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潔
內(nèi)容摘要:《奔月》是魯迅作于1926年,并于1936年納入《故事新編》結(jié)集的一篇神話演義,承接他早期留日、蟄居時期的文藝理論研究之余,成為晚年神話演義小說創(chuàng)作的濫觴。在他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有著獨特的意義與價值。通過考察《奔月》的神話原型、月亮意象及圖騰想象,探究《奔月》的多重意蘊,可以進一步了解魯迅的神話思維以及對神話體系的構(gòu)建,從其對神話的“戲謔”與重寫中,得以窺得魯迅身處當下的精神狀態(tài)與藝術(shù)追求。
關(guān)鍵詞:《奔月》 魯迅 神話思維
神話一詞(Myth)出自希臘語的“Mythos”,原意是“關(guān)于神祗和英雄的故事和傳說”,中國最早使用神話一詞,“現(xiàn)在所能查到的資料,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留日青年學者蔣觀云發(fā)表在《新民叢報》上的《神話、歷史養(yǎng)成之人物》?!盵1]魯迅早在1902年就接觸了古希臘神話,并于1903年發(fā)表的《中國地質(zhì)略論》中第一次提到西方神話人物“榜陀羅(Pandora)”,這雖不是真正的神話研究,卻也顯示了魯迅對神話的關(guān)注與了解。在1906年棄醫(yī)從文后,魯迅先后發(fā)表的四篇文言論文——《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都無一例外的涉及了神話,并有意識地在西方神話體系視域下找尋構(gòu)建中國的神話體系,體現(xiàn)魯迅初具神話研究意識,但這一時期魯迅更多的是對西方神話的考察研究。而在1908年回國后,魯迅在《河南》月刊上發(fā)表的《破惡聲論》則標志著他早期神話觀的形成,在該文中,他統(tǒng)攝中西神話,對神話的起源,神話與文藝的關(guān)系做了初步了論述、剖析,首次把神話看作是了解一個民族歷史和文化的前提,這一觀點在1920年代發(fā)表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中國小說的歷史變遷》中得到了加強,在這兩本著作中,魯迅明確的提出了神話與小說的淵源關(guān)系,并對神話與傳說作出了較為明晰的界定。
這種界定在他關(guān)于神話主題的歷史演義小說——《奔月》中得到了很好的體現(xiàn)。1926 年12月,魯迅“一個人住在廈門的石屋里,對著大海,翻著古書,四近無生人氣,心里空空洞洞……這時我不愿意想到目前;于是回憶在心里出土了,寫了十篇《朝華夕拾》;并且仍舊拾取古代的傳說之類,預備足成八則《故事新編》。”[2]《奔月》即誕生于這一時期。與《故事新編》的第一篇《補天》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比,《奔月》是時隔四年后《故事新編》的重啟。在這四年間,他先后經(jīng)歷了事業(yè)與家庭上的巨大變動;1924年北伐戰(zhàn)爭的失利致使新文化陣營分化解體,徒剩他一人獨荷戟在“無物之陣”中;1925年又被迫卷入“女師大風潮”,因所持的學生立場與自身教職身份的撕裂而面臨巨大的職業(yè)危機;隨后1926年“三一八”慘案的發(fā)生則直接激化了魯迅與北京政府的關(guān)系,魯迅不得不出逃北京,于1926年8月受林語堂邀請離京南下廈門大學任教。然而在廈門的生活并不如意,人事關(guān)系依然復雜,只不過“北京的學界在都市中擠軋,這里是在小島上擠軋,地點雖異,擠軋則同?!盵3]且即使偏居鷺島,仍擺脫不了四方攻訐暗窺,魯迅的心情不可謂不苦悶,正是在這樣的苦悶中,“回憶在心里出土了”,《奔月》則成為他這一時期情感的承載容器與幾十年來神話研究的碩果之一。
一.《奔月》的神話傳說原型
作為一部神話傳說演義,《奔月》主要取材于后羿射日、嫦娥奔月、逢蒙殺羿等神話傳說,而“演義”一詞正說明《奔月》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拘泥于史實和典籍的原本記錄,而是源于創(chuàng)作意圖的發(fā)揮想象。因此,在對這些神話原型的使用中,魯迅對之進行了巧妙的變形?!昂篝嗌淙铡痹谕跻葑⒌摹痘茨献印分休d:“堯命羿仰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故留其一日也。”[4]《山海經(jīng)》載:“逮至堯之時,十日并出,焦禾稼,而民無所食?!瓐蚰耸刽嗾D鑿齒于疇華之野,殺九嬰于兇水之上,繳大風于青邱之澤,上射十日而下殺猰貐,斷修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倍凇侗荚隆分恤嘤蛇@樣一位“萬民皆喜”的射日英雄搖身一變成了終日為口糧奔波、妻子嫌棄、老婦不識的中年落魄男人,英雄無用武之地?!版隙鸨荚隆钡墓适伦钤缫娪趹?zhàn)國初年的《周易歸藏》:“昔嫦娥以西王母不死之藥服之,遂奔月為月精?!倍隙鸪蔀轸嗟钠拮觿t出現(xiàn)在西漢以后《淮南子·覽冥訓》中:“譬若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xù)之。何則?不知不死之藥所由生也。”高誘注曰:“娥,羿妻。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及服之,娥盜食之,得仙,奔入月中,為月精?!敝链耍隙鸨荚碌墓适卵葑?yōu)殒隙鸶`藥奔月,然嫦娥為何竊藥奔月則始終是該神話留有的空白,后世的研究者作過無數(shù)的推斷,都難以回答這一問題。
在《奔月》中,魯迅則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從世俗生活的角度為嫦娥竊藥奔月找到一個合理的原因,嫦娥是因不堪忍受“整年的吃烏鴉炸醬面”的窘迫生活,選擇偷吃仙藥獨自飛升?!胺昝蓺Ⅳ唷眰髡f見于《孟子·離婁》:“逢蒙學射于羿,盡羿之道,思天下惟羿為愈己,于是殺羿。[5]”這一傳說相較于“后羿射日”與“嫦娥奔月”神話的廣為流傳,則鮮為人知,因此不少學者將逢蒙殺羿這一故事附會為魯迅與高長虹的論爭,認為魯迅是為了與高長虹“開了一些小玩笑”,而特意增加這一故事傳說的重寫。但倘若只從《奔月》這一則故事來看,小說雖名為《奔月》,實際的敘述卻存在一定的偏差,小說中魯迅將羿作為故事講述的中心,真正涉及嫦娥奔月的內(nèi)容只占文章篇幅的四分之一,其余皆是對羿世俗生活的描寫,將羿拉到現(xiàn)世的世俗生活場景中,勾勒作為世俗人的羿的生活常態(tài),妻子嫦娥的抱怨拋棄、弟子逢蒙的背叛偷襲,都顯示了作為一個射日英雄在回歸日常生活以后的無奈、空虛,逢蒙的背叛只是更加清晰的凸顯了這一事實。通過對這些神話傳說的變形重造,實現(xiàn)了“通過傳統(tǒng)神話的再造折射魯迅的內(nèi)心世界”,而“凝聚著民族傳統(tǒng)的神話英雄”則與魯迅當下的心理活動形成互文,顯示了“魯迅的自我的認同與辨異”[6]。
二.《奔月》月亮神話意象
正如泰勒在《原始神話》中指出的:“自然神話一直是最早的神話,自然神話的這種萬物有靈觀的起源,極為鮮明地表現(xiàn)在規(guī)模極為宏大的一類關(guān)于太陽、月亮和星星的神話中?!盵7]月亮神話從遠古先民那里就被建構(gòu)著,他們通過對“人力所能及以上”的事物現(xiàn)象,總結(jié)規(guī)律,“自造眾說解釋”,形成對這一現(xiàn)象的共同認知心理,這是最早的月亮神話的由來。此后,神話一步步被加工,在神性中融入人性,月亮輪轉(zhuǎn)規(guī)律又因與女性周期的相似,月亮神話中便融入了月亮女神的神話?!叭说谋拘灾皇桥嗣黠@區(qū)別于男性的女性特征,而不是男人與女人的相似。這一差別的超越一切的象征符號便是月亮”?!瓕τ谠既撕驮娙思爱敶膲艋谜?,太陽就是男性,月亮則是女性?!盵8]無論是希臘神話中的阿爾忒彌斯,還是中國神話中的嫦娥,她們無一例外都是月亮女神的象征,月亮因而成為一個兼具女性神話與自然神話的雙重神話意象。
《奔月》中的月亮意象便兼具著自然神話與女性神話的雙重神話意象,《奔月》分為三小節(jié),第一節(jié)看似沒有月亮意象的出現(xiàn),但卻出現(xiàn)了月亮的隱喻象征——嫦娥,并與羿形成隱隱的對立之勢,能射日的羿面對嫦娥全無辦法,只能一味地為自己沒有獵到好的獵物道歉;而嫦娥在一出場時就是“正在看著圓窗外的暮天”,面對羿的討好“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嫦娥在看什么呢?是否在此時起她就已經(jīng)心存飛升之意,魯迅并沒有進一步展開說明,反而在第二節(jié)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向了逢蒙殺羿的的故事敘說,嫦娥與月亮在第二節(jié)都隱匿下去,直到第三節(jié),嫦娥退場,月亮出現(xiàn),此時的羿志得意滿地帶著滿意的獵物和成功的喜悅走在回家的路上,暢想著嫦娥見到獵物時的歡欣,然而“還沒有走完高粱田,天色已經(jīng)昏黑;藍的空中現(xiàn)出明星來,長庚在西方格外燦爛。馬只能認著白色的田塍走,而且早已筋疲力竭,自然走得更慢了。幸而月亮卻在天際漸漸吐出銀白色的清輝。”[9]羿的歡喜在已經(jīng)飛升月宮的嫦娥面前顯得有些滑稽可笑,回到家中,他發(fā)現(xiàn)被翻得一團亂的衣箱和不見了的嫦娥,才后知后覺他一個人被留在地上了,“他忽然憤怒了。從憤怒里又發(fā)出殺機,圓睜著眼睛,大聲向使女們大聲叱咤道——拿我的射日弓來!和三支箭。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支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
……使女們發(fā)出一聲喊,大家都看見月亮只一抖,以為要掉下來了,——但卻還是安然地懸著,發(fā)出和悅的更大的光輝,似乎毫無傷損。
呔!后羿仰天大喝一聲,看了片刻;然而月亮不理他。他前進三步,月亮便退了三步;他退三步,月亮卻又照數(shù)前進了?!盵10]
此時的月亮在羿眼中,既是月亮也是嫦娥,羿對之憤怒不迭,然月亮(嫦娥)面對他的憤怒無動于衷,甚至有隱隱的嘲弄之意,羿這一射日英雄在回歸庸常的世俗生活后,重新舉起他的弓箭,面對的卻是射月不成的慘淡境遇,這樣的景況凸顯了羿的英雄末路,也有著魯迅對當時自身處境的自況。
三.《奔月》圖騰神話想象
“圖騰”一詞源自印第安,美國歷史學派代表人物A·戈登雷澤(Golden weiser)說:“圖騰是原始人‘把某一動物,或鳥,或任何一物件認為是他們的祖先,或者他們自認為和這些物件有某種關(guān)系?!盵11]后又逐步引申為“圖騰是作為保護神的某種物象”[12]??傊瑘D騰神話的存在往往是以對某種動物或植物的崇拜而存在的,中國同樣存在這種圖騰文化崇拜,如玄鳥生商,姜嫄履跡而孕等等傳說,其中皆蘊含對圖騰神話的摹寫與崇拜。而我國古代對太陽神的崇拜就寄托在烏鴉這一圖騰上,《山海經(jīng)·大荒東經(jīng)》記載:“有大木,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薄皶D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鳥?!惫弊⒃唬骸埃ㄈ眨┲杏腥泺B?!庇?,張衡《論衡·靈憲》亦載:“日者,陽精之宗,積而成鳥,象烏而三趾。”這些記載,均說明了太陽中有鳥(即烏)的事實。在成都出土的“日月神”畫像磚,和邛崍縣出土的日神、月神畫像磚,都是人首鳥身,腹部圓輪中有象征日的鳥。這些出土的文物也都證明了古籍中記載的太陽中有鳥的神話不是無中生有,而是長期流傳于民間口頭。《奔月》中被反復提及的烏鴉炸醬面歷來被認為是嫦娥拋棄羿獨自飛升的導火索,但倘從神話意象的角度看,烏鴉是太陽神的圖騰象征,相傳后羿雖是射日英雄,但是因為射殺了天帝的兒子太陽神,故被天神發(fā)落人間,嫦娥身為羿的妻子自然要一同去往人間。從這個角度去分析羿與嫦娥的世俗生活可以得出另一個結(jié)論:只能整日地吃烏鴉炸醬面是后羿下凡伊始就帶有的“原罪”,當太陽已經(jīng)不存在的時候,射日英雄自然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而他擁有的射日之技與因射日而擁有的功勛和榮耀自然也就不復存在,烏鴉作為太陽神的象征,亦是羿功勛的見證,早已沒人記得,淪為他人的“盤中餐”,還要因為不好吃而被埋怨。這與魯迅當時在激烈的輿論論戰(zhàn)中急流勇退的心理很為相似,當斗士失去了對手,斗士自己存在的價值便也遇到了認同危機,尤其是驟然回到庸常的世俗生活的那種無所適從,更凸顯了魯迅當時精神上的孤獨。
神話意象因融入文學家的想象與改寫,所具有的隱喻性更加的宏闊與深邃,傳達了現(xiàn)實題材難以評判的人物和現(xiàn)象,魯迅在其中通過對神話意象的使用與改寫,將現(xiàn)實與人生、想象與幻滅之間的對峙充分勾勒,盡可能地實現(xiàn)了文學與現(xiàn)實之間的相通,使文學溝通了深層心理結(jié)構(gòu)的審美情感,也在其中融入現(xiàn)實的內(nèi)容。
魯迅一生與神話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從幼年起,他就從長媽媽和祖母口里聽到許許多多的神話傳說故事。他酷愛民間繪畫,還描摹過尖嘴雞爪的神話形象雷公,把它貼在墻上欣賞?!渡胶=?jīng)》是魯迅的神話啟蒙讀物,一向帶領(lǐng)魯迅的女工阿長得知魯迅對其的渴慕,設法為他買來四本小小的《山海經(jīng)》。魯迅后來回憶說:“這四本書,乃是我最初得到,最為心愛的寶書”,“但那是我最為心愛的寶書,看起來,確是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一腳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沒有頭而‘以乳為目,以臍為口’,還要‘執(zhí)干戚而舞’的刑天”。甚至把它稱為“最初得到的最心愛的寶書”。十四、五歲時,他常常在睡前招人共話神仙世界。1902到日本留學之后,他如饑似渴地尋找世界知識食糧,在所購的書籍里,就有《希臘神話》和《北歐神話》。他還特別喜歡屈原的詩作,說他的《天問》是神話的淵藪。1906年留日時期作的《摩羅詩力說》《人之歷史》《科學史教篇》《文化偏至論》等重要論文,也涉及到神話問題,并且顯示出精拔的見解?!镀茞郝曊摗返陌l(fā)表則標志著魯迅的神話觀走向了成熟,而回國后近十年后魯迅基于研究和編撰中國古代小說史的需要,搜集了大量的小說史資料,其中《古小說鉤沉》《小說備?!放c神話的關(guān)系甚為密切,這是魯迅以學術(shù)家的身份與古代神話材料的一次理性接觸,對中國散佚民間的神話傳說進行了細致的了解,為后來魯迅研究神話傳說作了必要的資料儲備,這些儲備成為他在內(nèi)心“空洞彷徨”時期的精神慰藉與情感宣泄口。
魯迅在《奔月》中對神話傳說、月亮神話與圖騰神話的運用,一方面顯示了對中國神話的諳熟于心,凸顯了他的神話思維,另一方面也顯示了他以“五四”現(xiàn)代新人的眼光對中國古神話的重寫。重寫神話絕不是對神話故事的簡單重復,它還敘述故事自己的故事,這也是互文性的功能之一,“在激活一段典故之余,還讓故事在人類的記憶中的得到延續(xù)。對故事做出一些修改,這恰恰保證了神話故事得以留存和延續(xù)?!盵13]也為后世研究者提供了探究重寫者與被重寫神話的新維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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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