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離開敦煌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細數(shù)行囊,收獲頗豐,已經(jīng)把江南詩歌、江南詩人、江南手藝、江南畫家、江南人的懊悔與勇氣都收入其中了,只是微有遺憾——依然不知道是誰將323窟中的江南故事帶去了敦煌。這天晚上整理323窟壁畫中所涉及到的長干寺歷史的時候,突然有一個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僧人慧達,他曾經(jīng)有過一段為期不短的江南游歷。之前也曾經(jīng)見過這個名字,但并沒有引起重視。但這次我發(fā)現(xiàn),他竟然就是后來名震敦煌的圣人“劉薩訶”。
劉薩訶信仰在莫高窟歷史上非常盛行,在多個洞窟當中都曾出現(xiàn)過相關(guān)內(nèi)容。原來當他還是年輕的僧人慧達的時候,竟然去過江南。在梁代慧皎所著的《高僧傳》當中,用了很大的篇幅介紹他的“江南之行”。 看到這種隱秘的勾連,我不禁一陣狂喜,他會是那個把323窟當中的“江南故事”帶去敦煌的人嗎?
南下的慧達與323窟故事
《高僧傳》中記載,慧達在東晉寧康年間(373-375)來到當時的都城建鄴(也就是今天的南京)。他在城樓上發(fā)現(xiàn)了長干寺佛塔塔頂發(fā)出異色,于是每天早晚都去禮拜。一天傍晚,他見到寶塔下不時有神光射出,于是和其他人一起挖掘。在一丈多深的地底,發(fā)現(xiàn)了疊套的鐵函、銀函、金函。金函中間藏有三顆舍利、一個爪甲及一縷頭發(fā)?;圻_斷定,這座塔應(yīng)該就是供奉著佛舍利的阿育王塔之一。隨后,慧達等人在長干寺舊塔旁立一座新塔,以供奉這些舍利。由于長干寺當中有“高悝”當年供奉于此的阿育王金像,因此慧達認為此處寶塔和金像都很靈驗,所在留在這里勤加修煉??吹竭@里,我立刻就想到了323窟壁畫中的“揚都金像出渚”故事?!陡呱畟鳌分杏纸榻B說,在離開長干寺之后,慧達又前往了吳郡吳縣,“停止通玄寺首尾三年”,朝夕禮拜通玄寺那一對浮江而至的石像?!巴ㄐ隆焙汀案〗瘛?,這說的不正是323窟中的“吳淞江口石佛浮江”故事嗎?
我把慧達的江南之行仔細閱讀了多遍,難掩心中激動。從長干寺到通玄寺,從佛祖舍利到浮江石像,慧達的游歷很顯然是跟323窟當中的江南故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猜想他對于這些故事一定都會非常熟悉,而且進行過實地禮拜,甚至參與了故事的續(xù)寫和進一步改造,已經(jīng)完全具備了文化傳播的基礎(chǔ)。
北歸的慧達和劉薩訶信仰
之后的查找中,我又發(fā)現(xiàn),唐代道宣和尚在他的《續(xù)高僧傳》記載了慧達在江南游歷之后的經(jīng)歷?;圻_回到了北方開始了他的布道活動。有的典籍還記載他去過天竺,并在敦煌莫高窟進行了大量的開窟活動。雖然一些資料可信度不高,但是北歸的慧達在多年之后,確實成為了一代名僧,開啟了北方頗為有名的“劉薩訶信仰”?!独m(xù)高僧傳》的作者道宣就曾親往拜謁劉薩訶本廟,并考察劉薩訶在河西一帶的影響?!按宕宸鹛?,無不立像”,這是道宣筆下劉薩訶信仰的真實描述。
而莫高窟多個洞窟當中也確實出現(xiàn)了與“劉薩訶”信仰相關(guān)的內(nèi)容,比如72窟、 203窟、300窟、98窟等等。在敦煌遺書當中也遺留多件《劉薩訶和尚因緣記》,表現(xiàn)出劉薩訶信仰在莫高窟的流行。而這種流行客觀上帶來的龐大信眾,也給劉薩訶的江南游歷內(nèi)容傳播到敦煌地區(qū),奠定了良好的媒介基礎(chǔ)。也許,323窟當中留下的的江南故事,就是凡人“慧達”成為神圣“劉薩訶”這一過程當中的副產(chǎn)品吧。
在敦煌和江南之間
發(fā)現(xiàn)323窟當中江南故事的源流線索,讓我興奮不已。順著“僧人游歷”這條主線,我又陸續(xù)發(fā)現(xiàn),除了劉薩訶,還有很多僧人曾往來敦煌與江南之間:生于西域的僧伽和尚,曾路經(jīng)敦煌,并在嘉興附近的江南水鄉(xiāng)傳道弘佛;敦煌名僧釋法穎,曾遠赴江南,造佛像,寫經(jīng)書,被齊高帝敕為江南“僧主”;更有河西名僧曇無讖所譯《涅槃經(jīng)》傳到江南之后,又由慧嚴、慧觀和謝靈運等重加修訂成南本《涅槃經(jīng)》,南北同修,精義頻出的佛界盛事。
看到這些,我心中不禁釋然,這幾個江南故事是否真由慧達或者他的信徒帶去敦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探尋過程當中,我看到了在敦煌和江南之間真實的人員遷徙和文化流動——詩人、畫家、僧侶、工匠,他們將這兩個相隔萬里迥然不同的文化鏈接了起來,也讓我感受到了敦煌之于我們這些普通人的真正意義:敦煌是一個歷史文化生活的巨大容器,每一個人都能夠在里面找到與其有關(guān)的東西,建立起與自己的生活的聯(lián)系,并經(jīng)由這種聯(lián)系,實現(xiàn)與歷史的重疊,與前人的呼應(yīng),無限拓展自己生命的寬度和厚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