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丹
1911年12月25日,孫中山一行抵達上海,陪伴者中有荷馬李(Homer Lea,又譯為“咸馬里”“郝門李”“郝末里”等)。這位美國人引起了人們的注意,孫中山介紹說:“李君大抵可稱為天下最大之陸軍專學(xué)家,歐美軍界均極尊重李君?!雹佟杜c上?!创箨憟蟆涤浾叩恼勗挕罚?911年12月30日,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編:《孫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620頁。荷馬李為何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孫中山為何要親自向報刊介紹荷馬李?這些問題涉及荷馬李隨同孫中山回中國的原因以及由此引起的風(fēng)波。現(xiàn)今學(xué)界對荷馬李的相關(guān)研究較少,對于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中國一事至多只是簡要提及。②據(jù)筆者目力所及,中文著述方面,黃季陸在《“國父”軍事顧問:荷馬李將軍》(臺北:著者自編,1969年)一書中對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國一事有所敘述,提到了一些史實,但限于篇幅等原因,該書并未作深入的梳理和論述,而其他中文的相關(guān)著述對于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國一事僅是一筆帶過。英文著述方面,Eugene Anschel的Homer Lea,Sun Yat-Sen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New York:Praeger Publishers,1984)以及Lawrence M.Kaplan的Homer Lea,American Soldier of Fortune(Lexington:University Press of Kentucky,2010)論及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國一事,為筆者提供了一些啟示,但兩本書在中文史料的利用、觀點和論述的深度等方面都存在一定的局限性。本文試圖就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中國及由此引起的風(fēng)波進行探究,以期有助于深化對于孫中山及辛亥革命的認識。
荷馬李1876年出生于美國科羅拉多州,身體畸形且病弱,其一生對軍事、歷史以及中國問題充滿興趣。他曾就讀于斯坦福大學(xué),后因病休學(xué)。荷馬李參與過保皇派的勤王活動,并幫助保皇派組織干城學(xué)校訓(xùn)練軍隊,獲得“將軍”頭銜。他寫有《無知之勇》《撒克遜時代》等軍事著作,并產(chǎn)生了較大影響。①關(guān)于荷馬李的詳細生平及軍事著作《無知之勇》的影響,參見陳丹:《孫中山與荷馬李〈無知之勇〉在日本的譯介》,《廣東社會科學(xué)》2020年第3期。他之所以陪伴孫中山回國,在一定程度上與他們制訂的長堤計劃有很大關(guān)系。
1910年2月10日,孫中山抵達舊金山,與荷馬李及布思會晤,商定了“長堤計劃”。孫中山向美方展現(xiàn)了中國國內(nèi)革命力量的具體情況,約定“中國革命黨暫行中止長江流域及華南地區(qū)準備末〔未〕周的起義,改為厚蓄實力,充分準備,集中人力、財力,發(fā)動大規(guī)模起義的策略”。孫中山以“中國同盟會總理”的名義委任布思為“海外財務(wù)代辦”(Foreign Financial Agent),“賦以全權(quán),俾向紐約財團洽商貸款,供應(yīng)大規(guī)模革命起義的需要”,為此,孫中山需“準備一項中國國內(nèi)各省革命代表簽署的文件,以為貸款的依據(jù)”。長堤計劃還約定“運送在美訓(xùn)練的中國軍官若干人,為中國內(nèi)充實革命武力,籌組臨時政府”。②“備忘錄”,1910年3月14日,布思文件(Boothe Papers),Box 2,F(xiàn)older 10,No.100,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胡佛檔案館藏;桑兵主編:《孫中山史事編年》第2卷,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782—784頁。
長堤計劃中對于所貸經(jīng)費的用途做了詳細的預(yù)算,其項目包括:整合革命團體,組建軍隊,建立駐所的費用;購買槍支彈藥,爭取清廷海陸軍的費用;美國軍官的運送和薪給,翻譯人員的費用;勞工的費用;建立總部、辦事處的費用等,總計360萬元。③根據(jù)英文檔案列出的數(shù)據(jù)算出總額是360萬,而英文原文件上所寫總計費用是350萬,應(yīng)是算錯了。參見布思文件,Box 2,F(xiàn)older 10,No.100。
從這些費用的羅列中,可以看出孫中山與荷馬李、布思等人會談時對未來革命活動的規(guī)劃。他們試圖在東京灣(南中國海)邊界處組織軍隊,試圖在廣東和東京各建立一處辦事處,試圖控制北京附近的清軍,試圖輸入美國軍官參與戰(zhàn)斗。其中,引進美國軍官參與中國革命的打算可以說與荷馬李的一貫想法是一致的。
同時,該計劃對每一項經(jīng)費都列出了由誰支配使用。從出現(xiàn)的頻次來看,這些經(jīng)費基本由總理(President)、總司令(Commanding General)和財務(wù)代辦負責(zé)。④參見布思文件,Box 2,F(xiàn)older 10,No.100。其中總理指的是孫中山,總司令指的是荷馬李,財務(wù)代辦指的是布思。孫中山與荷馬李、布思在會談中暢想了革命計劃,對于籌措經(jīng)費的項目做了一些規(guī)劃,同時對經(jīng)費如何花銷也進行了一定的預(yù)算和分工。
長堤計劃擬定的同時,布思獲得了孫中山的委任狀⑤《給布思的委任狀》,1910年3月14日,《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477—478頁。該授權(quán)書的英文本全文用大寫字母,左下角寫有加州洛杉磯,時間1910年3月14日,右下角有孫中山的中英文簽名,其中英文簽署了兩個名字,孫文(Sun Wen)和孫逸仙(Sun Yat-sen)。布思文件,Box 2,F(xiàn)older 3,No.58。,開始進行相應(yīng)的籌款活動。然而美國銀行家質(zhì)疑孫中山是否為革命公認的領(lǐng)導(dǎo)人,因此孫中山寫信給黃興,讓其準備一個文件,證明孫中山的身份。黃興和趙聲聯(lián)名于5月13日回信,首先表明他們獲知該計劃后的喜悅之情,告知所需文件已經(jīng)準備好并寄出,請孫中山注意查收。其后該信用了很大篇幅表達了對該計劃的幾點意見⑥《復(fù)孫中山書》,1910年5月13日,湖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編:《黃興集》,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7—22頁。,尤其對于“軍人⑦黃興等人稱荷馬李為“軍人”,參見《復(fù)孫中山書》,1910年5月13日,湖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編:《黃興集》,第17頁。擬聘武員及各種技師前來,預(yù)備充組織及教練之用”,黃興等認為“頗有難處”。⑧《復(fù)孫中山書》,1910年5月13日,湖南省社會科學(xué)院編:《黃興集》,第20頁。黃興在同盟會中的地位很高,具有領(lǐng)軍打仗的本領(lǐng),是“元帥”之才,從信中可以看出,他對于外籍軍官并不認可。
黃興等人主要對長堤計劃中的軍事部署和策略方面提出了一些意見,對籌款事務(wù)并無涉及。籌款按計劃進行,孫中山期盼能從布思那里早日獲得籌款的好消息,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布思并未籌得款項,長堤計劃最終失敗。在此期間,孫中山同荷馬李保持通信,交流對于中國革命形勢發(fā)展的看法。同時,荷馬李也為孫中山盡力籌集革命經(jīng)費。⑨參見陳丹:《孫中山與荷馬李〈無知之勇〉在日本的譯介》。
與此同時,中國國內(nèi)的革命形勢迅速發(fā)展。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fā)。此時孫中山正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的丹佛市活動,他從報紙上獲知了武昌起義成功的消息。孫中山給荷馬李發(fā)電報,讓其立即到倫敦展開活動,荷馬李即匆匆趕往倫敦。①埃塞爾寫給艾格妮絲·布賴恩特(Agnes Bryant)的信,1911年10月23日,鮑爾斯文件(Joshua B.Powers Papers),Box 1,“Correspondence of H.Lea and E.Lea”內(nèi)的文件夾“Bryant,Agnes”,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胡佛檔案館藏。
11月11日,孫中山抵達倫敦,入住荷馬李夫婦所在的旅店。為了說服英國幫助中國革命,孫中山與荷馬李于11月13日簽署聯(lián)合聲明,表達了孫中山等人的訴求:“孫中山的革命黨希望與大英帝國以及美利堅合眾國結(jié)成一個盎格魯—撒克遜聯(lián)盟?!睂τ谡趥惗鼗顒拥暮神R李,聲明中稱:“荷馬李將軍為總參謀長(Chief of the Staff),只對孫中山負責(zé)?!甭暶髅枋隽藢O中山對革命力量的掌控情況,表達了孫中山試圖獲得英國的支持,并提出了為此可給予英國的待遇。②荷馬李與孫中山簽署的聯(lián)合聲明,1911年11月13日,鮑爾斯文件,Box 4,“Subject File”內(nèi)的文件夾“Sun Yat-sen”。另見《道森先生交麥肯納君之短箋》,章開沅、羅?;荨啦橹骶帲骸缎梁ジ锩焚Y料新編》第8卷,武漢:湖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03頁。該聲明的思路與長堤計劃相似,即描述了中國的革命力量及發(fā)展情況,希望獲得外方貸款。需要注意的是,聲明中荷馬李的頭銜變成了總參謀長,且只對孫中山負責(zé)。這份聲明經(jīng)由特雷弗·道森(Trevor Dawson)③道森曾加入英國皇家海軍,是一位非常有經(jīng)驗的軍官。1896年道森離開海軍,進入制造武器的威格士公司,并于1906年成為總經(jīng)理。道森認為孫中山將成為中國未來的總統(tǒng),希望他能訂購若干武器和軍火,故而愿意受其委托與英國政界聯(lián)絡(luò)。參見桑兵主編:《孫中山史事編年》第2卷,第938頁;吳相湘編撰:《孫逸仙先生傳》下冊,臺北:遠東圖書公司,1982年,第983頁。呈遞給英國外相格雷以獲得英國政府的貸款。最終,道森提出的貸款請求被格雷拒絕了,但是道森提出的撤銷孫中山到香港等地的禁令獲得英政府的批準。④道森寫給格雷請求撤銷孫中山返港禁令的申請書,1911年11月15日,鮑爾斯文件,Box 4,“Subject File”內(nèi)的文件夾“Sun Yat-sen”;《道森致格雷爵士請求撤銷孫中山返港禁令的申請書》,章開沅、羅?;荨啦橹骶帲骸缎梁ジ锩焚Y料新編》第8卷,第105頁。
孫中山與荷馬李在倫敦忙于貸款等活動,對此,荷馬李夫人埃塞爾抱怨說:“荷馬李整日忙于五百萬的借款,我?guī)缀跻姴坏剿娜??!雹莅H麪枌懡o艾格妮絲·布賴恩特的信,1911年11月16日,鮑爾斯文件,Box 1,“Correspondence of H.Lea and E.Lea”內(nèi)的文件夾“Bryant,Agnes”。除了進行貸款方面的活動外,荷馬李還就軍事方面的問題與一些人士聯(lián)絡(luò)。埃塞爾說荷馬李工作“非常努力”,而“他的工作可能才剛剛開始”。⑥埃塞爾寫給艾格妮絲·布賴恩特的信,1911年11月16日,鮑爾斯文件,Box 1,“Correspondence of H.Lea and E.Lea”內(nèi)的文件夾“Bryant,Agnes”。荷馬李為自己訂購了軍裝,為中國之行做準備。軍裝“穿起來非常好看”,而且埃塞爾說:“孫醫(yī)生要讓荷馬李擔任總參謀長,為此荷馬李欣喜若狂。”⑦埃塞爾寫給艾格妮絲·布賴恩特的信,1911年11月16日,鮑爾斯文件,Box 1,“Correspondence of H.Lea and E.Lea”內(nèi)的文件夾“Bryant,Agnes”。此時的媒體上也有關(guān)于荷馬李擔任中國新政府總顧問的相關(guān)消息。⑧“中國革命委員會召喚孫逸仙醫(yī)生回國。他即將到達上海,擔任指揮。其目標是在美國人荷馬李將軍的指導(dǎo)下組建一個軍政府。”“Fighting At Nanking,”The Washington Post,November 18,1911,p.1.內(nèi)容完全相同的報道還出現(xiàn)在了《紐約時報》上(《紐約時報》的報道比《華盛頓郵報》的短)。參見“Says Rebels Have Called Sun Yat Sen,”New York Times,November 18,1911,p.3。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此時美國的報章基本都強調(diào)了荷馬李在中國新政府中的作用,有些報章甚至還以“美國人將統(tǒng)治中國”為題。例如“American Will Rule Over China,”The Newport Plain Talk,November 23,1911,p.6。倫敦事務(wù)結(jié)束后,荷馬李夫婦陪同孫中山來到巴黎,然后從馬賽啟程回中國。
盡管美國等媒體登載了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中國并擔任顧問的消息⑨新加坡報紙也登載了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中國的消息,并稱孫中山將在荷馬李的指導(dǎo)下組建軍政府?!癛evolt in China,”The Straits Times,November 20,1911,p.7;“The Day’s News,”The Singapore Free Press,November 20,1911,p.1.,但中國國內(nèi)報刊沒有任何動靜,人們甚至連荷馬李是誰都不知曉。
1911年12月21日,孫中山一行抵達香港。迎接者與孫中山在船上合影留念,前排坐者,從左至右分別是荷馬李、山田純?nèi)?、胡漢民、孫中山、陳少白、何天炯,后面站立者有廖仲愷、宮崎寅藏等。①尚明軒:《孫中山圖傳》,北京: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2011年,第94頁。在港期間,荷馬李拜訪了美國駐香港領(lǐng)事安德森(George E.Anderson),將孫中山的情況告知對方,并安排安德森和孫中山會晤。會晤之后,由荷馬李和安德森一起草擬了一份發(fā)給美國政府的電報,該電報經(jīng)孫中山等人仔細審查并同意后,發(fā)給了美國政府。電報中提到:“荷馬李擔任總參謀長,將直接同清政府談判,要其放棄所有的權(quán)力?!雹诎驳律l(fā)給國務(wù)卿的電報,1911年12月21日,轉(zhuǎn)引自Eugene Anschel,Homer Lea,Sun Yat-Sen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p.166.這份電報表明了荷馬李將會起到的重要作用。通過會談,安德森充分地感受到了荷馬李的重要性,在他給美國國務(wù)卿的報告中指出,荷馬李對孫中山的影響非常大,對與中外關(guān)系相關(guān)的事務(wù)幾乎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力。③安德森發(fā)給國務(wù)卿的電報,1911年12月21日,轉(zhuǎn)引自Eugene Anschel,Homer Lea,Sun Yat-Sen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p.166.
25日,孫中山等人抵達上海,其后入住哈同公館,并在那里展開了會見活動。澳大利亞記者端納曾陪同伍廷芳、溫宗堯一起會見孫中山。對于當時會面的情形,端納回憶說,在場的還有“一位模樣奇怪的小個子駝背人”。在作介紹時,“客人驚奇萬分,因為經(jīng)介紹才知道那位殘疾的人原來是李何默將軍(General Homer Lea)”。這次會面之前,當報紙上登載孫中山和荷馬李到達新加坡的消息時,伍廷芳曾將其大聲讀出來,在座的人都沉默了?!皽刈趫虼蚱瞥聊?,大聲叫道:‘美國將軍?我們到底要美國將軍干什么?’”“房間里都是推測議論的嗡嗡聲。那些將軍是怎么離開他們在美軍的職責(zé)呢?他們是怎么設(shè)法和孫博士一起來呢?美國是不是要派參謀人員來?孫現(xiàn)在干什么?戰(zhàn)爭結(jié)束了,他要這些將軍干什么?”就在人們議論紛紛的時候,“端納悄悄地打電話給美國總領(lǐng)事館的維禮德先生?!钡熬S禮德沒聽說孫來中國,也不知道有美國將軍們和這位革命領(lǐng)袖在一起”。④澤勒:《神秘顧問——端納在中國》,林本椿、陳普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第124—125頁??梢娢橥⒎嫉热嗽缇蛻岩珊神R李等美國將軍乃至美國要對中國革命做些什么。如今,伍廷芳等人見到了荷馬李,對其印象并沒有改善。端納說,其后會談的氣氛非常尷尬,伍廷芳和溫宗堯都不理睬荷馬李,“伍博士似乎沒有什么好說的”,“溫宗堯顯然很惱火”,“不論何種情況,中國人都不喜歡殘疾的人”,“在他們看來,作為革命領(lǐng)袖與這矮子結(jié)盟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或是不可原諒的”。⑤澤勒:《神秘顧問——端納在中國》,林本椿、陳普譯,第126頁。端納回憶了其后交談的情景,荷馬李的聲音“就像是風(fēng)的聲音或者是公雞在黎明啼叫的聲音”,而荷馬李在屋里來回走時,“頭向前傾,手叉在背后”,且“在每一次向后轉(zhuǎn)時,他總會將腳跟并攏碰一下,以輕快的軍人風(fēng)格表演一番”。⑥澤勒:《神秘顧問——端納在中國》,林本椿、陳普譯,第127頁。會談結(jié)束后,在總部里,有關(guān)荷馬李的“一片憤怒的議論”長達“好幾小時”,最后,一個人走到端納面前,“宣布說誰也不許透露孫博士曾帶回一個以美國將軍名義為掩護的矮子,而且李何默必須回美國去”。⑦澤勒:《神秘顧問——端納在中國》,林本椿、陳普譯,第128頁。盡管端納的這本回憶有過分突出端納作用的傾向,且有不盡真實之處,但從其中大略可以獲知荷馬李對孫中山的重要性,以及當時革命陣營內(nèi)部包括伍廷芳等人對于荷馬李的態(tài)度。
除了上述會見活動之外,還有一些事情顯示了荷馬李對孫中山的重要性。當孫中山回國時,對于其回國的原因,荷馬李曾告訴《大陸報》的主筆,稱孫中山是受到14省代表邀請至中國作大總統(tǒng)的。當該主筆就此事詢問孫中山時,孫中山說:“既李君如是相告,我不贊一辭?!雹唷杜c上海〈大陸報〉主筆的談話》,1911年12月25至26日,《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611頁。孫中山?jīng)]有否認荷馬李的言論。此情景中,荷馬李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孫中山的發(fā)言人,而孫中山對于荷馬李的言論采取默認的態(tài)度。
荷馬李還曾陪同孫中山一起檢閱北伐軍隊。12月28日,滬軍北伐先鋒隊司令劉基炎發(fā)布公告:“本司令茲奉都督面諭,不日偕同美國陸軍大將郝門李君暨孫中山先生來觀本隊操法等因,奉此,仰警衛(wèi)隊隊長勤加訓(xùn)練,務(wù)使紀律嚴肅,步伐整齊,以壯觀瞻,而保本隊名譽,切毋視同兒戲,致貽外人笑柄,并負都督期望之盛意?!雹佟稖姳狈ハ蠕h隊公函》,1911年12月28日,轉(zhuǎn)引自黃季陸:《“國父”軍事顧問:荷馬李將軍》,第17頁。從這份公告來看,為了應(yīng)對荷馬李陪同孫中山來檢閱,劉基炎告誡隊長要認真訓(xùn)練,以免丟臉。其中,公告稱荷馬李為“美國陸軍大將”,而且將由都督親自陪同孫中山及荷馬李檢閱,一方面體現(xiàn)了荷馬李當時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外人”一詞也體現(xiàn)出當時許多人對于荷馬李的看法。
另外,鑒于當時國內(nèi)政局紛亂,孫中山與荷馬李一同給《民立報》題詞。孫中山的題詞有中英文兩份,中文題詞為“戮力同心”,英文題詞為“‘Unity’is our watch word”,同時刊登的釋文為“‘合’之一字最足為吾人警惕”。②《為上?!疵窳蟆殿}詞》,1911年12月31日,《孫中山全集》第1卷,第620頁。荷馬李的題詞是“‘United we stand,divided we fall.’The motto of my ancestral state”,同時刊登的釋文是“吾祖邦有言,合則立,分則裂”。③黃季陸:《“國父”軍事顧問:荷馬李將軍》,第18頁。孫中山的中文題詞刊登在《民立報》12月31日第1版上,荷馬李的題詞出現(xiàn)在第3版上,孫中山的英文題詞則出現(xiàn)在第4版上。④《民立報》1911年12月31日,第1、3、4版。孫中山與荷馬李的題詞都強調(diào)了團結(jié)一致的重要性,這是二人針對當時中國狀況的共識。同時,荷馬李的題詞與孫中山的放在一起,被孫中山的中英文題詞夾在中間,也體現(xiàn)了荷馬李當時的身份與地位。
孫中山身邊的這位“殘疾人”到底是誰?孫中山為何如此看重他?這引起了人們的好奇。不僅端納會打電話詢問美國總領(lǐng)事館的維禮德,許多人也同樣想知道答案。為了解答人們的疑惑,荷馬李接受了《大陸報》記者的采訪,向讀者介紹了自己以及來中國的目的。⑤“‘Gen.’Homer Lea Says He Is Chief of Staff”,The China Press,December 28,1911.轉(zhuǎn)引自Eugene Anschel,Homer Lea,Sun Yat-Sen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pp.167-168。
1911年12月28日《大陸報》登載的對荷馬里的采訪報道當天即被《時報》等報刊轉(zhuǎn)載。《時報》轉(zhuǎn)載的文章標題為《郝門李之言論》⑥該文章之前有一篇文章題為《孫逸仙之言論》,兩篇文章并排在一起,標題也相似。見《時報》1911年12月28日,第2版。,篇首寫道:“郝門李君來滬自謂為孫逸仙之參謀總長。昨日下午與大陸訪員談及革命舉動。郝門李曾著一書曰《日美戰(zhàn)爭》,是理想日人將侵入美國者。出版后歐洲為之震動,謂郝門李將軍與美國軍界中必有關(guān)系?!遍_篇的這兩個“謂”字點明了荷馬李的身份:他自稱是孫中山的總參謀長;因為他寫過一本在歐洲引起轟動的書,故而人們傳言荷馬李與美國軍界有關(guān)系。對于這樣一個神秘的人物,訪員的訪談或許能夠撥開一些迷霧:
訪員云:“君與聞中國革命事幾年矣?”曰:“約十二年?!痹唬骸熬雍温??”曰:“參謀總長?!痹L員曰:“然則君負若何之責(zé)任?”曰:“照例負參謀總長之責(zé)任。”訪員曰:“然則軍隊中如黎都督元洪者均將聽君調(diào)遣耶?”曰:“否。我不干涉黎都督之舉動。且參謀總長之職亦不過宣總統(tǒng)之命令于軍隊而已?!痹L員曰:“然則孫君決將為共和總統(tǒng)矣?”郝門李曰:“決然。方余等在倫敦,接有十四省之電邀。其時予等在倫敦甚忙,得電當即啟程來滬。彼時倫敦頗有干涉事,予等設(shè)法阻止?,F(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不必多談。事均停妥,現(xiàn)無危險矣?!痹L員曰:“君曾與英外部葛萊君及外交家談及此事否?”曰:“自然談及?!薄叭粍t君在民軍中尚有外交之關(guān)系耶?”曰:“否。予在倫敦時彼等以朋友之誼曾來視予,貴族陸勃德亦來視予。因彼等曾讀我所著之書也。此書已譯成日文,刊行在市,甫及一月,已再印二十四版,銷出八萬四千部?!痹L員曰:“革命軍即于彼時起事,想亦為君意想所不及。”曰:“是。予以為尚有六閱月耳。”
通過這一段訪談,讀者可以了解荷馬李與中國革命的關(guān)系、其總參謀長職務(wù)的實際權(quán)力、他與英國名人的關(guān)系、其著作在英國和日本的影響力。緊接著訪談?wù)劦搅撕神R李的美國人身份及其與革命軍重要人物的關(guān)系問題:
訪員曰:“君既為美國籍,可為民國之參謀總長耶?”曰:“此亦可通融。美國大將來者正多也?!痹L員曰:“此真意想不到,美國大將可來中國參預(yù)戰(zhàn)事耶?”郝門李曰:“然爾〔而〕尚有意想不到者,英國大將亦將來助予等也?!眴枺骸氨说纫院螘r來?”曰:“此我不能泄漏,但知其將來耳?!痹唬骸熬缴旰螅褴娭惺最I(lǐng)均見過否?”曰:“均見過?!痹唬骸拔橥⒎家娺^否?”郝門李曰:“予未見過。今晚下午擬往謁之,但恐事忙耳?!痹L員曰:“君所見統(tǒng)領(lǐng)何名?”郝門李曰:“予已忘之。予記性甚不佳也?!痹L員曰:“與孫君同來之日本人何名?”郝門李曰:“不知。在香港時有華人日人七十五名來謁。日本人有數(shù)人系新聞記者,有見予者,亦有見孫君者。華人亦有,但日人較多,我不能盡舉其名,惟孫君之日本書記均譯其名注冊云?!?/p>
記者非常尖銳地問荷馬李,以美國人的身份怎么能擔任民國的參謀總長,荷馬李以“可通融”作答,而且提到還有其他美英“大將”來幫助中國。記者又敏銳地問及荷馬李與革命軍領(lǐng)導(dǎo)人的關(guān)系問題,尤其提到伍廷芳,荷馬李則巧妙地掩飾過去。記者還追問了陪同孫中山的日本人的情況,荷馬李也非常巧妙地予以回答。其后記者問及迎接禮節(jié)等問題:
訪員曰:“君與孫君對于本埠歡迎之事已滿意否?”曰:“甚滿意。廣東曾遣兩巡艦來上海,又遣四巡艦來。惟到吳淞只八鐘,為時過早,致數(shù)千人無處尋。予聞吳淞炮臺曾議定鳴炮二十一響?!痹唬骸傍Q炮二十一響何意?”曰:“此接總統(tǒng)之禮也。蓋為孫逸仙發(fā)耳?!痹L員曰:“君何時得此大將之名號?”曰:“十一年前曾為華僑組織四營義勇隊,予為統(tǒng)帶?!痹唬骸熬疇I兵由何處組織?”曰:“大半在南方。”曰:“君與美國軍隊中究有何關(guān)系?”曰:“予所著之軍政書蓋供惠司邦及亞訥伯兩地考試之用?!痹唬骸坝璧珕柧c其官界有何關(guān)系耳?”郝門李曰:“與官界無甚關(guān)系,予之名號誤也?!?/p>
針對迎接孫中山的禮節(jié)問題,端納曾寫道:“誰也不知道他來,沒有人去歡迎,沒有什么排場,也沒有歡呼聲”。①澤勒:《神秘顧問——端納在中國》,林本椿、陳普譯,第125頁。《大陸報》記者就歡迎禮節(jié)詢問荷馬李,具有一定的深意,荷馬李也就該問題進行了解釋。記者又問及荷馬李“大將”名號的由來。實際上,在荷馬李因《無知之勇》一書獲得世界關(guān)注之時,其“將軍”頭銜就引起過人們的質(zhì)疑。荷馬李解釋了該頭銜是因組織華僑義勇隊而得,他并非美國軍官,只是其著作受到美國軍界重視。
荷馬李與《大陸報》記者的一問一答就人們疑惑的問題給出了答案。對于該訪談,《申報》也于12月28日予以登載,《申報》雖未注明譯自《大陸報》,但核對訪談內(nèi)容,與上文所述內(nèi)容一致。②《孫中山蒞滬三志》,《申報》1911年12月28日,第1張第4、5、6版。此外,《國民公報》也在1912年1月8日(十一月二十日)對《大陸報》的訪談進行了轉(zhuǎn)載,并收入《辛亥革命始末記》中,題為《花墨黎與革命關(guān)系》。③《花墨黎與革命關(guān)系》(十一月二十日《國民公報》),渤海壽臣:《辛亥革命始末記》,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42輯,臺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第1400—1403頁。可見荷馬李接受《大陸報》記者采訪并登報的做法,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中國民眾了解荷馬李。④《”中華民國國父”實錄》全文引用了《辛亥革命始末記》中收錄的這篇《花墨黎與革命關(guān)系》,其中個別文字有出入。參見羅剛編著:《“中華民國國父”實錄》,臺北:羅剛先生三民主義獎學(xué)金基金會,1988年,第1618—1620頁。
荷馬李的舉動引起了美國駐華使領(lǐng)館的注意。辛亥革命期間,美國政府對中國嚴格奉行中立政策。⑤參見崔志海:《美國政府對辛亥革命態(tài)度的原因分析》,《江海學(xué)刊》2008年第5期;崔志海:《美國政府對辛亥革命態(tài)度的再考察》,首屆“晚清國家與社會”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論文,2006年8月25日。上述訪談見報的當天,美國駐華公使嘉樂恒(William J.Calhoun)向美國政府發(fā)電報,請求其同意由美國駐上??傤I(lǐng)事維禮德(Amos P.Wilder)在報刊上刊布禁止美國國民在外國軍隊中效力的相關(guān)法令。⑥嘉樂恒發(fā)給國務(wù)卿的電報,1911年12月28日,NA,State Department Records,Microcopy 329,Roll 8。轉(zhuǎn)引自Eugene Anschel,Homer Lea,Sun Yat-Sen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p.168;Lawrence M.Kaplan,Homer Lea,American Soldier of Fortune,p.179。同時,美國駐上海副領(lǐng)事詹森(Nelson T.Johnson)拜訪了荷馬李,提醒他注意美國政府有關(guān)中立的法令。⑦弗雷德里克·查賓(Frederic Chapin):《荷馬李傳記》,未發(fā)表,第328頁,鮑爾斯文件,Box 4,“Subject File”內(nèi)的文件夾“Homer Lea Biographies”。而且,“當時上海英文大陸報記者特為此事訪問美國駐上海的一位官員,而這位美國官員的答復(fù)態(tài)度是非常嚴肅的。這位官員說:‘自民軍起義后,美國的態(tài)度是嚴守中立,嚴禁本國公民干預(yù)其事,在事前嚴加防止,以免事后惹起國際糾紛。并嚴正宣布依照美國法律,荷馬李的行為,是法律所嚴禁的,違者則罪在不赦’”。①黃季陸:《“國父”軍事顧問:荷馬李將軍》,第15頁。《紐約時報》等美國媒體也登載了荷馬李收到官方通告的消息:“陪同孫逸仙醫(yī)生回中國以擔任革命派軍事顧問的美國軍官荷馬李將軍收到了官方通告:美國公民若參加中國的叛亂,將被判處死刑?!雹凇癟o Extent Armistice,”New York Times,January 7,1912,p.C4;“May Extend Armistice,”The Washington Post,January 7,1912,p.1.兩篇報道中這段內(nèi)容完全相同,該內(nèi)容還被其他美國報紙原文登載。例如:“Armistice to be Extended,”Bisbee Daily Review,January 7,1912,p.1;“Oust Manchus is Sun's Ultimatum,”San Diego Union and Daily Bee,January 8,1912,p.2。當時身在中國的鮑引登曾與荷馬李夫婦共進午餐,并于1月1日寫信給母親時說:“他(荷馬李)在這里擔任新任總統(tǒng)孫逸仙的陸軍總參謀長。他們顯然很重視他,盡管報紙無所不用其極地嘲笑他和他那些有爭議的地方,并登載了一篇非常愚蠢的訪談——他對該訪談進行了徹底的批判。我們在一起渡過了三個小時,而且非常愉快……他顯然很把自己當回事,同時說服別人也如此。如果他真的像自視的那樣能干且能發(fā)揮其所長,那么他或許能為這個事業(yè)做出一些貢獻,除非美國因違反中立而阻止他這樣做。違反中立的處罰是非常嚴厲的。”③“有關(guān)荷馬李將軍的回憶”,鮑引登文件(Charles Luther Boynton Papers),Box 3,“Speeches and Writings”內(nèi)的文件夾“Lea,General Homer”,美國斯坦福大學(xué)胡佛檔案館藏。鮑引登信中的內(nèi)容很好地描述了荷馬李當時的處境。
面對美國駐華使領(lǐng)館的做法,荷馬李作何反應(yīng)呢?《申報》對其進行了報道:“《大陸報》記者昨訪郝末里君,郝君不肯有所宣言,惟謂彼與美政府并無關(guān)系,將軍之銜系外人所加之諢號,并謂彼曾在海外組織中國陸軍兩鎮(zhèn),故美國及他國之華僑均稱之為郝末里將軍。此次來華系為盡個人之人道起見云。當時郝末里君又曰:‘今中國數(shù)萬萬人為求自由而戰(zhàn),設(shè)余能稍為效力,則較之逗遛歐洲,無善可為,不亦美乎?余之來此,系應(yīng)華人之請,將視余力之所及而助之。惟目下與彼等尚無關(guān)系,若彼等有求于余,則無人有權(quán)可阻余為善也。譬諸君見有人將溺于水,豈可袖手旁觀而不躍水救之乎?余處斯世,職當盡力為善,亦尤是也?!履├锞址Q彼于墨西哥革命之時,嘗至卡洛那杜海濱(距墨西哥邊界約十五英里),寓于某逆旅中,墨西哥革命黨謁之者實繁有徒。其中美國國民約占十分之九,美政府殊不能阻止彼等豫聞戰(zhàn)事也。郝末里君并引證美國國民協(xié)助交戰(zhàn)團從戰(zhàn)之事頗多,皆不得謂為違背法律云?!雹堋稄膶O中山而來者》,《申報》1911年12月29日,第1張第5、6版。《申報》的報道非常清晰地展現(xiàn)了荷馬李的態(tài)度以及他對于美國駐華官員的批駁。面對《大陸報》記者,荷馬李剛開始“不肯有所宣言”,只是重復(fù)了之前記者訪談時說過的內(nèi)容,后來又充分陳述了他援華的個人原因,并以歷史上的例子表明其做法并非違法。從報紙上刊登的文字可以感受到荷馬李的確“感到非常的憤怒”,而且可將其言論稱之為“義正辭嚴的宣言”。⑤黃季陸:《“國父”軍事顧問:荷馬李將軍》,第15頁。
盡管有來自各方面的壓力和阻力,荷馬李仍舊待在孫中山身邊,盡可能地發(fā)揮自己的作用。1911年12月29日,臨時大總統(tǒng)選舉會在南京召開,孫中山當選。這正是荷馬李曾經(jīng)預(yù)測到的結(jié)果。荷馬李發(fā)電報給道森告知此消息:“孫(中山)已由十八省一致推選為總統(tǒng)。清廷已退位。我們現(xiàn)急需籌借英國貸款。謹向政府致意?!雹蕖兜郎掠饨徊棵筛珩R利函》,1912年1月2日,章開沅、羅?;荨啦橹骶帲骸缎梁ジ锩焚Y料新編》第8卷,第161頁。道森則寫信將該消息告知了格雷爵士:“我今晚正式得到孫中山先生通知,說他已被十八省推選為中華民國總統(tǒng),而清王朝政府已退位。孫先生的代表又說,他們希望現(xiàn)在立刻籌募一筆英國的貸款?!雹摺兜郎羰恐赂窭拙羰亢?,1911年12月29日,章開沅、羅福惠、嚴昌洪主編:《辛亥革命史資料新編》第8卷,第161頁。從道森寫的這封信可以看出,荷馬李成為了孫中山與英方聯(lián)絡(luò)的代表。這時英國尚未從正式渠道獲知該消息,故而英國外交部的批文為“我們未得到正式的證實,不需采取任何行動”,且稱“可向他(道森)表示說,我們尚未從中國方面得到有關(guān)此事的證實,并說革命領(lǐng)導(dǎo)人曾與本政府作一協(xié)議,表示在接見國家代表團之前,不得洽談外國貸款。”①《道森爵士致格雷爵士函》,1911年12月29日,章開沅、羅?;荨啦橹骶帲骸缎梁ジ锩焚Y料新編》第8卷,第162頁。朱卓文(J.Chockman)寫給荷馬李夫婦的信,1912年8月24日,鮑爾斯文件,Box 1,“Correspondence of H.Lea and E.Lea”內(nèi)的文件夾“Chockman,Jue”。同時,荷馬李給美國國務(wù)卿諾克斯發(fā)電報,告知其孫中山當選總統(tǒng)的消息,希望美國能首先承認該政府,但美國政府并沒有對該電報做出回應(yīng)。②Eugene Anschel,Homer Lea,Sun Yat-Sen and the Chinese Revolution,p.171.
1912年1月1日,荷馬李陪同孫中山乘坐火車由上海到南京就職,成為參加孫中山就職典禮的唯一白人。③Lawrence M.Kaplan,Homer Lea,American Soldier of Fortune,p.181.1月3日,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陸軍部總長為黃興,次長為蔣作賓;海軍部總長為黃鐘瑛,次長為湯薌銘;司法總長為伍廷芳,次長為呂志伊,外交總長為王寵惠,次長為魏宸組。④桑兵主編:《孫中山史事編年》第3卷,第1009頁。1月5日,孫中山復(fù)電上海廣肇公所,稱:“民國新立,司法重任非伍公不可。至議和事,伍、溫二公仍為議和全權(quán)代表。”⑤桑兵主編:《孫中山史事編年》第3卷,第1015頁。荷馬李曾設(shè)想由其負責(zé)外交、議和等方面的工作,如今都分任有人。
盡管如此,荷馬李還是試圖盡力發(fā)揮自己的作用。孫中山就職后,荷馬李以外交部部長(Minister of Foreign Affairs)的名義草擬了一份照會:“為了能立即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恢復(fù)和平,中華民國總統(tǒng)今日照會美利堅合眾國總統(tǒng),請求其擔任中華民國政府和清政府間的調(diào)解人?!雹藿o列強的照會,1912年1月9日,鮑爾斯文件,Box 3,“Subject File”內(nèi)的文件夾“China,Republic of”。荷馬李還草擬了一份給各國的照會,請求承認中華民國,并承諾承認清政府與各國簽訂的條約,改革財政和司法體系,中外合資共建全國鐵路網(wǎng),在對華商業(yè)機會均等的基礎(chǔ)上開放整個中國等。⑦給列強的照會,1912年1月,鮑爾斯文件,Box 3,“Subject File”內(nèi)的文件夾“China,Republic of”。荷馬李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在外交上發(fā)揮自己的作用。
荷馬李還參與到軍事活動之中。他后來回憶說:“我記得在1912年1月下旬或2月上旬,我們的軍隊分三支向北推進,左邊一支沿著京漢鐵路,右邊一支沿著大運河,中間一支沿著津浦鐵路。我在中間那一支。在這一年的1月下旬,我將我的總部……向著大運河挪到了東北方向的一個村子里?!雹嗪神R李寫給貝爾福德(R.J.Belford)的信(該信字跡凌亂,無具體日期),鮑爾斯文件,Box1,“Correspondence of H.Lea and E.Lea”內(nèi)的文件夾“Belford,Robert J.”。對照《南京臨時政府公報》《申報》等關(guān)于當時南北軍事方面的記載,荷馬李此處的描述符合當時民軍的軍事活動情況。
其時,中國國內(nèi)的南北議和仍在繼續(xù)。早在孫中山回國之前,南北議和就已經(jīng)開始。孫中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之后許諾,只要清帝退位,且袁世凱贊成共和,便推舉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tǒng)。2月12日,清政府頒布清宣統(tǒng)皇帝退位詔書。2月13日,袁世凱聲明擁護共和制度,同日,孫中山向臨時參議院辭職。
荷馬李對于孫中山讓位袁世凱的做法持何種態(tài)度呢?一位美聯(lián)社(Associated Press)記者曾就該問題寫信詢問荷馬李:“唐紹儀認為是你在勸說孫不要和袁世凱有任何瓜葛。是這樣嗎?……是你建議孫不要與袁和談?還是池亨吉和其他所謂的將軍呢?”⑨肯尼迪(J.Russell Kennedy)寫給荷馬李的信,1912年1月17日,鮑爾斯文件,Box 1,“Correspondence of H.Lea and E.Lea”內(nèi)的文件夾“Kennedy,J.Russell”。這位記者的詢問透露出了唐紹儀等人認為荷馬李反對孫中山與袁世凱和談。實際上,荷馬李一向主張“戰(zhàn)爭即和平”⑩參見Homer Lea,The Valor of Ignorance,New York and London:Harper&Brothers Publishers,1909。,他在南京時也曾說過這樣的話。因此,盡管沒有找到直接證據(jù),但是可以推測荷馬李對于孫中山的“推功讓能”是持反對態(tài)度的。
就在孫中山宣布辭職的前兩天(即2月11日),荷馬李中風(fēng)了。他后來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一天早上,起床號吹響后不久,大約6點鐘左右,我騎上馬,視察行進的隊伍。突然,我看不見了,眼前一片漆黑。我勒住馬,用手捂住眼睛,使勁揉搓它們,同時意識到我可能會暈厥,從而跌落。于是我下馬,尋著我來的方向摸索回去。我大約走了10分鐘,那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時間。然后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把我領(lǐng)回去。醫(yī)生說這是因為我前額有一根血管破裂導(dǎo)致的。”①“China Calls Author-Soldier,Gen.Lea longs to Return,”Los Angeles Examiner,August 23,1912,p.4.轉(zhuǎn)引自Lawrence M.Kaplan,Homer Lea,American Soldier of Fortune,p.182-183。從荷馬李的回憶來看,他中風(fēng)之前仍舊在視察行進的隊伍,參與當時的軍事活動。
荷馬李之所以會突然中風(fēng),一方面是由于其身體本來就很虛弱,來中國之前曾因為眼睛幾乎失明而到歐洲治病,其后身體有所好轉(zhuǎn);另一方面可能是他來中國后各種因素綜合作用的結(jié)果。其中需要特別予以說明的因素是:其一,他工作非常賣力。美國報刊在報道荷馬李重病的消息的同時稱,“他在革命的進程中,工作極度努力”。②“General Homer Lea,Military Adviser to Dr.Sun,is Ill,”The Evening Journal,F(xiàn)ebruary 17,1912,p.1;“General Homer Lea,Military Adviser to Dr.Sun is Ill,”Bismarck Daily Tribune,F(xiàn)ebruary 20,1912,p.1;“Sun's Adviser is Reported Ill,”Perth Amboy Evening News,F(xiàn)ebruary 23,1912,p.5.其二,英日外交官的抗議。“因為荷馬李將軍譴責(zé)英日同盟,而且公開宣稱他認為英國和日本正在計劃瓜分中國,該做法導(dǎo)致英日兩國憤怒了”,2月7日,英國和日本進行了非正式的抗議,對荷馬李的工作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③“American is Bounced from His Job,”Daily Capital Journal,F(xiàn)ebruary 7,1912,p.5;“England and Japan Depose American General in China,”Rogue River Courier,F(xiàn)ebruary 9,1912,p.7.其三,孫中山準備辭職。南北和談有所進展,清帝即將退位,孫中山也即將辭職,這些對于荷馬李的精神和心態(tài)都會產(chǎn)生一定的影響。
荷馬李中風(fēng)后一度處于昏迷之中,蘇醒后半身不遂,需要坐輪椅。荷馬李病重期間,孫中山派秘書一直陪同荷馬李夫婦,以隨時提供幫助,而孫中山一旦能從繁雜事務(wù)中抽身,便去看望荷馬李。④埃塞爾寫給艾格妮絲·布賴恩特的信,1912年3月16日,打印,鮑爾斯文件,Box 1,“Correspondence of H.Lea and E.Lea”內(nèi)的文件夾“Bryant,Agnes”。最后,荷馬李夫婦選擇回美國休養(yǎng),并于4月12日乘船回美國。孫中山派人護送他們,一行人經(jīng)過橫濱到達加州。⑤“American Who Advised China's Patriot Home in Pathetic Condition,”San Francisco Chronicle,May 7,1912,p.3.經(jīng)過治療,荷馬李的病情一度好轉(zhuǎn),并計劃再度回中國輔助孫中山,為革命效力。⑥“General Homer Lea to Return to China,”San Francisco Chronicle,August 29,1912,p.1.然而在10月27日的一次宴請活動中,荷馬李再次中風(fēng),后于11月1日去世。⑦“Hero of Chinese Revolution Dead,”San Francisco Chronicle,November 2,1912,p.3.
當《大陸報》記者就荷馬李去世采訪孫中山時,孫中山說:“荷馬李先生的軀體不幸畸形,但他具有非凡的才智。他雖非軍人,卻是位偉大的軍事哲學(xué)家,對軍事問題有著卓絕的見解。在與革命相關(guān)的軍事策略問題上,他給了我全面的幫助。他對軍事問題有遠見卓識,寫了幾本有關(guān)軍事戰(zhàn)略戰(zhàn)術(shù)的著作。好幾位杰出的軍事專家對他的著作都十分贊賞,羅伯茨將軍就是其中最欽佩他的人之一。他為人十分真誠,為中國的革命事業(yè)獻出了全部精力。他處事公正,富有同情心,坦誠且果決,與很多中國人成為朋友。所有認識他的人若知道了他的死訊,都將會感到極度悲傷。去年十二月荷馬李先生陪同我從海外回到上海,并在南京協(xié)助我,直至其因腦中風(fēng)而生命垂危?!雹唷癏omer Lea Dead;A Tribute to Him by Dr.Sun Yat Sen,”The China Press,November 6,1912,p.1.另見《對咸馬里將軍的贊詞》,1912年11月6日,《孫中山全集》第2卷,第542頁。孫中山非常簡要地概括了荷馬李的特點——身體殘疾但頭腦聰明,同時指出了荷馬李在軍事方面的建樹及受到羅伯茨將軍等人的敬佩。對于荷馬李與中國革命的關(guān)系,孫中山給出了很高的評價,認為荷馬李為革命獻出了“全部精力”。孫中山的談話中兩處提及荷馬李給予他的幫助:在“與革命相關(guān)的軍事策略問題上”,荷馬李給予了“全面的幫助”;孫中山從海外回國,荷馬李一直陪同并協(xié)助他。在談話中,孫中山?jīng)]有提及荷馬李的職務(wù),也沒有用“軍事顧問”或“顧問”這樣的字眼?!洞箨憟蟆返倪@篇報道,提到荷馬李時用的是其全名(Homer Lea)或者李先生(Mr.Lea),而沒有用美國報刊中經(jīng)常用的“將軍”這個稱呼。
荷馬李因身體和性格方面的特點,對中國問題十分感興趣,同時其地緣政治觀又讓荷馬李認為中國的弱小不利于世界的和平及太平洋地區(qū)的穩(wěn)定,因此他要幫助中國變強大。①“Dr.Sun Yat Sen,”The Straits Times,December 15,1911,p.7;“The Days News,”The Singapore Free Press,December 16,1911,p.6.他在軍事方面所具有的天賦和才能、在歐美的名聲,以及他與歐美政要的關(guān)系,加上其所具有的革命浪漫主義精神,讓他成為了孫中山的助手。從長堤計劃中的“總司令”到倫敦聯(lián)合聲明中的“總參謀長”,荷馬李與孫中山的關(guān)系沒有因長堤計劃籌款的失敗而疏遠或終止,反而越來越近。荷馬李對孫中山的影響力日益顯現(xiàn),孫中山對荷馬李則相當信任,很多場合讓荷馬李代自己發(fā)聲,居間聯(lián)絡(luò)。孫中山看到了荷馬李在軍事等方面的能力和在歐美的影響力,試圖借助他應(yīng)對武昌首義后紛繁復(fù)雜的局勢,其中一些做法體現(xiàn)了孫中山革命理想主義的特點和獨斷的性格。②參見桑兵:《信仰的理想主義與策略的實用主義——論孫中山的政治性格特征》,《近代史研究》1987年第3期;楊振華:《從同盟會內(nèi)部分歧分析孫中山性格的弱點》,《學(xué)術(shù)論壇》2003年第5期。
荷馬李預(yù)測孫中山會成為推翻清王朝之后新成立政府的總統(tǒng),而他自己會輔助孫中山處理政府的相關(guān)事務(wù),包括外交、與清王朝的談判以及軍事事務(wù)等。然而,中國國內(nèi)的現(xiàn)實給荷馬李以重擊。對于這個陪同孫中山回國的美國人,人們對他幾乎一無所知,革命派中的重要人物如伍廷芳等人對其并不認可。盡管《大陸報》刊登的一篇對荷馬李的訪談及訪談的轉(zhuǎn)載有助于中國國內(nèi)了解孫中山旁邊的這位殘疾人,但美國駐華使領(lǐng)館卻以違反中立為名禁止荷馬李參與中國的革命事業(yè)。荷馬李對此進行了批駁,并繼續(xù)盡力輔助孫中山。而孫中山最終辭去臨時大總統(tǒng),對荷馬李造成了致命的打擊。荷馬李本來試圖輔助孫中山建立軍政府并進行各種改革,讓中國逐漸強大起來,無奈中國當時的政局使荷馬李的謀劃都成為泡影。荷馬李不被中國國內(nèi)接受,除了其在中國沒有知名度外,還與當時中國國內(nèi)民族主義的興起有著相當?shù)年P(guān)系。在此背景下,外國人擔任總參謀長等重要職務(wù)甚至起到掌控作用是難以實現(xiàn)的。當然,荷馬李的謀劃成為泡影除了與當時英美政府的對華政策、中國國內(nèi)不接受他有一定的關(guān)系,荷馬李自身期許太高,身體狀況卻堪憂也是因素之一。
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中國而引起的風(fēng)波被《大陸報》捕捉并記錄。孫中山剛回國時,《大陸報》便對其進行采訪,在刊登的報道中透露出荷馬李與孫中山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其后《大陸報》刊登了對荷馬李的訪談,并追蹤美國駐華使領(lǐng)館與荷馬李之間就中立問題的爭論。當荷馬李去世時,《大陸報》又率先采訪孫中山,讓其評價荷馬李,這篇報道未被中國國內(nèi)報刊轉(zhuǎn)載。在中國國內(nèi),荷馬李去世的消息僅見于零星的幾篇英文報道中。荷馬李陪同孫中山回中國引起的風(fēng)波就此消散,被革命年代紛繁復(fù)雜的局勢所淹沒,就像從沒發(fā)生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