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偉,吳湘蓮
(贛南師范大學 新加坡研究中心,江西 贛州 341000)
從瑪利亞·赫托事件到1964年回教先知穆罕默德誕辰日暴亂,20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兩次族群動亂給新加坡人民留下了深深的創(chuàng)傷記憶,至今依然是新加坡官方和民間不愿意輕易觸及和正視的敏感議題。在新加坡教科書和官方謹慎的敘事中,這兩個歷史上的慘劇被視為“對新加坡人不團結的一個警示和需要對種族和宗教和諧保持警覺和敏感性的一個提醒”。[1]可以說,這兩次族群動亂給獨立建國后的新加坡政府留下了血的歷史教訓,在此后建設多元社會、強韌社會的過程中,多元民族和宗教和諧、寬容成為新加坡國家治理的基本哲學和原則,而族際關系的和諧與維持也成為歷屆新加坡政府公共決策時最優(yōu)先的考量。新加坡政治精英們以多元種族主義、多元文化、多元語言、任人唯賢以及自給自足作為建國的五大基本原則,謹慎地處置國內異常復雜的民族問題。經(jīng)過新加坡政府多年深耕治理,最終成就了今日世界民族治理善治中的“新加坡模式”。
新加坡多元民族和諧共處的局面不是自然演進的結果,而是歷屆新加坡政府積極推行多元一體民族政策的產(chǎn)物。在臺灣地區(qū)學者洪鐮德看來,“新加坡今日三大族群以及其他少數(shù)民族和外客,所以能夠融洽愉快相處,除了得力于民族與民族之間的彼此理解和相互容忍之外,新加坡政府正確而有效率的種族政策也發(fā)揮巨大的作用。”[2]新加坡政府依據(jù)CMIO 原則對種族加以區(qū)隔,嚴格界定每一國民的族別,每一位新加坡公民自出生就被明確定義族群歸屬。在具體厘定實踐中,通常是依據(jù)父系所屬的族別而加以歸類,不容混淆、重疊或更改。公民個體的族群歸屬是隨后新加坡政府實行集選區(qū)制、語文政策、宗教政策、住宅政策以及其他經(jīng)濟社會福利政策等各項公共政策的重要依據(jù),在這個意義上,多元族群政策也是新加坡政府進行社會治理的重要手段。
新加坡多元一體民族政策中“多元”性的面向,源于長期執(zhí)政的人民行動黨精英對多元主義文化的認可和接納。所謂多元主義,可以理解為一種社會政治哲學,它強調沒有一種文化比另一種文化更正式、更官方,沒有任何一個族群的文化居于統(tǒng)治或主導的地位,不同的文化與價值觀的價值平等,沒有高低等級之分。據(jù)此,不同文化或族群背景的社群,都能被公平公正地對待。韋紅教授認為多元民族主義的原則有兩個基本點:一是實行各民族平等,不給任何民族特殊地位和權利,強調公平競爭;二是承認民族差別,尊重民族特殊性,保留民族文化。[3]148也有學者認為,多元種族主義的原則實踐還應包含國家尋求確保公共生活的種族混合性,其邏輯基礎是族群間的互動有利于社會穩(wěn)定。[4]
“多元”性之于新加坡而言,也就是確保新加坡各個種族在法律面前不分族群皆能獲得獨立而平等的地位。所謂獨立,表現(xiàn)為政府雖然鼓勵三大種族彼此之間通婚和居住在同一社區(qū),卻無意改變他們各自的文化、語言和宗教屬性,各族有權發(fā)展和保存既有的語言、文化、宗教和生活習慣。至于平等,則強調在法律適用以及政治、經(jīng)濟、社會、文化等方面發(fā)展機會的均等,沒有任何種族可以享有政治經(jīng)濟特權。新加坡絕對不允許人數(shù)占優(yōu)勢的華族一家獨大,也不會給予土生的馬來人任何特權,以避免留給其他族群生存與發(fā)展機會不均。例如,在人事方面,任人唯賢與成就取向是新加坡政府向來取材用人的一貫標準。在英國學者摩爾看來,任人唯賢政策是新加坡緩解族群緊張關系的關鍵,它可以確保成就是源自業(yè)績才能,而非種族、族群、宗教和文化上的優(yōu)先考慮。[5]
新加坡多元一體民族政策中“一體”的一面是指超越族群認同的新加坡國族認同建設。在韋紅教授看來,所謂國民一體化,是指“各民族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領域達成認同一致,從而使民族意識與國民意識發(fā)生重合,進而融合成一個民族--新加坡人”[3]152的過程?!靶录悠氯恕钡膰褰ㄔO從獨立建國時代開始即成為李光耀等人民行動黨領導人奮斗的目標,亦是其后吳作棟、李顯龍等新一代政治領導人所努力的方向。
半個世紀以來,基于平等、寬容、公平及和諧的多元文化主義哲學,新加坡政府在實踐中建構出了一整套促進民族和諧的政策體系,如確保平等而均衡的政治參與政策、社會經(jīng)濟政策、倡導容忍共處的多元宗教、文化和語言政策、推動民族融合互動的基層治理政策、征兵政策等。這些政策體系之間并非相互孤立,而是相互為用,共同指向構建一個多元一體的新加坡國家。為實現(xiàn)該目標,政府部門全力動員,并隨著時代和環(huán)境變遷,不斷對目標和手段予以調整。
在多元民族國家中,如果某個民族整體被排斥在國家的政治決策和運行過程之外,也即在國家各級權力機構中沒有足夠代表本族利益的代言人,他們便會產(chǎn)生本族在國家政治中被疏離、在社會中被邊緣化、自己權利沒有保障的感覺,從而對現(xiàn)行政權產(chǎn)生離心、排斥乃至走向對抗。英國學者卡特·威爾遜認為政治是影響種族主義最關鍵的力量,特別是政府的法律與政策。“政策的角色如此重要,不同族群成員因而常通過參與政治競爭,擔任政府機構的代表,取得資源分配與詮釋政策的權力?!盵6]故而,獨立建國后的新加坡政府對各族群,尤其是少數(shù)族群的政治參與問題給予了高度的關注,并進行了一系列確保各族群公平政治參與的制度建構。
一是國會選舉中的集選區(qū)制度。為了維護少數(shù)族群的政治權益,以及塑造國會中多元種族的形象和特色,執(zhí)政的人民行動黨于1988年推出了集體選舉區(qū)制度,其目的是要確保國會中至少有最低人數(shù)的少數(shù)族群代表。集選制的辦法就是指合并一些單一選區(qū)為集體選區(qū),并且規(guī)定每個集選區(qū)是3人一組,1996年修改為4至6人為一組;各政黨若有意在各集選區(qū)參選,必須提出一組人(至少3人)的名單,該組名單中至少必須包含1名少數(shù)民族的人士,若是以政黨名義參選的話,必須都是同一政黨。此外,獨立人士也可以采用合組的方式,但是必須夾帶1名少數(shù)民族的人士。其計票的方式是采用相對多數(shù)表決的方式,選民投票是投給整組候選人而非個別的候選人,而且只要是某一選區(qū)沒有政黨或獨立候選人提名參加角逐,便可直接宣告唯一有提名參選的政黨或候選人勝出,無需再進行投票。通過集選區(qū)制這一選舉制度,少數(shù)族群的代表可借助其他非少數(shù)族群的候選人的力量,以組合的形式同時當選,也就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少數(shù)民族代表因勢單力薄或支持人數(shù)不足而落選的情況出現(xiàn)。
二是體現(xiàn)在人民行動黨的組織建設和公職人員任用方面。執(zhí)政的人民行動黨始終堅持黨組織的多民族性質,從建黨之初,就注意組織建設中種族的多元代表性。注重吸收馬來人和印度人進入政治高層,保證在國家政權里有各民族的代表人物和與各民族人口大致相應的公務員比例。20世紀60年代末期,在人民行動黨的最高決策機構——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中,華人占全體委員的66.7%,馬來人占16.7%,印度人占8.3%,其他民族的人士占8.3%,這與新加坡全國人口的民族比例大致吻合。在該黨的基層組織(各支部)的521名委員中,華人占81.3%,馬來人占10.2%,印度人占7.7%,其他民族占0.8%。從普通黨員的民族成分看,華人占67.9%,馬來人占14%,印度人占16.5%,其他民族占1.6%。[7]上述數(shù)字表明,人民行動黨從上至下都注意吸收各民族的代表,它確實力圖把自己建設成為一個代表各民族利益的政黨。
就世界范圍內來看,多民族國家內的收入不平等以及就業(yè)機會不公正是民族間滋生政治怨恨和敵對情緒的一個重要原因。經(jīng)濟不平等會增加弱勢民族的相對被剝奪感,進而導致對社會、國家的不滿情緒,并促發(fā)各種激進行為。在個體層面,會引起犯罪;在群體層面,會導致各種政治暴力、抗議示威、社會運動等形式的社會動蕩。“一個國家對具有不同語言、宗教歷史傳統(tǒng)和風俗習慣的各族群是否有凝聚力,是與該國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和人民生活改善程度密切相關的,各族群只有從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中獲得好處,才能達到對國家的認同,才能將本族群的命運與國家的前途融為一體,從而樹立起族群關系中的和諧意識。”[8]對此,新加坡官方有著清晰的認識,新加坡內政部長兼律政部長尚穆根指出:“新加坡是一個很小的經(jīng)濟體,因此需要維持開放,但這意味著我們在全球化面前非常脆弱。當國家發(fā)展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收入以及機會的不平等將會越來越顯著。如果我們不解決不平等問題,長久下來,社會凝聚力將受到侵蝕?!盵9]
新加坡的經(jīng)濟地位等級明顯呈現(xiàn)出種族差異的特性,其中華人長期以來一直居于最高地位,馬來人墊底,印度人居中。這種等級秩序反映在收入、教育、住房以及其他的社會經(jīng)濟范疇。[5]相關統(tǒng)計數(shù)據(jù)顯示,新加坡20世紀70年代以來取得的整體經(jīng)濟繁榮并沒有平等地讓所有種族獲益。為了改善馬來人、印度人的經(jīng)濟地位,縮小與華人群體的相對差距,人民行動黨專門成立了基于族群的社區(qū)經(jīng)濟發(fā)展自助組織,給予各自族群內有需要的人員特別的資助,如馬來族于1981年成立了“伊斯蘭兒童教育委員會”,印度族1991 年成立了新加坡印度人發(fā)展協(xié)會?;诠娇紤],1992 年華人方面也成立了華人發(fā)展扶助委員會。1989年,早在1919 年就已經(jīng)成立的歐亞人協(xié)會被重新激活運作。
這些以族群為界限成立的機構官方稱之為“社區(qū)自助組織”,其董事會多是由相關族群的政府成員組成,一方面可以通過政府的力量給予協(xié)助與指導,另一方面也容易形成強力的干預作用,協(xié)助政府開展相應政策并處理相關的族群議題。這些組織基本運作方式是每一個新加坡工人每月為自己族群內的有需要的成員家庭的兒童捐助1美元,幫助其改善教育境況。這些錢由政府每個月從其管理的中央公積金里直接扣除。雖然是基于自愿原則,但考慮到是善舉和數(shù)額的微小,多數(shù)人都不會退出,愿意為有需要的族人提供資助。[10]經(jīng)過政府多年努力,加上各族基層組織的自助和他助,新加坡各族人口間的收入相對水平差距得到很大改善,對于和諧穩(wěn)定民族關系的創(chuàng)建起到了積極促進作用。
每一民族都有標志其屬性的文化、語言及宗教,就新加坡而言,華族=中華文化=華語=華人宗教;馬來族=馬來文化=馬來語=回教;印度族=印度文化=泰米爾語=印度教。新加坡政府秉持多元主義的價值理念,致力于構建多元種族、多元文化、多元語言及多元宗教的社會生態(tài)。多元共生,即通過建立國家意識形態(tài)和價值觀念凝聚國民共識,消解各族的“本族中心主義”,尤其是考慮到新加坡特殊的地緣政治因素,如何避免多數(shù)族裔,也即華人的強勢主導地位,避免華人沙文主義的出現(xiàn)是新加坡政府處理民族問題時的重要考量。
語言除了作為一種溝通工具外,也是文化傳承的重要載體,故而,語言往往被特定個體、民族和政府用來當作辨識集體認同,劃分民族界線的重要符號表征之一。在一個多元民族國家里,對于少數(shù)民族來說,語言的地位更是關系著各民族之間權力關系地位的平等與否。新加坡已故總理李光耀對語言的政治學有清晰的認識,“有人說我處處干涉人民的生活,沒錯,假如我不這樣做的話,新加坡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人民會繼續(xù)停留在各說各話、不能融洽地生活在一起、不能在新鎮(zhèn)一塊兒生活,不能成為好鄰居的舊時代”[11]故而,新加坡的語言政策采取“母語作為認同”和“英語作為工具”的二分法,在語言教育上則推行雙語教育的政策。
文化是特定族群認同的重要符號,“文化在形塑族群過程中至關重要。傳統(tǒng)界定族群的方法就是看其社會的客觀文化結構以及源于獨特的語言、宗教或種族原型的族群意識?!盵12]鑒于文化和族群認同之間的密切關系,維護并尊重多元族群的文化,始終是新加坡政府推行多元民族政策的重要方面之一。新加坡政府文化建設的長期目標是“存異求同,也即在保留各種族文化的優(yōu)點(尤其是所謂東方人重視家庭和團體利益,注重個人和集體之間的關系;勤勞、節(jié)儉、安貧樂道;注意精神價值;減低物欲等等優(yōu)點)之同時,逐步建立具有新加坡特色的單一文化。”[13]在李光耀看來,“不歧視或不忽視少數(shù)族群并不足以建設一個國家,如果新加坡想要成功進行國家建設,它還要積極強化多元種族主義,尤其是在各族群文化價值的寬容上?!盵14]為了傳承各族群固有文化,新加坡政府建設有各族群住屋樣式供游客參觀,如在華人文化匯聚的牛車水一條街,在馬來文化集中的馬來人村、亞拉街等。同時新加坡政府也設有多處民族特色的博物館,對文化的保護可謂不遺余力。
政府將各族群的重要節(jié)日列為國定假日,表示對各種族文化的尊重與一視同仁的態(tài)度。新加坡政府在各族特有的節(jié)日慶典時,舉行各種文化藝術展示活動,提倡各族的文化風俗。媒體報道各族的飲食、衣著、生活習慣和歷史傳統(tǒng),增進各族的了解。每年的7月21日是新加坡官方設置的“種族和諧日”。在這一天,不同種族的學生們會穿著自己的傳統(tǒng)服裝來學校,參加各種活動,來紀念種族暴亂和推動族群間的和平。
宗教是構成文化多元主義的基礎之一,它不但是群體認同的重要符號,鑒于其具有的無限政治動員的潛力,它也是造成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張力的主要淵源。新加坡政府對各種宗教抱著平等的態(tài)度,以維護多元的宗教體系。新加坡憲法保障民眾的宗教信仰自由,并給予所有宗教自由發(fā)展的權利,一視同仁。在新加坡,10人以上就可以向政府申請成立合法宗教社團。宗教機構可以按照教義、教規(guī)開展宗教活動。宗教團體可以擁有自己的教堂、廟宇和其他房地產(chǎn),可以辦學校、出刊物、成立福利機構等。在1984年到1989年,新加坡政府推行宗教教育期間,圣經(jīng)、伊斯蘭教義、佛教、儒家倫理、印度教和錫克教等六大宗教知識在教育體系中被同等對待。[15]總之,獨立建國后的新加坡歷屆政府都對宗教采取了敏感和審慎的政策,成功打造了新加坡“多種宗教和平共處,共同興旺;各宗教求同存異,加強聯(lián)合,甚至合而為一;信奉各宗教的種族逐漸多元化”[8]式的宗教寬容,構建了多元宗教社會難得的和諧共生圖景。
單純的多元共存并不足以確保國家的穩(wěn)定和發(fā)展,如新加坡佛學院助理教授紀赟來所言,我們已經(jīng)有了實施多年的組屋種族配額制度,以求打破族群上的封閉性,但真正的關鍵還是要形成獨立的新加坡“國族共同體”,以培養(yǎng)超越種族、語言、宗教的國家認同,即讓全體新加坡人以公民的身份來直接面對國家,而非個體化為不同且封閉的膚色、民族、語言與宗教的族群共同體,這才是解決族群交流問題的終極之道。[16]“新加坡人”的國族建構才是新加坡民族政策建設的最終依歸。李光耀在不同場合多次提到“新加坡人”這一概念,“我們不是馬來人,不是中國人,不是印度人,也不是西歐人。我們應該不管人種、語言、宗教和文化方面的差別,大家作為新加坡人團結起來。”“什么是新加坡人?……還在于看它是否把自己的命運和新加坡聯(lián)系在一起,挺身而出,為新加坡戰(zhàn)斗。從感情上決定他是新加坡人……”[17]368“他必須有這樣的感覺,即他們共同屬于一個整體。”[17]434
然而,新加坡在猝不及防的建國形勢下,“新加坡人”國族認同建構卻面臨著重重挑戰(zhàn)。國內有學者把新加坡國族建設的障礙歸結為四點:一是缺乏本土民族主義;二是各族的祖籍國認同傾向強;三是各族缺少一個共同的記憶;四是建國初期暗淡的經(jīng)濟形勢。[17]89可以說,新加坡是在幾乎沒有共同的過去,缺乏建構“命運共同體”的歷史記憶及想象的情況下,開始國族認同建設的?!靶录悠氯恕钡臉嫿ㄖ荒芗耐杏诠餐瑑r值觀和國家意識的塑造。如何融合各民族文化發(fā)展出一套新加坡人共享的國家層面的文化、認同與價值觀之于新加坡是一項重要的課題。
在新加坡構筑國家意識、塑造國家認同的過程中,教育被視為一個重要工具。新加坡以“國家為本”的教育制度的三大目標,第一即為消除不同種族的歧異、增強種族的共同經(jīng)驗,使之認同和效忠新加坡。第二才是提供知識、技能、價值給學習者。第三是增進各種族和各社群獲取教育的機會,締造受教育的機會平等。[17]196其中,第一和第三個目標都是旨在消除種族歧視和不平等,以創(chuàng)造種族和諧的機會。
在教育領域,新加坡國家意識塑造的主要途徑是通過進行持續(xù)而系統(tǒng)的公民教育來展開的。1967年新加坡政府將之前中、小學的倫理課程改為公民課程,并將其開展層級從中學拓展至大學,其內容都特別強調公民品格的陶冶、公民意識的灌輸,尤其是國家意識的培育。
在2014年新版的小學《品格與公民教育》課程教學大綱中,[18]規(guī)定該課程學習的考核目標成果之一便是“以身為新加坡人為豪,對新加坡充滿歸屬感,并致力于國家的建設”。在教學內容上,身份、人際關系和抉擇是品格與公民教育的三大核心概念。此三大核心概念,表現(xiàn)于國家層面,總任務是建立國家認同感,重視國家建設,具體內容分別為:身份(新加坡人有什么特質?);人際關系(我與他人的關系對國家的建設有什么助益?);抉擇(我們如何體現(xiàn)奉獻精神,為新加坡的安定與繁榮盡一份力?)。在國家層面的教學內容設計上,教學大綱從知識、技能、價值觀和態(tài)度四個方面進行了界定。旨在培養(yǎng)學生身為新加坡人的自豪感、歸屬感以及為國家奉獻的愛國主義精神。
總的來講,新加坡以國家認同建設為主要依歸的公民教育有兩個主要特征,一方面在于突出對多元文化教育的重視。如將多元文化價值觀融入公民與道德教育系列課程之中。另一方面,新加坡公民教育的最終旨歸是強調國家認同。經(jīng)過50多年的發(fā)展,新加坡以國家為本的教育政策實現(xiàn)了促進民族和諧和塑造“新加坡人”的初心,在當代學者看來,新加坡政府正是“通過巧妙的教育政策設計,才成功地避免了族群暴力,進而塑造了新加坡人的認同。”[19]
為進一步推進國家認同建設工程,1988年,新加坡成立“國家意識委員會”,每年開展一次“國民意識周活動”在國民中開展各種愛國主義教育,向國民灌輸“我是新加坡人”的國家意識,增強國民對新加坡的歸屬感和認同感。[20]新加坡政府1991年推出《共享價值白皮書》,確立了五大共享價值觀:一、國家高于社區(qū)群體、社會高于個人;二、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位;三、社區(qū)支持并尊重個人;四、以協(xié)商取代沖突;五、種族與宗教和諧。[21]這一系列價值觀可為各族接受且強調社群主義、社會和諧、重視家庭機能的國家意識。對于消解國家認同與族群認同之間以及族際認同之間的張力,進而建設國族認同價值重大。2006年8月成立國家教育委員會,使學生擔負起社會應有的角色。小學目標為“愛新加坡”,中學目標為“相信新加坡”,中學后目標為“領導新加坡”。國家教育的內涵融入正式課程與非正式課程之中,如歷史與公民科、道德教育便有國家教育的內容;在非正式課程中,四大紀念日(全體防衛(wèi)日、國際友好日、種族和諧日、國慶日)也用來說明新加坡如何解決內部紛爭,擔負其本身與世界的地位;社區(qū)參與課程與學習之旅課程也引導學生反思如何奉獻社區(qū)等。總之,新加坡國家教育的主要目標就是加強新加坡各族群的凝聚力,對新加坡國家的向心力以及對國家未來的自信心。
在建構國家認同文化和價值觀方面,新加坡政府還大力推廣和普及新加坡國家符號的使用,如國旗、國歌、國家誓言等。近年來,以閱兵、游行、年度國歌和總理演說為代表的豐富多彩的國慶日慶典活動,也日益成為新加坡進行國家認同建設的重要窗口和平臺。
獨立建國以來,新加坡政府推行的多元一體的民族政策取得了顯著成效。在多元種族的和諧共生建設方面成績斐然。在2013年8月,新加坡國立大學李光耀公共政策研究院政策研究所進行了關于種族和宗教和諧度的調查。[22]在接納多元性問題上,70%左右的居民認為新加坡由不同種族組成是個好事情,60%的居民認為其他種族也有很多可以學習的地方。在種族歧視問題上,不到10%的居民在公共服務中感覺到因為種族身份受到過歧視;在跨種族和宗教的矛盾問題上,70%左右的居民在他們的生活中從沒有經(jīng)歷過種族和宗教矛盾,60%的居民相信新加坡沒有種族和宗教矛盾,多數(shù)人在過去的2年中沒有被任何種族宗教矛盾困擾過。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宣傳和推動,新加坡多元主義的民族治理理念從官方逐漸走向民間,并在各族人民的心中落地生根。在2016年8月新加坡政策研究再次進行了一個關于種族問題的調研。調查結果顯示,新加坡居民強烈支持和其他種族居民相處時秉持相互尊重、平等的價值觀。在多元文化這一模塊中,共設計了三個問題,第一個“我尊敬所有種族的人”,贊同和強烈贊同的人達到96%,第二個“所有種族的人都應被平等對待”,贊同和強烈贊同的人達到96%,第三個“新加坡有多個種族是個好事情”,贊同和強烈贊同的人也高達88%。[23]其中最后一個問題的比值比2013年的調查高了18%,表明新加坡居民對多元種族社會生態(tài)的接納度進一步提升。
在民族學者公認的標識民族和諧程度較高的指標中,族際婚姻是一項重要指標?!翱缱迦夯橐鲈诤芏嘧迦汉头N族關系模式中占據(jù)特別地位,因為婚姻同化被視為族群間社會障礙最終崩潰的一個標識?!盵24]據(jù)新加坡統(tǒng)計局2016年人口普查的數(shù)據(jù)結果顯示,近20多年來,新加坡的跨族群婚姻一直呈現(xiàn)上升趨勢,[25]族際婚姻占比從1990年的7.6%逐步上升到2016年的21.5%。
在和多元種族主義有著密切交織的宗教和諧建設方面,新加坡政府剛中帶柔,柔中有刃,因時制宜的宗教政策也取得了實效。新加坡政策研究所在2014年6月進行了一項關于種族、宗教和語言的研究報告,結論指出:“在公眾領域,對多元的宗教有著廣泛的容忍和接受度。新加坡所有宗教的信徒在公共生活中與其他宗教信徒維持開明關系。盡管特定的宗教信仰和習慣存在著高度的異質性,但大多數(shù)居民認可宗教和諧的說法?!盵26]
半個世紀以來,新加坡多元一體民族政策中的另一面,也即超越各自族群認同的國族認同建設也取得顯著成效,“新加坡人”的意識已經(jīng)扎根于各族群人民的心中。早在1976年,新加坡國立大學教授約翰·麥克道格團隊就行了第一個新加坡國家認同調查。該調查顯示,在20世紀70年代,新加坡國家認同的層次被政府和民眾低估。大約有88%(其中有77%強烈支持) 的被調查居民認同“不管我在何處,我是一個新加坡人”的表述。[27]
2001年,新加坡社區(qū)發(fā)展和體育部(MCDS ) 進行了一個關于新加坡人社會態(tài)度的調研(SAS),結果表明,高達97%的被調查的新加坡人為他們的國家感到驕傲,認為新加坡是他們家園的占98%。2002年,新加坡政策研究所進行的一次調查也顯示,78%的本地居民對于新加坡人的認同高于任何一個特定族群的認同。[28]2013年6月,新加坡政策研究所在其進行的名為《種族、宗教、語言》的調查報告中,指出各族居民對自己是新加坡人的身份認同高于其種族、語言和祖源國的認同。在“你是誰”的總體認同意識構建過程中,認為種族、宗教、官方語言、使用最頻繁語言、新加坡和祖源國重要和尤其重要的比例分別是70.7%,57%,65.9%,72.6%,79.1%,55.2%。[29]可見,在新加坡居民看來,其身份認同構建中最重要的認同符號是新加坡(79.1%),遠高于其對語言和種族等其他身份符號的認同度。
2017年12月,亞洲新聞臺和新加坡政策研究所聯(lián)合對2000名居民進行一項有關國家和族群身份認同的調查,對象是華巫印和歐亞裔四個族群,年齡介于21歲和74歲。調查結果得出以下幾個重要的結論:多數(shù)國人認為國家身份比族群身份更為重要,應占首要位置;有90%的受訪者反饋,各族群在講、讀、寫方面掌握母族語文的能力,是國人族群的重要標志;各族群的傳統(tǒng)文化意識并不會影響或削弱國人效忠國家的精神。[30]這些數(shù)據(jù)進一步表明,新加坡政府長期以來推行的超越族群身份的“新加坡人”的國家認同建設成效斐然。
從獨立建國之初的風雨飄搖,迄今僅半個世紀之余,新加坡民族治理的成功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容置疑的經(jīng)驗事實。自獨立建國以來,除了在特定公共場合,不同族群個體間偶有因語言不當引起的不和音外,新加坡還沒發(fā)生過大規(guī)模的族際動蕩事件。新加坡復雜的民族結構,并沒有成為國家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掣肘,其營造的多元民族、語言、宗教和文化的和諧社會生態(tài)反而成為其發(fā)展的動力和助力,而非阻滯發(fā)展的瓶頸,其相對融洽的民族關系對整個國家建設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細究新加坡民族問題治理的成功之道,在于新加坡多元一體同構的治理路徑。新加坡民族問題治理呈現(xiàn)出多元基礎上的一體、一體框架下的多元的特性。在新加坡政府的民族政策實踐中,族群認同與國家認同是共存而非絕對的沖突性關系。具體來說,國家認同是以族群認同為基礎,族群認同反過來則從屬于國家認同的主導地位。雖然每個新加坡公民都可以清楚辨識自己的族群類別,但這并不影響每個國民對新加坡國家的認同,也即對自己作為“新加坡人”的國族身份認知。
新加坡多元一體的族群政策首先彰顯的是每一族群“獨特而平等地位” 的敘事。在該原則構想下,每一個國家法定的種族/族群都被設想為這個國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CMIO的族群框架上,讓各個族群都成為國家建立的基礎。換言之,將族群意識與國家認同進行緊密聯(lián)系。從族群關系來理解,特別是針對本地最大族群的華人社群而言,此舉將有助于消解馬來人原本屬于“馬來西亞的馬來人”族群認同,在馬來人也是新加坡立國的主要奠基族群立論上,成功轉移成為“新加坡的馬來人”的國族認同。在CMIO體系下,新加坡式的多元族群主義賦予更多的壓力讓華人更像華人,印度人更像印度人,馬來人更像馬來人,[31]同時,又都擁有一個共同身份——“新加坡人”??梢哉f,建國后新加坡秉承多元主義的治理哲學,并始終致力于多元一體的民族國家建設,取得了顯著成功,進而成就了國際社會多元民族治理典范中的“新加坡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