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風情你們的城

薛谷香

一

去年年底，我去看了滬語電影《愛情神話》。此前一天好友在微信里問我有沒有看過這個電影，說她看了覺得很不錯，她是浙江湖州人，聽上海話毫無障礙，但她說她那聽不懂上海話的先生看字幕也覺得不錯。

這天上午我上下里外收拾好家，突然不想看書想去看電影了。就和已經(jīng)進書房的先生打了聲招呼，一個人去看電影了。我家反正只吃兩頓，可以看完電影回來燒下一頓。

我們這里看電影的條件不錯。售票候影區(qū)域寬大豪華，只是工作日的上午顯得冷清了。有2個售票員，除了我不見別的觀眾。售票員小姐把電影票遞給我，問我：“熱咖啡、冰可樂、爆玉米花要不要？買了電影票的可以打9折?！蔽艺f；“謝謝，不要?！蔽易谏嘲l(fā)上，拿出保溫杯，在售票員小姐斜掃來的鄙視眼光里從容地喝著老白茶。

進場發(fā)現(xiàn)就只有我一個人看。對于剛才沒有再消費點啥的行為有點過意不去。

我的期望值是7分，7分就值得了。

故事很簡單，徐崢演的單身男士老白和他追求的李小姐一起去看話劇，老白昏昏欲睡，李小姐淚流滿面?？吹竭@里我就暗自慶幸，沒讓先生同來。話劇里大約這樣一句臺詞觸動了李小姐：“如果人生是排在長長的隊伍里領一把糖，很可惜，我沒領到?！背鰜碇罄习讍査骸梆I不餓？要不要去宵夜？”李小姐表示，要去老白家“喝一杯”，一夜之后李小姐不告而別。老白精心制作了早餐，白辛苦了。電影最后有一個老白的畫展，標題就叫《白辛苦不辛苦》，很有點西西弗斯神話的味道，預示了愛情，也預示了事業(yè)。這頓早餐只能便宜了洋樓里的意大利房客亞歷山大。李小姐慌忙離開時崴了一下，高跟鞋的一個跟脫落了，而這一幕被老白的朋友，周野芒演的老烏看見了，他住在老白家對面的公寓樓上，他把窺探到的信息作了錯誤嫁接，以為是亞歷山大所為。

老白在自家院子里教成年人畫畫，學員有用輪椅推來的老先生，推輪椅的兒子說：“送到這里比送到養(yǎng)老院便宜多了”，還有倪虹潔演的，大波浪加烈焰紅唇的格洛瑞亞，出口都是金句，比如：“有錢有閑，老公失蹤，伐要太靈哦！”老烏半裸身體給學員當模特。

老白輾轉打聽到李小姐住處，是永康路185號。借口送一本話劇的原著小說，上得樓去，逼仄的樓梯、老舊的家具、壞掉的吊燈，喋喋責罵不停的老媽。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小屋，賽滿了東西，還掛滿了衣服。這和后來李小姐欲和老白不再走下去的臺詞形成強烈對比：“想要斷舍離了”，小屋里除了李小姐還有她的混血兒女兒，李小姐說她：“儂是外國人，英語還考不及格！”短短幾個鏡頭，幾句老媽罵人的“背景臺詞”，就將李小姐的前塵往事、生活現(xiàn)狀交代清楚了。

后來老白又邀請李小姐去他家吃晚飯，為此老白又花費了一番心思，包括騎著自行車去給自己買新衣服，買臨保期的進口啤酒和紅酒，遭到一干街坊鄰居的嘲諷起哄。

買完東西回家，碰到他媽，他媽是自作主張去兒子這里拿走一大包東西。老白又拖地又燒菜擺桌，又試穿新衣服。誰料想，先來的是格洛瑞亞，李小姐來的時候格洛瑞亞反客為主，一邊熱情招呼李小姐，一邊搭訕亞歷山大，接著，吳越演的老白前妻蓓蓓也來了，隨后老烏也來了。從此開始，三女三男，夾槍帶棒，飛短流長，打情罵俏，冷幽默，急智慧，諷刺與自我諷刺，表揚與自我表揚，儼然是一派中國上海版的伍迪?艾倫風。我一個人在電影院里笑得前仰后躺。

這個飯局金句連連，大約記住如下，老烏說：“這個局簡直就是離婚局。前妻嗲，恨不得伊是我前妻?！崩习渍f：“前妻算啥？又不是未婚妻?！崩钚〗阏f：“本來以為是來吃私房菜的，沒想到吃的是大鍋菜?！陛磔碚f：“沒想到離婚了伊反而變搶手了。吃下來的剩飯也有野貓搶?！备衤迦饋喺f：“野貓吃一口剩飯有啥關系，吃好么揩揩嘴巴跑路。”再接著蓓蓓說：“一個女人沒有生過孩子是不完整了?！币鸶L一片。格洛瑞亞說“騙鬼啊，我也會編的，一個女人沒有甩掉過100個男人也是不完整的？”李小姐說；“一個女人沒有賺過100萬也是不完整的?！崩习自ǖ睦寺聿陀媱澅徽闪耸Э氐男蘖_場，懊惱地說：“好了。一個女人不造反也是不完整的?！?/p>

對電影里這些自以為是的“人生哲理”，我同意格洛瑞亞的看法;“騙鬼?。俊?/p>

二

我心里對電影的評價：8分。超值了。

我對《愛情神話》的好感首先就是可以聽兩個來小時上海話，太親切了。非上海籍脫口秀演員思文說自己在上海住院開膽結石，只聽見病房里的上海老阿姨們在“嘖，嘖，嘖”地說上海話，她覺得滑稽可笑，恨不得逢好的刀口都給笑爆裂。我不知道思文們在看了《愛情神話》之后，又會萌生怎樣的笑點。反正我覺得，這部電影要傳遞的上海風情，換成普通話的話一定會大打折扣。

至于上海風情到底是啥？我說不清楚，但不妨礙我會鑒別什么不屬于上海風情。我去過松江車燈鎮(zhèn)的上海影視樂園，里面有外白渡橋、有軌電車、舞廳、商店、醫(yī)院、教堂、倉庫和監(jiān)獄等。但自從我去逛過之后發(fā)現(xiàn)90%左右舊上海內(nèi)容的影視劇都是在這里拍的，劇情也都大同小異。有錢人家的小姐大都既單純又有正義感，都如馮程程；而她爹往往都黑白通吃十惡不赦，都像馮敬堯；然后在舞廳里跳舞當中多半有槍殺，在教堂禱告中多半有人單線接頭，在書店后面多半有革命黨人的小組活動，有電臺和發(fā)報機，在醫(yī)院里多半有人先殺了醫(yī)生護士清潔工，換上衣服進病房殺人或救人。除了背景，哪有什么上海風情可言？換上背景難道不就是哈爾濱、天津或重慶嗎？至于新上海內(nèi)容的影視劇，無論是居家還是辦公，背景多半有浦東的標志性建筑，內(nèi)容要么是職場精英大戰(zhàn)捎帶帥哥美女身段展示，要么是離婚大戰(zhàn)捎帶夫人勇斗小三，要么是婆媳大戰(zhàn)捎帶一地雞毛，要么是外地人想躋身成為上海人的一萬種奮斗辛酸，等等吧。說好的上海風情呢？換上背景難道不就是北京、廣州或金雞湖畔的新蘇州嗎？即便有人講上海話，又因為發(fā)音不準，效果適得其反。

作家馮唐對上海的形容是：“你這個城市，不管怎樣，先要挺起架勢。不是裝出，是挺起?！蔽倚U認同。

往大處說，上海風情或者是上海開埠迄今風土人情的總匯。

上海從近代一個不起眼的海邊縣城，到迅速成為遠東第一大都市，個中有外國人來開設行棧、設立碼頭、劃定租界、開辦銀行，有“洋貨”蜂擁而來，生活品味隨之洋化。與此同時，從各地到上海來討活路的第一代工商業(yè)者和產(chǎn)業(yè)工人也落地安家，本邦人，外地人和洋人共處一個“碼頭”，帶來本邦文化與外來文化的碰撞與交融；在三個世紀的更迭中，她歷經(jīng)戰(zhàn)火洗禮和制度變遷，而今儼然成為現(xiàn)代化的長三角一體化城市群的核心。個中的意氣風發(fā)，個中的眾志成城，怎一個“挺”字了得！

往小處說，看一個地方的風情或者就是看本地“土著”的模樣，他們的衣食住行，他們的社交，他們所醉心的愛情與事業(yè)。不管怎樣，架勢一定得挺。挺，可能是上海土著內(nèi)在的自律邏輯所外溢的風采吧。諸如《愛情神話》里頭發(fā)染成紫色的李小姐，家里再擁擠，出門也時髦登樣，穿著高跟鞋健步如飛。諸如老白，約會的飯局都自己下廚，自己親自去買啤酒和紅酒，既要進口，又要臨保，進口代表面子，臨?？梢允″X。諸如街頭的修鞋匠，一邊修鞋，一邊拿個大杯子說：“現(xiàn)在是我的coffee time?！币率筹L采如此，住行自然也講究。電影里的他們，住的都是“上只角”，老白擁有的小洋樓堪比現(xiàn)在的聯(lián)排別墅，他在自己的院子里教人畫畫，還能擺上桌子，鋪上桌布，插上鮮花辦家宴。

這種老式小洋樓我是太熟悉了，我外婆家“文革”后就搬到南京西路這種小洋樓來住了，先前住的靜安區(qū)派拉蒙公寓，現(xiàn)在成了文物?！拔母铩睍r開電梯的工人決定造反，不給高樓里的人開電梯了，我外婆因為腿腳不便只能搬家，在南京西路的小洋樓一直住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小洋樓囊括了我學生生涯的全部寒暑假。當年開發(fā)商以如今不可思議的低廉價格，讓我們拆遷走人。電影里的老白老烏還能頑強扎根在鬧中取靜的五原路上，羨煞旁人。另外，這條路還有我年輕時候的一段“往日時光”，我看電影時啞然失笑。而今這一帶的房價約在10萬20萬之間，老洋房更是鳳毛麟角，有錢難買了。個中腔調(diào)，遠不是被《小時代》里的顧里所鄙視的“一股水泥味”的內(nèi)環(huán)以外的地帶能攀比的。老白和他兒子白鴿，就算再一事無成，收兩個亭子間房租，絕對是衣食無憂的。如果愿意移窩到地鐵沿線的外環(huán)之外，他們簡直是大富豪了，不過就是要聞水泥味了，老克勒就欠成色了。

而今我早已被命運遷徙至上海外環(huán)以外的杭州城鄉(xiāng)接合部，我身上的上海風情原本就摻雜著“下只角”的土味，也早已被蕩滌干凈了。老白們的世界，李小姐們的風情，早已不屬于我。我的日常姿態(tài)，是坐在經(jīng)由我“斷舍離”后的寬大房屋里，看書喝茶，不需要太“挺”。

記得與我失聯(lián)后恢復友誼的兩位發(fā)小聽了我的這段五原路“往日時光”，刨根問底一切細節(jié)之后頗感失望?！斑@也太平淡無奇了吧？”我竊想，難道你們還指望我能惹一段江湖情仇故事不成？讓我的余生里充滿千里追殺，萬里逃生的劇情？平淡無奇既代表我的過去時，也代表我的現(xiàn)在時，我沒覺得不妥。我只求平安，平安就是我人生排了很長的隊之后領到的一把糖。至于那些驚天地泣鬼神的愛情絕唱，我只要聽聽歌就可以了。諸如齊豫唱的《今世》：“同一條手帕，擦你的血，拭我的淚，要這樣和你血淚交融，一如萬年前的初夜?！敝T如柳爽唱的《漠河舞廳》：“如果你看見我的話，請轉過身去再驚訝，我怕我的眼淚我的白發(fā)像羞恥的笑話?！蔽衣犃硕计怀陕暎紤c幸，唱的恰好不是我。又如《愛情神話》里對“愛情神話”的兩層詮釋，一層是現(xiàn)實中的愛情哪有神話可言？總得面對種種人間煙火問題。另一層是電影里的老烏至死都活在經(jīng)由自己杜撰的和意大利國寶級電影明星索菲亞?羅蘭的愛情神話里。感人是挺感人的，可惜不真實。

這天我看完電影，買了準備做晚飯的菜回家，我先生說：“外面冷嗎？你多喝點熱水吧?！蔽业母杏X就一個字：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