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銘孫
很久沒有見到倪洪進老師了,前些日子接到了她的來電,在電話中就能感受到她的神采奕奕。我們聊了很多往事,也知道她病后以堅強的毅力對抗病魔,身體恢復得很不錯,現(xiàn)在每天數(shù)次練琴,還去公園做廣場健身操……生活過得相當自在而充實,尤其是近期她練了一些曲目,也非常愿意彈給同行和朋友聽,以進行交流和分享,真是太難得了!所以,盡管我們之間路途遙遠,但我的忘年交、北大的納海老師自告奮勇要開車送我去倪老師家,促成了這次拜訪,這對他來講也是一次有意思和難忘的經(jīng)歷吧!
我們提前一天與倪老師約好,并表示如果她愿意彈琴給我們聽的話,我們將非常樂意。倪老師說她每天早晚兩次練習肖邦的《b小調(diào)第三鋼琴奏鳴曲》,但曲目太長了,或者只彈第三、第四樂章吧?我說曲目再長,也就半個小時吧,你可以都彈。倪老師欣然應允。
次日上午,當我們到了倪老師家,見到她精神矍鑠、步態(tài)輕盈、腰板挺拔、思路敏捷、狀態(tài)之好令人十分欣喜。見到我們,倪老師非常高興。她指著自己身上穿的布馬甲(開襟背心)告訴我們說,這是自己親手縫制的,她還給親友做睡袍。倪老師已經(jīng)86周歲了,生活完全自理,包括做飯,十分充實。而且她感到十分幸運的是“她選擇了鋼琴”!由于自己對鋼琴由衷地熱愛,使生活充滿了樂趣。
倪老師當天非常高興,說起了很多她從小到大的趣聞逸事。我們本來只是去探望她,沒料到竟聊了這么多有意思的話題,我就突然想到應該把這些事情寫成一篇“偶記”,有不少內(nèi)容是可以給人以啟示的。無奈事先并無準備,沒有紙筆不說,即便有我也不能突然進行記錄,把一次隨意輕松的交談變成采訪呀!所以我就只能憑記憶和理解把一些珍貴的要點進行“意譯”和回憶了。
倪老師把我們從客廳引向琴房,笑著告訴我們:昨天晚上,因為要彈給我們聽,她就想把曲子再好好捋一遍,仔細明確譜上的標記和要求。由于注意力相當集中,忘記了廚房的爐子上還坐著蒸鍋,等她發(fā)現(xiàn),鍋已燒了一個洞……真是太危險了!但倪老師只要為了練琴,似乎一切都不在乎。她笑著說,這鍋已燒過好幾次了,也無所謂了。
進入她的琴房,放了一臺卡瓦依的三角琴,還有一臺立式鋼琴。她指給我們看她的立式琴,在右踏板前的地板上,磨出一塊很深的鞋印—長年累月被鞋后跟給“啃”的。她說以前每天至少練六個小時,現(xiàn)在體力不行了,每天只能保持一個半到兩個小時。但我知道她說的每天六個小時,是指前些年生病之前,那也應是退休之后了,而她在年輕時代,當然遠遠會多于六個小時。
倪老師對鋼琴的熱愛,可以說是“赤誠”。她說:“有的人彈琴是為了掙錢,但我就是喜歡!”我記得她曾說過:“我要是一天不練琴,都會有一種負罪感!”為了彈琴,她曾經(jīng)遭受到困境—她過去住清華大學宿舍,開始住三層,鄰居嫌她的琴聲擾民,兩次把她的窗門都砸破了。她后來意識到“樓上彈琴,樓下的房間就會成為一個共鳴箱”,所以她與人換房,同樣的房型從三樓換到一樓,這樣“樓下共鳴箱”的問題解決了,但是人家還是會投訴她—這點我完全理解,尤其在高校宿舍的環(huán)境,是會有一些喜歡音樂的人,但大多數(shù)人是怕自己研究思考“做學問”時被打擾的。因為倪老師太用功了,太動情地練琴,難免會有人跑出來反對。而現(xiàn)在倪老師搬到軍休所之后,練琴也不像過去那么多了,學生也不教了,過去老彈貝多芬,這些年她較多沉浸于對肖邦的研究與鉆研。我問她:“那么,現(xiàn)在還有鄰居會投訴嗎?”倪老師笑著說:“鄰居說我的彈琴是六里橋的鐘聲?!惫星檎{(diào)了!倪老師住的地方是在北京的蓮花橋與六里橋之間,這都是有名的地標。“六里橋的鐘聲”這個提法,讓我聯(lián)想到德彪西的名作《透過樹葉的鐘聲》,給人帶來很多遐想與憧憬。
交談中,倪老師處處顯示出對音樂、對鋼琴的那種完全出自內(nèi)心最深處的熱愛與由衷!作為同行的我,更能特別強烈地感受到自己與她的差距—特別是對彈鋼琴的執(zhí)著堅毅上。倪老師跟我們說:“你們知道嗎?我小時候?qū)W鋼琴,家里居然是沒有鋼琴的!”她說自己是看見鄰居小朋友學鋼琴,很喜歡,但是家里的房子很小,也沒有條件買鋼琴。在她要求下,父親同意她學了,但是她每天租用鄰居家的鋼琴彈一小時,也沒有正規(guī)老師教她,基本都是自己認譜彈琴,居然很快把“拜厄”彈完,接著又是小奏鳴曲之類的往下彈。家里的大人不管,也聽不到她彈琴,等一年多后,她爸爸才初次看到她彈琴(她爸爸是京劇大師梅蘭芳的琴師),由于她完全是自發(fā)地熱愛鋼琴,性格又非常放得開,她的手指也有非常靈活的條件,所以進步十分迅速而突出。12歲時被上海“國立”音專(上海音樂學院的前身)破格錄取,成為最小的學生。當時“國立”音專里練鋼琴的許多同學都是自己搬鋼琴去練習的,雖然家里已為她買了一臺鋼琴,但還舍不得把琴搬到學校去,因此她在學校里就沒有固定的鋼琴可以練,只好每天“打游擊”(“打游擊”是音樂院校里尋覓空琴房的通用語。因為學校一般每天會給每位學生安排幾節(jié)課的固定練琴琴房和時間,俗稱琴點,在規(guī)定時間之外若想加班練琴,那就一間一間去找,看哪一間空著暫時沒人,就趕緊去彈)練琴。當然就很沒保證,但是因為年紀小,也不太在意,但第一年之后就受到了學校的告誡,這對小倪洪進震動非常大,從此完全改變了幼稚的狀態(tài),進而在專業(yè)上突飛猛進……至于倪老師之后取得了留學蘇聯(lián)的機會,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學習了多年,并代表中國參加“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比賽”獲獎,為祖國取得了榮譽,這些在過去的采訪和介紹中也都有記載。我感觸最深的,是在于她從一開始學琴就是自發(fā)地、自愿地、自覺地要彈琴,尤其是家里竟然沒有鋼琴!而且進入專業(yè)學習后還是沒有自己專練的鋼琴,但是之后她彈得這么出色,成為這樣優(yōu)秀的鋼琴演奏者……簡直是難以想象!對比現(xiàn)在很多琴童,家里有鋼琴、有條件,但卻非常被動地在父母逼迫下學琴,是多么大的不同!充分說明要是完全不喜歡、完全被動地學鋼琴是很難取得成功的。我們必須首先培養(yǎng)學生對音樂的喜歡、愛好,到熱愛,真正能從彈琴、學音樂的日常過程中感受到樂趣,才能真正獲得進步。
倪老師感嘆說:“現(xiàn)在很多家長督促孩子練琴,常常是先讓他做好功課、練好琴,再獎勵孩子可以玩兒多長時間?!彼J為,這種順序是本末倒置的,好像做功課、彈琴都是懲罰,而玩兒才是獎勵和享受。而倪老師自己的感受是,要把彈琴作為一種獎勵,那才是最理想的做法:“小朋友把該完成的任務都做好了,現(xiàn)在獎勵你可以去彈一會兒琴了!”倪老師的想法真是非常美好,首先體現(xiàn)她本人對彈琴—坐在鋼琴前彈奏的向往與享受。而我們作為鋼琴教師如果都能把學生引入音樂之門,帶進音樂的殿堂,不正是我們應該追求的目標和境界嗎?
在我們興致勃勃的交談中,倪老師很高興地請我們聽她演奏肖邦的《第三鋼琴奏鳴曲》。她關上了鋼琴上的燈,在黑暗的環(huán)境中背譜為我們演奏了這首奏鳴曲的全部四個樂章,對我們來說這真是一個十分難得的珍貴時刻,我相信這在國內(nèi)鋼琴界也是十分罕見的演奏場面!倪老師全神貫注地投入音樂,我們感受著細致的音樂處理、真摯的音樂歌唱與流動、多種的音樂色彩與感情的變化,以及對各種強弱快慢的適度操控和把握??粗呃蠋熌乔迨莸纳碛?、俊朗的輪廓,與沉浸在音樂之中的演奏狀態(tài),真是令人十分感動與感嘆。我們并不會從技巧、速度、力度這些方面去著眼她的演奏,而是聽到她的真摯和真性情,由此給我們帶來的崇敬感是令人屏息凝神的。
演奏完畢后我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鼓掌祝賀,并留影紀念。倪老師談到了近年來對彈琴新的體會,尤其從她看了2015年肖邦比賽的一些實況錄像后,給了她很多的啟示。而由于沒有合適的音響設備,倪老師都是用手機看的!真是很不容易,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還堅持學習。而且倪老師還說到當她進行作曲—寫作了自己的鋼琴獨奏作品后,對她演奏直接的促進就是“看著譜子上的很多地方,都明白了作曲家為什么在此要這么寫,是什么意思了!”這充分說明,要做一個好的鋼琴演奏者,必須得學好和聲、曲式、音樂史等音樂理論基礎課題,如果能學一點兒作曲那就更好,一些世界有名的鋼琴家,為什么在音樂中能發(fā)現(xiàn)那么多隱藏的內(nèi)涵,把音樂演繹得那么具有說服力并與眾不同?這與他們具有作曲的能力與功底有十分直接的關系,如著名鋼琴家普萊亞就學過作曲。所以倪老師的體會正是印證了懂得作曲技法對直接提高音樂感悟能力的重要性。由此我也聯(lián)想到很多海歸的青年鋼琴家在海外學了大量的音樂基礎課題,具備了更廣博的見識、修養(yǎng)與積累。而回想自己過去的學習經(jīng)歷,還是缺少不少東西。其實學校也都安排了這些課程,但當年我們讀附中時,和聲、曲式分析等都學了,到大學就免修了,那時可能因能“免修”而沾沾自喜,但回過頭看,在大學階段如再學一次,學得更深更廣,那不是更多的學術積累嗎?在此引申這些事,也是過來人的感悟,青年時代要能多學一點兒都會是一輩子的財富,而且只要肯學,什么時候開始也不晚,也比不學、少學要強!
因為是聊天,倪老師又回憶了不少過去我們之間交往的趣事—當然都是與彈鋼琴有關的,因為在她的心里,只有彈琴的事!她問我還記不記得(20世紀90年代時)到我家來,把她練的肖邦四首諧謔曲彈給我和包世緯聽,彈后我還請她們吃了飯……說到吃飯我已毫無印象,但“四首諧謔曲”肯定記得,對于這樣的“彈琴壯舉”,何能忘懷!倪老師還對我說:“《第四諧謔曲》是我聽了你彈后,想到這首曲子特別好聽,就想練了!”是??!1990年時,我開了一次獨奏會,彈了《圖畫展覽會》《第四諧謔曲》等,倪老師特地遠道前來關心,此情此景至今還歷歷在目。
因為我心中已決定要寫一篇小文,因此留意拍了幾張照片(有倪老師演奏時的照片:由于她為了專注背譜彈奏,關閉了琴上的燈,所以光線比較暗,但是她的神采和風貌是完全能顯示出來的)。很有意思的是,在她的彈琴區(qū)域,琴凳里側墻上是一張名畫家黃永玉送她的肖邦畫像,這與她的演奏正是絕妙的配合。我也拍攝了倪老師給我們看的她青少年時代用的《貝多芬鋼琴奏鳴曲》的譜子,那是當時國內(nèi)買不到的施納貝爾版,是她的父親托人從歐洲帶回來的,算起來,這本譜子應該已保存了七十余年了,可謂珍貴。尤其是其中還有李翠貞老師給她上課的詳細要求與手記,我把《f小調(diào)第一鋼琴奏鳴曲》的前兩頁和封面拍攝了下來,仔細看一下譜面和標記,是很有教益的。我和納海在欣賞倪老師演奏中,還隨手拍攝了幾個彈奏片段,因為事先沒敢告訴她,所以只是悄悄地拍了幾下,當然事后發(fā)給她本人看了(視頻片段見官微推送)。從這些小小片段中,可看到倪老師在第四樂章開始全力以赴的魅力和在抒情片段中的沉思歌唱與投入。這真是一次愉快而融洽的交流和見面,令人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