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園里 一群來歷不明的鳥

劉錦濤

一

大年初二，午休后無事，便獨自一人出門去，看天，看地，看鳥。

角角落落里都有鳥的影子，大大小小，黑的白的花斑的。鳥一飛，寂靜的鄉(xiāng)村畫面生動起來?？傆性陲w的，總有靜止不動的，鳥的動靜相宜，恰到好處，似乎是畫家擺布的，畫家的審美情趣點化了眼前的鳥，鳥使得鄉(xiāng)村變成雋永生動的畫，當(dāng)然，那個畫家是大自然。

每當(dāng)回到鄉(xiāng)下，與鳥會面多了，往往會生出自己便是養(yǎng)鳥人或遛鳥人的錯覺。

鳥是這座島上最好的風(fēng)景。樹上有鳥，屋檐上有鳥，電線上有鳥，收割后的稻田里也有鳥。一只鳥從天空劃過，嗖——一道弧線；零星的鳥，三只，兩只，相互追逐；當(dāng)成群結(jié)隊的鳥吵吵嚷嚷從天空飛過，天地都會暗下來。天地之間，熱鬧非凡。藍天上偶爾有云飄過，會誤以為是群鳥，仿佛遠道而來，一陣風(fēng)，又自行消散。如果你站在田野里，向東揮揮手，鳥向東飛，向西揮揮手，鳥向西飛，仿佛在指揮千軍萬馬，揮手的感覺堪比偉人檢閱萬眾，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滿世界的鳥都是你豢養(yǎng)的寵物了，君王坐在金鑾殿號令天下，那威風(fēng)得意也不過如此吧！

想著鳥，有風(fēng)拂面，絲絲寒意。按理立春已過，風(fēng)已是春風(fēng)。看手機拍的照片上，梅花怒放，杏花含苞，水仙凍傷的殘葉上仍然托著花蕊，楊柳樹長長的細枝已有米粒大的苞，冬青的枝丫里初生了嫩葉的雛形，是灰色的，仿佛殘留著冬的樣子，到明天，灰色定會變成春的樣子，那便是油汪汪的綠。我告訴朋友們一個秘密：我偷窺到所有的植物都在思春。

有一張照片是拍一只鳥的，遠方，視線的盡頭，有一排水杉樹，最高的那棵水杉樹的頂端，有一個白亮的點，是一只白色鳥。遠遠望去，鳥隨樹動，聞風(fēng)起舞。

那是一只白鷺。

以前這里沒有白鷺，白鷺皆在水邊。許多年前，我在長江邊的堤岸上第一次看見白鷺，全身一塵不染的雪白、曲頸黑喙、葦桿般纖細的雙腿、寬大的展羽、一飛沖天的風(fēng)采，都讓我贊嘆不已。不知從何時起，我居住的地方也有了白鷺，這座島上的許多地方都有白鷺的身影，白鷺仿佛成了家常養(yǎng)鳥。它們因何放棄原來的居所，找到這里，組建新的家園，有什么深刻含義嗎？

或許是因了眼前那排水杉樹旁的竹園。竹園歷來是鳥的家園，白鷺，斑鳩，更有一種黑色的鳥和許多叫不出名字的鳥，在那里集聚。如果一棵樹或一根電線也是鳥的家園的話，那么樹上的鳥和電線上的鳥，只能算是散居戶，竹園才是鳥群居的新村。鳥的世界也是一個復(fù)雜的世界。不知道一個林子里究竟有多少鳥，有多少品種的鳥。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為什么來。不知道它們是如何分配各自的地盤而相安無事和平共處。今天你看到的鳥，早已不是昨天你看到的鳥，雖然看似衣衫未變、笑容不改。今天一只鳥與你暗送秋波，明天這只鳥義無反顧地飛往他方，連招呼也不打一個。想想也暗自偷笑：鳥兒有它們自己的思考、自己的習(xí)性、自己的自由，你失落，是因為你既多情，又霸道，你管它來去或起落呢？你管它紛爭或和諧呢？你閑事管到天上去了！鳥兒們有屬于它們自己的權(quán)屬、自己的世界。

說到鳥兒們眷戀的這個竹園，想起小時候有一天晚上，我依偎在外公的懷里睡覺，外公突然叫醒我，對我說：“你聽聽，竹園里有鬼叫的聲音，是鬼在叫?！蔽艺J真仔細地聽，聽不出什么動靜，只覺得是竹園里的鳥在叫?？墒堑诙齑謇锶硕颊f昨晚聽到了鬼叫，是竹園里傳出來的。我自責(zé)自己怎么那樣愚笨，大家都聽到了，唯獨我聽不見呢！鬼是什么東西？怎么叫的？專干什么事情？即使現(xiàn)在大半輩子過去了，我依然沒弄明白。但當(dāng)時我相信鬼叫是可怕的，鬼會與人作對，鬼的世界是令人恐怖的世界。因為“鬼叫”，這個大竹園讓我從小覺得有神秘感。

二

這個大竹園包圍著一個大宅子——周家宅，方圓幾十里都有名氣。

周家宅是我外婆家，從四歲起，我就住在那里，一直住到十八歲。要不是十八歲那年我考上大學(xué)去了外地，估計還會一直住下去。周家宅有大大小小三四十間房子，外婆家只占其中三間。

這座宅子似乎有過輝煌的歷史?？茨情g中堂屋，門前有三級臺階，室內(nèi)鋪設(shè)的青磚，我記事的時候還是平整如鏡，打掃干凈了，會發(fā)出微弱的青色光亮。正面八扇大門，門楣上雕著花?？梢韵胂笾芗业淖嫦仁潜е鯓拥男坌拈_建這個宅第的。等到我住進外婆家的時候，宅子已是一個大雜院了。周家的子孫按照各自的份額占領(lǐng)公屋里的地盤，氣派的中堂屋里堆滿了各種各樣的雜物，柴草，農(nóng)具，缺了腿的凳子，曬谷的蘆席。雕梁畫棟的屋宇，也成了老鼠、蛇、黃鼠狼的樂園。這些生物們，躲過人類的視線，晝伏夜出，安排自己的生活。各家人家養(yǎng)殖的雞鴨，在場院里自由出入。白天，人去生產(chǎn)隊里勞動，雞鴨們成了宅子的主人，它們覓食，打斗，隨地大小便，演繹爭風(fēng)吃醋的愛情故事。

只有到了婚喪嫁娶的日子，這座宅子才會重顯昔日的風(fēng)光。中堂屋清空了，場院的雞屎鴨糞打掃了，正門大開，披紅掛綠，人也換了新衣或至少是干凈的衣服。在尚未通電的年代，一盞汽燈，把屋里屋外照得透亮。整個宅上幾十口人，外加遠道而來的親戚，百把人裝在這個宅子里，一點也不見局促。原來這樣的宅子是用來慶典的，平時邋里邋塌地居住，簡直是暴殄天物。

有一段時間，我曾經(jīng)試圖弄清這座老宅的前世今生，后來發(fā)現(xiàn)，別說家譜，可供后代人追索的只言片語的文字記載也沒有。一宅上的人，沒有幾個識文斷字的，老一代人的口口相傳，也理不清脈絡(luò)。一座雕梁畫棟的大宅子，它的前世今生，連仍在享受它的人都語焉不詳。它有多少年了？兩百年？三百年？當(dāng)時已經(jīng)九十來歲的曾外祖母告訴我，她十六歲嫁進這座宅子，這座宅子就是這樣，墻壁斑駁，千瘡百孔，屋檐上長滿了瓦楞草。我當(dāng)時想，房子老到一定年代，是不是就會固守原貌，停止變老？我發(fā)現(xiàn)我的曾外祖母就是這樣，后來她活到一百零二歲，在一個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壽終正寢的時候，她的外貌，與她九十歲的時候毫無二致。

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祖先，建造了這座宅子呢？我猜想，不會是讀書人家，也不會是官宦人家，讀書人家或官宦人家不會片紙不留的。那么是一個勤勞致富、默默無聞的業(yè)主，用一輩子的積攢造了這個宅子？看看周家的子孫，多的是土地上刨食的農(nóng)民，連一個被稱為鄉(xiāng)紳，或者在縣志上留個名字的人都沒有。

這座宅子最初的主人，不知來自何方。

如同竹園里那群來歷不明的鳥。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縣里開始規(guī)劃居民點。村里和周邊的其他村落一樣，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在居民點上蓋房子，從原來的宅上搬到了居民點上居住。周家宅也一樣，房子被慢慢拆除。有的人家，為了利用老房子的建筑材料，甚至邊拆老房子邊蓋新房子。到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宅上的房子只剩下兩間朝南偏屋。它的主人是一位寡婦，在女兒還在襁褓里的時候，丈夫就死于現(xiàn)在看來很小的病——癆病。女兒倒十分出色，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島外一家大型紡織廠工作。幾年以后又調(diào)了回來，當(dāng)上了副縣長。又過幾年，副縣長將守寡的母親接去城里養(yǎng)老，他們家的房子便空了。

整個周家宅空了，荒草齊腰，人走進去，無處落腳。這座周家老宅，走完了它的輝煌時代，逐步成為一座廢墟。

今我來兮，環(huán)視整個宅子，空如墳場，鳥跡罕至。拾起一片碗爿，拭去積年塵埃，遙想當(dāng)年的吃喝。一口枯井，只剩下長滿青苔的井，空洞無神地仰天張望，替原來居住在這里的人們回憶當(dāng)年風(fēng)景，久久守候日月星辰。

在崇明島上，半個世紀(jì)前，像這樣由四桯頭宅溝圈圍的宅子比比皆是?？涩F(xiàn)在，已難覓其蹤。

三

倒是宅子外圍的那片竹園，至今依然生機勃勃。

設(shè)想一下，當(dāng)年這座宅子的開宅祖先有數(shù)個子女，后來女兒遠嫁，兒子們?nèi)⑵奚?，繁衍后代。幾代以后，各個分支繁簡不一，子息多寡有別，于是看似年齡相仿的人，便有了不同的輩分，占有資產(chǎn)的不同份額。這片竹園也一樣，屬于宅上人家，占據(jù)份額有所不同，有的人占一大片，有的人只有巴掌大。

我只記得外婆家的竹園，先是南面有一塊。北面還有一塊菜園緊挨竹園。在我的記憶里，開始幾年，每到冬天，外公經(jīng)常在這塊菜地里挖竹根，那是為了不讓竹園蠶食菜地。

竹子的生長旺盛，永遠有挖不完的竹根。后來，或許是因為那個年代竹子的用途廣泛，出賣竹子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外公有意放松了對竹根的戒備。沒過幾年，整個菜地里便長滿了竹子，菜地變成了竹園。

因為竹子，宅上人的爭端不斷。誰家的地盤上少了一根竹子，竹園的主人便要拍案而起。只要偷竹子的人不斷，有關(guān)竹子的爭端就不斷。方圓幾里外的人也來偷竹子。到了春天，還有竹筍的爭端。一根竹筍正好長在邊界中間，邊界兩邊的人，為了各自的權(quán)利協(xié)商，協(xié)商不成的，又是一番口舌，非要請個中間人來明辨是非。竹子長密了，竹園的邊界模糊了，一個說邊界在這里，另一個說在那里。兩戶人家因為竹園的矛盾因此不相往來。

這樣的故事隨著幾十年以后竹子的越來越不值錢而終止。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以后，這個生產(chǎn)隊里的人，一批一批外出，考上大學(xué)走的，畢業(yè)以后就在島外工作。沒有考上大學(xué)的，也紛紛外出打工。打工賺了錢，在城里買了房子，也不回來了。不但自己不回來，等有了下一代，連父母都被接進城里帶孩子去了。留守在農(nóng)村的，只剩老弱病殘。

整個生產(chǎn)隊，周家是大姓，占了一半人。除此以外，還有朱姓、黃姓、劉姓、倪姓。這幾個姓氏里，除了黃家還有后代在地頭勞動，其他人家的后代均已離家外出。只有到了某個大的節(jié)日，才見一批一批人，扶老攜幼地從四面八方趕回家過節(jié)。如果兩隊人在居民點的路上相遇，多數(shù)面目模糊，不知是誰家的后代，只有當(dāng)與老人走在一起時，才會知道，這是朱家的孫子，這是倪家的兒媳。于是大呼小叫，啊呀這是你家的孩子啊，啊，不認識了不認識了！老了老了！于是感嘆時間之快。

下一代人，如何分得清竹園的邊界！別說邊界，連自家的竹園在哪里都不知道。

竹筍出泥的季節(jié)，母親領(lǐng)我去竹園里挖竹筍，告訴我家那塊竹園與鄰居竹園的界樁，以小樹或石塊為界，北邊是雅郎寄爺?shù)闹駡@，南邊是倪家的竹園。我說曉得了曉得了。下一年，母親將上年說過的話復(fù)述一遍。我點頭，又說曉得了，其實根本就沒記住。母親看出了我心不在焉，她擔(dān)心一旦她走不動路了，這片竹園不知旁落誰手。母親說你不是記性蠻好的嘛，小時候書也念得蠻好的嘛，怎么老是記不住！

我笑笑說，不要緊的總有辦法的。

去年入秋后的某一天，母親告訴我，那片竹園和竹園周邊的土地，要開發(fā)了。我問如何開發(fā)。母親說先流轉(zhuǎn)給鎮(zhèn)上儲備，聽說將來要建造農(nóng)民集中居住房。

我問：“那我們的責(zé)任田怎么辦？我們的竹園怎么辦？”

母親告訴我：“責(zé)任田先流轉(zhuǎn)，每畝每年按一千一百四十元付給流轉(zhuǎn)費。責(zé)任田上的樹，經(jīng)評估后給補貼。竹園先按每平方米二十元作一次性補貼，然后再按責(zé)任田的價格給補貼。”

“大家都同意嗎？”

母親說：“都同意的。唉，有的有意見，有意見也沒辦法。整個隊里都剩下老人了，年輕人都出去了，留在這里的，也不干農(nóng)活了。要土地有什么用！”

母親說：“要是以前，誰肯把土地讓出去！現(xiàn)在，巴不得把土地轉(zhuǎn)讓出去?！?/p>

我說：“這也好，您年紀(jì)大了，不會再去種田了。我呢，也不可能去種地。幾十年不做，也不會做了。”

母親嘆口氣，說：“再過幾年，等我歸天了，你大概也不會再回來了?！?/p>

我說：“哪能呢，有房子在這里呢！”

“房子有什么用，你沒看見周家宅上，副縣長熟狗家的房子眼看圮脫了?！?/p>

我說：“想它做什么！”

母親說不想。

我看見她落寞的眼神閃過，嘴里又說了兩聲：“不想了，不想了。”

過段時間，母親告訴我，隊里開始丈量土地，地頭上大大小小的樹，也在評估。周家三狗和評估的人吵了起來。我問為什么？說是嫌價錢低。我又問，其他人沒吵嗎？母親說沒吵，大多數(shù)人想早點了結(jié)了算了?！翱纯催@些人，他們的后代好像都不想回來了，唉，怎么這樣，到底是血地??！”

我不吱聲了，小時候在那塊竹園里玩耍，掏鳥窩，爬樹，竹竿上蕩秋千。柔軟的竹竿，正好承載一個孩童輕盈的身體。

不久的將來，這座竹園也要消失了。

四

我又走進這個竹園，在新挖過的土地面前站定，雙手合十，眼前縹緲，仿佛祖先的影子恍恍惚惚。

那片新挖過的土地上有一個個坑洞，是年前遷墳留下的。

上世紀(jì)七十年代這座島上實行殯葬改革，人死后一律火化?；鸹院蟮墓腔?，大多就近埋在竹園里。竹園，成了先人最后的歸宿地。既然這塊土地將要挪作它用，那么，埋在竹園里的先祖墳?zāi)挂脖仨毎徇w。按照崇明人的習(xí)俗，大寒節(jié)氣里才可進行。這好像是歷來的規(guī)矩，砍一棵樹，甚至修剪一棵樹，也要放在大寒季節(jié)，更不要說遷墳了。進入大寒即到了深冬，萬物安靜，植物休眠，許多動物也休眠，祖先的陰魂也在自己的窩里昏昏欲睡吧。

大寒前一個月，母親便在籌劃遷墳的事情。我的外公外婆只生養(yǎng)了我母親一人，遷墳的事情，自然就落到了母親身上。我們劉家，是父母訂婚后從南面的長江邊上搬遷過來的。先父的骨灰也在竹園里安葬著。我能記得住的先人的墳?zāi)梗谀瞧駡@里。

大寒后第二天，凌晨四點，母親先起床，然后一家人都起床了，掘土的幫工也來了，一群人帶了黃紙、炮仗，手電的光影在黑暗里摸索著，向竹園進發(fā)。

先放炮仗，算是和先人打個招呼，也給黑暗里沉默著的土地打個招呼。然后，后人們磕頭，再點燃黃紙。一堆微火，或許是天雨潮濕的緣故，燃得小心翼翼，無限抱歉的樣子。

然后，動土。

這座竹園里，我能夠記得的，有曾外祖母的墳?zāi)梗夤馄诺膲災(zāi)购透赣H的墳?zāi)?。在我出生之前過世的先人，只有母親念叨里的印象。有一個老人，他的照片曾掛在我自小睡覺的床邊，是外公的父親，曾外祖父。照片上的老人，一嘴長長的花白胡須。這個老人的骨殖，是上世紀(jì)七十年代平墳的時候移到這里的。一個活著的人，要經(jīng)歷多少次搬遷，才能活到老年？一個死去的人，也要經(jīng)過多少次搬遷，最后才會被后代遺忘。

黃土一鍬鍬掘開，祖先的骨骸被一個個取出。由于年代久遠，泥面上長滿了竹根，正好把一個個骨殖甏或骨灰盒覆蓋。父親過世只一年多，骨灰盒之上，居然也已爬上了竹根。龍一般游弋的竹根，盤根錯節(jié)，守護著我的祖先呢！

天亮之前，一家人把祖先的骨殖用紅紙包好，送到新的墳地，盡可能輕手輕腳地，將他們安頓好。

新的墳地是為了安頓一個生產(chǎn)隊的所有墳?zāi)沟?，開了小路，劃了地盤。這也是一個集中居住的新宅。為了活人的集中居住，讓死去的人先行集中居住，這也算是活人的仁慈了。

事情辦妥，天已微亮?？吹贸鲞@座祖先的集中居住地上，已經(jīng)有了十來個墳頭，都是這兩天新遷來的。

母親四處望望，自家的祖先和其他人家的祖先，在這里集中居住，整齊劃一，是按照陽間的住宅小區(qū)規(guī)劃的。

母親覺得滿意。

“以后掃墓方便了?！蹦赣H說。

一只黑鳥，在黎明的灰色里鳴叫，高一聲低一聲，仿佛替先人代言。

不明其意，卻更令人浮想聯(lián)翩。

五

大年初三，我在鄉(xiāng)間的田埂上轉(zhuǎn)悠，不知不覺走進了周家老宅。踩在鋪滿瓦礫的宅基地上，心里想的是，盡管這座宅子二十年前就已成了廢墟，但廢墟之上尚有我的記憶。今天以后，連廢墟也將不復(fù)存在。宅子外面的這片竹園，明天也將被鏟除干凈。土地如一塊抹布，漂洗一番，舊的痕跡消除，以嶄新的姿態(tài)迎接新的主人。土地也如一件舊毛衣，拆了，重新編織成一件新毛衣，去溫暖后到的人們。

土地啊，每一塊土地都在演繹易主的游戲。

無論新人舊人，都是暫住的人。為了某個原因或某種目的，一群人不得不放棄熟悉的土地，去另一個地方開辟疆域。而同一塊土地，會有另一群人奮勇前來，及時補上。這里有什么深奧的道理嗎？

當(dāng)我又一次走進竹園的時候，我想或許這是最后一次了。

許多年前的一個清明節(jié)，我寫過一篇短文，是關(guān)于這片竹園的：

正常情況下，林子是安靜的，一年四季的風(fēng)聲和鳥聲，只能讓其更安靜。我的祖先埋在這里，享受著這份安靜和陰冷。我猜測他們也像陽世活著的人一樣，有自己的節(jié)日，有自己的衣食住行、喜怒哀樂。他們依舊如活著的時候一樣勤勞，日出而作，日落而不息，在自己的地頭忙碌，為自己，也為他們終究有一天要到來的親人作準(zhǔn)備，置好了家業(yè)，備足了糧食、柴草。母親說，等她老去的那一天，哪兒也不去，就埋在這片竹林里，陪伴著那些久違的老人。我說好，我也是，一家人永遠在一起。那時候，世事風(fēng)云在竹林之外，一家人其樂融融。

想到這些，忽然有一種即將團聚的快樂！

現(xiàn)在，我的這個未來計劃，已經(jīng)不可能實現(xiàn)。我的祖先為我準(zhǔn)備的糧食、柴草，蓋好的房子，是否也一同搬到了新的住地？

一群鳥撲撲起飛。這群來歷不明的鳥，長期生活在這片林子里的鳥，明天它們也將搬遷，成為另一個地方的來歷不明的鳥。

走出竹園，已是黃昏，農(nóng)家的炊煙升起來了，空氣里有了酒香和菜肴的香味。每一柱炊煙下，必定牽著一個燒火的人。而那個燒火的人，必定在傾聽門外的腳步聲——那是盼望他的親人回家?。?/p>

鍋上冒著熱氣。

無論如何變化，唯愿歲月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