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杰
去年我在《文學自由談》發(fā)表了一篇文章《韓石山語出驚人為“尊徐”》,對韓石山《越陷越深:我的傳記寫作》過于尊崇徐志摩一事提出了不同的看法。韓老師的文學評論文章橫沖直闖、犀利尖銳,十多年前就敢向張中行、王蒙、謝冕、韓少功等名家叫板,可見其膽量之大;特別是2004年與許淵沖老先生因批評而成忘年交的故事,更是讓人津津樂道,由此也增加了我對他的文章繼續(xù)批評的勇氣。最近讀了他的《我在徐志摩研究上的三個小小貢獻》(《文學自由談》2022年第4期)一文后,頗感詫異:這是“貢獻”嗎?
一
先說第一個貢獻:徐志摩和陸小曼突破男女之大防的準確時間。我不知道韓石山為什么會把這個事情認作他研究徐志摩的第一個貢獻,這本是徐志摩和陸小曼的個人隱私問題,就算研究出個所以然,又有多大的意義?但韓石山不這樣認為,他說:“這一時間的確定,不光搖實了徐志摩好幾首艷詩的寫作時間,也幾乎確定了徐志摩這些詩的寫作地點,更進一步,確定了徐志摩寫詩的非同常人之處,那就是寫詩的即時性?!保n石山《尋找一個徐志摩》,《文學自由談》2020年第3期)他對這個貢獻是很滿意了:“沒有更為確鑿的證據(jù)出現(xiàn)之前,基本上可以斷定,就是1925年1月19日這天晚上酒宴之后,徐志摩和陸小曼兩人越過了男女大防?!保n石山《徐志摩傳》,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1年2月)所以才會反諷那些批駁他的衛(wèi)道士:“他們不是為徐志摩著想,他們是認為,一個學者不該這么下流,他們也是學者,從沒有這樣下流?!睂@個貢獻,韓石山是自我得意的、飄飄然的、自我標榜的:“想想真是可怕。然而,這就是天才!”
但是,徐志摩和陸小曼突破男女大防的時間是這一天嗎?我沒研究過這個時間,也覺得沒有必要去論證,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韓石山的論證是不嚴密的。
第一,韓石山的思路是先入為主。他列舉了徐志摩的《別擰我,疼》《春天的投生》《翡冷翠的一夜》三首詩,來論證徐陸二人突破了男女大防。他認為,《別擰我,疼》“還原其情景,少說也是一對情人在私室里嬉鬧,多說就不堪了,更像是行房事前的前奏或后續(xù)”。嬉鬧是可能的,但并不代表一定是“行房事前的前奏或后續(xù)”,這分明是先入為主,找理由來論證結論?!洞禾斓耐渡穼懹?929年2月28日,發(fā)表于1929年12月10日的《新月》第二卷第二號,但韓石山卻以“疑心非即時性寫作”來懷疑其寫作時間。雖然即時性寫作是徐志摩寫作的一個重要特征,但并非每篇文章都要即時性?!遏淅浯涞囊灰埂肥切熘灸σ蛐礻憫偾楣_后避禍歐洲的回憶之作,詩中既沒說明兩人行了魚水之歡,也沒有指明濃烈感情發(fā)生的時間。我就納悶了,韓石山何以言之鑿鑿,以詩論證自己的主觀臆斷?再說了,徐志摩感情豐富,借用韓石山的思維,我是不是可以懷疑,這些詩是徐志摩對所喜愛的其他人而非陸小曼的回憶甚至想象之作?
第二,“翡冷翠的一夜”雖然是徐陸兩人間的特指,但并不一定是指“破防”一事。徐志摩1931年7月8日致陸小曼的信中說:“你不記得我們的‘翡冷翠的一夜’,在松樹七號墻角親別的時候?不懂何以作了夫妻,形跡反而往疏里去?”這段話可以有兩種解讀:一是回憶加反問——回憶當年墻角的“翡冷翠的一夜”,反問后來兩人都作了夫妻關系反而更疏遠了;第一句與第二句是并列關系。二是回憶的反問——回憶“翡冷翠的一夜”兩人作了夫妻,后來關系卻疏遠了;第二句是承接第一句的。韓石山肯定是第二種解讀,不然他不會以松樹七號為線索進行第一種“貢獻”的分析。但既然有兩種解讀,他的解讀只能是其中之一而非唯一,那徐陸兩人真正突破男女大防的那一夜就不一定是在“松樹七號”了。另外,徐陸在“翡冷翠的一夜”的“親別”,就一定是發(fā)生性關系嗎?難道不可以是接吻、親密無間地倚靠或是其他?
第三,韓石山的常理揣度是有問題的。韓石山根據(jù)徐志摩到歐洲暫避風頭寫給陸小曼的一封信(“假定老翁的信早六個星期來時,我一定絕無顧憐的想法走了完事”),認為:“為什么早六個星期就會絕無顧憐地一走了之?只能說那時他和小曼的感情還沒有到難分難戀的地步,也就是他們還沒有‘那一夜’與‘親別’,沒有私情把兩個人拴在一起。”據(jù)此,他始終把徐陸的感情升華建立在“性”之上。另外,他還“從常理上揣度”:“徐志摩獨自住在新月社俱樂部,天天都有機會,而陸小曼畢竟是有夫之婦,不是天天都可以破門而入的。必須有來俱樂部的機會才能成全這番好事。這個時期,王賡去哈爾濱當警察廳長,小曼住在北京娘家。雖是空守閨房,畢竟是王太太,不是什么時候都可以去那種是非之地的。”——“成全這番好事”“那種是非之地”,把新月社俱樂部說的實在不堪。新月社俱樂部實際是以俱樂部的形式舉辦年會、燈會、書畫會和演劇等活動的社會團體。陸小曼擅戲劇,諳昆曲,能演皮黃,曾演過《春香鬧學》,也曾于1924年擔任歡迎泰戈爾來華的英文劇《齊德拉》的職員。若真要與徐志摩交好,找個參加活動、演劇之類的理由就可以到俱樂部;若兩人真的要突破男女大防,還需要等到俱樂部聚餐后再找機會嗎?按常理來說,一個是離婚之人,一個是已婚之婦且是朋友之妻,哪怕是真要突破男女大防,也應該盡量避人耳目而非讓多人知曉吧。
第四,1925年1月19日是徐陸兩人突破男女大防的確切時間很值得懷疑。韓石山認為,這一天,胡適“在俱樂部請一班朋友吃飯”,“志摩就住在俱樂部,怎會沒有志摩?胡適與小曼早就相識,就是沒有志摩這層關系,也會請來作陪的。以當年各人的境況而言,不妨說胡適請客還能把小曼叫來,若是志摩請客,小曼來不來尚在兩可。”這段話更是牽強。首先,胡適那天請吃飯喊沒喊徐志摩,沒明確記載,純屬韓石山揣摩的理所當然。其次,吃飯有沒有陸小曼也沒明確記載。什么叫“也會請來作陪”?作陪什么?幫胡適陪客,還是胡適請來成全徐陸之好?再次,徐志摩1924年就認識陸小曼和他的丈夫王庚。劉源在《徐志摩的四角戀》(臺灣《中外雜志》第十四卷第五期)中寫到:若陸小曼想去玩,志摩恰在眼前,王賡往往說:“對不起,我沒空,讓志摩陪你去吧?!奔热恢熬陀羞@層關系,為何“若是志摩請客,小曼來不來尚在兩可”?難道兩人早就心中有鬼?若真有鬼,就更不敢當晚突破男女大防;若沒有鬼,徐志摩請客也應該來呀。最后,韓石山在《徐志摩傳》中寫道:“不妨說在陸小曼的眼里,胡適的魅力不在徐志摩之下。胡適對陸小曼的喜愛,在徐陸戀情未公開前是不避諱志摩的?!毙礻懙膽偾槭窃?925年春節(jié)期間公開的,胡適請客是在1925年1月。若韓石山的話屬實,那就太可怕了。一是胡適“引狼入室”,并且這條“中山狼”還能在主人的眼皮子底下把主人喜愛之人給“吃了”,徐志摩的膽子也太大了;二是徐志摩和胡適是莫逆之交,若早已知道胡適喜歡陸小曼,哪怕自己再喜歡,也應該收斂和隱藏,哪敢趁胡適請客之機和陸小曼突破男女大防?若徐果真如此厚顏無恥,徐陸戀情公開后,胡適也不會為了徐陸兩人的結合“出力最多”。
至于韓石山一直糾結的徐志摩那首詩歌《她是睡著了》,因落款時間為“十九夜二時半”,更想當然認為:“幾乎可以肯定,就是在做完好事之后,陸小曼沉沉睡去,這個剛剛下了山的男人,就在剛剛親熱過的女人的身邊,看著她的睡姿,寫下了這首詩。”(韓石山《尋找一個徐志摩》)不得不佩服韓石山豐富的想象力!但不知道他注意沒有,落款沒有標注年月,具體背景不詳。韓石山可以那樣想象,那么我也可以這樣想象:這是徐陸二人婚后,徐志摩在某個十九日夜的即興之作,也可以是他們某個十八日晚上做完好事,睡了一覺后,徐志摩的即興之作,還可以是徐志摩某個十九日夜一個人的回憶之作……都說的過去。
二
再說第二個貢獻:何以喜愛徐志摩詩的人那么多,賞識他散文的人卻沒有多少。用韓石山的話說就是:“詩歌與散文,有不同的對應,可說是我在徐志摩研究上的第二個小小的貢獻?!本唧w來講就是:“詩歌對應的是情感,是婚戀,真誠而美好,普通民眾,最是喜愛;散文對應的是思想,是功業(yè),沒有相當?shù)囊娮R,難以領略?!嬲J識這個人,還是要看他的散文?!闭f白了,這就是推崇徐志摩的散文。所謂的詩歌、散文“有不同的對應”,稍微有點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根本就不算什么貢獻。
讓我們看看韓石山為推崇徐志摩散文到底做了哪些貢獻。關于徐志摩研究,韓石山的著作有《徐志摩傳》《徐志摩圖傳》《非才子的徐志摩》《情濃化不開:徐志摩》《徐志摩的20個細節(jié)》《重說文壇三劍客:悲情徐志摩》等,編選有《徐志摩書信集》《徐志摩詩歌全編》《徐志摩散文全編》《徐志摩集》《徐志摩全集》《靈魂的自由》《難忘徐志摩》等,可謂著作等身。他在推崇散文方面,主要做了兩件事,一件是編《徐志摩全集》的時候,“將散文卷置于詩歌卷之前,就有推重他散文的意思”;第二件是編選了《徐志摩散文全編》和徐志摩的散文集《靈魂的自由》,并提了一個觀點:“他的散文作品,除了抒寫性情的篇章之外,大抵是他對中國社會與人生問題的坦率的,也是精湛酣暢的表述?!?/p>
但是,韓石山對徐志摩散文的推崇卻是有氣無力的。雖然他編選了徐志摩的散文集,卻沒有提出自己獨特的觀點;所謂“徐志摩散文比詩歌好”的論斷,也是在炒文學前輩的剩飯。如梁實秋《談徐志摩的散文》認為:“早在我覺得在他所有努力過的文學體裁里,他最高的成就是在他的散文方面。”葉公超《志摩的風趣》認為:“我覺得志摩的散文詩在他的詩之上。”陳西瀅的《閑話》中說,徐志摩的散文和詩歌“都已經有一種中國文學里從來不曾有過的風格”。沈從文在《輪盤的序》中,也評價徐志摩“在散文和詩歌方面,所成就的華麗局面,在國內還沒有相似的另一人”。另外,韓石山對徐志摩的散文缺乏深入的研究。早在2008年,他就說:“這世上,真正認識徐志摩的意義的,不算已故去的前賢,活著的人,除了我之外,只有不多的幾個?!保ā鹅`魂的自由》編后記)既然如此,韓石山就應該在研究徐志摩的散文方面多下功夫,為世人指點迷津??上У氖?,中國知網目前收錄的韓石山有關徐志摩的文章有十篇左右,并沒有一篇談其散文;在韓石山的文學批評文章中,也沒有對徐志摩散文的專門論述。
的確,當前對徐志摩散文的研究還不夠。那徐志摩的散文到底如何呢?黃修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認為,徐志摩的散文“濃艷華美”。朱棟霖、朱曉進、吳義勤《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1915-2018》認為:“徐志摩的散文筆調輕盈飄然,語言華麗夸飾。華麗則不免繁復,輕盈有時流于輕佻。徐志摩散文以其鮮明的個人風格為人所愛重。”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的評價最高:“他的散文多屬冥想型的小品,即使記述事物,也常抓住剎那的靈感,讓感情之流自由地奔放?!薄八砬檫_意,常常一語嫌不足,又添一語,淡描恐不足,再用濃抹,自然造成繁復華麗的印象。讀他的文字,如春華大地,萬卉競放,又如清泉汩汩,一瀉千里。如此自由華麗,也不失為一種美的風致。”應該說,徐志摩的散文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是有一席之地的。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中國散文興起,散文本體稟性與革故鼎新的文學潮流激蕩遇合的時期。徐志摩的散文雖情感真實濃烈、用詞生動活潑、想象豐富多彩,具有獨特的個性,但因其性格單純沖動、作文如脫韁之馬、政治視野局限等,其散文又有“跑野馬”的習慣,特別是家國情懷不濃,對時代的貢獻不大,與同時代魯迅、周作人、朱自清、冰心等人的散文相比,成就相對較小。同是寫小品文的周作人,在五四運動、女師大事件、“三一八”慘案等發(fā)生后,寫了一系列激進的政治評論,使得他的散文為中國社會的進步、思想的變更貢獻了力量?!叭绻麤]有這些散文,而只有他的小品文,那么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周作人,就會是另一副面貌了?!保S修己《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韓石山既然認為徐志摩散文的政論性與抒情性造詣很高,且具有“誠摯的社會責任感,博大胸懷,超卓的識見”,大可潛心研究下徐志摩的抒情性、政論性散文,并進行全面解讀,以讓“沒有相當?shù)囊娮R”的我等,對徐志摩的思想有更深一步的了解。
三
最后說第三個貢獻:理順徐志摩思想的脈絡,找出社會認知的拐點。韓石山說:“我的《非才子的徐志摩》,則是想讓人知道,免去才子的桂冠,徐志摩的真正的容顏,他的思想,他的事功。”對這個貢獻,我是比較認可的,對韓石山認為徐志摩思想轉變的拐點是在1924年夏參觀父親絲廠后,我也是贊同的。只不過,最近讀了他的《非才子的徐志摩》(以下簡稱《非才子》),并重讀了《徐志摩認知的一個拐點》(《文學自由談》2021年第5期。以下簡稱《拐點》)后,發(fā)現(xiàn)了令人迷惑的一點,就是他的寫作時間。
《拐點》一文的落款時間是“2021年8月12日”;《非才子》的出版時間是2021年5月,而韓石山的《序》是“2020年12月28日”——言外之意,《非才子》成書時間比《拐點》早了八個多月。但是,《拐點》一文百分之九十的內容是《非才子》中的《參觀絲廠》一文。《拐點》除了前四段外,正文從“下面的故事,是根據(jù)志摩的一點文字寫的”,到“知道了在中國,工人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情形”,幾乎一字不改全部來自《參觀絲廠》;除了正文增加了倒數(shù)第三段(還是引用徐志摩文章《二、勞資問題》中的段落)、第四段,和第五段最后一句“接下來便是他1924夏天參觀父親絲廠的全文”外,最后兩段也均來自《參觀絲廠》的結尾:“由一個‘鮑爾雪微克’,扭身成為一個誠摯的愛國主義者,終其一生,再也沒有動搖。”這種落款時間的迷惑,不知道是韓石山年齡大了忘了曾撰寫過此文,還是故意為之?但從他說的“正好這時,我有了寫《非才子的徐志摩》的沖動,便在書中《重要事件(下)》這一章里,頭一節(jié)就寫了《參觀絲廠》”來看,他沒有忘記,記性還是蠻好的。
最后,韓石山總結道:“總括上面說的三個小小的貢獻,也可說是研究徐志摩二十多年來,認識上的三個層次:性交合的時間,是人生層面上的;詩與散文各有對應,是著作層面上的;社會認知的拐點,是思想層面上的?!蔽蚁胝f的是,韓石山的第一個貢獻是想當然的,論據(jù)不足,純屬臆想,有以名人閨房之事吸引眼球之嫌;第二個貢獻是論點炒剩飯,自身研究不深,屬于光說不練;第三個貢獻雖然實在,可惜又有自我重復之嫌。
原諒我的不厚道,讓我在韓石山享受“小小的貢獻,小小的得意”之際,兜頭潑了一盆冷水!伏爾泰說:“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但我誓死捍衛(wèi)你說話的權利!”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