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心與私意之間：《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影印始末考略

【摘要】本文在介紹商務(wù)印書館四次動議影印《四庫全書》均告失敗以及日本侵華、故宮文物南遷雙重背景下，分析《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影印的真正緣起和具體經(jīng)過，介紹《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的版本特征;深入解剖了參與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各方的真實動機與心態(tài)，總結(jié)了《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問世后所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

【關(guān)鍵詞】文淵閣 《四庫全書》 蔣復璁 江瀚

《四庫全書》是清乾隆年間修纂的一部大型叢書，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開始修纂，至乾隆四十七年（1782）首部修成，歷時恰好十年。因部頭太大，《四庫全書》未付雕版，僅抄成七部，分藏于北京故宮文淵閣、沈陽故宮文溯閣、圓明園文源閣、承德避暑山莊文津閣，此“北四閣”之謂;揚州文匯閣、鎮(zhèn)江文宗閣、杭州文瀾閣，此“南三閣”之謂。雖然《四庫全書》問世二百余年來，迭經(jīng)兵燹水火，僅余三部半，但“四庫學”卻日益壯大，研究者眾，關(guān)于《四庫全書》修纂、亡毀、遷移史事，學界前輩論述已多，不復贅言。

筆者在整理曾擔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的江瀚先生資料時，無意中窺見民國間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以下簡稱《珍本初集》）報紙聲明一通，順藤摸瓜，發(fā)現(xiàn)背后竟有一樁復雜曲折的學界公案，故訴諸筆端，以饗學林。

一、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的背景

1933—1935年，商務(wù)印書館以文淵閣本《四庫全書》為底本，影印出版《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并非一次偶然的舉動，而是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促成的一次大型珍貴古籍影印活動。

（一）五次動議影印《四庫全書》均告破產(chǎn)

晚清至民國年間，政局動蕩，兵燹水火不斷，給我國傳統(tǒng)文獻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這其中就包括《永樂大典》散佚和《四庫全書》遭毀。為了搶救國家文獻、傳承民族文化，通過影印使珍本秘籍化身千百、以廣流傳的做法，被當時學術(shù)界、出版界廣泛認可。在這種背景下，影印《四庫全書》也被提上了議事日程。

商務(wù)印書館分別于1917年、1919—1920年、1924年、1925年四次動議影印《四庫全書》，均因種種原因，未能實現(xiàn)。具體過程，張志強張志強：《民國時期影印〈四庫全書〉的曲折歷程》，《面壁齋研書錄》，江蘇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68—278頁。張元濟：《張元濟日記》，商務(wù)印書館2018年版，第152—156頁。、林夕林夕：《十年和廿年——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始末》，《讀書》1993年第6期。兩位學者已有較為完整、準確的論述，茲不再重復。

值得注意的是，在商務(wù)印書館的幾次影印動議中，1919年這一次是因徐世昌就任北洋政府大總統(tǒng)，為求“稽古右文”之美名，徐世昌準備影印《四庫全書》。當時，徐世昌任命朱啟鈐為內(nèi)務(wù)總長，負責與商務(wù)印書館聯(lián)系，督理印行《四庫全書》。朱啟鈐與商務(wù)印書館商定，擬以京師圖書館所藏文津閣《四庫全書》為底本，按原書大小，影印100部。但張元濟與商務(wù)同仁進行詳細核算后，認為“依照原式影印，成書一百部，需費兩百萬，款巨難籌，價昂難銷。而本國紙張又供不應(yīng)求，非二三十年不能卒事”《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緣起》，《四庫全書珍本初集樣本附預約簡章》，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版，第1頁。。因此，張元濟提出按原書大小和式樣影印不現(xiàn)實，建議采用“縮印”“選印”的辦法，“擇其未曾刊行、或久已失板者”影印。雖然這一計劃未被采納，但卻是最早一次明確提出選印、縮印《四庫全書》的建議，為日后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提供了基本思路。

1928年秋，楊宇霆邀請版本目錄學者倫明到沈陽，商議籌印文溯閣本《四庫全書》及續(xù)修四庫計劃，并由倫氏擬稿張學良、楊宇霆、翟文選三人兩次聯(lián)合署名通電全國，且以英、德文對外通告。不久主張影印一事的楊宇霆被殺，此事由張學良繼續(xù)督辦。但是這第五次影印《四庫全書》的提議也在南京國民政府和東北地方政府的互相爭執(zhí)中落空林夕：《十年和廿年——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始末》，《讀書》1993年第6期。。

在上述五次影印《四庫全書》的動議中，前四次均有商務(wù)印書館積極參與?？梢哉f，經(jīng)歷十余年的反復，能夠主持影印出版《四庫全書》，已經(jīng)成了商務(wù)印書館的一項夙愿。

（二）故宮博物院文物南遷

1931年9月18日，日本挑起“九一八”事變，不到半年時間，東北三省全境淪陷。1932年春，故宮博物院因感時局緊張，已將文淵閣《四庫全書》《古今圖書集成》及摛藻堂所藏《四庫薈要》集中裝箱運往延禧宮庫房存儲。1933年初，日本派軍進攻熱河、古北口長城一線，企圖進占冀東地區(qū)，華北時局緊張。國民政府決定甄選北平的珍貴文物，裝箱南運，以策安全。1933年1—5月間，故宮博物院奉命將所藏文物裝為5608箱另加64包，分五批南遷。文淵閣《四庫全書》是第一批南遷的故宮文物，與《古今圖書集成》共裝成568箱，于1月起運，3月5日抵達上海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檔案匯編·工作報告（1928—1949）》，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第390—469頁。。

而這次南遷，也為商務(wù)印書館實現(xiàn)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提供了絕好的機會。

二、《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的影印緣起、過程及成果

（一）影印緣起

1934年，商務(wù)印書館為了推廣發(fā)行《珍本初集》，專門印制了《四庫全書珍本初集樣本附預約簡章》一冊，其中首篇就是《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緣起》一文。按照商務(wù)印書館的官方說法，此次影印是教育部委托商務(wù)印書館的。但是，筆者在翻閱、梳理相關(guān)資料后認為，關(guān)于《珍本初集》影印的真正緣起，卻并非盡如《緣起》一文所言。在《珍本初集》影印過程中，真正起到推動和主導作用的，實際是時任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的蔣復璁。

蔣復璁（1898—1990），字美如，號慰堂，浙江海寧人。曾任國立京師圖書館中文編目組組長、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國立中央圖書館館長，隨國民黨入臺后，繼續(xù)擔任臺灣“中央圖書館”館長長達三十余年。1965年，轉(zhuǎn)任臺灣“國立故宮博物院”院長，1974年當選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

1919年，蔣復璁經(jīng)其叔父蔣百里介紹，進入由梁啟超任館長的松坡圖書館，從此踏入圖書館界。1926年，梁啟超任國立京師圖書館館長，蔣復璁亦隨之進入該館，并擔任中文圖書編目組組長達四年之久。1929年1月，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在南京召開，蔣氏在這次會議上認識了時任中山大學副校長、浙江省民政廳長的朱家驊，并受到朱家驊的器重，力邀蔣氏到中山大學任圖書館館長。但是中山大學圖書館館長要求教授才能擔任，蔣復璁并不具備教授資格，于是又轉(zhuǎn)托由考試院回到北京大學任代理校長的陳大齊，到北大教書一年，拿到了教授資格。1930年夏，蔣氏到杭州拜見朱家驊，此時朱家驊告訴蔣氏正在籌備浙江省立圖書館，正需要一位館長，但是需要送到國外兩年。朱家驊同時還介紹蔣復璁認識了時任浙江省教育廳廳長的陳布雷，推薦蔣氏到德國留學。1932年11月，蔣氏從德國留學歸國，到杭州準備履職，但是此時浙江圖書館已于一年前落成，并聘請了陳訓慈擔任館長。蔣氏只好再次找到朱家驊，此前朱家驊已于1931年調(diào)任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長，1932年10月兼任交通部長、中英庚款董事會董事長。見面后，朱家驊以“中美庚款辦了一個北平圖書館，中英庚款的錢要來辦一個中央圖書館”蔣復璁口述，黃克武編纂：《蔣復璁口述回憶錄》，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第47頁。為由，將蔣氏留在了南京。

關(guān)于在南京成立中央圖書館，最早可以追溯到1928年5月15日，國民政府大學院召開全國教育會議，決議籌設(shè)“國立中央圖書館”，由大學院計劃進行。1929年1月28日，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在南京召開第一次年會，決議呈請教育部依據(jù)全國教育會議的決議案，從速辦理，以應(yīng)需要。

1933年1月20日，教育部委任蔣復璁為中央圖書館籌備委員，經(jīng)行政院第九十五次會議決議：由交通部每月?lián)苤I備費二千元。4月8日，教育部簽發(fā)第3029號令，派蔣復璁為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4月21日，租用南京沙塘園七號新蓋民房為籌備處辦公用房。

中央圖書館籌備處雖然正式成立了，但是南京建館的基礎(chǔ)并不好。作為立足首都的國家圖書館，一方面缺乏足夠的善本收藏，另一方面因正值政府疲于戰(zhàn)爭、國庫經(jīng)費緊張的時期，所以政府拿不出足夠的經(jīng)費用于中央圖書館的圖書采購工作。正是基于這一點，頭腦聰明的蔣復璁向朱家驊提出影印《四庫全書》用于中央圖書館向各國開展圖書國際交換的主張，得到朱家驊的大力支持。這才是此次影印《珍本初集》的真正緣起。

（二）影印過程

關(guān)于《珍本初集》有多位學者在相關(guān)研究中有所提及，但是關(guān)于此事詳細具體的過程，尚未見明確的梳理。其實，商務(wù)印書館所撰《影印緣起》一文，粗略記載了此次影印過程的重要節(jié)點：

二十二年，熱河告警，北平震動，文淵全書即隨古物難移，于是教育部復有選印《四庫珍本》及委托敝館影印之議，其四月十一日呈請行政院核文曰：“查《四庫全書》中已有單行印本者甚多。茲為節(jié)省經(jīng)費，易于實現(xiàn)起見，擬將其中向未付印或已絕版之珍本約八九百種先行付印……”

四月二十九日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蔣復璁呈覆教育部文曰：“……查此書曾于民國十四年兩次由前教育部與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商議印刷，訂有合同，雖以故中止，而計劃具在。且該館印行之《四部叢刊》，曾有多種，乃影印《四庫》底本，字畫清楚，樣式合宜，卓有經(jīng)驗。上年該館雖遭亂受損，但機器資力及復興之猛，尤為國內(nèi)各書業(yè)之冠。故復璁特往上海與該館多次接洽……”

六月十七日教育部委托中央圖書館籌備處與敝館簽訂“影印《四庫全書》未刊珍本合同”，規(guī)定：“將文淵閣《四庫》未刊珍本縮小成小六開本”，限用江南毛邊紙，印成一千五百部，每部九萬葉，分訂千五百冊，并限二年內(nèi)將書出齊。訂約后兩月教育部函聘專家十五人，編訂《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目錄，選書二百三十一種，較原約增二萬余葉，分裝約二千冊。十余年來中外所期待，敝館所經(jīng)營者，至此始得實現(xiàn)?！队坝∷膸烊珪浔境跫壠稹?，《四庫全書珍本初集樣本附預約簡章》，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第3—4頁。

從這段文字可知，其實由蔣復璁所主導的籌備中央圖書館和推動影印出版《珍本初集》，幾乎是同步進行的，即1933年4月由蔣復璁呈請教育部批準，6月由教育部委托中央圖書館籌備處與商務(wù)印書館正式簽訂合同。

值得指出的是，雖然影印出版的合同已經(jīng)簽訂，但是此事進展并不順利，甚至連具體開展方案都未確定。

隨著選印《四庫全書》的消息傳開，學術(shù)界圍繞到底是全印還是選印、選印的標準是什么、對于尚存底本且底本優(yōu)于庫本的書是否需要抽換等問題展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辯論。迫于社會公眾壓力，1933年8月10日，張元濟在《申報》發(fā)表了《張元濟對影印〈四庫全書〉之意見》一文，該文前面的按語部分介紹了相關(guān)背景，即“教育部以文淵閣《四庫全書》未刊珍本委托商務(wù)印書館印行流通”，并闡明自己支持選印的觀點。

1933年9月出版的《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第七卷第五號刊發(fā)了《景印四庫全書未刊本擬目》，向社會公布了《景印四庫全書未刊本草目》，向社會公開征求意見。教育部為平衡各方意見，專門成立了“《四庫全書》未刊珍本目錄委員會”，北平圖書館副館長袁同禮、商務(wù)印書館董事長張元濟被聘為委員。10月，教育部召集該委員會討論，最終確定了選印書目，計經(jīng)部61種，史部19種，子部34種，集部117種，總計231種，并將該叢書正式命名為《四庫全書珍本初集》。

在國民政府教育部的支持下，相較于歷史上其他幾次影印《四庫全書》的動議，這次影印活動算是順利實現(xiàn)了。1933年10月8日，故宮博物院臨時監(jiān)察委員會會同商務(wù)印書館、中央圖書館籌備處，開始開箱檢提應(yīng)印圖書，另箱封存;同年11月17日，開始逐日提交商務(wù)印書館開始影印，至1935年分四次出齊蔣復璁：《珍帚齋文集》卷二下，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版，第801頁。。

（三）影印成果及其版本特征

這次影印活動，最直接的成果有二：一是《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共收入231種，印成1960冊，印刷1500部;二是為了保存、再現(xiàn)《四庫全書》原貌，按照原書尺寸影印了經(jīng)史子集各一種，精裝一函六冊，印刷五百部。

《珍本初集》與當時商務(wù)印書館影印出版的《四部叢刊》開本一致，書衣為土黃色紙質(zhì)，四眼線裝，書之開本為小六開，即書長20厘米、寬13.2厘米左右。

就其版本特征而言，大致有三：一是該叢書每種書第一冊扉頁均印有一豎排四行的長方形牌記說明：“商務(wù)印書館受教育/部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委托影印故宮博/物院所藏文淵閣本”;二是牌記說明之下，有“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之章”朱文方印一枚，據(jù)筆者檢視數(shù)十種《珍本初集》原書，發(fā)現(xiàn)此印均系印章原鈐而成;三是每種書卷端“文淵閣寶”朱文大方印均套紅印刷（偶有遺漏者為墨色印刷），但卷末“乾隆御覽之寶”則未套紅。

三、參與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各方動機

從《珍本初集》的牌記說明，我們可以了解到與此次影印直接相關(guān)的有國民政府教育部、以蔣復璁為首的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商務(wù)印書館和故宮博物院四方力量。因這四方參與此事的動機不同，故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亦迥異。現(xiàn)分述如下。

（一）國民政府教育部的態(tài)度

1934年1月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表的《影印緣起》說此次影印是“教育部委托中央圖書館籌備處”與該館簽訂出版合同的，1933年袁同禮先生在《國立北平圖書館館刊》發(fā)表《景印四庫全書罕傳本擬目》時也說“政府近有景印《四庫全書》罕傳本之舉”。上海社會科學院李志茗在《張元濟與〈四庫全書〉影印出版》一文中也認為“1933年，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為選印《四庫全書》一事與商務(wù)印書館合作”李志茗：《張元濟與〈四庫全書〉影印出版》，上海圖書館編：《張元濟與中華古籍保護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108—119頁。。而從《珍本初集》扉頁的牌記說明來看，也是如此。甚至連親自參與此事的蔣復璁在1935年《文華圖書館學專科學校季刊》第七卷第三期第四期合刊上發(fā)表的《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之經(jīng)過及現(xiàn)在進行概況》一文“選印四庫全書”一節(jié)中也說：“本處承教育部令委辦理影印事宜;惟以事關(guān)闡揚文化，未敢草率從事，故諸凡與上海商務(wù)印書館合同之簽訂等，均秉承部意辦理?！笔Y復璁：《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之經(jīng)過及現(xiàn)在進行概況》，《中華圖書館協(xié)會會報》1934年8月第10卷第1期，第7—9頁。這樣看來，不管是從文獻記載，還是從《珍本初集》實物來看，國民政府教育部都是這次影印活動的主導者。

親自推動《珍本初集》影印一事變成現(xiàn)實的蔣復璁，自然以此為畢生的驕傲。數(shù)十年后，他在口述回憶錄中談及此事，卻道出了另一番真相：

我向朱家驊先生建議影印《四庫全書》用以交換，得到支持。此書曾籌印四次未成，一方面有人要敲商務(wù)印書館的竹杠，還有一些人則是想出風頭，使此事多所阻礙。當時有位趙萬里先生（1905—1980），是王國維（1887—1927）的學生，王國維是我的同鄉(xiāng)，他死后，我介紹趙先生到北平工作，趙先生和我很要好。我把印《四庫全書》的事告訴了他，他說你不要把這件事告訴袁先生，袁先生做事很快，你告訴他此事，你還沒回南京他事情就辦好了，我聽了他的話沒有把這件事告訴袁（沒想到后來趙先生卻幫助袁同禮來反對我）。自北平考察回來之后，我將情形報告朱先生，朱先生立刻報請行政院通過影印《四庫全書》。

后來我到上海找商務(wù)印書館，交涉好了，再將消息登于報上。袁同禮看到后十分不高興，因為他要出這個風頭，覺得讓我辦成這件事很沒面子，乃在北平找了許多人來反對此事，使我騎虎難下，而南方中央大學的一批人就幫助我，結(jié)果南北雙方打起筆墨官司。這時政府發(fā)表王世杰（1891—1981）為教育部長，王先生很支持我，他告訴我：“不要說話，所有的話由教育部來講，而實際上由你來作文章”。后來教育部回答他們的信都是我寫的，這些信現(xiàn)在還保存在中央圖書館。蔣復璁口述，黃克武編纂：《蔣復璁口述回憶錄》，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第53—54頁。

通過蔣復璁這番講述，我們可以了解到，影印《四庫全書》一事最初并非教育部主動發(fā)起，而是蔣復璁提出的主張。在后續(xù)過程中，教育部僅僅是蔣復璁憑借自身跟前任教育部長朱家驊和現(xiàn)任教育部長王世杰的私人關(guān)系，公器私用，為這次影印活動尋找的一把保護傘。從這一角度來說，教育部在這件事情上并非出于秉公辦事的態(tài)度，而是完全淪為了蔣復璁實現(xiàn)個人想法的工具。

（二）蔣復璁為首的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

從蔣復璁自己的口述和公開發(fā)表的文章，我們可以看出，他之所以積極推動影印《四庫全書》，目的在于解決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初期經(jīng)費緊張、購書經(jīng)費不足的問題。比如，他在回憶錄中說：

（中央圖書館籌備處）要擴充藏書，經(jīng)費方面卻面臨困難?；I備處除了初期開辦費四萬八千元以外，每月僅有交通部補貼中央圖書館二千元（因朱先生是交通部長兼教育部長），后來政府增加預算，每月才達到四千元。

……

向各國交換圖書要有交換的憑藉，我向朱家驊先生建議影印《四庫全書》用以交換，得到支持。蔣復璁口述，黃克武編纂：《蔣復璁口述回憶錄》，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第51—52頁。

在《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之經(jīng)過及現(xiàn)在進行概況》一文中，他又說：

當此外國書價昂貴之秋，本處經(jīng)費有限，殊難盡量采購;為顧及經(jīng)費與搜羅國外重要典籍計，采訪方針，首重交換，適奉部令接辦國學書局，即以其存書與英美德法等國學術(shù)機關(guān)，函商交換，大多已有成議，如德國學術(shù)協(xié)進社及其他學術(shù)國際團體，最近贈與書籍，已收藏不少。現(xiàn)除將國學書局原存書版，陸續(xù)印刷成書，以便與國外學術(shù)團體作友誼之交換外，他若選印四庫全書珍本，以商務(wù)印書館承印一千五百部中，所贈十分之一，提存一百部備作交換外國有價值圖書之需，業(yè)已分函外國各重要學術(shù)機關(guān)，請予交換。蔣復璁：《珍帚齋文集》卷二下，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版，第799—800頁。

從這兩段文字，毫無避諱地道出了蔣復璁之所以推動影印《四庫》的直接目的是將之用于國際交換，為新成立的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努力爭取資源。如果事實僅止于此，那么提議影印《四庫全書》尚屬公務(wù)范疇。

（三）商務(wù)印書館

商務(wù)印書館是此次影印活動的實際承擔者。如前所述，自1917年以來，該館曾四次動議影印《四庫全書》，均以各種陰錯陽差的原因告吹，所以對于該館而言，能夠抓住機會，實現(xiàn)十余年的出版夙愿，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這次影印活動中，該館的表現(xiàn)可謂中規(guī)中矩，其公開表達的態(tài)度，也就是通過《影印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緣起》一文，所闡述的“典章文物，盡在圖書，其存與亡，民族安危所系;守先待后，匹夫匹婦亦與有責，此敝館被難之余，所為不揣綿薄，必欲形成斯巨制也?！薄队坝∷膸烊珪浔境跫壠稹罚端膸烊珪浔境跫瘶颖靖筋A約簡章》，商務(wù)印書館1934年版，第1—4頁。

據(jù)李志茗考證，張元濟本人對這次選印《四庫全書》其實“甚于無意”，故一直力求置身事外，與教育部簽訂合同等事均交與商務(wù)印書館總經(jīng)理王云五辦理。但在社會輿論關(guān)于如何選印展開討論，眾說紛紜、爭執(zhí)不下時，他又毫不猶豫地站出來，力挺教育部主張，這是他在《申報》發(fā)表《張元濟對與影印〈四庫全書〉之意見》的目的所在。

（四）故宮博物院

在所有參與此次影印《四庫》的各方中，有一方是我們不能忽略的，也是與其他各方態(tài)度最為不同的，那就是故宮博物院。從目前看到的文獻來看，最早代表故宮博物院發(fā)聲的，是時任故宮維持會會長的江瀚先生。

江瀚（1857—1935）字叔海，號石翁、石翁山民，室名石翁山房、慎所立齋，亦稱慎立齋，福建長汀人。曾任重慶東川書院山長，長沙校經(jīng)堂主持，江蘇高等學堂監(jiān)督兼總教習，江蘇兩級師范學堂監(jiān)督，京師大學堂師范館監(jiān)督兼教務(wù)提調(diào)，京師圖書館館長，大總統(tǒng)府政事堂禮制館總纂、總統(tǒng)府顧問，山西大學毛詩教授等職。1926年任故宮博物院維持會會長，1930年3月16日任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

1933年8月9日，上?！稌r事新報》報道了關(guān)于影印《四庫全書》的一條消息，“中央圖書館事前未得該館之同意，現(xiàn)已改訂與商務(wù)之合同，呈院備案”，并附有江瀚就影印《四庫全書》一事發(fā)表的談話：

文淵閣四庫全書，向歸本院保管，春間隨第一批古物運至滬上，當古物滯留浦口之時，教育部曾呈行政院將此書撥交中央圖書館保管。后以關(guān)系過大，未能實現(xiàn)。旋即由中央圖書館以影印名義，將此書版權(quán)歸諸該館。事前未與本院接洽，遽與商務(wù)印書館訂立合同，并由教育部提出行政院會議照案通過。是此影印動機，已不純潔，而非單簡的學術(shù)問題也。本館為國家文化機關(guān)，影印本館保管之書自當由本院主辦。但為遷就事實，力圖補救起見，除保留所有權(quán)外，其他事項，均可讓步。商洽結(jié)果，乃將中央圖書館與商務(wù)簽訂之合同，修改數(shù)條，提交本院理事會決議通過?，F(xiàn)已由本院與教育部會銜送呈行政院備案，一俟目錄經(jīng)本院審查后，即可開始照相。江瀚：《故宮圖書館長江瀚談影印四庫全書經(jīng)過》，《時事新報》，1933年8月9日，第4版。

從江瀚談話的字面上看，在這次影印《四庫全書》之前，教育部曾呈請行政院，欲圖將本屬于故宮博物院的文淵閣本《四庫全書》撥交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但是，關(guān)于劃撥《四庫全書》一事，到底是不是教育部的本意？由于缺乏文獻資料，我們無法確證。

但是，既然影印《四庫全書》是蔣復璁主動提出并竭力促成的，那么劃撥侵占本屬于故宮博物院《四庫全書》的提議，也極有可能是他提出的建議。因為，蔣復璁在受命籌建中央圖書館之初，就曾抱怨“有限的藏書并不能使中央圖書館名實相符”，他說：

中央圖書館的創(chuàng)建，不像北平圖書館基礎(chǔ)扎實，北平圖書館有京師圖書館作為背景，又收藏了一套熱河行宮所藏的文津閣《四庫全書》。中央圖書館可以說是白手起家，尤其是善本書的收藏可以說更是缺乏。籌備之初，即民國二十二年一月左右，我奉教育部之命派赴北平，將清朝學部及北洋政府舊教育部的所有檔案及圖書搬到南京，檔案運交至教育部，四萬多冊圖書就由中央圖書館籌備處收藏，前清金陵官書局的藏書及所雕的版片亦列于其中，其中可稱為珍本的只有一部明初內(nèi)府刻本《仁孝皇后勸善書》。蔣復璁口述，黃克武編纂：《蔣復璁口述回憶錄》，臺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0年，第51頁。

從這段文字，我們能感覺出蔣復璁對于北平圖書館擁有原藏于避暑山莊文津閣的《四庫全書》很是羨慕。而北平圖書館的前身京師圖書館自成立以來，一直承擔著現(xiàn)代意義上國家圖書館的職能。國民政府定都南京，在南京另建中央圖書館之時，恰逢故宮博物院文物南遷，蔣復璁作為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出于尋覓一套有足夠分量的古籍，使新成立的中央圖書館能夠名實相符的考慮，提出劃撥故宮博物院《四庫全書》歸中央圖書館籌備處所有的想法，是極有可能的。

江瀚意識到了事情的蹊蹺，所以才指責教育部未經(jīng)故宮博物院同意，就委托中央圖書館籌備處與商務(wù)印書館簽訂出版合同一事動機不純。為了防止節(jié)外生枝，作為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館長的江瀚，不得不無奈地表示，除了文淵閣《四庫全書》的所有權(quán)不可變更，“其他事項，均可讓步”。此事最終經(jīng)故宮博物院理事會決議通過，認可了中央圖書館籌備處與商務(wù)印書館的合作。

但是，為了保證《四庫全書》的安全，防止出現(xiàn)意外情況，故宮博物院也采取了一些措施：一是要求商務(wù)印書館用于影印拍照的攝影室，必須在故宮博物院于上海的第一庫房外空地上建設(shè);二是要求中央圖書館派員駐滬，辦理交付攝影拍照手續(xù);三是故宮圖書館委員會專門派出館員李益華、梁廷煒到上海全程跟蹤商務(wù)印書館的拍照事宜，直至影印工作完成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檔案匯編·工作報告（1928—1949）》，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第412—477頁。。

遺憾的是，故宮博物院圖書館的文淵閣《四庫全書》，在十余年之后，還是離開了故宮，被帶到了臺灣仍由蔣復璁任館長的“中央圖書館”，導致閣書分離。這其中的原因，應(yīng)該與20世紀30年代教育部想劃撥《四庫全書》不成，退而求其次影印《珍本初集》之間不無關(guān)系。

四、《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的影響

商務(wù)印書館數(shù)次提議影印《四庫全書》，一路坎坷阻逆，張元濟曾經(jīng)形象地比喻此事極像“三藏取經(jīng)”，直至《珍本初集》的印成，終于實現(xiàn)了“白馬馱歸”。作為首次成功影印《四庫全書》，雖是選印，但是受到了學術(shù)界的廣泛歡迎，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

首先，在當時戰(zhàn)火四起的環(huán)境下，選印《四庫全書》中的珍罕秘本，確實起到了讓這些珍貴古籍化身千百的現(xiàn)實作用，降低了中華文化遭受戰(zhàn)爭所破壞的可能性。迄今，在國內(nèi)許多大中型圖書館的古籍庫房中，仍然能夠看到這套《四庫全書珍本初集》的身影，甚至有些圖書館已經(jīng)將其視為自己的特藏、專藏。

其次，以蔣復璁為首的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得到一百五十部《珍本初集》，用于開展國際交換，短時間內(nèi)為中央圖書館充實館藏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

再次，《珍本初集》雖為選印，但畢竟開啟了影印《四庫全書》的源頭。1949年文淵閣《四庫全書》被遷往臺灣后，為滿足學界需要，臺灣商務(wù)印書館于1969年重印了《珍本初集》，并于1971—1982年逐年繼續(xù)選印《四庫全書》中的罕傳珍本11輯，加上《珍本初集》所收，共影印出版1878種、15976冊，占《四庫全書》的一半左右。后來，商務(wù)印書館意識到選印珍本的做法不可持續(xù)，于是自1983年起，著手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并于1986年3月全部出齊，從而首次實現(xiàn)了《四庫全書》的全書影印。

最后，故宮博物院早在1928年就擬定有分初編、二編、三編選印《宛委別藏》中未刊珍本的計劃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檔案匯編·工作報告（1928—1949）》，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第2—3頁。。影印《珍本初集》雖然不是出于故宮博物院本意，但是通過此事，故宮博物院也意識到了在戰(zhàn)爭期間，選印珍本秘籍，使之化身千百，是特殊時期保護珍貴古籍、闡揚中華文化的有效舉措。因此，故宮博物院在同意商務(wù)印書館影印《珍本初集》的同時，也將選印《宛委別藏》的計劃于1934年2月正式付諸實施，并明確按日與《四庫全書珍本》同時提交商務(wù)印書館照相影印，同年12月完成了44種、247冊圖書的全部拍照工作故宮博物院編：《故宮博物院檔案匯編·工作報告（1928—1949）》，故宮出版社2015年版，第413頁。。

從外在形式上來看，《選印宛委別藏》叢書與《四庫全書珍本初集》完全一致，《宛委別藏》標志性的各書卷端“嘉慶御覽之寶”也作套紅處理。所不同者，書前扉頁牌記說明文字為“故宮博物院委托商務(wù)印書館景印”，并加上該書原書尺寸。牌記說明下方，同樣鈐有印章一枚，文曰“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版權(quán)章”。從《選印宛委別藏》叢書的上述特征，可以看出其受《珍本初集》影響之明顯。

五、結(jié) 論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大致可以看出：1933—1935年，由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委托國立中央圖書館籌備處與商務(wù)印書館簽訂合同影印的《四庫全書珍本初集》，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由中央圖書館籌備處主任蔣復璁懷著極其復雜的心態(tài)促成的一次印書活動，這種復雜心態(tài)既包含從公心出發(fā)，為剛剛成立的中央圖書館籌備處爭取寶貴資源的一面，也包含從私意出發(fā)，試圖借助行政力量強行調(diào)取本屬于故宮博物院文淵閣《四庫全書》的想法。但是從客觀角度來說，這次影印活動促成了《四庫全書》選印理想的實現(xiàn)，同時在該書影印的影響下，促成了選印《宛委別藏》未刊珍本的實現(xiàn)。這兩套叢書影印出版的成果，不僅為當時乃至以后學術(shù)研究提供文獻資料，也對傳承保護這些古籍珍本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作者馬學良，國家圖書館副研究館員〕