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哲希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81)
韓國古代詩話既是民族文化心態(tài)和審美情感的重要載體,也是朝鮮半島古代漢文學重要的批評樣式。事實上,統(tǒng)一新羅時期崔致遠(857—?)文集中的部分記述便已頗具詩話形態(tài)。在高麗朝初期的《三國史記》《三國遺事》等歷史文化典籍中,也有不少關于文學批評的論述。一方面,這些作品所包含的文人傳記及文學史實為后世詩話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重要的原始材料;另一方面,這些作品的敘事實踐為詩話文體的正式出現(xiàn)奠定了基礎。直到高麗朝中后期,隨著中國宋代《六一詩話》等詩學典籍的傳入,最終觸發(fā)韓國詩話文體觀念的形成,開啟了詩論家嶄新的審美鑒賞表達方式。
比照來看,雖然韓國詩話與中國詩話有著很強的共通性,但不同的文化心理及敘述視角使韓國詩話具有了不同于中國詩話的鮮明特色:重記事且記事具有史實性;詩歌批評堅守儒家風范,帶有儒家正統(tǒng)的功利觀念。(1)馬金科:《論韓國詩話的史傳敘事傳統(tǒng)觀念及其特殊性》,《中國比較文學》2017年第3期。同時,在研讀和借鑒中國文學的過程中,韓國古代詩話創(chuàng)作者以中國詩人詩作為參照,逐漸從普泛的文學比較實踐及對外交流中梳理出了較為清晰的比較文學批評樣式與形態(tài),因而其敘事也具有比較東亞諸區(qū)域文學的廣闊視野。
放眼當下的韓國詩話研究,國內外學者對詩話起源、時代特征、《東人詩話》等代表性詩話、與中國詩學及儒釋道思想之關聯(lián)、民族主體意識等方面有著系統(tǒng)深入的闡述,研究的焦點側重于韓國古代詩學本體研究層面及中韓詩話淵源關系的考證,缺乏將東亞作為整體的研究視野和跨文化觀照,較少涉及對韓國詩話特殊性的考察,特別是對詩話中所蘊藏的東亞視角與比較批評意識欠缺深層次的闡釋。因此,有必要從韓國詩話的書寫特色及其演變出發(fā),探尋詩話作者的身份與寫作意圖。這不僅有助于回顧東亞區(qū)域內文學交流的厚重歷史,也可以辨識在中國文學輻射之下中韓詩話書寫內容、視域的差異,進而實現(xiàn)對于東亞文學整體性和互補性的深刻剖析。
韓國詩話中有很多關于東亞區(qū)域及其文化的描寫,為今人研究東亞各政權關系以及不同時代的文學風貌提供了有別于官方典籍記述的嶄新視角。
關于對日本的詩話記載,最早見于崔滋(1188—1260)的《補閑集》,內容為日本人求取佛教典籍師碑志(《大覺國師碑》)的逸事。關于對安南的詩話記載,則最早見于金正國(1485—1541)的《思齋摭言》,其摘錄安南使臣題通州潞河驛門樓壁詩以及使臣阮琳南珍詩,并評價這三首七言詩“體格稍卑弱,然音律鏗鏘,殊類我國之作,可想其風流文雅”。(2)金正國:《思齋摭言》,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第438頁。關于對琉球詩話的記載,始見于曹伸(1454—1528)的《謏聞瑣錄》,其較為詳細地記錄了朝鮮半島與琉球的距離、琉球的人文和自然面貌等內容。由此可見,雖同處“漢字文化圈”時空,但韓國詩話中形成了不同于中國詩話的特殊樣態(tài),即以中韓比較為主,同時兼論其他區(qū)域的東亞視野,呈現(xiàn)出一種開放的東亞文學批評精神。當然,在不同的歷史文化語境下,韓國詩話作者對東亞各區(qū)域的敘述態(tài)度、敘述篇幅有所不同,觀察與記錄“他者”的目的也自然迥異??傮w上看,可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是從高麗朝中后期到朝鮮朝初期(大約為公元13—15世紀)。這一時期持續(xù)時間相對較長,作者通過詩話主要記錄一些東亞各區(qū)域的見聞、風俗、地理、服飾、詩文等內容。從這些文本的內容上看,多是描述性的匯編,部分內容敘述得相對簡略和籠統(tǒng),具有代表性的詩話作者如《稗官雜記》的作者魚叔權(朝鮮朝中宗至宣祖時人)。因其有著作為使臣出使的體驗和經(jīng)歷,故而在詩話中多記赴燕京見聞以及與中國使節(jié)的酬唱詩。又如曹伸(字叔奮,號適庵),其以譯官的身份七赴燕京,三渡日本,曾與安南使臣酬唱數(shù)十篇。他不僅與日本、安南、琉球等地使臣匯聚于北京,與使臣、文人一道賦詩唱和,同時通過交談也令使臣之間知曉其他區(qū)域的真實情況,充分滿足了彼此的好奇心理,展現(xiàn)出同屬漢字文化圈的東亞文人在異域他鄉(xiāng)相見后內心的親切感和歸屬感。
黎詩一首云:“三韓見說景偏殊,鴨綠澄澄水色秋。知是江山詩思好,還將句法效蘇州(韋應物)?!边m庵次云:“嗜魚熊掌味何殊,我愛君詩淡似秋。溫李只要夸富艷,平平端合學蘇州?!崩枰匝禾K州字犯唱韻,非和詩體,贈書譏之,又贈一首曰:“馬辰遺俗古人殊,世代相移幾度秋。耨薩名官何意義,知君禮制異中州?!边m庵以書答之,略曰:“……耨薩本是方言,古之云鳥,名官何義哉?交趾豈駢拇之義耶?”黎復書略曰:“……交趾本一郡也??ぶ庇心辖魂I、天址山,故名郡以交址,后誤以址為趾,無怪乎君之承訛也?!?3)魚叔權:《稗官雜記》,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785頁。
由這段文字可知,曹伸與安南使臣黎時舉雖然初次見面且語言不通,但顯然二人之間有很多共同的話題,于是采用筆談的形式展開漢詩交流,就學詩的傾向、詩中的方言與地名進行深入討論,以文交友。從地理上看,兩人所在的區(qū)域距離遙遠,往來稀少且不便。然而,兩位使臣卻在北京相遇了。二人通過此次筆談,大大增加了對彼此區(qū)域語言文化、風土人情的認知。既深化了二人對漢字文化圈內共有文化身份與中華文化的認同,也為后世使臣的繼續(xù)交往打下良好的基礎。
第二階段是朝鮮朝中期(大約為公元16—17世紀)。該時期,從詩話中可見各區(qū)域文人間的友誼不斷加深。如萬歷二十五年(1597),李睟光前往北京參加萬歷皇帝的萬壽節(jié)。進京后,在朝會中遇見了同來賀壽的安南使臣馮克寬。兩人遂往復累度贈詩,分別饋贈對方七言律詩八首,五言排律一首,合計十八首。在兩人的詩文唱和中,李睟光寫到“今中國逢神圣”,介紹了二人相識的原因,即因共赴祝壽而結緣。同時,他也總結到兩國雖“休道衣冠殊制度”,但“卻將文字共詩書”。而馮克寬在詩中也表示朝鮮與安南雖地域不同,但“異域同歸禮義鄉(xiāng)”,強調兩地文化“同出一源”,即“彼此雖隔山海域,淵源同一圣賢書”。(4)張伯偉、卞東波:《風月同天:中國與東亞》,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29頁。顯而易見,他們在學問的淵源上均來自于中國古代圣賢著作,皆信奉禮、義、信、德等儒家倫理道德思想??梢哉f,都接受著同一意義體系,(5)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年,第61頁。秉持著相同或相近的對于中華文化的認知。因此,李馮二人在交往中,不僅沒有絲毫陌生感、隔閡感,反而深感親近并找到了深度共鳴和共情。
第三階段為朝鮮朝后期(大約為公元18—19世紀初期)。本時期,透過詩話可知文學交流更加頻繁,東亞諸區(qū)域的互動往來無論在廣度、深度,還是頻率上都在歷史上鮮有。自以清為中心的東亞秩序形成后,在此后約兩個世紀的時間里,各區(qū)域間一直維持著和平的局面。同時,這一時期漢詩繁盛,作品豐富,也恰好迎來了東亞漢文學的鼎盛時期。(6)蔡美花:《中國古典文化是東亞文明走向未來的基石》,《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11月13日,第3版。18世紀,尹行恁(1762—1801)的詩話《方是閑輯》便為研究東亞文人間的往來提供了一個絕好例證。
我使右議政俞公彥鎬詩云:“御苑云常五色新,中開黃幄倍氳氤。香煙暖合三元氣,瑞雪晴回萬國春。從古東藩承雨露,只今北極拱星辰。頻叨法宴皇恩重,余頌椒花愿更陳?!备眱r戶曹參判趙公環(huán)詩云:“上元佳節(jié)屬河清,火樹銀花賁太平。環(huán)海車書昭代化,朝天玉帛小邦誠。恭瞻北闕綿紅箓,欣祝南星耀壽觥。攜得御香長滿袖,東箕萬世頌恩榮。”琉球國阮延寶詩云:“彈丸海島細微臣,元夜隨班沐帝仁。玉殿傳柑頒御宴,金門桂彩賞王春。繞林煙火輝天上,滿砌歌聲奏紫宸。瞻仰龍顏惟咫尺,渾身偏洽圣恩新?!逼涠唬骸吧显窊P華筵,玉輅龍旗出日邊。扈駕王公盈殿下,獻芹遠價侍階前。燈聯(lián)火樹銀花燦,歌舞霓裳彩色鮮。中外臣僚承寵異,升平共祝萬斯年?!?7)尹行恁:《方是閑輯》,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6冊,第4915-4916頁。
根據(jù)材料可見,這則詩話記載了乾隆五十三年春季時,使臣們匯聚于圓明園互相對詩的盛大場面以及當時清朝的盛世氣象。尹行恁通過對這一歷史場景的生動描述,不僅復刻了這場大規(guī)模的跨文化交流活動,還原了當時東亞各區(qū)域交往交流的真實情景,也加深了韓國詩話的讀者對海外詩歌創(chuàng)作的認識。除了記載彼此互贈的詩歌外,本時期的朝鮮朝文人,或整理前人的唱酬詩,或總結其他區(qū)域漢詩的演變歷程。如李德懋在《清脾錄》中概括了日本、安南等地漢詩的發(fā)展史,寫作了《芝峰詩播遠國》《日本蘭亭集》《倭詩之始》《蜻蛉國詩選》等單則詩話;李圭景在《詩論家點燈》中也有《安南國使詩》《安南祥光記閑忙令》《安南使應制團扇詩》《安南陪臣潘武詩》《琉球國詩》等記錄。從上述詩話中可知,詩論家的批評對象不再局限于中朝,而是包括了整個東亞地區(qū)。而且從詩話主題看,已接近于具體翔實的區(qū)域文學研究。這些論詩記事的文本是東亞文學互動的積極嘗試與相互照應,構成了韓國詩話的空間范圍,拓展了詩史視野和格局,補充了域外漢詩文獻,充分展現(xiàn)出韓國詩話較為宏大的觀察視域。
但我們也注意到,這一時期韓國古代文人的思維觀念與文化心態(tài)由傳統(tǒng)的“天下一體觀”逐步向“民族國家觀”過渡,自我與民族意識不斷覺醒。特別是朝鮮朝末期(19世紀中后期至1910年),東亞的社會環(huán)境與社會格局發(fā)生巨大改變。面對清朝的衰落與日本的漸趨強大,韓國古代文人群體對東亞各區(qū)域的情感和態(tài)度產(chǎn)生了根本性轉變。其漸漸破除華夷觀念,去中國中心化,將東亞各區(qū)域的文學放置于相同、平等的位置并進行點評。然而朝鮮朝滅亡后,文人很少寫作漢詩、詩話,能論及東亞詩歌者越來越少,以寫作詩話的形式反映東亞文學交流的情況便趨于消亡了。
在對中華文化的仰慕之下,韓國詩話形成了對比式、影響—接受式的批評形態(tài),并且旨在通過比較,建設、完善并確認其自身的文化。從中體現(xiàn)出一種區(qū)域整體意識,而不僅僅是封閉孤立的本國中心觀。如從首部詩話《破閑集》的書寫中可以看到,李仁老(1152—1220)開篇有言:“讀惠弘《冷齋夜話》,十七八皆其作也。清婉有出塵之想,恨不得見本集?!?8)李仁老:《破閑集》,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4頁。其在論詩談藝中明確地表露出對中國詩話典籍的期待,渴望進行比較的意識業(yè)已萌發(fā)。具體來說,韓國詩話作者一則不斷搜集本地文人對中國詩歌的仿寫與補詩,并試圖比較、辨析中韓詩作的不同及高下;二則對中國詩體、創(chuàng)作方法進行介紹和點評,并在此過程中加以學習和效仿;三則以中國詩句為依據(jù)解釋日常生活中的現(xiàn)象,增強說服力??偟膩砜?,韓國詩話中論中國詩學、詩作的內容與主旨基本不出這一范疇。
這可從東亞古代特殊的宗藩制度、地緣關系以及華夷觀念等因素中找到答案。如朝鮮朝中期時,文人洪萬宗在其詩話《小華詩評》中曾記錄下一則柳根、許筠與明使朱之藩之間的對話?!疤?朱之藩)問曰:‘道上館驛壁板,何無貴國人作乎?’筠曰:‘詔使所經(jīng),不敢以陋詩塵覽,故例去之?!沸υ唬骸畤m分華夷,詩豈有內外?況今天下一家,四海皆兄弟,俺與君俱落地為天子臣庶,詎可以生于中國自夸乎?’”(9)洪萬宗:《小華詩評》,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3冊,第2321頁??梢?,在中韓文人的心目中,兩地雖有華夷之別,但漢詩卻不分內外。實際上也是如此,古代之東亞實為以中華文化為統(tǒng)攝的文化共同體,彼此之間雖口語表達不同,但卻有著共通的文化語境,可以用漢字來進行交流。相同的文字,使得他們深深感受到兩地在思想來源及文化屬性上具有同一性和相近性,也深深體會到對于同屬于漢字文化圈的強烈認同感,凝聚起東亞的整體意識,并以此為基礎形成了兄弟般的情誼。而這種共同體意識也正是東亞文人進行文學互動的普遍心理,保障了文學交流的良性循環(huán)。
在以封貢關系為背景的傳統(tǒng)的中華體系中,形成了以中國為中心,周圍區(qū)域納貢朝覲,從中心到邊緣一體的世界觀、文化觀和東亞共同體意識。故而在品評東亞各區(qū)域詩文時,韓國古代詩話的創(chuàng)作群體并未因域外文人、域外作品而棄之不錄。特別是論中國詩人詩作時,他們在表現(xiàn)出對中國文學強烈認同感的同時,常帶有羨慕追隨的態(tài)度,流露出以中國為中心、朝鮮半島處于邊緣的文化心態(tài)。在比較的視域下,自覺呈現(xiàn)出傾慕與崇敬的姿態(tài),在發(fā)展本地文學時積極接受中國詩學的思想風潮、審美傾向,在中國詩歌、詩論的對照下主動學詩。
由前文可知,無論是高麗朝還是朝鮮朝,無論是詩話產(chǎn)生的初期還是末期,這種比較批評的意識一直根植于韓國詩話發(fā)展的血液當中,成為其有別于中國詩話的重要特征,同時這也正是東亞詩學具有整體性的有力證明。所以,韓國詩話作者在品評各區(qū)域文學,特別是中國文學時,沒有刻意區(qū)分、區(qū)別對待,而是把中國文學當作其自身的學習背景予以參照,十分自然地加以敘述和評論,如同討論本地文學一般。在其所闡釋的話語、立場、視角與態(tài)度當中充滿著比較的意識,在某種程度上說,甚至已經(jīng)具有了比較文學的性質。
詩論家作詩多使事,謂之“點鬼簿”。李商隱用事險僻,號“西昆體”。此皆文章一病。近者蘇黃崛起,雖追尚其法,而造語益工,了無斧鑿之痕,可謂青于藍矣。如東坡“見說騎鯨游汗漫,憶曾捫虱話悲辛”“永夜思家在何處,殘年知爾遠來情”,句法如造化生成,讀之者莫知用何事。山谷云“語言少味無阿堵,冰雪相看只此君”“眼看人情如格五,心知世事等朝三”,類多如此。吾友耆之亦得其妙,如“歲月屢驚羊胛熟,風騷重會鶴天寒”“腹中早識精神滿,胸次都無鄙吝生”,皆播在人口,真不愧于古人。(10)李仁老:《破閑集》,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29-30頁。
這則詩話的書寫表現(xiàn)出李仁老沒有排外意識,視中韓文學為一體的潛在心理。他在討論用事時,既將用事放入中國詩歌發(fā)展史中進行縱向考察,分析用事在中國唐宋時期的發(fā)展演變;又將用事放入本地視域內進行橫向考量,闡述用事在高麗朝的接受。他分別提及、摘錄了蘇軾的《題〈和王斿二首〉其一》《題〈侄安節(jié)遠來夜坐三首〉其二》,黃庭堅的《次韻〈外舅謝師厚喜王正仲三文奉詔禱南岳回至襄陽舍驛馬就舟見過三首〉其三》和《漫書呈仲謀》等多首詩歌作品。根據(jù)其文字表述,一方面能夠直接感受到詩論家就詩言詩,不分畛域,把中韓文學當作整體的書寫心態(tài);一方面也可知,中國詩歌、詩論作為東亞詩學的本源,傳入域外后,在域外詩學中激起了很大的反響。李仁老在《破閑集》中,采用摘句、比較等形式記錄下很多如“蘇黃”等中國詩人之作品,而這則材料僅僅是韓國詩話接受中國詩話影響的一個縮影。
實際上,在136種韓國詩話中,(11)趙季:《136種朝鮮詩話與中國典籍之關系》,《東亞文學與文化研究》2012年輯刊。有著大量關于中韓詩歌比較乃至中韓日詩歌比較的記錄。這些詩歌比較的文字展現(xiàn)出韓國古代文人對中國、日本等地文學鑒賞、批評與接受的過程。從中可見,受中國詩歌、詩學的長期沾溉與滋養(yǎng),文人群體逐漸形成了比較的思維和意識,并作用于詩話的寫作當中,令韓國詩話作品帶有鮮明的比較文學中接受、影響的性質。
東亞各區(qū)域詩學的發(fā)展不是彼此獨立的,而是在中國詩學的影響下,經(jīng)過長期的互補、并進、互鑒,進而不斷交融,構成了不同于西方文論的獨特的東方文學理論體系。(12)馬金科:《從詩話批評樣式看東亞文人的共同情懷》,《中國社會科學報》2020年11月13日,第5版。詩話作為東亞詩學共同的批評方式自然深度契合東亞詩學的發(fā)展歷程,但中韓日等區(qū)域的詩話又各具特色、和而不同。就韓國詩話而言,由前文可知,詩話作者在分析比較中國、日本、安南、琉球等漢詩時態(tài)度各異,使韓國詩話在書寫過程中展現(xiàn)出獨特的東亞視角與比較批評的意識。那么,為何會出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呢?
我們可從詩話的創(chuàng)作者入手尋找成因。一方面,詩話作者寫作時對自身作為中華文化的學習者和中華文化的繼承者二重身份以及論述的目的是有著清晰的認識定位的;另一方面,在眾多詩話創(chuàng)作者的共同努力下,韓國詩話極具內在民族性與外在開放性有機結合的生命力。
從百余位詩話作者的家庭背景與成長環(huán)境上看,他們大多出身貴族,從小耳濡目染接受漢文學教育。從職業(yè)構成上看,他們既有很多執(zhí)掌文衡者、一代名臣,也有不少多次接待或作為使臣出使過中國、日本者。從學緣背景上看,他們中的很多人不僅到過中國,還拜訪名士、大儒,并師從中國文人。所以,詩話的作者不僅眼界開闊、見多識廣,漢文學積淀也十分深厚。其特有的跨文化交流經(jīng)歷以及掌握中韓乃至中韓日多重文化的背景,使得韓國詩話的書寫呈現(xiàn)出東亞視角與比較批評意識。在品鑒東亞不同區(qū)域文學時,態(tài)度也截然不同,進而顯現(xiàn)出其對自身不同的定位。
其一,作為“學詩者”的立場。高麗朝時,崔滋(1188—1260)在《補閑集》中首次提出“學詩者”一詞,意味著韓國詩話作者對自身身份有著清醒認識,即自認為是中華文化的學習者,故對中華文化始終要以“學”為主。從學詩的范圍上看,不僅學中國詩作,也學本地詩作。
朝鮮朝初期,徐居正(1420—1488)繼續(xù)沿用“學詩者”一詞,他說道:“予嘗讀李相國長篇,豪健峻壯,凌厲振踔,如以赤手搏乕豹挐龍蛇,可怪可愕,然有麄猛處。牧隱長篇變化闔辟,縱橫古今,如江漢滔滔,波瀾自闊,奇怪畢呈,然喜用俗語。學詩者,學牧隱不得,其失也流于鄙野;學相國不得,其失也如捕風系影無著落處。近世學詩者例喜法二李,不學唐宋。古人云:‘作法于涼,其弊猶貪;作法于貪,弊將何救!’”(13)徐居正:《東人詩話》,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225-226頁。其言旨在糾正學詩者在學詩過程中出現(xiàn)的詩病以及不正之風,并試圖及時加以解決。從中可見,徐居正作為域外文人與中國文人相比,在接受中國詩學時具有“主體間性”的差別,即其學習中國詩學是以發(fā)展本區(qū)域詩學為根本目的。因此,其在詩話的書寫過程中自然展現(xiàn)出有異于中國文人群體的特殊關注點。
實際上,關于“學詩者”一詞的起源,尹春年(1514—1567)在《體意聲三字注解》中的《詩法源流序》中,其偶見嚴滄浪之論曰:“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路頭一差,愈騖愈遠?!?14)尹春年:《體意聲三字注解》,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518頁。李睟光(1563—1628)在《芝峰類說·詩法》也說道,嚴滄浪“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志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又曰:“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鶩愈遠” 。(15)李睟光:《芝峰類說》,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1051-1052頁。以此為初學者之法。由此可見,該詞最初來自于中國詩學典籍《滄浪詩話》。但該作品在傳入朝鮮半島之后,文人結合自身的接受特點和身份在對“學詩者”一詞的認識上又帶有了新的變化。概言之,韓國詩話的作者認為學習中國文人的詩作,既要遠承中國詩學的傳統(tǒng)和思維邏輯,又意在總結經(jīng)驗以指導本地文人學詩。
在學詩者的視域下,韓國文人的敘述對象通常有兩個甚至是多個。他們將中韓文學置于同一空間進行討論,或對比、品評兩地詩歌,或解說詩道詩法,或指出學詩的病癥并引以為戒,或關注詩風的演變,或闡明詩論家所愛且樹立之典范等等,為后世文人寫作漢詩提出了原則性意見。詩話創(chuàng)作者廣闊的觀察視域以及深厚的中韓文學修養(yǎng),體現(xiàn)出中韓文學乃至東亞文學間的深度交融。相比之下,中國詩話更多關注的是詩歌審美價值、個人風格等內容。(16)馬金科:《試論朝鮮詩話話語中的“學詩者”接受視角》,《延邊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
金蘭叢石亭,山人慧素作記,文烈公戲之曰:“此師欲作律詩耶?”星山公館有一使客留題十韻,辭繁意曲。郭東珣見之曰:“此記也,非詩也?!狈翘卦娕c文各異,于一詩文中亦各有體。古人云:“學詩者,對律句體子美,樂章體太白,古詩體韓蘇。若文辭,則各體皆備于韓文,熟讀深思,可得其體?!彪m然李杜古不下韓蘇,而所云如此者,欲使后進泛學諸家體耳。(17)崔滋:《補閑集》,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81頁。
予嘗愛晚翠亭趙先生須《詠松》詩:“日斜云影移高閣,風動潮聲在半岡。”(18)趙須(朝鮮朝世宗時人)字亨父,號松月堂、晚翠亭,籍貫平壤。太宗元年(1401)文科及第。任兵曹正郎,九年為內贍寺少尹,因細事罷免?!稏|文選》卷五載其五古一首。后得宋僧《詠老松》詩:“云影亂鋪地,濤聲寒在空?!壁w詩豈祖宋僧乎?趙先生嘗詠秋獲詩,有“磨鐮似新月”之句,語予曰:“韓退之詩云‘新月似磨鐮’,吾用此語而反其意,此謂翻案法?!睂W詩者不可不知。(19)徐居正:《東人詩話》,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226頁。
這兩則詩話明顯表現(xiàn)出韓國詩人的學詩者屬性,所論之旨與其創(chuàng)作緊密相聯(lián)。第一則詩話為崔滋圍繞高麗朝文人的文體之病而展開,并為學詩者指明學習律句、樂章、古體及文辭之典范,引導文人如何入門。第二則詩話徐居正則從趙須詩與宋僧詩、韓愈詩的淵源關系出發(fā),將詩歌理論與實踐相結合,以此為實例,向文人介紹何為翻案法。在崔滋、徐居正等文壇權威的影響之下,詩話創(chuàng)作者在書寫時形成了從學詩者的視域出發(fā),在中韓詩學、詩作的比較分析中學習具體實用方法的批評思維。后世南孝溫(1454—1492)、李植(1584—1647)、金萬重(1637—1692)、洪萬宗(1643—1725)、李瀷(1681—1763)、李圭景(1788—?)、李家源(1917—2000)等各代詩壇大家在詩話的行文中皆有此意識,以是否有中華之風作為最高的評判標準之一,從而使得韓國詩話別具特色。
其二,作為中華文化繼承和“傳播者”的立場。在東亞交流與互鑒的歷史文化語境下,韓國古代文人在接受中國文學與文化后,擁有了較高的中華文化水平。因此,在與日本、安南、琉球等地的互動中,身份與立場亦隨之發(fā)生了轉變,在“學詩者”的基礎上衍生出新的身份與定位,即其認為相較于其他區(qū)域而言,已經(jīng)繼承了正統(tǒng)的中華文化且深諳漢詩創(chuàng)作之道,在漢字文化圈中也具有了話語權。這一轉變,一方面使得朝鮮半島在東亞文學交流中發(fā)揮著“中介”和“橋梁”的功能,對促進東亞文學的繁榮和生成東亞文學共同的規(guī)律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有助于推動各區(qū)域文學的共同發(fā)展;另一方面,也使韓國古代文學理念在對外交流中得以反思,完善其自身文學批評體系的建構。
清高宗時,安南國阮光平攻逐其君黎維祈,賂乾隆寵臣請封為王,仍入朝。其臣吏部尚書潘輝益、工部尚書灝澤侯、武輝瑨二人從之。庚子,我使適入,親見潘輝益等贈我使詩。而輝益詩:“居邦分界海東南,共向明堂遠駕驂。文獻夙征吾道在,柔懷全仰帝恩覃。同風千古衣冠制,奇遇連朝指掌談。騷雅擬追馮李舊,交情勝似飲醇甘?!蔽漭x瑨詩:“海之南與海之東,封域雖殊道脈通。王會初來文獻并,皇莊此到覲瞻同。衣冠適有從今制,縞纻寧無續(xù)古風。伊昔使華誰以我,連朝談笑燕筵中。”二詩聲律未暢,堪與日本相上下……(20)李圭景:《詩家點燈》,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8冊,第6582頁。
嘉靖乙未,琉球國王差臣謝恩,其奏本曰:“琉球國中山王尚清,謹題為謝勞事。伏念,臣僻居海邦,荷蒙圣恩,封臣為中山王,不勝感戴。除具表謝恩外,今有差來使臣二員,正使吏科給事中陳侃,副使行人司行人高澄,冒六月之炎暑,沖萬里之波濤,艱險驚惶,莫勞于此。小國荒野,無以為禮,薄具黃金四十兩,奉將謝意,此敬主及使乃分之宜;酬德報功,亦理之常。二使懼圣明在上,堅不敢受。微臣情不能盡,無以自安。謹令陪臣順赍貢奉,伏乞天語丁寧,賜被二使,庶下情盡而遠敬伸,無任感激之至?!薄嘧x琉球此奏,詞意多疵,殆不成章,文獻之不逮本國遠矣。(21)魚叔權:《稗官雜記》,載蔡美花、趙季主編:《韓國詩話全編校注》第1冊,第747頁。
以上兩則詩話說明,韓國古代文人對日本、安南、琉球三地的用語及立場,其敘述態(tài)度與品評中國文人作品時崇拜、欽慕的姿態(tài)有著天壤之別。詩話的作者將安南、琉球的漢詩放入東亞視域內與朝鮮半島、日本等區(qū)域詩歌進行橫向關聯(lián)批評。其認為安南使臣的詩聲律未暢,與日本是同一層次,而琉球之文章,詞意多疵,殆不成章。言外之意,這些詩歌創(chuàng)作能力與水平都遠遠不及朝鮮朝。換言之,詩話作者認為日本、安南、琉球三地的文學都是需要得到關照與扶助的。這說明韓國文人對他們所學到的中國文學與文化的準確度及掌握度十分自信,甚至覺得其已經(jīng)傳承了正宗的中華文化,身份業(yè)已具有了“權威性”。所以,在韓國古代文人心中一直以“小華”自居,詩話也以“小華”命名(如《小華詩評》等),與安南、日本等地相比自然是十分自豪和驕傲的。而這種“泛中華”觀念形成的根本原因便是受華夷觀之影響。正如張伯偉先生所言,“以國土面積而言,日本大于朝鮮半島,但在朝鮮半島15世紀以下所繪的地圖中,其版圖是大于日本的。從韓國古代文人的認知開始,‘大’‘小’就不是客觀的事實,而是與文化的‘高’‘低’成正比的。故而韓國文人把日本比小國而自比大國,稱中國為大國、上國,便是出于這種心理?!?22)張伯偉:《東亞漢文學研究方法》,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101頁。
因此,在朝鮮半島文學理論、漢詩創(chuàng)作高度繁榮的背景下,詩論家在寫作詩話時自然在心態(tài)上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化?!靶∪A”意識下,其評論東亞各區(qū)域文學的立場也隨之轉變。面對中國以外的文人時,他們的身份已不再是“學詩者”,而是中華文化的“代言人”及傳播者。即日本、安南、琉球的文人都需要向其學習,需要其幫助與支援。帶有朝鮮半島文學得中國文學之“真?zhèn)鳌?,以及其強于日本等其他地域的潛在意味和文化自信?/p>
韓國詩話的興盛得益于詩話創(chuàng)作者對中國詩話的學習借鑒以及東亞之間文化的交流互動。韓國詩話雖然在結構形態(tài)、文學理念及審美追求等多方面,與中國詩話具有與生俱來的親緣紐結,證明了古代中韓“文學共同體”乃至東亞“審美共同體”是存在的,東亞文學具有“共同價值”。但是,在對中國、日本、安南、琉球等東亞各地域文學與文化進行觀照與敘述時,韓國詩話的創(chuàng)作群體所建基的觀念一直是其本民族的文化立場,通過采用選本、論詩詩以及摘句等多樣化的方法,對“他者”文化進行審視、吸收和借鑒。其觀點與言論始終是從本地實際出發(fā),考量并比較本地語言、文化、審美意識、文學作品等與其他區(qū)域之不同。且在批評的過程中堅持自主性,力圖使其對東亞各區(qū)域的批評更加全面、客觀,對東亞文學有補益之功、補史之效。在東亞文學交流與互鑒的歷史語境之下,亦具有比較文學的意義。
同時,由韓國詩話的創(chuàng)作交流可見,漢字作為文化圈內不同語言民族交流的工具,使得跨文化交際成為可能。朝鮮半島、日本、安南等域外地區(qū)都受到了中華文化的影響,彼此有著深層次的精神共鳴,是文學同源、制度近似、思想相仿的中華文化共同體。這既保證了東亞文學的交流與互動能夠得以有效展開;也使得韓國詩話的書寫能夠不分畛域,對中國、日本、安南、琉球等地的漢詩均能進行批評比較,展現(xiàn)出韓國詩話的地域特色與本土詩性的眼光。
總之,韓國古代詩話中關于東亞文學交流與批評的書寫占有很大的比重。這一特點,既體現(xiàn)出韓國詩話在東亞文學中的獨特之處,也為當下東亞友好交往提供了歷史依據(jù)及可資借鑒的交往路徑。通過詩話還原東亞古代文學交流的歷史場域,激活歷史記憶,不僅有利于講好中國故事,挖掘中華文化在海外傳播的真實案例,也有助于重估東亞文學的重要價值,從而為當下探討東亞文學如何擺脫西方中心主義,如何走向世界并樹立東亞文學的整體形象提供了新的思考。同時,我們也冀望基于古代東亞詩話的研究推向深入,直至蔚為大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