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達
有一個少年,歷經(jīng)世事滄桑,家貧體弱、戰(zhàn)亂饑荒、失母少親、顛沛流離、孤身求學、有家難歸、批斗迫害、冤屈難伸……何其苦哉。
有一個少年,清華、哥廷根、北大、社科院……名校頻伸橄欖枝;胡適、傅斯年、馮友蘭、陳寅恪、梁漱溟、馬寅初……名師慧眼識英才,何其幸哉。
有一個少年,嗜讀萬卷書,遍尋一方清靜的書桌,“盼望有這樣一個書齋”,對一盞燈,一卷書,一只貓咪,一塔湖圖。春夏秋冬皆溫暖,人間有味是清歡。
有一個少年,壯行萬里路,戰(zhàn)火紛飛凄然離土,境遇好轉(zhuǎn)毅然還鄉(xiāng),不懼“人生如逆旅”,不忘“心安是吾鄉(xiāng)”。學問匯入傳統(tǒng),初心回歸東方。
這位“少年”是誰?想必你已猜出,是否不免嗔怪:壽近期頤的老者遑論少年?那也來好好讀一讀《這一輩子》(季羨林,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相信你也會如我一般,從白紙黑字上窺出一位看透人情世故、懷抱赤子之心的鶴發(fā)“頑童”,從字里行間感受到一股蓬勃、進取、篤定、有力的青春氣場。有人說:“人的一生中有兩個生日,一個是自己誕生的日子,一個是真正理解自己的日子?!?開啟屬于自己的人生,不在于年輪的累加,而在于智慧的飛躍,不然馬齒徒增,仍不過是在人生的起跑線上踟躕不前。沒錯,那個寫《八十述懷》《九十述懷》的季老先生,就是我眼中尋自我、行真我,參透生命意義,追求人生夢想的“少年”。
他很牛。精通多國文字,其中巴利文、吐火羅文等古代語言,聞所未聞;上千萬字、100多部著作、20余卷文集……筆耕不輟、著作等身;“國學大師”“學界泰斗”“國寶”三頂桂冠集于一身,十多年前即榮膺“感動中國”大獎,當代做學問、“爬格子”的成就幾乎無人能出其右。
他很酷。言有物、行有格,貧賤不移,寵辱不驚。堅持一介布衣本色,幾十年的舊外套穿成了令人矚目的“時尚”;遠離喧囂中的寂寞,不羈名韁利鎖;享受清靜中的熱鬧,心中修籬種菊。不求別人關注,只求自己舒服。
他很暖。自謂:“愛國不敢后人,即使把我燒成了灰,每一?;乙策€是愛國的”;“祖國需要我,我的家人也需要我”是永遠揮之不去的牽念;母親、妻子、小孩兒、老人、老師……始終是坎坎坷坷中心底永存的柔軟;臨清、聊城、濟南、西安、蘭州、深圳、北京、新疆、敦煌……祖國江山一直是心中最美的風景;荷花、槐花、絲瓜、枸杞樹、海棠花、夜來香、夾竹桃、兔子、老狗、老貓……總能從身邊凡物汲取自然靈性,反省個體生命的卑微與渺小。愛國、愛鄉(xiāng)、愛人類、愛兒童、愛自然,愛一切美好的東西,是他貫穿書寫的主線。
他很真。幼無大志,不做圣人,畢業(yè)即失業(yè),說過不少謊話,“那提心吊膽的一年”“很想到什么地方去哭上一場”,這些不甚光鮮的過往,他都不遮掩、不避諱,恰如他用不完滿來形容人生,用孤獨來定義生命常態(tài),以“我生平優(yōu)點不多,我非常平凡,沒什么了不起的”來評價自己,以“讓我的臉皮厚一點,讓我的心黑一點,讓我考慮自己的利益多一點,讓我自知之明少一點”來“反省”“這一輩子”。對求成功秘訣者,他不送“勵志雞湯”,而是警策精粹地指出:“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人的人生一無意義、二無價值”,“時間是毫不留情的”,“一個人干什么事都要堅韌不拔,鍥而不舍,沒有這個勁,我看是一事無成”;對求處世哲學者,他不送“情商妙招”,而是靈光獨具地道來:人際交往間“只望有譽,不能有毀,根本是不可能的”,“要說真話,不講假話,假話全不講,真話不全講”;對求養(yǎng)生之道者,他不送“靈丹仙方”,而是不以為意地表示:“養(yǎng)生無術(shù)是有術(shù)”,“心態(tài)始終保持平衡,情緒始終保持穩(wěn)定,此亦長壽之道也”?!敖^沒有毒藥,絕沒有假冒偽劣”是他對自己文與言的保證。
“何止于米,相期以茶”是馮友蘭先生曾贈金岳霖先生的一副對聯(lián)。米指米壽,為八十八歲,茶指茶壽,為一百〇八歲(茶字形態(tài)恰如米字之上又加上草字頭,可推想到加廿,即二十),意思是何止八十八歲,期望一百〇八歲。在本書的扉頁,季老毛筆書寫“相期以茶”四字,乍一看,似乎是仍期盼延年益壽,從“米壽”再到“茶壽”。然而,回想全書體現(xiàn)出的超然灑脫,這位年過九十的“智者”“仁者”,早已超越時代、超越年齡、超越成敗、超越得失,“茶”之于“米”應該是超拔到精神文化層次的追求了,暗含著的是“再攀精神高峰”之意吧??上?,沒等到“茶壽”…… 這部人生傳奇停擺在第九十八年,《這一輩子》于當年出版,以饗讀者,告慰逝者。陸放翁詩云:“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季老在逝世前一天寫下的文字是愛國、孝親、尊師、敬友,不啻為大師人生的最佳注腳。
有人說,一生應該讀一次季羨林,我做到了;但合上書,卻感到自己有更多的“沒做到”。將緬懷與追思致“帶著纖毫必顯的明鏡之心而來,帶著塵埃不惹的明鏡之心而去”的先生,將感佩與崇敬致“眼里有黑白,心中無是非,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先生。
乘風歸去心如鏡,何求?
茶壽不期無遺恨,得休;
萬里歸來顏愈少,微笑;
先生終歸是少年,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