是居間請托，橐為充牣?！?/p>

在晚明社會山人造假作偽的風(fēng)氣里，王穉登聲名在外，也臭名昭著。57歲那年，王穉登病魔纏身，他置生壙于白馬澗，并自撰墓志銘，對自己的一生有所認(rèn)識：有若余之不肖，尚不能為寒蟬之潔，下不屑為壤蟲之污，蓋行己在清、濁之間。

晚年他皈依佛門，身披袈裟，苦修頭陀行，去各大道場講經(jīng)說佛。還出了一部一百三十八篇的《法因集》，均為替寺院撰寫的化緣文字。

在明代的科舉道路上，像他這樣沒有取得功名，而有如此成就的人實在不多。即便不能名垂青史，但他浩瀚的作品，不盲從、不趨從的個性風(fēng)貌，都值得我們放緩腳步，多看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