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廣學
(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河南 信陽 464000)
魏晉時期的學術,一直是中國文化研究者樂于探討的內容。彼時門閥森嚴,朝廷腐敗,而又崇尚自由,風流倜儻;經濟蕭條,甚至民不聊生,而又思想解放,學術繁榮;政局動蕩,以致神州陸沉,而又英雄輩出,慷慨悲歌;五胡亂華,衣冠東渡,最終百川歸海,民族融合。魏晉時代,創(chuàng)造了燦爛輝煌的文化成就,也極大地影響了中國歷史的發(fā)展進程。
近得趙婧博士《魏晉〈詩經〉學與四言詩研究》一書,欣然讀之,不由贊嘆:“快哉!”該書的特點是:經學與詩學珠聯璧合,文獻與文學相得益彰。
該書主要圍繞魏晉時期的《詩經》學研究與四言詩的創(chuàng)作兩大內容展開,分別論述二者之成就,并揭示出《詩經》學研究與四言詩創(chuàng)作之間相輔相成的關系。作者對《詩經》學研究與四言詩創(chuàng)作的論述,可謂深得精髓。此選題也體現了趙婧博士扎實的學術積累與獨到的學術眼光。這既是學術史研究,又是文學史研究,是一部將學術史研究與文學史研究相結合的優(yōu)秀之作。
站在學術史角度看,魏晉時期是儒學中衰而玄學興起的時代。王國維先生嘗曰:“學術變遷之在上者,莫劇于三國之際。”又嘆惋道:“而自來無能質言之者,此可異也?!?《觀堂集林·漢魏博士考》)以《詩經》學為例,此期不僅成就斐然,而且頗具特色:無論是鄭王詩學之爭,還是《詩經》博物、釋音的相關著述的大量面世,《毛詩》無疑呈現出一枝獨秀的局面。
《魏晉〈詩經〉學與四言詩研究》一書,由全面考察魏晉時期的《詩經》學者及其著述而切入,勾勒其整體面貌;接著以個案研究為重點,具體而深入地探討此期最具有代表性的《詩經》學三大家王肅、孫毓和陸璣的學術成就;并在此基礎上比勘三者異同及其歷史文化背景,同時揭示其在《詩經》學史上的承前啟后的發(fā)展脈絡,從而達到了由點及面、縱橫交織、宏觀把握與微觀解讀緊密結合的多層次、多維度的解讀效果,得出了《詩經》學并未“中衰”的結論。
不僅如此,該書還揭示了魏晉《詩經》學與詩學的密切關系,即由中國詩學肇始于《詩經》學,《詩經》學的活躍促進了詩學的發(fā)展這一現象,提出“魏晉《詩經》學正是‘詩言志’向‘詩緣情’過渡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催生了‘詩緣情’理論的產生”的觀點;然后,再從隱性和顯性兩個層面剖析《詩經》學對詩歌創(chuàng)作、特別是四言詩的影響,認為西晉四言詩盛行,既是時代風氣使然,也是“《詩經》學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以上觀點深刻鮮明,客觀中允,并由此轉承到對魏晉四言詩的討論。
就中國文學史而言,魯迅先生認為魏晉是一個文學自覺的時代,“或如近代所說是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的一派”(《而已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研究魏晉文學者甚多,成果汗牛充棟,而需要說明的是,專治四言詩者似乎并不多見。
由于《詩經》的輝煌成就與崇高地位,四言詩確立了在中國詩壇的“正體”地位。魏晉文學走向自覺,文學批評繁榮,論者大體亦尊崇四言。晉人摯仲洽在《文章流別論》中曰:“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率以四言為體,而時有一句二句雜在四言之間,后世演之,遂以為篇?!逖哉摺谫街C倡樂多用之?!乓糁崳难詾檎?;其余雖備曲折之體,而非音之正也。”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中亦曰:“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睂崉t東漢以降,五言詩興起,出現一批優(yōu)秀的詩人和詩作。時至魏晉,五言詩名家輩出,成就顯著,四言詩難以與之爭鋒。例如,同是“建安風骨”的代表,“幽燕老將”(曹操)遜于“建安之杰”(曹植);同是“正始之音”的代表,“嵇志清峻”(嵇康)遜于“阮旨遙深”(阮籍);至于二陸兄弟,“太康之英”(陸機)則完勝陸云。因此,綜觀諸多文學史中的魏晉文學部分,也僅僅是以曹操、嵇康二人為例評介四言詩而已。
鐘仲偉曰:“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壁w婧博士在《魏晉〈詩經〉學與四言詩研究》中指出,魏晉時期從事四言詩創(chuàng)作的詩人有兩類:一是兼具《詩經》學者和四言詩人,可以郭璞為例;一是具有深厚的經學、特別是《詩經》學造詣的詩人,可以曹氏父子、嵇康、二陸、陶淵明為例。該書以曹操、嵇康、陸云、郭璞、蘭亭詩人和陶淵明等為重點,分別論述其四言詩的創(chuàng)作特色和成就,理清了魏晉四言詩的發(fā)展脈絡:曹魏時代依循儒學思想發(fā)展,兩晉時代依循玄學思想發(fā)展,并歸結融合于陶淵明的四言詩。
我們還注意到,書中并未迷信摯虞、劉勰之言,為了論述四言的成就而有意去貶低五言,而是依據材料實事求是地進行描述。例如,對蘭亭詩的討論,尋繹詩人采用四言和五言形式的不同意圖,無疑是極為可貴的見解。
程千帆先生在論古代文學的研究門徑時指出:“文學研究,應該是文獻學與文藝學最完美的結合。文學研究首先要有文獻學作基礎,有什么材料說什么話,這才是唯物主義的態(tài)度?!?《關于學術研究的目的、方法及其它》)此說得到了學界的廣泛認同。扎實的文獻梳理與生動的文學闡釋,二者相得益彰,是《魏晉〈詩經〉學與四言詩研究》一書的又一大優(yōu)點。
從該書《緒論》部分與第一章《魏晉〈詩經〉學考論》,即可看出趙婧博士在文獻的收集、整理上極為用功。第一章列出“《經典釋文》或史志列有著作的學者一覽表”“史志未列有著作的學者一覽表”“魏晉《詩經》學著作著錄表”三份表,可以看出寫作是建立在扎實的文獻占有和鉆研基礎上的。由《緒論》部分關于文獻的綜述情況看,趙婧博士不僅研讀眾多四言詩文本,而且研讀了大量的相關論文、論著,緊緊把握住對學術前沿和研究動態(tài)。
一般來說,學術著作運用平實、客觀的語言來寫作是常見的。趙婧《魏晉〈詩經〉學與四言詩研究》作為一部文學論著,在實現思想闡發(fā)、文獻考證目的之外,還注意語言的生動描述,正所謂“義理”“考據”和“辭章”者也。例如,書中論述王肅解經,“闡釋經義,以毛傳釋詞為依據,以詩之表達次序為邏輯,連綴成句,更清晰地表達詩旨”,“重‘理’且結合‘情’的研究《詩經》方式,與其靈活、相時而動的人格特征有關,更與當時社會動亂、政權頻繁更迭的社會狀況有關;他對解經語言的有意錘煉,與魏晉時期‘文學自覺’的思潮是分不開的”。又如,概述陶淵明四言詩藝術特色,“清腴堪比嵇康,寄托遙深堪比阮籍,贈答酬唱比肩陸氏兄弟,玄言簡遠勝過郭璞,熔鑄眾家之長,堪稱魏晉四言詩集大成者,代表著魏晉四言詩的最高成就”;比對嵇康與《詩經》,“嵇康的創(chuàng)新在于回歸《詩經》,又高于《詩經》;借鑒《詩經》語匯與章法,又加入駢儷的語言與玄學的情思,整體呈現出清峻的特點”。如此精當而生動之論,書中俯拾即是。
總之,這部《魏晉〈詩經〉學與四言詩研究》,寫作主題鮮明,論述環(huán)環(huán)相扣,邏輯嚴密,其間絕不乏精到的見解和啟人深思的闡釋,值得我用心學習與熱情贊揚,也將贏得學界的廣泛關注與充分肯定。趙婧博士聰穎睿智,且能“終日乾乾,夕惕若厲”,在教學和科研兩方面均追求精益求精。因為常常做到了發(fā)憤忘食,所以達到了樂以忘憂的境界。多年的積累與修煉,終于取得這樣的成就。近年來,她成果豐富,斬獲眾多獎項,常于不經意間做出令我輩瞠目的業(yè)績。期待趙婧博士取得更多的學術成果,也帶給我們更多更大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