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文人休閑中的吟賞之樂

王 碩

(內(nèi)蒙古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內(nèi)蒙古 呼和浩特 010021)

吟賞之樂主要指文人寫詩賞物中的歡樂。文人休閑往往以詩文為媒介,抒發(fā)內(nèi)心的情感。元代文人的吟賞之樂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一是文人相聚宴飲寫詩為樂,分韻賦詩增強了宴飲的趣味性;二是欣賞山水景物,觸景生情,用詩的語言書寫沉浸自然之樂;三是文人以詩相交,在贈答酬唱中增進彼此友誼,豐富了文人的休閑生活。由于元朝歷史的特殊性,文人休閑中的吟賞之樂也有了新的特點,展現(xiàn)出文人清閑自適、真實自然的一面。元人用詩文書寫休閑生活情調(diào),詩歌成為文人書寫本心的自然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詩性精神”的回歸。

一、元人吟賞之樂產(chǎn)生的原因及其與前代的差異

元人休閑中的吟賞之樂較為突出,它的興盛與科考斷行有關(guān)。唐宋文人寫詩作文主要為功名仕進,詩文被視為應(yīng)試工具,吟詩作文帶有很強的功利性。元代文人失去了科考的優(yōu)越條件,寫詩的心態(tài)也發(fā)生很大改變,尤其在休閑活動中,功利心減少,詩歌成為書寫自我真性情的載體。

元初科考廢除,詩歌創(chuàng)作興盛,文人休閑中的吟賞之樂增多。科舉斷行為元人寫詩提供了自由的空間,文人休閑中關(guān)注寫詩活動本身,不再以科考作為寫詩的唯一目的。元人休閑生活中的詩文創(chuàng)作,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豐富自我的精神世界,為失去科舉功名提供一種新的人生寄托,是書寫自我的一種方式。劉辰翁說:“科舉廢,士無一人不為詩,于是廢科舉十二年矣,而詩愈昌。”①劉辰翁:《劉辰翁集》,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77頁。寫詩的人多了,有助于詩歌的發(fā)展。黃庚在《月屋漫稿原序》中指出科舉損害詩文意境:“唐以詩為科目,詩莫盛于唐,而詩之弊至唐而極;宋以文為科目,文莫盛于宋,而文之弊至宋而極。甚矣! 詩與文之極其弊而難于其起弊也……國以詩文立科目,非世道之幸;士以詩文應(yīng)科目,又豈人心之幸?”在黃庚看來,科舉戕害詩文,詩歌失去了書寫性情的功用,難以抒發(fā)自我真心。有科舉在,文人被束縛于科考功名中,致力于科考而無法寫出好詩,難以享受文人休閑生活的歡樂。黃庚說:“仆自齠齔時讀父書,承師訓(xùn),惟知習(xí)舉子業(yè),何暇為推敲之詩,作閑散之文哉?”無科舉后,文人的天性開始釋放,有閑心作“閑散”之詩文。“自科目不行,始得脫屣場屋,放浪湖海,凡平生豪放之氣,盡發(fā)而為詩文。且歷考古人沿襲之流弊,脫然若醯雞之出甕天,坎蛙之出蹄涔,而游江湖也,遂得率意為之?！雹冱S庚:《月屋漫稿》,原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3冊,第778—779頁?？婆e廢后“耳目明達(dá)之士往往以詩自暢”②任士林:《松鄉(xiāng)集》卷7《書蔣定叔詩卷后》,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6冊,第574頁。,不必強制自己為科考作詩,寫詩可以“率意而為”,更適合書寫文人閑中情感。因此,“無科舉之累,有讀書之閑”③趙文:《青山集》卷1《送宋公路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5冊,第9頁。,可以享受讀書吟詠之樂。

科考功名影響著文人心態(tài),若整日為名利奔波,內(nèi)心便不得安寧,休閑生活也無從談起。何夢桂《凌馭詩序》云:“馳世名者無逸步,喧市利者乏緩聲,居使然也。一行作吏,此事便廢,政古人不免,況今握刀筆以逐縣吏者,尚暇吟乎哉!”④何夢桂:《何夢桂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79頁?？瓶紨嘈写偈乖诉M行新的抉擇,文人失去了科舉仕進的機會,減少了名利之心。有志者可踏實求學(xué),提升自我的內(nèi)在修養(yǎng),胡祗遹《送夢弼高君之官序》說:“今之學(xué)者,幸而無科舉利祿之誘,凡有城邑,皆設(shè)學(xué)校,樹學(xué)官。當(dāng)此之時而不學(xué),超末利而墮大德,凡庸自棄,可羞之甚也?！雹莺筮y:《胡祗遹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235頁。求學(xué)目的是提升自我的道德境界,無科舉更益于文人專心于學(xué),休閑時以詩文為樂,也能頤養(yǎng)性情。在任何時代,只顧自我逐利之人都是可悲的,他們丟失了文人休閑中的高雅情懷,不能真正享受休閑生活之樂。

元人的吟賞與唐宋文人不同,元人的吟賞更多地是休閑中的自然抒發(fā),其自娛自適性更強。時代不同,文人的休閑生活各異,同樣在休閑中,文人的吟賞各有特色。唐代是詩歌的盛世,著名詩人王維、孟浩然等,可作為唐代休閑文人的代表,如王維的《山居秋暝》《竹里館》等清幽安閑,自然清新。但唐人之閑更多的是“壯志不酬后的一種排遣”,是文人“無休閑而求休閑之舉”⑥王曉光:《喧鬧與閑適:休閑視野下的晚明文學(xué)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第51頁。。晚唐詩人白居易提出“中隱”之說,既非小隱山林隔絕塵世,也非大隱朝市有高遠(yuǎn)之志,他的這種生活,“不勞心與力,又免饑與寒”⑦白居易:《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331頁。。這樣的“中隱”觀念也體現(xiàn)出唐人的一種休閑選擇,功名意識在文人心中占有重要地位,他們是在半官半隱中追求休閑生活。白居易首次提出“閑適詩”概念,在《與元九書》中說:“或退公獨處,或移病閑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謂之‘閑適詩?！彼拈e適詩給人一種清閑感,《閑居》云:“深閉竹閑扉,靜掃松下地。獨嘯晩風(fēng)前,何人知此意?看山盡日坐,枕帙移時睡。誰能從我游,使君心無事?”⑧白居易:《白居易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71頁。閑居生活通過文人的吟賞,多了一份清幽與清閑。北宋理學(xué)家邵雍《閑適吟》云:“春看洛城花,秋玩天津月。夏披嵩岑風(fēng),冬賞龍山雪?！雹嵘塾?《邵雍全集》第4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40頁。另有宋詞人曹冠《江神子·南園》云:“飛蓋南園,游賞賦閑情。”⑩曹冠:《燕喜詞》,中華書局,1985年,第14頁。宋代科舉取士人數(shù)最多,文人地位較高,入仕文人生活較為富裕,文人吟賞也多為閑中而發(fā),但科舉的存在使這種吟賞存在一定局限性,多是文人為官閑暇時的一種快樂。元代社會的特殊性,使休閑中的詩文書寫減少了科考與功利導(dǎo)向,元人的吟賞之樂多是一種適意人生的體現(xiàn)。元代文人的空閑時間增多,可以自由書寫內(nèi)心感受,與唐宋文人相比,他們的吟賞變得更為真實自然。元人的吟賞,使詩人能于休閑生活中盡興展現(xiàn)個體的內(nèi)在性情,從唐人壯志難酬后的求閑,變?yōu)橹饔^順任本性后的安閑,從求閑到安閑,元人的吟賞之樂更為自然與安心。

二、元人閑時吟賞之樂的內(nèi)在追求

詩歌豐富了元代文人的休閑生活,元人休閑中的詩文創(chuàng)作有兩方面的特點:一方面強調(diào)詩要陶寫性情,追求自然真實,另一方面則更為關(guān)注自我,寫詩成為文人抒發(fā)情感的寫心之作。這兩方面的特點也體現(xiàn)出元人休閑生活的特色,即注重自我生活的清閑舒適,尊重個體的生命價值。

(一)吟玩性情貴在真實自然。詩歌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元人愛寫詩,休閑時以寫詩為樂。方回說:“予自桐江休官閑居,萬事廢忘,獨于讀書作詩,未之或輟也。”?方回:《桐江續(xù)集》卷32《虛谷桐江續(xù)集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3冊,第664頁。寫詩對于文人來說是一件樂事,是文人個性才藝的自然體現(xiàn)。舒頔有詩云:“一日不作詩,此心成渴想。非關(guān)賤性癖,只為薄伎癢?！?舒頔:《貞素齋集》卷5《賦詩》,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17冊,第614頁。寫詩是文人休閑生活的重要內(nèi)容,在寫詩中可以得到精神的愉悅。元人作詩,并非以詩牟利,或用詩歌換取功名,他們是出于真心喜歡,是用詩歌展現(xiàn)休閑生活的高雅情致。柳貫說:“余之詩,出于余心,宣于余口,無雋味以悅?cè)?無鴻聲以驚俗。上不足以企乎古,下不足以貽諸今。不過如嵇康之聽鍛,阮孚之著屐,以足吾之所好而已?！雹倭?《柳貫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89頁。他寫詩的目的在于自娛,是文人休閑活動中的自然創(chuàng)作,如嵇康聽鍛、阮孚著屐,是為滿足自己的喜好。牟巘為俞好問作詩序說:“詩直耳目玩耳……俞君好問日以吟哦為事,吾意其未免昔人之所患苦。而君方夷然以笑曰:‘吾將以是娛吾心?！喥溧?佳句層出,不務(wù)為深刻噍殺,自有意度。讀之猶能使人喜,豈不足陶寫性情哉! 必有得之心而非耳目所能與者?！雹谀矌t:《陵陽集》卷12《俞好問詩稿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88冊,第109頁。元人將詩歌視為“耳目玩”,用其陶冶性情,娛詩人之心,回歸詩寫情感的“詩性精神”,真正體悟詩歌吟詠之樂。文人樂于創(chuàng)作,寫詩吟詠是文人平淡生活的樂趣所在。詩歌也是文人生活的依托,生活中難以言表的情懷借詩來呈現(xiàn)。王袆?wù)f:“詩之為用,其托物連類,足以寓人不能宣之意?！雹弁跣?《王袆集》,浙江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07頁。在元人眼中,詩歌是他們抒發(fā)情感的最好方式,“心有所思,思而有所言,托物以永其言者,莫詩若也”④王惲:《王惲全集匯校》,中華書局,2013年,第5冊,第2014頁。。他們作詩能“自樂其樂”,在舒心怡情中吟詩,抒發(fā)胸中意趣,“遇好泉石則吟,好風(fēng)月則吟,好朋友則吟”⑤牟巘:《陵陽集》卷13《掛蓑集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88冊,第117頁。。吟詩是興致所為,出于自然本心。休閑生活與閑適之心有益于創(chuàng)作。

休閑生活使人注重自我的生命體驗,閑中作詩更關(guān)注自我生命的內(nèi)在性情。元人看到宋末文人刻意為詩的弊端,提出詩歌要吟詠性情。元人魯貞說:“詩者吟詠性情,優(yōu)游和平,優(yōu)游不迫。至于用字生澀,煉句強硬,使人讀之,激唇吻而無味,此宋末詩人之失,亦其習(xí)之然也?！雹摁斬?《桐山老農(nóng)集》卷3《題趙章泉詩后》,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19冊,第142頁。元人力求避開宋末“用字生澀”之病,在詩論中強調(diào)詩“惟吟詠情性,講明禮義,辭達(dá)而已,工拙何暇計也”⑦黃庚:《月屋漫稿》,原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3冊,第778頁。。性情是自我內(nèi)心的情感所在,吟詠性情也就是用詩寫文人之心,與文人休閑中的生命體驗相合。劉將孫提出詩為“自樂性情”,關(guān)注自我的生命情感:“夫詩者,所以自樂吾之性情也,而豈觀美自鬻之技哉!”⑧劉將孫:《劉將孫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第94頁。元人注重內(nèi)在性情對詩歌的導(dǎo)向作用,將寫詩看作是休閑生活的文學(xué)體現(xiàn)。當(dāng)有人問“詩可學(xué)乎”,元人的回答是:“詩不可以學(xué)為也。詩本情性,有性此有情,有情此有詩也?！雹釛罹S楨:《東維子集》卷7《郯韶詩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21冊,第438頁?？梢?性情在元人觀念中的重要地位。元人認(rèn)為寫詩的主要目的在于吟詠性情,詩歌之妙即在于詩由性情中來,“故詩無情性,不得名詩,其卓然可得于后世者,皆其善言情性者也”⑩王禮:《麟原文集》卷5《魏松壑吟稿集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20冊,第398頁。。這種性情詩作與文人休閑生活中追求的生命意趣相似,二者皆是關(guān)注自我的生命價值,抒發(fā)本我之真性。徐瑞《夏日讀陶韋詩偶成(庚戌)》云:“詩道貴和平,由來寫性情。要知沖口出,絕勝捻髭成?！?徐瑞:《鄱陽五家集》卷7,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476冊,第355頁。元人的休閑生活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了條件,閑適之心讓文人作詩更為關(guān)注性情,吟詠性情也展現(xiàn)出文人休閑生活中關(guān)注自我的內(nèi)心傾向。

詩詠性情貴在真實自然,能寫人之真情。在休閑中文人放下心中枷鎖,輕松自如地書寫自我,文人的真實性情也往往從閑中而來。元人論詩強調(diào)自然與真實,詩歌是為我而寫,表現(xiàn)自我生活中的情感變化?！霸娬?不發(fā)其胸中湮郁之氣,則暢其心下喜樂之情,故以出于自然者為工,不以流于巧麗者為富。”?葉子奇:《草木子》,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29頁。自然而不矯揉,能寫詩人的真實感觸。吳澄說:“天時物態(tài)、世事人情,千變?nèi)f化,無一或同。感觸成詩,所謂自然之籟。無其時,無其態(tài),無其事,無其情,而想像模擬、安排造作,雖似猶非,況未必似乎?”?吳澄:《吳文正集》卷22《何敏則詩序》,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7冊,第235頁。詩出自然,既要看到詩是有感而發(fā),又要注意作詩不可過分造作,一切從自然中來,自然地創(chuàng)作才能寫出詩人之真性情。李祁《跋蕭如岡詩》說:“詩貴真實。不真實,不足以言詩?！闭沁@種“實情實景”之書寫,即使過去千百年,“誦之者如親見其人,親目其事。蓋實情實景,人心所同,貫古今如一日者也”?李祁:《云陽集》卷10,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19冊,第751頁。。詩中有真情,這種情感引發(fā)讀者共鳴,雖所處時空不同,但仍能深有同感。

(二)閑中作詩書寫本心。休閑不在于是否富貴,而在于能否有閑心吟詠自樂。詩人有時雖生活困苦,但可通過詩文獲得精神上的滿足。吳師道有詩云:“浮世升沉堪一笑,勝懷吟賞未相忘。”①吳師道:《吳師道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13頁。從某方面來看,文學(xué)藝術(shù)恰好彌補了現(xiàn)實生活的缺失。趙文《王奕詩序》提出貧窶悲愕為詩,苦吟得句有樂。富貴為人世所常得,而能詩之人少有,“宰物輕與人以富貴,重與人以清才。委巷之人,崛起而有千金、跨大馬、稱達(dá)官,所在時時有之。至于能詩之士,曠數(shù)十年而不一遇也,豈非天之所靳在此而不在彼歟”②趙文:《青山集》卷1,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5冊,第5頁。! 富貴者生活繁忙,雖有優(yōu)裕的物質(zhì)基礎(chǔ),但卻無暇享受快樂。詩歌雖不易作,但對于文人來說,寫詩是一種快樂,苦吟得句也可心滿意足。戴表元為陳無逸作詩序說二人以詩為樂,“或攜手秋郊行吟,或抵足夜榻臥諷,或杯觴探籌,或硯席點稿,歡諧怨懟,舒適困促,一一共發(fā)之于詩”③戴表元:《戴表元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111頁。。這種吟詠快樂是文人清閑時真正從生活所得,它不同于物質(zhì)富貴,是文人休閑中特有的精神藝術(shù)享受。黃庚《漫述》詩寫陋巷之樂:“百拙懶營生計事,一貧方識丈夫心。簞瓢陋巷皆真樂,何用多藏郿塢金?！雹茳S庚:《月屋漫稿》,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3冊,第809頁。貧窮也有真樂,文人在讀書學(xué)圣賢中體會到品德提升,這種提升是文人閑中靜思所得,金銀富貴者難以理解。

休閑中的詩文創(chuàng)作帶有閑適特征。閑適是順應(yīng)自然、悠然自適的生命狀態(tài),是文人自我內(nèi)心的清閑與舒適?！叭碎g好語,無非悠然自得于悠閑之表”⑤劉將孫:《劉將孫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頁。。方回《瀛奎律髓》中也有“閑適類”,其中的題序說:“韓昌黎《送李愿歸盤谷序》下一段所謂‘窮居而閑處,升高而望遠(yuǎn),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于山,美可茹;釣于水,鮮可食。默涉不聞,理亂不知。起居無時,惟適之安?！四軜O言閑適之味矣。”⑥方回:《瀛奎律髓匯平》,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929頁。閑適詩出于文人休閑時所作,或“吟玩性情”,或“窮居閑處”,皆體現(xiàn)“閑適”之心態(tài)。如徐瑞《鄱陽五家集·五月初一日煮茶偶作》:“讀書了清暇,空齋長閉門。冥冥晚雨潤,唶唶時禽喧。悠悠白云度,沉沉綠陰繁?？萃┮捁乓?石鼎烹山泉。清吟振巖木,亂以離騷篇。此道無不在,但覺山林尊。意根漸無有,世累何時捐。即事良可娛,一笑俱忘言?！饼彮X《存悔齋稿·晝眠起題》:“把書欹枕看,書倦睡相干。睡好書墜地,覺來風(fēng)雨寒。”此番意境,在元代文人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文人陶醉于自然山水中,體現(xiàn)出清新安閑的一面,享受悠閑的生活,不為世所累,閑中讀書,順心適意,安心自在。

休閑是人的自由自適狀態(tài),文人在休閑中的詩文創(chuàng)作更能展現(xiàn)自我的真性情。元人吟玩性情以真實自然為上,反對一味模擬雕琢?？婆e斷行,元人開始關(guān)注休閑生活,他們寫詩作文不以科考為單一指向,無功名富貴的牽引,反而更為自由,休閑中的詩文也就成為寫心之作,擁有新的閑適趣味。

三、宴飲與賞景——特殊場景中元人的吟賞之樂

宴飲與賞景是元人休閑活動的特殊場景,文人歡聚飲酒,分韻賦詩,體現(xiàn)出文人的才思敏捷與臨場寫詩能力。欣賞風(fēng)物,題詩寫景,內(nèi)心輕松自然,怡情悅性,也能體悟休閑中的山水真樂。

(一)分題賦詩宴飲為樂。吟詩玩賞與飲酒作樂相關(guān),文人清閑時攜伴飲酒,酒酣而歌,帶來身心的愉悅。元代一些文人志不求官,讀書為自我歡娛,常邀好友共同玩賞,寫詩為樂。蘇天爵《題訪山亭會飲唱和詩》說:“鄉(xiāng)先生甄退翁讀書而不求官,集園亭于負(fù)郭之野,為歲時游息之所。大德中,故翰林學(xué)士王公、宣慰使周公皆休致里居,日偕修齋馬君、西泉郭君,徜徉于退翁園亭間,飲酒賦詩,悠然娛樂,此其當(dāng)時唱和詩也。”⑦蘇天爵:《滋溪文稿》卷28,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14冊,第328頁。從文中所記,可以看到文人暢飲吟詩,內(nèi)心輕松,如此雅興,互相激勵,在悠閑舒適的氛圍中自由創(chuàng)作,充分享受飲酒與吟詩之樂。揭傒斯有詩云:“把酒題詩須盡日,人生最樂是悠閑?！雹鄺铉犞骶?《全元詩》第27冊,中華書局,2013年,第352頁。詩酒成為文人休閑中的重要元素,在文人的詩歌中酒成為常見之物。貢師泰《題吳中陸氏菊逸軒》云:“時時一瓢酒,亦足慰幽獨。飲中有真趣,孰識榮與辱?！雹嶝晭熖?《貢師泰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第183頁。葉颙《幽人雜興二首》其二云:“歡笑樂常彝,何曾浪皺眉。忘懷頻喚酒,得意數(shù)吟詩。徑草含煙軟,庭花過雨奇。歌酣天宇闊,睡足夕陽遲?！雹馊~颙:《樵云獨唱》卷5,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19冊,第102頁。詩人熱愛飲酒,酒給人帶來精神的快適,也為詩人的寫作提供助力,增加了文人吟賞時的歡樂。

分韻賦詩是文人宴飲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分題而作是文人詩才的體現(xiàn)。有關(guān)文人宴飲歡聚場面,玉山雅集中記載較多,如“聽雪齋”中的一次相聚,有文人分韻賦詩的描寫,西夏昂吉撰文記飲酒賦詩情形:“至正九年冬,予泛舟界溪,訪玉山主人。時積雪在樹,凍光著戶牖間,主人置酒宴客于聽雪齋中。命二娃唱歌行酒,霰雪復(fù)作,夜氣襲人?？陀邪督砥鹞璩肚嗵旄琛?聲如怒雷。于是眾客樂甚,飲遂大醉?？飶]道士誡童子取雪水煮茶,主人具紙筆,以齋中春題分韻賦詩者十人……是日以‘夜色飛花合,春聲度竹深’分韻賦詩,詩成者十人。”①顧瑛:《玉山名勝集》,中華書局,2008年,第279-280頁。雪中訪友,夜月迷人,酒酣耳熱之際,歌聲如雷,不拘常態(tài),狂放自如。分題賦詩又不失文人雅趣,我們來看其中的兩首作品,《陸遜得花字》:“夜宴玉山家,春風(fēng)舞雪斜。佳人歌白苧,零亂落梅花。”《顧衡得合字》:“清夜娛嘉賓,融光敞虛閣。聲繁松竹深,景亂瓊瑤合。低徊舞帶斜,窈窕歌聲答。掇英煮新茶,聊以慰喧雜?！雹陬欑?《玉山名勝集》,中華書局,2008年,第281-282頁。這些詩歌是分題后文人當(dāng)場所寫,詩歌吟詠對象多為眼前景致,有對玉山佳處雪景之賞,有寫夜宴歌舞之美,文人舉杯相歡連夜不眠。飲酒可觸發(fā)詩興,吟詩可釋放飲酒之樂,休閑中的詩酒之作是文人怡悅性情的一種有效方式。

宴飲過程中當(dāng)場命題吟詠,能顯出文人獨特的文學(xué)才能。孔克齊記載:“北庭貫云石酸齋,善今樂府,清新俊逸,為時所稱。嘗赴所親某官燕,時正立春,座客以《清江引》請賦,且限金木水火土五字冠于每句之首,句各用春字。酸齋即題云:‘金釵影搖春燕斜,木杪生春葉,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熱,土牛兒載將春到也?！瘽M座皆絕倒。蓋是一時之捷才,亦氣運所至,人物孕靈如此?！雹劭卓她R:《至正直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3-4頁。這樣的“捷才”確實難得,主要考驗詩人臨場應(yīng)變能力,詩人思維敏捷,按題目要求做到句句有春,總體反映出來的意象也是春景。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能有這樣高水平創(chuàng)作,可見文人平時積累之深厚。

在元人看來,清閑時飲酒題詩,正是休閑生活的樂趣所在。這一方面是文人本身對自我的一種肯定。從專門為科舉讀書寫文,到休閑中為自己而作,詩文創(chuàng)作觀念發(fā)生重要轉(zhuǎn)變,寫詩更加關(guān)注自我。另一方面是他人對文人本身的肯定與贊賞。在休閑創(chuàng)作過程中,文人的各種才藝得以盡興發(fā)揮,體現(xiàn)出文人存在的生命價值。吟詩之樂是文人休閑中自由創(chuàng)作的體現(xiàn),為元人的休閑生活帶來新的趣味。

(二)賞景吟詩怡情悅性。元人欣賞景物,沉醉于優(yōu)美的山水中,自然成為心靈的棲息地,歌而詠之,用詩的語言描寫出來,使人心情舒暢。這樣的詩文創(chuàng)作具有濃厚的休閑意味,文人在吟賞中也能促進自我德性的提升,體悟山水給人的詩意情懷。

休閑中吟詩賞物是文人較為自然的生活情境,在欣賞景物的同時內(nèi)心得到滿足,于外在境遇中體會生命的純真與美好。吳澄《復(fù)庵記》中提到文人于庵中欣賞風(fēng)物,優(yōu)游自適,有物外之趣:“每歲春夏秋居宿其間,視耕耘斂獲事。勤則書,倦則枕,暇則賓友共壺觴,徜徉花卉竹樹之側(cè),望江中航檣往來,上下梭織交錯,絡(luò)繹不絕;江外群峰森聳,蒼翠陰晴,朝夕變化萬狀,而嶷立不改。田夫野叟爭席,欣欣然與之相忘,蓋有晉淵明之風(fēng)?！雹軈浅?《吳文正集》卷39,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97冊,第416頁。閑中與賓客吟賞江水遠(yuǎn)景,盡是文人雅事。舒頔《野耕堂記》記有賓客閑中娛樂,賞畫雅歌,體現(xiàn)出文人的休閑意趣:“嘉賓萃止,或焚香觀畫,雅歌投壺,弈棋打馬,飲酒論詩,一日之閑,盡一日之樂?！雹菔骖E:《貞素齋集》卷1,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17冊,第561頁。文人的幽居生活充滿樂趣,詩書筆墨,飲酒吟詩,注重自我生活的清閑舒適。

山水自有真樂,元代文人休閑中賞玩山水,怡悅性情,常將自我賞玩時的歡樂在詩中呈現(xiàn)。劉敏中《甄茂先訪山亭二首》,其一云:“乾坤好友是青山,世俗何曾著眼看。乞與此亭容此客,一襟爽氣獨憑欄?！逼涠?“幽人青眼對青山,山自無言人自閑。莫怪朝來眼還白,定知俗客款柴關(guān)?！雹迍⒚糁?《劉敏中集》,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388頁。詩人有閑情賞玩山中事物,愿與山相交為無言之友,能得山中悠閑真樂。青山常在,山中幽居真樂卻少為人知,內(nèi)心無憂,坦然面對世間萬物,即便自賞亦是一種享受。胡助《王氏自得山居用陳眾仲韻》云:“高人情性愛吟詩,卜筑山間樂四時。明月清風(fēng)真自得,白云流水是深知。鳥鳴春意巖中樹,魚泳天光石上池?？樟w隱居無限好,素衣化盡負(fù)幽期?！雹吆?《純白齋類稿》卷8,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214冊,第599-600頁。文人愛吟詩,明月清風(fēng)成為詩歌中的清雅意象,居住山間有四時之樂,白云、流水、鳥鳴、魚泳使詩人內(nèi)心更為安然,以閑心閑情吟詠山中事物,猶如一幅清新生動的山景圖。

元代文人更為注重個體的生存感受,專注自我的內(nèi)心所求,其閑居之作,也體現(xiàn)出文人對自我的關(guān)注,于石《次張嘉父閑居》云:“有詩可以吟,何必擬李陵。有酒可以酌,何必慕伯倫。自吟復(fù)自酌,一笑睨白云……興來即杖屨,孤往無與朋。晨出未啟戶,暮歸或扣門。翛然脫塵鞅,無懷與大庭。所以軒冕貴,不移丘壑心?！雹儆谑?《紫巖詩選》卷1,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3年,第1189冊,第659頁。自吟自酌,獨處室中,山中白云,村下種瓜,雖無朋友往來,但內(nèi)心仍有所樂。袁士元《和劉徳彞海棠》云:“主人愛花如愛珠,春風(fēng)庭院如畫圖。褰衣曲逕步花影,翩翩夜月飛長裾。海棠睡起春正美,花貌參差玉人似。主人吟賞夜不眠,直欲題詩壓蘇子?！雹陬櫵昧?《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1713頁。山居生活因為有詩人存在多了一份文雅意趣,詩人以敏銳的目光欣賞身邊幽靜秀麗的自然景觀,春風(fēng)海棠,花美似玉,成為詩人吟賞的重要內(nèi)容。

詩歌贈答唱酬是文人間交往的特殊方式,元人寫詩自娛,在吟詠中得到極大滿足。一些文人充分認(rèn)識到自我的人生趣向,注重自我生活的清閑與安適。成廷珪,字原常,一字元章,曾直言不求仕進,喜好讀書,吟詠自娛,雖身在市廛,但“植竹庭院間,綽有山林意趣”,將自身居所名為“居竹”。成廷珪與張翥為友,張翥時常與其飲酒。成廷珪曾自言:“吾仕宦無天分,田園無先業(yè),學(xué)藝無他能,惟習(xí)氣在篇什,朝哦夕諷,聊以自娛而已?！雹垲櫵昧?《元詩選·二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650頁。張翥為元代著名詩人,兩人平日常探討詩歌韻律,張翥曾說:“余在廣陵時,與原常唯詩是談?！彼凇都某删又耠[居》中云:“青袍朝士困京華,此老蕭閑竹滿家。山壓窮愁詩強項,?？菘史尉崎堆?。商巖未采芝如草,彭澤將歸菊有花。孤負(fù)江頭理漁事,短篷春雨夢漚沙?！雹茴櫵昧?《元詩選·初集》,中華書局,1987年,第1384頁。張翥稱賞友人的隱居生活,寫詩飲酒是詩人的真實寫照。元人對詩歌的態(tài)度發(fā)生轉(zhuǎn)變,在成廷珪眼中詩是自娛的工具,也是文人交往中的樂趣所在。

詩人游賞山水,內(nèi)心變得舒暢,將內(nèi)在真樂寄托于自然景物中。詩中提到與青山明月為友,是文人的主體精神與自然相交,并賦予自然以靈性。馬惠娣說:“從審美的角度看休閑,她可以愉悅?cè)说纳硇摹伺c自然的接觸,鑄造人的堅韌、豁達(dá)、開朗、坦蕩、虛懷若谷的品格?！雹蓠R惠娣:《休閑:人類美麗的精神家園》,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2004年,第127頁。休閑中與自然相交,使文人的精神品格得以提升。用心感悟自然,獲得人與自然的和諧美好,在這一過程提升了文人的詩性情懷,使內(nèi)在的自由本性得以呈現(xiàn)。這種吟賞是休閑活動中的快樂體驗,是處于自由狀態(tài)下的生命之樂。

四、結(jié)語

元人的吟賞之樂是文人休閑生活的重要方面,休閑中寫詩文吟詠性情,展現(xiàn)出文人真實自然的生命情感。詩文既是文人日常交往的基本工具,也是文人遣興抒懷書寫本心的重要文體。元人的吟賞之樂尊重自我,關(guān)注自我生命的體現(xiàn)。他們寫詩怡情,追求自然之人生,在賞玩山水中感悟生命之美。吟賞作為文人自娛的重要方式,其休閑意義得以彰顯。元代文人吟詠山水美景,在肯定自我價值的同時,抒發(fā)休閑中的美好境遇,這種審美經(jīng)驗,值得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