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走了

姨的家在胡同口大門正對著一條路，門前蓋了一個土影壁擋煞。我一轉(zhuǎn)進(jìn)胡同，就看到姨夫蹲在他家影壁墻邊上。天有些陰沉，輕霧霜一樣遮住影壁墻的土黃和多年雨水摔打的坑坑洼洼，姨夫像墻上掉下來的一攤泥。門口有幾個人三兩一伙走來走去忙著什么，時有人走到他面前跟他說話，他耷拉的腦袋就會抬起來點一點。

“我姨呢？”我見到姨夫本能就是這句話。

姨夫本來就下垂的眼瞼見到我竹簾一樣呼噠掉下來，完全蓋住眼睛。嘴動了動，什么也沒說。往常我到他家里來若是先見了他，第一句便是我姨呢，他會揚起眉毛笑瞇著眼回我。

到了院子里，來回在院子里走動的女人居多，她們說話的聲音很小，走路很輕很碎，我一進(jìn)院，這些細(xì)碎的聲音停頓了一秒，眼神齊刷刷投向我。我目不斜視朝著屋里走，仿佛穿越一個靜止的空間。堂屋門口放著一堆濕漉漉的衣服，顏色有些鮮艷，那是姨不知穿的哪個表姐替換下來的秋衣秋褲，混雜在灰色外衣和褲子里，像是落了些鮮艷的染料。

姨就躺在里屋的炕邊上，穿著一套月白色秋衣，秋衣上折疊的印痕闊挺著貼不到身子，顯得她骨瘦如柴。屋里沒有任何動靜。表哥見我來了，抬眼看了看又即刻低下去，從炕邊拿起鋁合金拐杖架起身子，在凳子上站起來挪到窗臺邊的桌子前坐下。

我站在表哥原來坐著的地方，俯下身子。姨的臉色比平時好看許多，臉頰像落了一層晚霞，眼睛閉著，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姨睡著的樣子。盡管小時候我一到冬天就喜歡到她家住，卻從未看到她睡覺的樣子。那時候冬天睡在這個熱炕上，我熱了就把腳伸出被子晾 晾，涼了再抽回去。姨一邊忙著納鞋底一邊盯著我，不會跟母親一樣兇我，由著我慢慢睡去。我喊了聲姨，見她沒有應(yīng)聲，眼淚就下來了，毫無理由地想放聲大哭。我抽泣著，雙手放在她腹部抖動。我看到她嘴角動了動，吐出一口氣，那聲音像嘆息，隨即濃重的農(nóng)藥味撲了我一鼻子。

“小安吶，現(xiàn)在不哭，別把淚珠子掉你姨臉上?！毙「钠牌胚M(jìn)屋來把我拉開。她是姨家鄰居，不干農(nóng)活的時候，她跟姨總是坐在大門過道里，做些針線活。尤其是夏天，她們一邊聊天一邊吹著過堂風(fēng)，縫補衣服或者納鞋底，每次見我來，她都跟姨一樣喊我小安。她家至今也沒有蓋起院墻，三間土坯房和一個牛欄，院子的邊界全憑對方的柴草和姨家的院墻來界定。她家兩個兒子，孩子還小的時候家里實在是有些擠，她家只比表哥大兩歲的小兒子常來姨家跟表哥住。后來多虧了早些年大兒子考了中專參加了工作，自己在村口蓋了五間房，現(xiàn)在家里就只剩下小兒子和他們夫妻兩人。姨家雖然孩子多，好在家底厚實一些，常常能補給她一點，春天借百八十塊錢給她，買來化肥和種子，秋后再還。這些我都是聽母親說的。我還聽母親說她也是村里最膽大的女人。可能每個村里都會有那么一個或者幾個膽子特別大的人，誰家死了人，幫忙給死人換衣服、梳洗。小改婆婆就是村里這樣的人，此時我這才意識到，姨不是睡著了。早晨我接到母親電話的時候，只是說姨狀態(tài)不好，并沒有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自己心里明明知道原因可就是依然空蒙蒙一片。我回頭看著一直低頭不語的表哥，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前些日子的一個深夜，表哥被人打了一頓扔在公路邊上。多虧村里夜間春灌澆田回來的鄉(xiāng)親看到，把他放在車板子上給拉了回來?；貋淼臅r候，表哥滿臉血污，還醉得不省人事，問他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說。第二天路邊店的老板娘找到家里，拿著一疊白條，一家人這才知道是咋回事。這家店在村前省道邊上，是個農(nóng)家四合院，掛著快餐的牌子，其實是為過往司機或者附近的人提供尋歡作樂的地方。老板娘把白條往桌子上一攤，都三個月了還不還錢，我們也不是慈善堂，吃了就吃了吧，還想禍害我們家服務(wù)員，我這有照片，說著從上衣口袋里掏出手機。此刻表哥躺在床上，別過身子不吱聲。姨說，人都給打了。表哥的牙被打掉了一顆，其他地方倒沒有傷，現(xiàn)在嘴唇還腫著。哎呀，人家不告你就是好事，你還說這個，強奸罪你們受得起么。要么給錢要么坐牢。姨夫說，多少？三個月飯費二萬三先結(jié)了，姑娘精神損失費人家要五萬，看在鄰莊情分我給說情給三萬就行。表哥回過頭來猛地坐起身說，沒有錢！

姨說，你把欠條留下，寫個證明我把錢給你。表哥拄著拐杖下了床，把欠條撕個稀巴爛，沖著姨大聲吼，你知道啥，你啥也不知道，我的事以后不用你管！你有錢么，你知道一百塊錢長啥樣！

后來還是姨跟表姐們說了，說服了攥著錢不松手的姨夫給表哥了結(jié)了此事。這下表哥車禍的賠償款全光了。如果表哥有記性也就好了，可是聽母親說表哥依然還去那種地方，不過是換了個店罷了。

此刻表哥垂著頭盯著磚縫。我淚珠子不掉了，憋在胸腔里呼啦呼啦地響。

小改婆婆把我拽出里屋，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條紅綢布叮囑我：“解開個扣子，系在衣服上，你剛結(jié)婚有個忌諱?！睕]等我抬頭，她就轉(zhuǎn)身到院子里招呼幫忙的人了。

太陽突然冒出頭，一縷淡淡的朝霞灑滿了姨的小院，西屋頂上煙囪里已經(jīng)有青煙冒出來，天際有一抹凈藍(lán)。東邊土坯院墻下是一塊菜畦，菜地的土已經(jīng)新翻，往年姨會種茄子、辣椒或者韭菜。菜園子南頭那棵老棗樹，看上去還光禿禿的，它的存在可能比我姨來的時間還早。我小時候，它就已經(jīng)是海碗口那么粗的樹干了，我跟表哥常爬到樹上，他把姨夫廢棄的自行車輪胎當(dāng)片子或者方向盤，掛在樹枝上轉(zhuǎn)，夕陽把我們和這棵棗樹的影子投到院墻上，這就是我們放映的電影，也是我們開著“汽車”路過的風(fēng)景。

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人們開始在堂屋搭靈床，所有人都在為送姨走準(zhǔn)備著。我坐在堂屋門口的小板凳上，彎下腰來，頭抵在膝蓋上，任淚水啪嗒啪嗒落下，洇濕磚面上的塵土。這個早晨沒有哭聲，只有人們忙碌的聲音。小改婆婆出出進(jìn)進(jìn)在我眼前經(jīng)過時，能聽到她喉嚨里喘著粗氣，她年歲可比姨大了七八歲，快七十的人了。兩個表姐跟母親去城里給姨買外套，在農(nóng)忙的人們開始吃飯的時候才回來。小改婆婆給我盛了一碗面條，我搖搖頭沒接，她轉(zhuǎn)身端著去了灶房。抬眼看到姨夫蹲在菜畦邊上端著碗扒面條，我站起身走向門外?！靶“?，跟我看看你姐姐們給你姨買的衣服好看么?！蔽翌D了頓，轉(zhuǎn)身跟著迎面來的小改婆婆進(jìn)了里屋。

“這帽子的顏色你娘肯定不喜歡?！蹦赣H因為沒有給她姐姐挑一頂喜歡的帽子，這句話說了兩遍。大表姐低著頭沒有接話。我們一到屋里，母親和姐姐們把新買的衣服從紙袋子里拿出來。小改婆婆拿著一件古銅色毛呢大衣，掂在手里?！澳憧纯?，你睜開眼看看，這么好的料子你都沒見過吧。你說你著急走啥?！苯憬銈兂槠饋?，母親則沒有聲響滿臉淚。她們開始給姨穿衣服，母親摸了一遍姨的身體，月白的秋衣秋褲看上去更妥帖了一些。

“她早準(zhǔn)備了這貼身的衣服。前些日子還看她給自己做了棉襖和棉褲?！?/p>

“那些鋪在棺材里吧?！蹦赣H說。

“她是早就有準(zhǔn)備的。”母親重復(fù)了一句。

“你別用力推你娘的肩膀，她肩膀疼。”小改婆婆一說，兩個表姐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讓姨坐起身。母親和小改婆婆一起慢慢扶起姨坐起來。“她其實去年就疼了一陣子，疼得厲害的時候，買了止疼藥吃。她不想告訴你們?！薄斑@會子你還疼嗎，不疼了吧?！毙「钠牌啪拖褡匝宰哉Z。大表姐的淚嘩嘩地順著臉頰淌。二表姐看了一眼姐姐也嘩的一下滿眼淚水。

大表姐自從結(jié)婚，最短也得一個月回來一次，每次買點糕點或者菜，放下待不了半晌就走。她家里還有個上小學(xué)的兒子，中午還得回家給孩子做飯。每次姨都說沒啥事就不要來了，這大老遠(yuǎn)的路上不安全。其實大表姐嫁得不遠(yuǎn)，離姨家沒有十里地。二表姐剛結(jié)婚二年，孩子才一歲多，根本沒時間回來，雖然離著三五里路，偶爾帶著孩子來一趟娘家看看，吃了飯就走。自從表哥出車禍，她們來的趟數(shù)算是多了，過了半年后，一切就恢復(fù)到從前。

表哥的左腿換了一筆數(shù)額不小的賠償款。換上假肢后，他開始去夜店揮霍，徹夜不歸。其實表哥出事前，談著一個女朋友，比他小三四歲，是本村一個長得特別白嘴也甜的女孩。女孩家不同意，可女孩子鐵了心就是要跟表哥。都是一個村的，女孩家長看不住，不定啥時候她就跟表哥回家，女孩家長一看，再阻攔也沒有意思，到時候來個未婚先孕，自己臉上也不好看，于是與表哥家商量著訂了婚。訂婚后，表哥干勁十足，考了貨車駕照，一個月掙的錢能頂我三個月工資。那段時間姨過得最舒心，每次準(zhǔn)兒媳婦回家，姨都想著法子給女孩做好吃的，如果不出意外，兩人打算過了年就結(jié)婚。沒想到秋后表哥出車到唐山，回來路上因大霧在高速路上遭遇連環(huán)車禍，那次死了幾個司機，他僥幸活命，斷了一條腿。表哥斷著腿躺在醫(yī)院的時候是瞞著姨的，怕她受不了，姨看槍戰(zhàn)片都會嚇得打哆嗦。誰也不敢跟她說，后來瞞不住才跟她說了，然而姨這次并沒有哆嗦，甚至也沒有掉眼淚。小改婆婆卻說，她那段時間躲在田地里哭。女朋友一看表哥腿斷了，沒等他出院就分手了。

“這下不怕失眠睡不著覺了，睡吧，好好睡一覺?！毙「钠牌乓贿吔o姨規(guī)整衣服，一邊絮絮叨叨。表哥坐在椅子上，還是保持原來的樣子，時間長了才搬搬腿挪一挪，如果不是看他那條斷腿，我很想過去踢他一腳。這時候姨夫也走進(jìn)來，我們沒有人去注意他，他挪動著步子，打算在窗子前蹲下來。母親回頭瞪了他一眼：“你去那邊坐下，在這里礙事?！币谭蛏裆艔埖刈叩嚼镂蓍T口，看了看還是蹲下來，捧著臉低下頭。母親眼里的淚水根本澆不滅這噌噌躥出的怒火。

母親接到姨夫電話的時候，是凌晨五點半。姨夫問，你姐去你家了嗎？這話說得，這么早能來么。母親當(dāng)時就急了。母親趕來跟村里的人在村前一條新修的路上，發(fā)現(xiàn)了倒在路上的姨，身體已經(jīng)沒了熱度。即便如此，母親還是堅持打了救護(hù)車電話，人家來看了看就走了。姨走在深夜一點左右。母親質(zhì)問姨夫的時候，他承認(rèn)，大約一點多他起來小便，沒看到姨，以為她睡不著去表哥屋里看看了，所以倒頭又睡了，一直到凌晨五點才發(fā)現(xiàn)還沒回來，找了半小時才通知我母親。這個早晨母親因為到處尋找姨，后來又是這個結(jié)果，已經(jīng)罵不出來，也打不起來了。她是想狠狠罵一頓或者把她這個姐夫推到溝里去陪她姐姐。母親最終什么也沒做，沒等平復(fù)下來，大表姐喊著她去給姨買衣服了。

我早些年就聽母親說過，當(dāng)初姨嫁來這家，回娘家后就不肯再回來了，總是哭，問也不說，就是不停地哭。后來是母親陪著，姨才回來的。母親說，你姨每次去趟娘家回來，都在村口的廢棄磚窯里哭一陣。姨夫的確很丑，老鼠牙，瞇縫眼，高顴骨，尖下頜，就是一個賊眉鼠眼的模樣，人長得不好，還不會說話，對姨也不知道噓寒問暖。當(dāng)初說媒的只說這家條件好，祖上是個大戶人家，這是他們的老生子兒?？刹皇菃?，姨夫的侄子跟他同歲。其實他家也就只剩幾個銀圓，擱現(xiàn)在也并不值錢。當(dāng)初媒婆說得天花亂墜，而且彩禮在當(dāng)時的確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母親娘家四個孩子，日子一直緊巴，尋思著大閨女能享福就好，都忽略了這個人的長相。至于脾氣，后來才知道跟媒婆說的南轅北轍，壞得很。為了不讓姨受氣，出嫁前的母親常來姐姐家小住。母親在家數(shù)老小，脾氣大，性格尖銳受不得半點氣，有個妹妹給姨撐腰，姨夫收斂了一些。后來孩子們陸續(xù)出生了，姨也就不哭了，本來就沉默的她，在這個家里就是養(yǎng)孩子，下地干活，回家做飯，周而復(fù)始。姨夫跟著上田，干一點就蹲在地頭上抽煙，到吃飯點了回來喝茶等姨做飯。姨的日子也并沒有媒婆說的那么好過，一年收成不夠吃的，還要養(yǎng)孩子，其實很艱難。等表哥出生后，姨夫?qū)W了修理自行車，在集上出攤，五天一個集，一集能賺幾塊錢，這還是好的時候。不過隨著時代變遷，自行車淘汰了，摩托車他又不會修，這門手藝算是白瞎了。兩個表姐結(jié)婚的彩禮，姨夫都給扣下來，只給表姐們做了幾床被子打發(fā)了事，姨為這事跟姨夫第一次吵架生氣，后來也就不了了之。姨夫滿心打算著，錢得給表哥結(jié)婚用。后來表哥初中畢業(yè)就跟大貨車，跟了兩三年，自己學(xué)了駕照，這是個工資高、風(fēng)險大的職業(yè)，起初姨擔(dān)心得每天惶惶不可終日，但看著表哥都安全回家，習(xí)以為常，也就去了一塊心病。表哥出事前，姨從沒有去過三十里外的城里，她的活動直徑范圍就在娘家和婆家十幾里的路和田野上。

表哥的一度頹廢，姨覺得是家丑，連母親都不曾說，母親也當(dāng)作什么都不知道，暗地里訓(xùn)斥了表哥幾次，滿以為慢慢一切都會過去的。姨已經(jīng)不像剛嫁過來時那么愛哭了。表哥剛從醫(yī)院回來的那段日子，她日日夜夜照顧躺著不能動的兒子，精神卻非同一般的好。那時候我也隔三岔五來看看，姨每次都給表哥單獨做飯，也給我盛一碗骨頭湯。姨不會大聲說話，看著她小心翼翼端著骨頭湯、彎著腰的身子，跟一根針一樣刺著我的心，她走一步我就疼一下。表哥躺著養(yǎng)傷的那段時間胖了不少。

表哥裝上假肢能走路以后又去找過那個女孩子，被人家父母給罵出門來，其實他們兩家就隔著兩條胡同，姨跑了去把表哥扶回來。當(dāng)天夜里那個女孩家的柴草被人點火，翌日清晨那女孩母親站到姨家門前罵了半小時。這是母親告訴我的，我說我姨咋樣，不行就去找他們，怎么這么欺負(fù)人。那天我下班回家就去了姨家，姨正端著面水準(zhǔn)備做糊糊，看見我還是笑。

“來了，今兒又是星期天休班了？”

“嗯。”我著急忙慌得不管不顧地問，“那家人在門口罵了？”

“罵吧，又不是咱給點的火。”“中午在這里吃吧?！币潭酥肴チ嗽罘俊Ｄ翘煳乙娭砀?，本來是想問問他，看他悶氣吞聲，耷拉著那條空洞洞的褲腿，我什么也沒說。

“小安，你也摸摸你姨，這樣她走得安心?！毙「钠牌藕傲艘宦暎也呕剡^神。姨穿著一條藏青色褲子，上面是那件毛呢大衣，腳蹬一雙黑色皮鞋，像一個城里的洋氣老太太。我給姨的衣服前襟搭了搭，那頂藏藍(lán)色金絲絨帽子就在姨手邊，還沒戴上，我又給她整理了有點褶皺的褲腿，突然站不住，抓著姨的衣服跪在地上。小改婆婆拖我起來的時候，表姐們哭得站不起身。母親坐在她姐姐身邊的凳子上一邊哭一邊拍打她姐姐的胳膊。只有表哥坐在那里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這場景好像蓄謀已久，原本心疼的我竟然也有些恍惚。

中午前，兩個舅舅來了。大舅掀開白布看了一眼，喊了一句，姐姐，就放聲大哭起來。小舅沒有掉淚，一臉慍色，在屋里尋找什么，姨夫出現(xiàn)的時候，我看到他胸口鼓脹起來，他打算沖到姨夫跟前，我在一邊握著拳頭暗自助勁。可小舅被我母親一把拉住了。這時候大表姐一步站到姨夫面前，眼淚還在臉上掛著，可眼里都是機警的防御和堅定的不允許。有表姐護(hù)著，姨夫低著頭站了一會，后來趁著人們把姨向堂屋靈床上搬的當(dāng)口，又不見人影了。

我被安排坐在靈床右邊的一張板凳上，我們都穿上了孝衣。最前面是大表姐、二表姐，我在最后。表哥孤單單坐在左側(cè)，單獨一排。再一排是舅舅們，還有姨夫家的侄子們。按著禮節(jié)，有來送燒紙的鄉(xiāng)親，我們都要磕頭還禮。表哥表情依然木訥，瞇縫著的眼就算支上一根牙簽也看不到他的眼珠子。他的眼睛和嘴妥妥都隨他爹，好在臉型鼻子隨了姨，整體看上去沒那么糟，不像二表姐，隨他爹隨得太貼，所以找對象的時候?qū)⒕椭伊艘粋€，后來結(jié)婚才知道這男人不是老實，是腦子里缺點啥，癡癡的，但對二表姐分外好，說啥聽啥，大概這就是傻人傻福。

村里鄉(xiāng)親不斷有人來燒紙。我在他們后面，跟著施禮謝客。每一次磕頭抬起身子來，我就看到姨的那頂藏藍(lán)色的帽子，她的臉也被電光紙一樣發(fā)著幽藍(lán)光的布蓋著，而我身后那面墻上也掛著發(fā)著幽藍(lán)光的驚布，上面寫著常殿英壽終六十?；仡^看時那種藍(lán)一度讓我眩暈。母親就坐在大表姐的一邊，她有些失神。這個半天不僅僅只有我，可能所有人都在調(diào)整，努力在腦海里調(diào)整現(xiàn)實與夢境之間的距離。

后來母親說她那時候想起姨結(jié)婚的那天，她在姐姐踏出門的時刻跑回屋里大哭。姨這輩子沒享福，但嫁人的那天很風(fēng)光，姨夫用的是大馬車，那時候很少有這樣的排場，一溜食盒排了二百米，里面都是硬菜大菜，還給買了小翻領(lǐng)灰色尼卡西服，打了一個銀鐲子，好像姨一進(jìn)門就是太太的命。后來那個銀鐲子連同家里僅有的幾塊銀圓讓姨夫賣給來村里收古董的人了，也不知道賣了多少錢。錢都是姨夫存著，姨從來不管也不過問，用的時候就跟姨夫要，他掐著算著給。后來直接不給了，他去給買。

姨夫這輩子也就在迎親那天進(jìn)了一次丈人家門，從此再也沒去過。母親常說迎親時多虧姨沒有見過姨夫，不然說不定直接拒婚，我要是看看就好了，肯定帶著你姨逃婚也不一定。很可惜那天，母親因為太傷心，沒心情去看姐夫長啥樣，在她心里姐夫長啥樣也配不上自己的姐姐。姨是個美人胚子，大表姐就隨她，眼睛大而深，眼神湖水一樣蕩漾，睫毛長得能接住雨滴，鼻子堅挺，唇像咬了一口的櫻桃。所以大表姐的追慕者甚多，姨夫要的彩禮也就多，大姐夫并不計較，多不多沒關(guān)系，給不給也沒關(guān)系，反正我把這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美女娶到手了。

母親說原來不記得你姨不愛說話，好像自從嫁了人就這樣了，母親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傷心。她說，你姨沒結(jié)婚時也是跟村里同齡的姐妹們嘻嘻哈哈笑著說個不停，她們會走十里路去別的村里看電影，那時候我可是你姨的尾巴。

中午一過，所有該來的親戚差不多都到了。姨夫這邊人多，堂屋里盛不下，在院子里站了一堆又一堆，說話的抽煙的還有忙著跑來跑去的，他們頭上的白色孝帽時有在說笑時晃下來，被隨手夾在胳肢窩里，繼續(xù)說話，能聽到笑聲聽不到說些什么。堂屋里的我們，彼此的呼吸聲在姨的靈床上下之間碰撞。只有表哥時間久了就會動動腿，他坐在馬扎上，伸開的那條假肢，不能控制地在靈床下晃蕩，攪得我心里亂糟糟的。

殯儀館的車一來，整個院子里沸騰起來，哀歌從村子西頭響徹到東頭，到了大門口震得我頭疼。有幾個壯年男人闖進(jìn)屋里，掰開我們攥緊姨的手，將人抬走。瞬間屋里人滿了，院子里人也滿了，胡同里人也滿著，哭聲從屋里一直追到門外的胡同口，大表姐扒著車尾巴不放，她大聲哭著喊：“以后我再來還怎么見到我的娘?。　蹦赣H坐在地上哭，嘴里念叨著一直以來姨受的苦。我跪在母親身邊。表哥拄著拐被人攙著沒有跪下。最終靈車拖著經(jīng)久不去的哀歌呼嘯而去。小改婆婆擦著淚，低聲跟母親和大表姐說：“先別哭了，得去鋪棺材了?！?/p>

有幾個婦女架著母親和表姐到了院子里。姨的棺材是水泥的，里面貼了一層白紙，小改婆婆手里拿著姨自己做的棉襖和棉褲，棉襖和棉褲都是一色的素灰，連個條紋都沒有。

母親接過來拿在手里：“做得太薄了。”

大表姐去了里屋，打開姨的衣服柜子，打算找?guī)准駱拥暮裢馓卒佋谧畹讓?，翻到箱底也沒找出一件。“姨，我再去趟城里?！?/p>

“不用了，人都走了……”母親搬出一床新褥子，和大表姐一起把它鋪在棺材底層，又把棉襖棉褲鋪好。

小改婆婆叫二表姐還有我依次在棉襖棉褲上摸了摸?！八@下該走得放心了。”

姨再回到這個院子時已經(jīng)是一捧灰，放心不放心都鎖在那個骨灰盒里出不來了。

大舅和小舅從墳上回來，沒再進(jìn)家門就走了。表哥被人架著，真的像個廢人一樣，被抬回了家。小改婆婆和我還有表姐在四散的隊伍后面，我們進(jìn)大門之前，突然下起了小雨，我們沒有注意，中午的天就已經(jīng)開始陰透了。

“明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是該下雨的日子。”站在過道里，小改婆婆一邊說一邊挪著小步向外走。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又說：“你姨這是選好日子才走的，以后省得為了上墳跑兩趟?！北斫銈兊椭^沒有一個搭話的。我什么也沒說，看著她在小雨里顫抖著肩膀轉(zhuǎn)過院墻的彎。

幫忙的鄉(xiāng)親拿著自家家什都走了，我跟表姐開始收拾，洗刷茶杯茶壺，整理姨的衣物，打算改日帶出去扔掉。母親說，給她燒了吧，她平時都穿慣了的，還有她的枕頭，那是她自己織的布繡的花。我們收拾了兩大包袱，跟一堆紙錢放在一起。

外面的雨在傍晚停了，表姐們準(zhǔn)備晚飯，她們說等過了三七再回去，出嫁后的她們第一次不約而同在娘家住下。這時候我們才發(fā)現(xiàn)表哥不知道去了哪里，每個房間都找了。姨夫本來躲在柴房里，一聽兒子不見了，頂著一頭草穗子在院子里轉(zhuǎn)圈。幫忙的鄉(xiāng)親又聚起來分頭去找。表姐們在家里清點她們收集起來的農(nóng)藥，姨夫和鄉(xiāng)親們?nèi)チ舜迩暗哪菞l溝和村后的田。兩個小時后，我們被村西公墓里傳來的號啕聲引來。

表哥全身都是泥水，坐在墳前。不知誰手里手電筒的一束光正照在扔在草窠子里的假肢上。

作者簡介

孫魯梅，山東濱州人。作品散見于《山東文學(xué)》《青春》《海燕》《當(dāng)代小說》《翠苑》《椰城》等期刊。

責(zé)任編輯 菡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