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羽
巴金是文壇泰斗,一代名流,也是具有國際影響力的百歲老人、大作家。中國文壇排列座次,向有“魯郭茅巴老曹”之說。魯迅在1936年的多事之秋就早早去世了,巴金參加了魯迅的喪葬活動,當然還有胡風,都是送別魯迅的活躍分子。郭沫若病逝在1978年,他生前囑咐把其骨灰撒在山西昔陽的大寨虎頭山下,這樣的后事交待,令人頗感意外,也不勝唏噓。病逝于40年前的茅盾有長篇小說留存,也是資格很老的革命者。在這三人之后,就是巴金了。巴金是第六、七、八屆的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是從1983年起的全國作協(xié)主席,直到鐵凝在2006年接任此職。
90年前,巴金發(fā)表了一部中篇小說《死去的太陽》,這在巴金的眾多作品中,也許并不是很著名的篇什,但他在這一小說中塑造的人物方國亮卻與他的一段南京生活有關,與一個一度名響全國的人物頗有關聯(lián)。這個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送別魯迅的主要人物之一,胡風。胡風是巴金的同學,當時也在南京。不過,當時的巴金還叫李堯棠,胡風則叫張光人。他們是何時何地的同學?就在南京的東南大學附中,當時的校址在四牌樓,不是如今察哈爾路的南師附中校址。但如今的這個校園里,有巴金的雕像,也有胡風的雕像,當然還有袁隆平。值得一提的是,巴金的大哥李堯枚也是在90年前自殺的,他身上不無巴金筆下“覺新”的影子。巴金曾說,他最為深愛的人,是他的大哥李堯枚。但對他幫助最大的人,是他的三哥李堯林。
巴金出生于1904年,病逝于2005年,得年101歲,是真正的百歲老人。胡風大巴金兩歲,是湖北蘄春人,他歷盡坎坷,劫后余生,病逝于1985年,比巴金早去世20年。胡風自1920年就讀于湖北武昌,后來到了南京,在東大附中讀書,他應該比巴金早一些時間來到南京。巴金在他百余年的人生旅途中,屐痕處處,巴蜀歲月,海外蹤跡,更為重要的是滬上流年,他也終老于斯。上海,堪稱他的第二故鄉(xiāng)。但巴金告別四川,順江而下,他人生的重要驛站之一,卻是在南京。巴金出川,先到上海,不久就到了南京,進入東南大學附中,與他的三哥李堯林一起在這所學校里讀書,自此在南京度過了三載青春時光。李堯林身上也有巴金小說中“覺民”的影子。
眾所周知,巴金出生于四川成都一官宦人家,他的父親李道河曾任四川廣元知縣,母親陳淑芬才貌兼?zhèn)洌瑥男”憬虒О徒鹱x書識字。巴金在家中排行老四,除了父母之外,這個封建大家庭里還有轎夫、廚子、奶媽、丫鬟、馬夫等許多人,最多時有40余人。巴金5歲進私塾認字,1920年,16歲的巴金考入成都外語專門學校,次年肄業(yè)。在此期間,他閱讀了《新青年》《每周評論》等刊物及克魯泡特金的《告少年》等一系列外國作品,還參與編輯《半月》刊,在該刊發(fā)表了三篇文章,加入了“適社”,并組織了“均社”。1923年,巴金離開四川,最終考入南京東南大學附中。1925年,他從東南大學附中畢業(yè)后,北上投考北大,因故沒有錄取。1927年,他前往法國留學。
巴金的青少年時期,得益于時代發(fā)展。清朝在1905年正式廢除科舉制度,這一從明朝開始就淪為封建君主專制的統(tǒng)治工具,以“八股取士”禁錮人們頭腦的桎梏被拆除,為天下讀書人展示了一條新的道路。1912年的辛亥革命,結束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民主共和觀念開始深入人心。巴金進入成都的新學堂后,接觸了進步刊物與文學作品,從中吸取新思想,也促使了他要再度沖破封建家庭的樊籠,前往南京,并在畢業(yè)后又選擇了去海外留學,憑海臨風,容納百川,改變了自身的人生軌跡,躋身于時代的洪流,成就了非凡的人生。
1927年1月,巴金赴法國留學,1928年12月歸國,在法留學期間發(fā)表了處女作中篇小說《滅亡》。回國后的當年在上海署名“巴金”翻譯了托洛茨基的《托爾斯泰論》,發(fā)表于《東方雜志》。1929年到1933年,巴金先后輾轉于上海、南京、北平等地,出版了《家》《霧》《雨》等代表作,同時翻譯了克魯泡特金的《我的自傳》。1934年11月,巴金赴日本留學,期間寫成了《神》《鬼》《人》三部短篇小說,并出版了《電》,與《霧》《雨》,組成《愛情三部曲》。1935年8月,巴金歸國后,前往上海擔任文化生活出版社總編輯,主編《文化生活叢刊》《文學叢刊》《文學生活小叢刊》等刊物,從此開始了他堅韌不拔、波瀾壯闊的文學事業(yè)。
且說1923年,19歲的巴金考入南京國立東南大學附中,還是不無青澀,心懷忐忑。初到南京的巴金,穿著深灰色布長衫,圓圓的臉龐,頂平額寬。但他性格靦腆內向,帶著四川口音,與人交談時,喁喁細語。他的三哥李堯林與其同時考入東大附中,李堯林個頭比巴金稍高,臉型瘦長,說起話來聲音清亮、流暢,也比較練達成熟。當時,東大附中校址就在南京四牌樓。巴金和三哥住在學校附近的北門橋魚市街21號,房間里除了幾件鋪蓋行李和書本外,蕭然四壁,身無長物。巴金后來回憶說:“我總會想起在南京北門橋一間空闊的屋子里,我們用小皮箱做坐凳,借著一盞煤油燈的微光,埋頭在破方桌上讀書的情景。我們在那間空闊的屋子里住了半年,后來又搬到前面另一間狹小陰暗的屋子里住了一年?!卑徒鸩粺o緬懷地說道:“我們常常會做夢,夢是我們的寂寞生活中惟一的裝飾。此外就是家信?!?/p>
南京的夏天有如火爐,冬天又特別陰冷,巴金常常被凍得直跺腳。讀書累了,他會走出屋子,后門外有一片菜地,種著青菜、西紅柿、黃瓜等,蔬菜瓜果的清香,讓巴金頓感清爽,為之神清氣朗。有時,他也會與三哥或同鄉(xiāng)下幾盤象棋,純屬游戲,是一種放松消遣,以緩解一下學習的壓力。巴金先在補習班學習英語,第二年插班,就讀于高三年級。他的同學之中,除了胡風外,還有常任俠等人。
巴金不僅和胡風在同一個課堂上聽老師講世界史,還在??献x到過胡風的文章。與內向靦腆的巴金不同,胡風在東大附中被視作演說健將而出名,當時被稱為“雄辯員”。巴金長篇小說《家》中的主人公覺慧曾對大哥覺新說過一句話:“我不能夠在家里再住下去了,我要走……”那時的覺慧18歲,正是巴金離開成都、外出求學時的年紀?!都摇肥且园徒鹎嗌倌陼r期的親身經(jīng)歷為基本素材創(chuàng)作的,帶有自傳性質。巴金曾說:“要是沒有我的最初19年的生活,我也寫不出這樣的作品?!?/p>
20世紀20年代中期的重大事件之一就是震驚中外的“五卅”運動。這一運動在上海爆發(fā)后,很快席卷全國。南京地近上海,聞風而動,也掀起了反帝斗爭的浪潮?!按虻沟蹏髁x”“廢除不平等條約”“為死難同胞報仇”,種種怒吼聲響徹南京上空。南京大中學校師生和各界愛國團體紛紛走上街頭,游行示威,群情激昂,東大附中迅速成立了“反抗上海外人慘殺華人東大附中后援會”,發(fā)表宣言與通電。在后援會職員名單中,胡風當選為“委員長”之一。作為“雄辯員”的胡風活躍于南京的“五卅”運動中,在街頭向市民演講,聲援下關工人的罷工行動,創(chuàng)辦《人權日報》。當時,著名的共產(chǎn)黨人蕭楚女以全國學聯(lián)代表身份,在南京指導青年運動,負責《人權日報》的編輯工作。巴金目睹過胡風的演講,與他一道參加過游行,他以敏銳的眼光捕捉到胡風等人的精神氣質,并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巴金在《懷念胡風》的文章中如此娓娓道來:我對他并無反感,我比他高兩班,但我們在同一個課堂里聽過一位老師講世界史。在學校里,他是一個活動分子,在??习l(fā)表過文章,有點名氣,所以我記得他叫張光人。但是,我們之間并無交往,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1925年,我畢業(yè)離校前,在上海發(fā)生了“五卅事件”,我參加了當時南京學生的救國運動。不過,我并不是活躍分子,我就只有在中篇小說《死去的太陽》中寫的那么一點點經(jīng)驗。胡風卻是一個積極分子,他參加了“國民外交后援會”的工作,我在小說第十一章里寫的方國亮就是他。
巴金的言辭,不無過謙,但“五卅”運動對當時還是一名中學生的巴金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則是事實。正如他的朋友沈從文后來所言,巴金由一個“帶著游俠者的感情”之人,逐漸成長為一名堅定的愛國主義者了。
巴金在小說《死去的太陽》中如是塑造方國亮:“方國亮痛哭流涕地報告這幾天的工作情況,他竟激動到在講壇上亂跳。他嘶聲地訴說他們如何每天只睡兩三小時,辛苦地辦事,然而一般人卻漸漸消沉起來……方國亮的一番話也有一點效果,散會后又有許多學生自愿聚集起來,乘小火車向下關出發(fā)……”巴金用“痛哭流涕”“聲嘶”“亂跳”生動地刻畫了胡風等革命青年的斗爭形象。多年之后,應該是在胡風逝世之后的懷念文章里,巴金仍舊深情地說:“仿佛還看見他在講臺上慷慨激昂地講話。他的相貌改變不大。我沒有告訴他那天我也是聽了他的講話后坐小火車到下關和工廠去的。不久我畢業(yè),離開了南京。后來聽人說,張光人去了日本,我好像還讀過他的文章?!本团c胡風的點滴交往,巴金還有這樣的回憶:1935年秋天,我從日本回來后,因為譯文叢書,因為黃源,因為魯迅先生(我們都把先生當作老師),我和胡風漸漸地熟起來了?!L常去魯迅先生家,黃源和黎烈文也常去。
魯迅在南京讀書有年,還有他的弟弟周作人。巴金與胡風也在南京讀過書,他們在上海來往密切,一定會在閑談之中,提到南京的人和事,也會說到南京的名勝古跡、六朝遺跡。
再說1925年的夏天,巴金和三哥李堯林從東大附中畢業(yè)。巴金前往北平,準備投考北京大學,未能如愿。巴金在北平的寓所里讀到魯迅的《吶喊》,新文學兩代人的血脈就此連通,他下定了獻身文學的決心。半個月后,巴金返回南京,還是因為他的三哥李堯林在此。
巴金如此回憶道:在我的童年,在我的少年,甚至青年時期的一部分,我和哥哥堯林總是在一起,我們冒著風雪在泥濘的路上并肩前進的情景還不曾在我眼前消失。一直到1925年暑假,不論在家鄉(xiāng),還是在上海、南京,我們都是同住在一間屋子里。他比我年長一歲有余,性情開朗、樂觀。有些事還是他帶頭先走,我跟上去。例如去上海念書這個主意就是他想出來,也是他向大哥提出來的。我當時還沒有這個打算。離家后,一路上都是他照顧我。先在上海,后去南京,我同他在一起過了兩年多的時間,一直到他在浦口送我登上去北京的火車。
李堯林當時報考東吳大學,已被錄取,他后來又讀了燕京大學外語系,是一個翻譯家,翻譯過岡察洛夫的《懸崖》等。巴金的這位哥哥死于1945年。巴金說,他去北京只是為了報考北京大學。檢查體格時醫(yī)生搖搖頭,似乎說他的肺部不好。這對他是一個意外的打擊,他并未接到不讓參加考試的通知,但是他不想進考場了?!皥蛄植辉谏磉?,我就輕率地做了決定,除了情緒低落外,還有一個原因,我擔心不會被錄取”。李堯林見到巴金很高興,并沒有責備他,倒安慰他,還陪他去找一個同鄉(xiāng)的醫(yī)生。巴金回憶,“我在南京住了兩天,還同堯林去游了雞鳴寺、清涼山,就到上海去了”。
1932年1月25日,應友人陳范予之邀,巴金曾重返南京。他隨身帶著稿紙,想為中篇小說《海的夢》尋找創(chuàng)作靈感。此時,“一 · 二八”事變發(fā)生,駐扎上海閘北的第十九路軍奮起抵抗日軍的進攻。被困南京的巴金,將《海的夢》改為一篇抗日小說:“我把我的感情,我的憤怒放進了我的小說,小說里的感情都是真實的。”此后,他帶著一顆惦念南京的心,帶著小說《海的夢》的七頁手稿回到了戰(zhàn)火中的上海。到1933年春天,巴金又一次來南京:三哥從天津來看我,我拉他同去游了西湖,然后又送他到南京,像他在六年前送我北上那樣,我也在浦口站看他登上北去的列車。我們在一起沒有心思痛快地玩,但是我們有充分的時間交換意見。我的小說《激流》早已在上?!稌r報》上刊完,他也知道我對“家”的看法。我說,我不愿意為家庭放棄自己的主張。他卻默默地挑起家庭的擔子,我當時也想象得到他承擔了多大的犧牲。后來我去天津看他,在他的學校里小住三次。1934年我住在北平文學季刊社,他也來看過我。同他接觸較多,了解也較深,我才知道我過去所想象的實在很淺。他不單是承擔了大的犧牲,應當說,他放棄了自己的一切。
巴金曾在《我的呼號——給我的哥哥》一文中,感情真摯催人淚下地向自己的哥哥傾訴衷腸,還特別注明寫此文是“1933年春在南京”:
我說了我沒有說過的話,我做了我沒有做過的事。而那些話和那些事都是和我的思想相違背的。……有幾次在不眠的夜里,我用力抓我的頭發(fā),我用力打我的胸膛。強烈的憎恨刺痛我的心,無邊的黑暗包圍著我。那時候我真希望能有一種力量來把我毀滅。我實在不能夠忍受這種生活了?!F(xiàn)在無論如何我應該把過去的生活結束了。為了做一個真實勇敢的人,為了忠于我自己的信仰,為了使我不致有親手割斷我的生命的一天,我應該遠離開那些文人,我應該投身在實際生活里面,在行動中去找力量,如我在《靈魂的呼號》中所希望的。這就是我所說的“拿生命來作孤注一擲”的意義了。我究竟還有沒有沖出重圍而得到新生的那一天,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然而我如今是在呼號了。你是我的唯一的哥哥,我希望你在危險和困苦中時時記著我,給我?guī)椭?/p>
1982年,南師附中80周年校慶,巴金應邀致信母校,并捐贈自己的文集和其他書籍,在所贈的每一本書的扉頁上親自蓋上自己的印章。1992年,在南師附中90周年校慶之時,巴金銅像矗立校園之內,銅像上鐫刻著他所題寫的“掏出心來”。巴金有一篇散文,《繁星》,寫于1927年,也提到南京:
我愛月夜,但我也愛星天。從前在家鄉(xiāng)七八月的夜晚在庭院里納涼的時候,我最愛看天上密密麻麻的繁星。望著星天,我就會忘記一切,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里似的。三年前在南京我住的地方有一道后門,每晚我打開后門,便看見一個靜寂的夜。下面是一片菜園,上面是星群密布的藍天。星光在我們的肉眼里雖然微小,然而它使我們覺得光明無處不在。那時候我正在讀一些關于天文學的書,也認得一些星星,好像它們就是我的朋友,它們常常在和我談話一樣。
……
有一夜,那個在哥倫波上船的英國人指給我看天上的巨人。他用手指著:那四顆明亮的星是頭,下面的幾顆是身子,這幾顆是手,那幾顆是腿和腳,還有三顆星算是腰帶。經(jīng)他這一番指點,我果然看清楚了那個天上的巨人??矗莻€巨人還在跑呢!
責任編輯 陸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