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劉雙紅

我常常因為堅守而看見自己的靈魂

像癡情的海棠，在她

嬌艷開著的時候

也可以忍受螞蟻的肆意踐踏

風(fēng)有時也會為所欲為

無視蟬的憤怒

而我，則作了秋后那只掙扎的

螞蚱

快一輩子了，它任我放肆，任我在外

忙于奔跑，還忙于躲藏

它早已規(guī)劃了我的位置

我們是合同的甲乙雙方

無論什么時候履約

我都不會違背

那些早就上山了的，和

還沒上山的，在上山路上的

都是一些野孩子

穿過一些

華麗的衣服，戴過奇怪的帽子，還

掛過款式繁多的面具

一些臉上的溫度

至今似乎一直還在面具里

在這世上，大家就是這么折騰著

掙扎著，喊著

偶爾，還唱著

這個曾經(jīng)光鮮過的人，是我

好像又不是，他最后的一小撮灰

和屋后莊稼地里的火土灰一樣細(xì)

一個顏色，一種香氣

現(xiàn)在，已進(jìn)入這個隆起的小土堆里

攪拌得如此和美，毫無痕跡

周圍的青草和荊棘，仿佛他的行裝

簇?fù)碓谥車?，預(yù)備著他

突然出發(fā)，有一種

被洗禮后的莊嚴(yán)，這是一個剛剛開辟的

嶄新的世界，一座新居

那里有老屋中的臥室和廚房

是的，這座從來都滿是蒼翠的小山

不時露出新土

那些早就上山了的，和

還沒上山的，在上山路上的

都是它最終的孩子

月光灑下來，我聽到蘭花瓷碗的

破碎聲，幾十年過去了

還清亮得

像土地廟內(nèi)不時響起的鐘聲

現(xiàn)在，我在這個小城的高樓上

目光望向遠(yuǎn)處

那一幢一幢的二層小洋樓

由近及遠(yuǎn)地疊加著

一片一片望不到邊的琉璃瓦

連在了一起，仿佛涂滿了酥油

光潔，晶瑩，神秘。

就像我的朝圣之路，只要

一腳踩上去，就可直達(dá)故鄉(xiāng)

純真如你，春裝脫盡時

歲月不敢說出一句虛言

大地上的孩子一個個都不成熟，證明

大地本身就是稚嫩的

冰雪留在初始，湍急藏于幻覺

純潔的綠從不示人，我們保持著

襁褓中的秘密，如你的流淌

讓天空安心

天空的葉子是靈魂的支撐嗎？

目光所及

其實一點(diǎn)也不虛空，那些

長而蜿蜒的胡同，它自己也找不到

出口在哪，其實

你我周圍的門都半掩著

我邀你來，門外的

花朵正在盛開，河水從不凋零

我走過的就是這條小河，它對于

叫做向往的東西

毫不動心

世界很大，大到連一個影子都無處安放

都是些固定的視角，讓所有的目光

都黯淡下來

這孤單的河流，到哪里

去尋找它的影子

總是

總是在尋找歸宿的時候

歸宿在藏匿處，總是想在

窗明幾凈的窗前喊幾聲，窗臺

剝落得只剩下框痕，仿佛

一切都在丟棄的

過程中，一直想把自己銹蝕成

滿是小疙瘩的鐵錘，遠(yuǎn)看

是一只歸巢的麻雀，近看

猶如被燒透了的芋頭

僅存不死的內(nèi)芯，這種

不讓人看懂的自殘方式，很特別

就像現(xiàn)在，我以很平靜的口吻

復(fù)述它

心，有血在滴

這只翅膀鐵灰、帶板栗色斑點(diǎn)的蝴蝶

它站在灶臺的蘭花瓷碗上

仿佛思想者，它用翅膀的顫動

表達(dá)它的焦慮，它呈現(xiàn)

稻田的氣象，背著

屋后帶有夜露的菜地，它貼著

紗窗，眼睛

投向窗外的樣子

多么安祥，它的身子

安放著一個成熟的季節(jié)

這個低微的小動物，它的

宏大、高貴和富有的內(nèi)心

在隨炊煙飄遠(yuǎn)

那是輕盈，自然和孤獨(dú)

繽紛的世界

這只蝴蝶在釋放著自己的黯淡

那是一堵有使命感的墻

它超凡的腳步聲，有時死，有時活

上面有許多小荊棘

這里一叢，那里一叢

像信號接收器，到傍晚

蟲子定時與天空對話

那些空話語，就是想傾吐

夕陽下的惆悵

但更多的時候，它就像

一塊孤獨(dú)的吸鐵石，多少年了

吸入了人間太多的

悲歡，所以遍體鱗傷，它總想否認(rèn)

自己失敗者的角色，把委屈

都搬進(jìn)了那些數(shù)不清的小孔，讓它們

自救，如今

誰還會親近一個失敗者呢

誰還去糾纏那些屬于

別人的苦痛，只有一些

蜜蜂還在它的體內(nèi)進(jìn)出，帶著

花園里遭遇的傷口

它是明白的——

往往那些看似花團(tuán)錦簇的地方，實際上

暗藏了許多

刀光劍影

期待我，和它有著一樣的構(gòu)造

我們本是一個祖宗

我期待，用它的枝干

做我的肋骨和脊椎，便于焚燒

期待一只孤獨(dú)的老鷹在樹上銜草尋巢時

熟悉得就像是它

老家的屋場

至少，我還能夠期待一個叫花子

可以靠著它，把一個吃大餐的

夢做完整，期待

能有一位孕婦

在此意外臨產(chǎn)，再讓一輛

助產(chǎn)車載著，歌唱著而去

一切美好歸于田野

給我重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